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

2015-03-24 00:14静子
满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花池庭院

静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这诗意我是喜欢的,也喜欢其中的意韵和幽深。

但倘若这深深的庭院属于我,居住着,却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那种幽深,那种曲折回环,苍苔,古瓦,青石条,石板路,所成的古朴厚重的气场,阴气煞气足以割裂阳光,压缩成厚重的棉絮,透着看不见的机灵和古怪,总有阳光流不到的角落,显得阴冷、潮湿,有股发霉的异味。虽寂静,心灵却无法宁静,荒诞的意念或者幻想从始至终不离脑海,不时就跳出,包围着自感愈来愈渺小的自我。譬如我故乡老屋对面的李家老宅,后大院院子套院子深深的庭院,我常常仰望,看着带着鸽哨的鸽群消失在成片的灰瓦房大院,无声无息,我甚至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也许是从小的一种习惯,或者骨子里的因素,我还是喜欢自家浅浅的、阳光一下子穿透的庭院,从街门到院落,乃至一出水的平房,毫无遮拦,一眼望穿。庭院简单,干净,包括所经过的几十年的岁月,都清澈见底。但一花一木,一砖一石,亲切之外,似乎又透露着悠然心会的禅意。这小小的庭院,在我母亲的经营下,总是充满人气,也充满生机,又不失幽雅宁静。说实话,我喜欢,从小,到如今,这庭院,早成了记忆,我还是喜欢。

在这座所谓的花园小区整整生活了十年,按理熟之又熟,但常常有一种陌生感,看着看着,距离愈拉愈远,仿佛压根儿就不认识似地,我不知道哪一片土地属于我,哪一扇窗户是我家的窗户,无法分别。我不由地想到那座遥远却似乎很近,虚幻却仿佛真实的庭院,似乎从未远离,一直在我的身边,浮岛一样漂浮着,伸手可触。不要说忆想中,就是睡梦里,不管是何时发生的事,大背景几乎都是那处熟悉的故乡庭院。

闭上眼,都不会走错的庭院,虽然那儿早已成了一片坑坑洼洼的废墟。但那格局,已成为脑海深处的定格,像镶在框里保存下来的老照片。

有一条逼仄的路,从两边相对着,都能走进我家的庭院。从东边出邓家巷南口,或沿大路走来,拾阶而上,也就七八个台阶,就走上院落土墙外通往街门的小路。路虽窄,但还算平坦,一边紧靠院墙,另一边就是断崖了,是用碎石块砌起的壁,也就是说大路依势修在了沟底,而我家庭院也依形建在了相对平整的崖头上。同样从西边爬一截坡,很近,咫尺远就到了街门楼前。父亲在外地工作,每年雨季前和上冻下雪前,母亲就带着我们扛着家里所有的工具,铁锹、铲子、锤子、簸萁等,将大路上属于我们的小路平整修理,石壁有松动处,找石块塞紧,台阶朽烂的坑泊儿,用水泥和沙石补上,西边的斜坡,垫上炉灶掏出积攒的灰渣,洒水,踩实,成了硬梆梆的捶灰路,防下雨天黄土地打滑。至于清扫,几乎每天清晨我奶奶或我妈在大路上行人稀少时,早扛着大扫帚扫得一干二净,顺便将尘土收拾到粪堆。几十年都是这样度过的,除了沧桑,似乎没有多少变化,简单,宁静,就像所流过的日子。

进街门前,还要踏上三级本来打磨粗糙又历经风雨磨砺更加粗糙的青石台阶,才到街门楼下,推开两扇虚掩的木门,就看见了空旷的庭院。街门楼是老杨木的,风吹雨淋早变了形,裂开深深浅浅的蚂蚱眼儿,像庄稼人粗砺的手掌。原先不止一次上过色,红的紫的,后来再也没法上色了,还留着过去斑斑剥剥的油彩痕。门道并不入深,外檐下仅容两个大人站着说话,鼻尖都快碰着了,我们四个小孩坐着玩扑克,膝盖紧挨着,扑克牌只能放在大家的腿上。内门檐更短,刚刚苫住超出门扇的插关,免遭雨淋。这就是乡村最普遍的小门小户。

一入庭院,就平坦多了。但东院高,西院低,习惯上叫上板院、下板院,原本是两个院子,中间是一道并不太高的土板墙,上面又续了几层泥基,东院依板墙盘着一溜鸡窝兔窝,也是房一样的一出水,上上下下穿墙越脊如走平路,原本是三爷爷和我们两家的,后来归了三爷爷,再后来都属于我们家,拆去了上边的泥基,就剩下半截低矮的土板墙,中间还开了两个豁口,基本上成了一个大院子。东院有街门,常年锁着,除非拉回自留地的谷黍豆苗,在东院晾晒碾压,再就是两年拉半车炭,就近转腾,平时基本不开,还走原先的正门。

到我记事时,爷爷奶奶已老,家中的大小事物都由我妈做主,庭院的格局作了调整,变了样。一进院,原先是就地砌起的花池,很不起眼,我妈让我们帮着,牺牲了几个午休,到南梁头砖窑捡了五平车半头砖,在原先的花池上垒了个四方的台子,水泥勾边,中间填熟土,种了花,像大户人家的照壁一样漂亮。又将东墙下菜园西门堵住,东墙挖开道豁口,改成菜园的门,又将挨东耳窑的院墙打通,两个庭院至此成为一体。拆去东院墙根下多余的鸡窝兔窝,平整成菜畦,和西菜园连成一片。东院东墙根下,育了一溜红姑娘,是宿根的,每年春天,自动发芽长叶,秋天结满绛红的果子,和高高的葵花交相辉映,一高一矮,形成一道很美的风景。南墙茅房边栽着一圈洋山药,也是宿根的,杆高叶大,将茅房完全掩隐在绿荫里,茅缸不用时盖着,臭味散发不出。

下板院西墙下东倒西歪的厢房全拆去了,原先由北往南依次是堆放杂物闲房、柴房、羊圈、碾房,那时已完成历史使命,黄米都不上碾子了,到村中心磨面坊电磨,也不用黄毛柴烧炕,购了炭,生火柴用不多,厢房空置了多年。母亲一声令下,全拆了,挑捡尚好的椽檩,在中间盖了一间小房,作我们兄弟的书房,可以静静地读书学习,上房常有串门子的邻居,说说笑笑,不安静。小房边是拆去的碾房,碾盘和碾碌磆留了下来,抽去碾杆,在旁边种了一架葡萄,成了我们家喝茶乘凉的地方。

多年前的窑改房除了换了底层的窗户,基本没动,还是原先的格局。拆去底层的小格窗户,换成了明亮的玻璃,上边还保留着原先糊麻纸窗花的典式窗格。

经过改造的庭院,明亮宽敞了许多,充满了生气。尤其是夏秋之际,窗明几净,空地整洁,花池的鲜花和菜地的蔬菜以及畦塄上的花和院墙根的花辉映着,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盘腿坐在碾盘上,或伫立在花池边,满院的花草风光尽收眼底。窗台走廊边是一排兔窝鸡舍,还有藏山药蛋萝卜白菜的窨房,紧贴窝舍的是一溜蜀葵、格桑花和葵花花儿,红黄粉白,争相斗艳。往南就是菜地了,搂着长方小畦,塄上种着低矮的花,畦里的菜各不相同,有葱蒜、根达、茄子、葫芦、黄瓜、椒类、西红柿、韭菜等,靠墙点着一溜豆角,拉根线或立根棍,蔓子就往上爬,绿叶和角儿几乎将整堵墙覆盖了,一片绿。若是坐着看,和东院墙根下的红姑娘葵花及缠绕着葵花杆的爬山虎连成一体,七彩的喇叭花和蔓子有时就爬过墙头,开在了隔墙的巷子。东西院菜地南边,各有一棵杏树,是新栽的,枝头如大伞,稀稀拉拉结着杏儿,对周边的菜地没有多少影响。

杏树旁挖了两个蓄水坑,至膝盖深,隔夜就渗满水,加上几茅勺粪水,就可加水浇菜灌园。包括花池,从不用化肥,瓦盆里泡羊粪朵,晒后浇花。

花池虽小,品种繁多,有菊花、石竹、鸡冠、大丽、金盏盏、步步登高等,高高矮矮,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母亲爱花,又擅女红锈花,总有村里甚至邻村的女孩跑来赏花学艺,母亲总是热情款待,摘时鲜瓜果,端到碾盘上,泡壶花茶,边讲解,边吃,直到黄昏,庭院里还不时爆起阵阵欢快的笑声。自然,夏夜里,我们也喜欢围坐在花池边或坐在葡萄架下的碾台上乘凉,边磕瓜籽,边听母亲讲故事。

推开街门,一股股花草味扑鼻而来,引来蝴蝶蜜蜂翩飞漫舞嗅采花粉,有时竟有不知名的雀儿飞来,落在杏树上,发出动听的鸣叫。为防家巴雀吃菜,在畦里插了布条稻草绑的假人儿。有两年,常有毛绒绒的大尾巴松鼠不知从哪儿跑来,我们村向来少见,偷吃葵花饼,母亲笑笑,从不让我们追赶捉拿。起先我们还用粟秸编的笼子养鸟,后来全放生了,一年四季,鸟雀几乎不断飞来,就是冬天,也还有雀儿落在菜地觅食。

庭院如此火色,充满人气,也还是有其它气煞和异动的,原先就有,改造后少多了。在角落里玩耍时,偶尔也会踩上鬼犯,比受潮中风还打的板疙瘩,满身地窜,拿臭袜子擦,笤帚把子敲,一会儿便散去了。有时小孩子无端发烧,我妈说是冲撞了花神,烧几张花裱,祈祷几遍,就好了。我就看见过黑影在蹦跳,还发出碟碟的笑声。后半夜醒来,总听见像有人在清扫庭院,但撩起窗单一看,什么都没有。我妈说,老院子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气煞,也只平常。从小生长在庭院,气场习惯,很少有惊憟的时候。况且,这些气煞,轻易也不会伤害我们。

后来母亲迁居县城,只留下年迈不愿离窝的爷爷奶奶,坚守着诺大的庭院,开始还种点菜,养几只鸡,还有宿根的花草按时开花,后来全枯死了,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草籽,老来红毛有子芨芨草疯长,拔了一茬,一场雨后很快又长起,院子显得荒芜窄小。爷爷下世后,奶奶随我们住到县城,空下的庭院,愈加荒凉破败,没两年,倒塌成一片废墟。

从此,熟悉的庭院,存储在记忆深处,渐渐遥远。

后来,我总想在近郊有一处自己的庭院,打一眼压水井,像母亲当年一样用心经营,养花修竹,种菜养鸡,在下板院种一架葡萄,栽几棵开花的树,放一张石桌,几个矮墩子,泡一壶好茶,鸟语花香,静享属于自己的田园野逸生活。然而,一直只是一个梦,远离现实的梦。物价飞涨,钱又难赚,温饱尚足,哪里又会有闲钱,今生今世,恐怕难以实现了,我坐在楼房宽敞的客厅红木摇椅上,闭上眼,做着白日梦,理想中的庭院缓缓飘近,海市蜃楼一般,只可看,不可触摸。

〔责任编辑  谷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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