记忆碎片

2015-03-24 00:14阿伊莎
满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土路墓碑小伙伴

阿伊莎

冬眠期

大片的绿被大片的黄覆盖到咽了气,庄稼死了。死了的庄稼变成了粮食。

庄稼的死是为了异类的生。比如人。

庄稼的根被重新翻过,深埋进土里,胎儿钻回了母亲的子宫,它将在那里思考一个冬季,直至化为肥料,催生新的幼芽。

季节慢了,冷了,它将时间一点点冻结成了固态,难于流动。及目所视,褐红色的冻土下似有希望和等待在蛰伏,一如我那干渴和迫不及待的心。

然而我不确定。

只能将时间做褥子,撒在大门外土路一旁的那些长条石上,奢侈着每一天。躺在长条石上晒太阳,在堆得横七竖八的长条石缝隙间寻找一切能和我一同啃噬时间的事物。有各种奇怪的昆虫不断伸出触角触摸着空气,有不知名的野花在角落里独自妖娆,黄色,蓝色,在晒太阳或寻觅的同时,一声声单调而执着的凿石声不绝于耳。他叫什么?二十来岁?居然甘于一刀刀将时光凿进了石缝里。时光在他粗糙而老练的手下毫不浪费,我没有看到时光从石缝里溢出来。

事情是需要时间来滋养的,石头吃饱了时间,长成了它需要的姿态,有一对对威武的石狮子,一个个拱顶刻花纹的墓门,一块块整洁的墓碑。只是,墓碑干干净净,没有凿上一个字。我一天天好奇地等待,期望他能在墓碑上凿上点什么,譬如我在后山坟场上看到的妣考、严父、慈母、爱妻之墓之类的东西。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墓碑并没有长出它个体的身份,它们一个个都缄默着,最后被凿碑人抛在了身后。直到有一天,一辆东风车卸下新的石材,将这批打造好的墓碑装上车子拉走,才幡然醒悟,其实这些墓碑和我一样,它们也在等待、在蛰伏,目前的它们将被拉到一个诸如门市的地方继续等待,等待生命的泯灭,等待它们的主人刻上名字将它们领走。和它们不同的是,它们等待的是死人,我等待的是活人,是希望。

永远等待着县城方向的土路尽头突然冒出一个或一群陌生人,他们都朝良种场这个方向走来,他们最好是走亲戚的俏皮人物,活泼、开朗,能带来一些闻所未闻的奇闻佚事。即便不是这样,他们就是补锅磨刀换谷花的小贩也是好的。能见到新面孔是我最迫切的需要。一个个蜗牛拉车般的冬日,与墓碑相伴,将时光抵押在了通往县城的土路,时间看烦了我。它和我一样期待着一个又一个未知突然出现。不喜欢在这条预示变数的路上看到熟人,因为熟人代表着定数,定数满足不了我探求的欲望。只有变数,只有未知,流动,跳跃,才能带给我永远新鲜的感觉。

只是,那条土路似乎并不肥沃,那些人并没有像好庄稼一样地长出来。也有例外,好多次这些人远远地来,却没拐进通往良种场的小路,而是直直地顺着大路走向了通往前面村子的方向——繁茂的稻谷最后被农人确定为了稗子。他们不知道农人的祈祷,看不到农人眼里跌落的希望继而生出的仇恨。然而,知道就能改变吗?它做稗子的根不会长出金黄的稻谷。

只有继续看凿碑人喂石头了。

他喂得细心,精致。将时光打磨成粉沫,用凿刀和水慢慢哺育。

老家曲硐,那个回民地方也会为亡人立一块碑心石,不过得在一切都已成为定局后才找凿碑人弄。

石材是亡人亲属选的,那块石材从决定它要成为一块碑心石开始就已经确定了主人。它上面带有亲人的体温。它与亡人的身份是紧密相连的,它从未经历过背叛与模棱两可的等待。

它也不需要吃时间的细粮,它忠诚简单,不花哨。

它将在四十天之后为主人把门。

参  与

享受一场盛宴。我十分贪婪,尽管这一切都只是臆想,但可恶的贪婪出卖了我。她们看到了我满嘴油光。

“不要想着吃东西,想象同样坏斋。”阿妈声音淡淡地,我却听到了威严与阻止。

“女娃娃九岁挑担子,今年你九岁了。”阿奶在做小净,洗手、洗脚、漱口、呛鼻、洗脸、抹耳,她准备做撇什(晌礼)。这是拉麻丹斋月的第一天,在早晨七点和大人一起封了斋,这是我头一次参与。

中午刚过,太阳咧着大嘴,看到了它的戏谑,因为我的愁苦像饼子上撒满的芝麻在脸上铺天盖地。

确切地说,真的后悔了。不知道我进入了一扇门,这扇门从进入后就迅速消失了,它的出口在另一头。可是九岁的我就像一枚搅混的鸡蛋,忽略了它不容小视的规则。像是无意中混入乐队的音盲,不会演奏又怕被识破。又像误入隧道的探险者。在隧道里跌跌绊绊,里面有数不清的诱惑,却不能碰触。我必须同时经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必须走到出口。规则里没有捷径。路不好走,脚磨出了血泡。

无法再在一个地方呆下去,屁股长了疮,手脚上了发条,得不停地动,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做,不能掉入隧道里无数的洞,否则将前功尽弃。不希望头一次的参与以失败告终。不想甩自己嘴巴。有隐隐的自豪和企盼,还有深重的担忧,希望得到自我和民族的认同。我在土院子里沤湿泥,用湿泥捏东西,捏了一个扁圆的东西,又在上面撒上几颗油菜籽。在一张阔大的葵花叶上放入无数细长的泥条,又将指甲花的汁液挤在上面,最后将撕碎的桃叶撒在上面。手指变成了铁锈色,不行,我的唾液又旺盛地涌了出来,嘴里咸咸的。

抬头,太阳挂在头顶,它好懒,似乎忘记了移动。从牛圈里找来一条沾染了牛屎的草绳,一大股甜腥味。重新站在太阳底下,我准备把太阳跳下去。

阿奶很快制止了我,她说这样能量将消耗更快,会很难熬到开斋。她说要不你把“赖斋”吧,去床上躺着别动。去床上躺了两分钟,感觉空转的胃将自己都消化了。不行,我得动。

在小胡同里找到了天天一起玩的小伙伴,他们中也有两个把斋,不过有一个正在偷偷吃饭团,我没有看到他的咀嚼,他直接将饭团吞下去了,饭团噎在嗓子眼,瞪大的眼晶莹得充血,脖子一伸一伸的,活像一只被塞得要断气的鹅。他似乎对小伙伴要去告状的威胁十分担心,不过他的嘴里却伸出了一只手无理地抢走了饭团,他摊了摊手,好像在说:看!我也没办法。这不是我愿意的!另一个把斋的小伙伴在一旁大口吞咽口水,他的牙齿空嚼着,他代偷吃饭团的小伙伴完成了咀嚼。

无法再呆下去,地下水又源源不断涌出来了,牙根咸得让我歪了嘴。吐出口水,又用力挖嗓子,我要将所有不该有的念头都吐出去。它们仿佛是不洁的。

这一天的太阳是我生命中走得最慢的一天,它好像无耻地罢了工。等到开斋铃梆敲响,和大人一同舔着盐巴开斋时,肚子从头上饿过去了。我用背部感觉不到饿,完全松懈下来,一种令眼睛湿润的东西悄悄从心底钻了出来。后来我知道人们叫它“感动”!

疼  痛

相信并为你的民族自豪——即便他在历史上曾经千疮百孔,即便他经受过万般苦痛,他遭受的其实也正是你所亲历的!因为你出自于他,没有人不爱自己的父母!没有人不为自己父母所受的苦难感同身受!

一个小故事。是大理州一个小村庄。

人们叫他们“白族”。一直以来,他们遵循着老祖宗传下的规矩,祭本主、绕三灵、老斋奶们天天念经诵佛。

一日,他们在拆旧屋时从房梁取下一张快被风化的纸,上面写满阿文。心生疑窦的他们很快又在一所小祠堂隐密处找到了一本家谱。

一个天大的秘密被撕破了脸皮。他们闻到了一百四十多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

清朝同治年间,民族英雄杜文秀起义失败后回民同胞遭受到灭绝性的屠杀,为了保存民族的根,这个村子不得已借助了白族身份这把保护伞。谜底总会有揭开的时候,只是有的谜底让我们的灵魂承受不起。家谱上写着先辈们的坚定教诲:如果有一天太平了,能够恢复民族身份了,一定要重拾民族的根!

无法形容当时他们内心的真切感受,也不敢自以为是地亵渎。如果能说了,那种感受一定不是触及灵魂的。去年中旬在云南省少数民族青年作家培训班看一部名为《入殓师》的电影无法自制地哭得很伤心,后面的同学将话筒递给我让我谈感受。他认为我“有话要说”。但最后我很报歉地对同学们说“我说不出来,如果能说出来也许就不会哭得这么伤心了。”后来听著名散文家周晓枫老师的讲座,她说“当你无语时,就证明你所感受到的已经远远大过了这个词”!

那是一种力量!摧枯拉朽的力量!

一个主脉天里(礼拜五),所有男女老少聚集到了一起,他们统统认真地按伊斯兰礼仪净过身、做过大净,他们男戴白帽,女戴盖头,他们请来了邻村的大阿訇,他们在庄严的叫拜声里站成了石头!

结  痂

时常对自己说:没有疼痛感的民族绝不是一个优秀的民族!

散文家周晓枫老师说:“疼痛是有着魔法的丹!它也许不能医好你的病,却会让你真正‘羽化成仙”!不要怕,总会过去的。重要的是过去了,留下了一些什么?最近一直咳嗽、嗓子难受,吃了好几天的药始终不见效果。干脆不吃了。既然不能拒绝,那就拥抱吧。不可能一直都这样下去,相信有一天它会在我热忱的拥抱下羞愧的抽身而退。自身的修复机制永远比病急乱投医见效!关键的是它可以让身体形成一套属于自身的防御系统,让身体有了对抗病魔的经验。

飞  翔

晚夜做了一个梦,我从子宫里出来,浑身羊水、胎膜的味道。我和我相遇了!

〔责任编辑  廉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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