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路高,黑且瘦。要是没喝酒,他不大爱说话。喝了点酒,他的话比我还多,这让我郁闷,我也是喜欢酒后说话的。他一说话,我就不好插嘴了,想插上也难。实在压抑不住了,我只好对他说,你消停一会儿,让我先说,我说完你再说。效果基本不理想,他还是要说。我只好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得他实在不好意思了,嘿嘿笑着对我说,马拉,你说会儿吧。这让我有点烦他。除开烦他,我还有点嫉妒他,他长得不算好看,异性缘却是极好。以前听朋友们讲,我还不相信。有次去桂林,几个朋友一起,我和另外两个男的,明显不受人待见,不要说女的,男的都懒得搭理我们。土路就不一样了,身边始终有两个好看的姑娘和他聊天。这让我们生气,都是男的,差距有那么大吗?后来,我们分析了原因,土路长得淳和善良,让姑娘没有压力,感觉不到威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手里有相机,他会拍照,会把姑娘们拍得很好看。你知道,姑娘们都喜欢拍照的,她们的最高理想之一是有个会拍照的男朋友。土路会拍照,义务的,拍好之后,他会修好图发给姑娘们。这全都是免费的。男朋友还得喂点狗粮,土路连水都不要一杯。这朵穿裤子的云,身边满是各色的蝴蝶。原因搞清楚了,我们还是找不到姑娘。拍照还得买相机,还得学,这太费劲了。有次,土路对我说,要不,以后和你们一起,我不带相机了。我想了想,还是否定了。如果他不帶相机,我们连和姑娘合影的机会都没有了,我们才不会那么傻呢。
土路是广西人,家在巴马,就是那个很多百岁老人的地方。他们村叫赐福村,家门口有个湖,叫赐福湖,据说湖水装瓶后要卖十几块一瓶。我们有个以前很胖的朋友倮倮,是个诗人,现在已经瘦了,身材接近标准。我们商量过到土路家开矿泉水公司,我们不心黑,只卖八块钱一瓶。土路开始兴致勃勃,说不光要把湖包下来,还要建客栈,以后我们就有得玩,有得赚啦。过了一段时间,再问土路,他不想搞了。他说,我喝着湖里的水长大的,我从小就住这儿。要是把水搞得这么贵,住自己家里还得花钱,我是不是亏大了?我和倮倮心里“咯噔”一声,事情坏了,他明白了。我们说开矿泉水公司,建客栈,真实目的是想赖在土路家混吃混喝,他把这条路给堵死了。因为出生巴马,长寿之乡,和我们一起玩时,他总是特别自信,看我们的眼神充满同情,好像我们很快就要死了。中国的平均寿命据说八十几了,我们这帮人习惯不太好,抽烟喝酒熬夜,凡是对身体有害的,样样都来。以此判断,我们应该在平均数下方,算八十吧。土路就不一样了,他们那儿活个百来岁没啥好稀罕的,他还不抽烟。他时常对我们说,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话,现在还不好说的,对他说,以后他在回忆录里帮我们写进去。他还一再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得罪他,否则,他会在回忆录里留黑笔。这近乎威胁了。要知道和我们厮混在一起的,多半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比他大的,自不必说;比他小的,只要差得不是太多,他似乎依然充满信心。终于有次,碰到“九〇后”的小朋友,土路思考半天,略略有点失落地说,这个有点难度。我们很高兴,似乎我们也“九〇后”了。
和土路一起,让人舒服。本来我想用“如沐春风”这个词,想了想,还是不用。“如沐春风”据说是形容上级或者长辈的,用这个词,他会得意,不能让他骄傲。舒服这个词合适,和大夏天洗完澡进空调房一样。土路的舒服,可能是因为单纯的缘故。在文学圈混了这么多年,各种规则和玩法,我相信他懂,可他的行为依然懵懂如孩童,这让人欢喜,更让姑娘喜欢。我是个男的,我也喜欢。文学圈的朋友,好些人有个坏习惯,喝了点酒,喜欢自表清白,以示与众不同,绝不同流合污。和土路喝了无数次酒,他没自表清白,我等得都急了,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同流一下?说到喝酒,想起一件好玩的事。那是几年前了,具体哪年我不记得。那段时间,土路在中山,也就是我居住的城市,我们经常一起喝酒。他是慢热型的,开始慢慢吞吞,中途崛起,后半程简直就是他的天下了。我和他刚好相反,我都要气死啦。有次,喝到后半程,我们去烧烤档喝啤酒。喝着喝着,土路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有我家乡人。我们朝旁边一看,一桌子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叽里呱啦的。土路说,他们说的壮语,肯定是我们那块儿的。我们鼓动土路去和家乡人喝一杯。土路犹豫了一会儿,去了。过了没一会儿,我们听到土路说,哈,我就说你是广西的。来,干一杯!哈,我听出你是巴马的了。来,干一杯!咦,我们还是一个乡的?来,干一杯!你哪个村的?土路越说越兴奋,我们很担心再说下去,土路和隔壁那桌就成故事中的东北两兄弟。正准备去把土路领回来,只见土路大手一挥,要请他的老乡喝酒,还爽利地把单给买了。喝完回到我们桌,土路满脸他乡遇故知的满足感。等他和我们喝了两杯,准备再和隔壁喝几杯时,他伤感地发现,隔壁桌空空荡荡,连桌子下捡骨头的小狗都不见了。即便如此,土路依然是高兴的,他说,壮语你们听不懂,我听出来了,他们都是我们那儿的。
显然,土路是个好人,好玩的人。在文学圈打滚这么多年,土路收到好人卡无数。相比较他收到的好人卡,他的写作量并不大,却杂,诗歌散文小说一样不缺。我有他的小说集、诗集、散文集、散文兼摄影作品集,都是薄薄的小书,拢共加起来应该不到五十万字。我非常喜欢土路的小说和诗歌,有独特的质地。说到这儿,可能跟地域有关系。我熟悉的广西作家,比如东西、光盘、朱山坡、黄土路等等,他们作品里渗透出来的气息在其他省份的作家那里看不到。这个“气”,暂且称之为“巫气”吧,有出其不意的神秘感。《谁在深夜戴着墨镜》大约是土路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写了警察,写了政府官员,又荒唐又合理。他还有一个小说叫《桂村的田螺姑娘》,你是不是以为又是一个故事新编?不是不是,没那么简单。我就不剧透了,喜欢的自己找来看,很容易,百度搜一下就行了。我最喜欢的土路的小说,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听起来是不是特别不靠谱?我也觉得是。几年前土路告诉我(特别标注下,现在是2017年),他在写一个小说,这个小说特别好,特别有意思,这将是他最好的小说。我问他,你写了多少了?他说,几百字。我问,全文大约多少字?他说,几千字。我问,什么时候写完给我看看嘛。他说,好,这将是你最喜欢的小说。我等啊等啊,几年都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看到这个小说,也不知道土路到底写完了没有。如果写完了,我想他发给我看看。好多写作的,喜欢说自己有拖延症,懒癌。经我确诊的,只有黄土路一位,我就没见过把几千字的小说写上几年的。
自从土路去了桂林,我们见得少了。我知道他在编《南方文学》,这个杂志我以前没看过,不好评价。他去了之后,做得很有想法,有些栏目挺有创意,比如“致敬”。土路并不硕大的脑袋里,从来不缺奇思妙想,他似乎很难将自己的兴趣集中在某一个点。简而言之,他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我知道他最近的动向是在搞微电影。他的小说、诗歌、散文我读过,摄影作品也看过不少,他的微电影搞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我猜不出来。他善于搞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这无疑是一种特别的能力。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土路对自己的定位是:写小说的数学家。他告诉我,他数学系毕业,当过数学老师的。我觉得他在吹牛逼。为了证明他不是吹牛逼,他硬生生给我讲了两个小时的线性代数。在他准备讲微分几何之前,我承认了他的数学家地位,他这才放过了我。后来,我查了他的简介,真的是数学系。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幼稚到觉得这事儿靠谱,也没能相信他是认真的。我对他说,你这辈子实现这个梦想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那一刻,我看见那双单纯的眼睛里飘过一丝失落,他的表情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太残忍了。啊,他真是个好演员,这让我对他的微电影充满期待。亲爱的黄土路,你真正的身份其实是奇迹发明家,只是你可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