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前
“香河”,一个被作家潜心打造的地方,静静流淌的一段旧时光,走来了换糖的吴麻子、扎匠“细辫子”、挑水的水生,做着不同营生的他们,肩头都有着一副担子,担着自己的日子,担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演绎出一段又一段的酸甜苦辣。吴麻子
初春,中午的阳光,亲切地照在吴麻子坑凹不平的麻脸上,暖暖的。吴麻子蜷在屋前土坯墙根下,眯着眼,似睡非睡。细看,方发觉,吴麻子正盯着墙旯旮里,那副旧糖担子出神。糖担子空着,仅剩两只空箩筐,一根木扁担。靠墙根,一只装糖块用的敞口木盒,折成两半了。吴麻子给摔的。残了。木盒板上,尚未褪尽的白色,亦在佐证着箩筐先前的用场。明眼人一望便知,木盒上的白色,是主人装糖时,怕沾板,撒的爽手粉。吴麻子眼中的糖担子,在初春中午阳光的照射下,特亲切。歪斜着的箩筐,折射着阳光,篾色金黄,灿灿烂烂的样子,叫吴麻子心头暖意顿生。吴麻子依旧蜷在墙根下,一动不动,眯着眼,盯着那副糖担子。眼角竟湿润了。
吴麻子肩头离了那副糖担子,有好几年了。一离了糖担子,浑身的精气神亦不知跑哪儿去了,整日不言不语,没精打采。乡民们见了,像是换了个人,便叹惜道:“吴麻子,这个人,唉!”乡民们这“唉”意何在,说不清。
吴麻子原先是个换糖的。说是换糖,而不叫卖糖,虽为乡里人习惯叫法,然一字之差,意味相距甚远。“换”,固然潜含“卖”之意,但不等同于“卖”。其时,乡里人,不论老幼,到糖担子上,拿得出钱来买糖的,极少。多半是用家中废弃的物件,去换糖,或是芝麻糖,或是薄荷糖,抑或是梨膏糖。用以换糖的物件,多半是女人每日梳头所梳下的头发,牙膏壳子,鹅毛鸭毛之类。由此可见,吴麻子这一行,被乡里人称之为换糖的,极为贴切。
吴麻子挑了副糖担子,敲着小铜锣,走村串舍,做自己的营生。其家当颇简,前一只箩筐上,放有一块木板,长方形,四周有矮边,两个箩筐口那般大小,专放梨膏糖用的。木板上除去梨膏糖,还有一副敲切梨膏糖用的刀、锤。换糖的,凭着收取物件的价值,在又大又圆的糖边子上下刀,用小锤子在刀背上一敲,便敲出一小块梨膏糖来。这当中,人家拿来的物件价值如何,全凭换糖的估算,可换得多大的梨膏糖,亦全凭换糖的下刀用锤。或多或少。凭换糖的良心。自然,也有换糖的不公道,低估人家所送物件的价值,少给糖,以致前来换糖者与之吵闹起来,小孩拽了糖担子不让走的。这当儿,村民们便会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指责那换糖的,不讲良心。糖担子的后一只箩筐上亦有木板。不过,不是放梨膏糖用的。而是,放满了一只一只糖盒子。一只盒子里一个品种,有薄荷糖,圆圆的,浑身沾满了亮晶晶的白糖粒儿;有芝麻糖,外表沾一层芝麻,做时有切成菱形,有做成小棍棒一般的;也有包了一层装饰纸的硬糖块。这种糖多半不是换糖的做的,是进的城里商店,或糖烟酒公司的,显示自身档次的。此糖用东西换是不行的,得拿钱来买才行。不用说,一副糖担子,就数这一头东西金贵了。怎么倒搁在身后了呢?你没见,那一只只糖盒子上,均有玻璃抽盖,盒子是上了锁的。打换糖的歪主意,难呢。说了半天,两只箩筐难不成仅当架子之用么?那也不是。筐内,便是存放换糖时所换得的各式各样物件。一个换糖的,走村串舍,一天下来,两只箩筐能满筐而归,那就开心煞了。
“鹅毛鸭毛换糖啊——”
“牙膏壳甲鱼壳换糖啊——”
吴麻子的吆喝声在村巷上响起,小孩子们嘴里的小馋虫便在动了。不一会儿,簇得吴麻子的糖担子,走不开身了。吴麻子索性搁下担子,敲着小铜锣,“别急,别挤,一个个来。”
“两只鹅毛,换薄荷糖!”
“嗯,两只鹅毛分量不少,多给你几个薄荷糖丸。”吴麻子掂量着鹅毛,往箩筐里放。
“一只甲鱼壳,换芝麻棍子!”
“哎呀,小兄弟,这甲鱼壳,踩碎了,不值钱了呢。换芝麻棍子不行,给切点梨膏糖,可好?”吴麻子捧着破碎的甲鱼壳替小兄弟可惜。
“小老弟,你想换什哩?”吴麻子在人群中发现一个小光头在糖担子跟前转来转去,便主动询问。
“想吃糖!”小家伙大概五、六岁,一只手扒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去,家去到锅灶旯旮里找找看,妈妈梳头的头发,有没有塞在灶壳里。拿了来,有糖吃!”吴麻子一边照应其他人,一边帮小馋猫出主意。
“不能走啊!”小光头抬腿往家溜。还生怕吴麻子哄他走。
“小鬼精,麻爷爷什呢时候哄过你?快去找!麻爷爷等你。”吴麻子一本正经对小家伙承诺。
一根纸炯的工夫,吴麻子糖担子跟前,松散了许多。
“来了,来了。麻爷爷!”小光头没能从灶壳里找到妈妈梳头的头发,倒将妈妈给拽了来了,老远就喊起来。
“你看这馋小伙,家里东西都被他找光了。便拽我来。”年轻的妈妈站在吴麻子糖担子跟前,很为自己拿不出东西来换取儿子的“想头”而难为情。
“咳,没关系,没关系。来,麻爷爷帮小馋猫解解馋。”吴麻子笑呵呵地,拿起敲梨膏糖的刀锤。
“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你这小馋猫!”年轻的妈妈从吴麻子手上接过梨膏糖,往儿子嘴里送时,用手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宝贝。
望着母子俩挺感激的样子,吴麻子挑起担子,丢下旬“回见”,开心地走了。
吴麻子给村民们带来的是甜蜜,也从村民们善意的笑脸上获得一种满足和快乐。吴麻子的糖担子,一直在肩头这么挑着。吴麻子的日子,一直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过着。
不知什么时候,村巷上来了个打洋鼓的。打洋鼓的跟吴麻子换糖有什么妨碍沙?你听,打洋鼓的在村巷上洋鼓打得震天响,边打鼓边唱呢——
“小朋友吃了我的梨膏糖啊,好好学习(那个),天天向上。”
“老年人吃了我的梨膏糖啊,长命百岁(那个),身体健康!”
“咚咚咚,咚咚咚……”年轻小伙子的洋鼓敲得香河村大人小孩心头痒痒的,还有那现编现唱的词儿,更是让乡里人新鲜,好奇。小伙子的糖担子四周簇满了人,有换糖的,有听说唱的,有看西洋景儿的。村上的那帮细猴子,更是欢。这洋鼓“咚咚咚”地打到哪儿,细猴子们便跟到哪儿。
“鹅毛鸭毛换糖啊——”
“牙膏壳甲鱼壳换糖啊——”
吴麻子的吆喝声再在村巷上响起时,竟没人去注意,去理会了。香河村人似乎在一夜之间,把吴麻子这位多年的老朋友给遗忘了。没人听吴麻子的吆喝了,亦没人簇着吴麻子的糖担子了。人们被打洋鼓的小伙子吸引去了。打洋鼓的小伙子,不仅洋鼓打得好,说唱好,糖担子上花花绿绿的纸糖也好。
“该死的打洋鼓的。”吴麻子望着簇在打洋鼓周围的大人小孩,心头顿生恨意。这可是在吴麻子温温和和大半辈子生涯中极少有的。在吴麻子的记忆中,好像从未真正恨过谁。此时此刻,那个打洋鼓的小伙子,让吴麻子如此难堪。如此冷落。如此难受。可恨。望着抢了自个儿饭碗的人,吴麻子只得没声没响地,挑了糖担子离开。这当儿,村巷上,洋鼓敲得正闹——
“咚咚咚,咚咚咚……”
不见挑了副糖担子的吴麻子,有些时日了。香河村的人们,偶或提及,“吴麻子,好人啦,唉!”
一副跟了吴麻子有了年头的糖担子,吴麻子咬咬牙,硬是丢掉了。那一晚,平时滴酒不沾的他,桌上那盘花生米儿,一粒未动,一口气干掉了“二两五”(早先时一种小瓶装酒),叫家中两个大姑娘瞪大了眼,直愣神。吴麻子如此英雄气概,在女儿们看来,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一离了那副糖担子,吴麻子似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没了原先的鲜活劲儿。整日里什么也不想干,闷在屋内,出门极少。偶或,天气好,便是蹲在屋前墙根下,晒太阳。
一晃好几年过去。香河村巷上再响起吴麻子的吆喝声时,是近几年的事了。见过吴麻子的都说,吴麻子人虽老了,挺精神。听说吴麻子改行了。吴麻子两个姑娘在城郊开了个双妹馒头店,吴麻子给女儿打工,叫卖馒头了。你听——
“馒头,卖馒头啦——”
“细辫子”
“细辫子”本名叫什么,村子上大小人等,能说得上来的,不多。
“细辫子”四、五十岁了,生就一副长茄子脸,鼻大,眼细,嘴尖。茄瓜头上梳了个辫子,不长,细细的。平日里多半盘在顶上。一个大男人,竟有此等玩意,在全村找不出第二个来。一村人以为奇。于是乎,有人便喊他“细辫子”,给起了个绰号。当地村民,不论男女老幼,有绰号者十有八九。只要稍微沾上点儿边,这绰号便上了身,怎么辩解均没用。有了绰号,一经叫起,一村人立马全知,传播极快。不是说,“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么,一村二、三十户人家,百十来号人,有什么事,一阵风似的,还不容易。“细辫子”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细辫子”了。村上没人追究其本名了。“细辫子”整日挂在村民们嘴上,“细辫子”本人亦不在意。符号罢了,叫啥都一样。“细辫子”的话没说出嘴。
“细辫子”是个扎匠。“扎匠”是乡里人叫法。其实,就“细辫子”从事的营生而言,称之为“篾匠”方为准确。因为,“细辫子”手中盘来弄去的,均是些篾器物件。为什么叫“扎匠”,而不叫“篾匠”呢?根子通在手艺人自己身上,怪不得村民。在香河村,根子自然便是通在“细辫子”身上。全村就他这么个“扎匠”。你听,“细辫子”来了——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一”
在乡里,明明干是篾匠活计,一开口,便是“××、××扎啦——”天长日久,村民们头脑中的“篾匠”,便喊成了“扎匠”。其实,乡里的扎匠,真正给人家扎东西的极少。
吆喝声渐近,“细辫子”便见着影子,出现在跟前了。但见他,头盘小辫子,肩挑扎匠担子。这担子,一头是工具箱,另一头是材料架。挂工具箱的一头颇简洁,四根算不得粗的麻绳,拴在一只工具箱上。那工具箱,木质结构,椭圆形状,小脸盆一般大小,尺把高,有底有帮,上口用木板封了一半,留有半圆形的敞口。里面是装劈竹子用的劈刀,刮篾条子用的刮刀,撬环扣的撬刀,以及扎眼用的锥子之类。不仅如此,工具箱还是主人做工时的蹲身之处。作用似一张小“爬爬凳”。担子材料架的一头,望上去要繁乱一些。敞着,仅底是实的,不至掉东西,四周有篾环,材料可依可靠,且取时方便。主人一伸手,抽而取之,不费难。
“细辫子”靠这副扎匠担子糊口。别看“细辫子”鼻大,眼细,嘴尖,可“细辫子”一双手,特巧。谁家淘米箩坏了,篾扁子被老鼠咬破了,笆斗丢在墙角里被潮湿气烂了几根筋,扛稻扛麦用不上了。“细辫子”没二话,全管。那副宝贝担子往巷头上一搁。家中坏的、损的、烂的物件,一样样,全拿了来,“细辫子”会一样样给收拾的包你满意。给“细辫子”收拾过东西的,都说“细辫子”手艺真好,会收拾。
若是碰上仅需篾条插补的器具,但见那篾条在他手指间,缠来绕去,在器具上或插入,或拽出,亦是出入自如,颇似女儿家做女红一般,轻快,娴熟。如此一来,他修补过的东西,不仅比先前好用,且结实、耐用了许多。但凡村民们夸他手艺比外村过来的扎匠精时,“细辫子”则摇摇头,“错矣。错矣。”继而细细道出个中原委:这小修小补之类,之于一个长时以此为生的手艺人,算不得什么。关键看他是否肯给你用工夫,肯给你用好料子。肯用工夫,手上必然细致些,周密些,活计出手就中看;肯用好料,自然结实、耐用。尤其是篾制物件,或插或补,用篾青与用篾黄,则大不一样。篾青为竹子取篾藤时的第一道,属表皮,柔性,韧性,均好。篾黄则是取了篾青之后的第二道,属内层,柔性,韧性,与第一道篾青相比,差了很多。“细辫子”尖嘴角边,说得生起白沫了。围了担子听他讲经的,一个劲儿“啧啧啧”地直夸,“细辫子”肚子里名堂大呢!
“细辫子”呢,说归说,有一样是忘不了的:取东西,收钱。其实,那时真正给钱的极少,多半是两只鸡蛋,或是半碗米之类。“细辫子”,靠这活呢。
“细辫子”纯纯粹粹一个手艺人,是个扎匠。村子上,整日都会飘荡着“细辫子”的叫喊声——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一”
“‘细辫子,跟我把淘米箩子扎下子。”
“祥二嫂子,淘箩子放下来,手上篾扁子插好,就跟你扎。放心,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