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旧的篱笆

2015-03-23 20:10彦妮
六盘山 2015年2期
关键词:河滩故乡

彦妮

1

回去的路上,看见山坡上还有几朵小花开着,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光秃秃的群山、羊肠小道、一两棵孤独的榆树,这些在旁人觉得荒凉的情景,在我的眼里,它还是本真的、温暖的。每年回家,我都想在沿途的景致里,看看在我离去的这些日子,故乡变成了什么模样。

渐近深秋,“青纱帐”已变成了“黄纱帐”,瓜地里只剩下孤独的瓜棚。有些院子长满了荒草;有些水库干涸了;有些退耕还林地带不见一棵树。因为天旱,糜谷几乎不见踪迹,只有几垄荞麦,它像是故乡的门面,还腼腆地在风中摇曳着身子。

高速公路缩短了城市与故乡的行程,三个小时不到,我就到了老家。还是短短的土墙、还是空落落的谷场,就像是我出门这些年,故乡从来没人动过它一样。母亲的病总算控制住了,看到我们回来,她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哥嫂都不在,说是去田里收茴香了。打开锈了的锁,到自己的院子里看看,到处荒草萋萋,落果满地,就连以前圈牲口的地方都长满了芨芨。屋子里除了厚厚的尘土,尚有活物在墙角结网。屋顶漏雨,满墙都是泥水的痕迹,这些不请自来的浪漫主义画家,在主人离去的空挡,他们在墙上留下了自然抽象的作品。

哥嫂回来,浑身透着浓浓的茴香味。问及收成,都说比麦子强。我问其故:“以前不是都种麦子么,咋又不种了?”嫂子说:“灌不上水是一个原因,茴香比麦子值钱也是一个原因。再说,这几年麦子也叫化肥惯坏了,病多,原先一亩地能收一千二百斤,现在连五百斤也难收了。年年黄疸,还囊胎,有时候连籽种都收不回来……”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小方块。那时每逢四五月,日子都仿佛扬花和灌浆了。大人锄草、拔燕麦,小儿在田间地头吹麦管,蝴蝶和蜻蜓也在麦田上空扑闪着翅膀,那情景,真是有些诗情画意。收获季节更是令人向往:到处是镰刀割麦的“嚓嚓”声,大人打捆、转运,小儿拾麦穗、捉瓢虫。麦浪滚滚、汗水纷飞、新麦的气息和农家的笑声,都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殷实的幸福感。

可现在这些人居然不种麦子了!才有几年,这样的情景就要变成回忆。都想发展经济,都不再种粮食了,那这个世界吃什么?

出门去田里转转,再也难寻麦子的痕迹。除了尚未收割的茴香,到处都新植了果树和韭菜。这些种了一辈子小麦和土豆的乡邻,终于在经济大潮的席卷下,悄悄做了经济的俘虏。

2

下了点儿薄雪,走在冰上有些滑,我就尽量踩在芦苇和蒲草上。草也不高,不过两尺余,很多地方连冰也没有,裸露着光秃秃的河滩。极目四望,只有发白的慵懒的日光、乌鸦的尸骸和河边枯了的柳树……这是早春,该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可是,我的故乡却像收割过的麦田,徒留干巴巴的麦茬地!

村子被唤为“龙池”,原本该是水天相连、湖光山色之地,现在看看,简直成了笑话!这些差不多被夷为平地的水库,似乎已不将蓄水为己任,而只是让几条泥鳅隐藏在淤泥表层,就算是给龙池湾的父老乡亲表演了抽象的行为艺术。至于那些蓝盈盈的天和清凌凌的水、那些水草丰茂、蜻蜓翻飞的河滩,就都变成了标本或老唱片,只有到年节的时候,才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翻出来,抹去灰尘、满怀惆怅,听听时光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里曾是我学会游泳的地方,也是淹死过我少年伙伴的地方。那黑压压的人群、滚滚的水浪、撕心裂肺的哭喊、柳树条、席子、挖土的镢头,还像发黄的照片一样锁在我少年的记忆里。狗刨、蛙泳、仰泳,都是我无师自通的拿手游技,那岸边塌了一堆土的地方,正是我和伙伴们戏水、扔泥巴、扎猛子的地方。我们玩“过山车”的土坡已被淤泥填平,但我仿佛还能听见一群光屁股孩子“吱溜”“吱溜”滑进水里的声音——水花飞溅、笑声四溢。玩累的时候,还会到坝沿上找个比较松软的地方,滚一身泥土,像个泥猴一般看着水里大呼小叫的伙伴,然后一边抓着绵绵细土往肚皮上撒,一边大声吼唱在学校刚刚学会的歌:“延水甜,小米香……”

那时我们守着四大水库,每天都在河边走来走去,随便一条小溪就够我们打发半天的光阴。岸边是一大片的果园和菜畦。杏子、李子和梨,每年都要用四匹骡子拉的那种马车往外乡送。那小山似的果堆,至今还存在我的记忆里。韭菜、白菜就不用说了,莲花菜底下藏个孩子都难找到!

河滩碧绿、天高云淡,条条小溪编织着它的春梦。更有蝴蝶翩翩于野花中间、青蛙跟蟾蜍立在断树枝上、一只捞鱼鹳忽然俯身在水里一点,便能叨出一条晃着尾巴的鱼。那情那景,谁能分辨它是江南的水乡还是西北的村落?有一回可能是上面水库的闸门没有关好,大水过后,河滩上便留下了数不清的鱼儿——黑的、白的、还有红的,草滩上遍地都是,它们在浅草和溪水里挣扎的样子,连我都管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我记得当时连鞋也没脱,就跑到河滩里去抓鱼——其实,哪里用抓?你只管往怀里抱就是。早晨的水温还是冰凉的,我只觉肚子上堆了一堆冰棍,想把它们搁下来,可脚下又有一条更大的鱼让我走不开……

恍然一梦,不过20年,我就立在一条空洞的河流里。这里就像被洗劫一般,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不见了,只留下断垣残壁和刀光剑影。坐在坝沿上,看几只灰鸽子仓皇从眼前飞过,我只觉气短、无奈和孤独。离家之前,我说我只是出去转一圈,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也始终坚持,自己只属于故乡。然而现在,我日益心虚和迷惘,不知道将来回去还能干什么。

3

河滩里,我就看见一头驴,它被主人拴着,围绕木桩转成了圆圈。正是夏末,刚刚收了麦子,河滩里的芦苇就像施了化肥,最低也没过了脚踝。若是二十年前,这里定然聚集了村里大半的青少年,他们会将近百头牲口赶到这里,然后呼朋引伴去水库游泳、或去园艺站摘果子。小家伙们也不会示弱,一边吆喝、一边脱了汗褂去捕蝴蝶、或去小溪捉鱼和泥鳅……

可是现在这里静悄悄的。淹没在草丛里的毛驴也似乎没了食欲,不时地抬头张望,眼神迷茫而孤单。田埂后面就是园艺站,那些树木葱茏硕果累累的情景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现在只剩光秃秃的田园。一起放过驴的童年伙伴也大多各奔东西,有的甚至去了另一个世界。恍然一梦,那些人喊马嘶的热闹场景突然从我的眼前消失,待要努力追寻时,竟只有模糊的影子。

村里已经很少有人养牲口了,因为多是老人和孩子,他们铡不动草也耕不动田,所以只能将其卖掉。以前光我们这一大家子,差不多就有十头牲口,现在,连一头也没有了。每到耕地和播种季节,都是花钱请人代劳,而骑惯毛驴握惯犁把的兄弟们,只能站在田埂上,看别人的牲口在自己耕种了半辈子的地方来来回回地犁过。这些正经八百的庄户人,从此也没了驴粪煨炕、没了骡子驮东西,他们的驴圈里,堆满了杂物和柴草。

先是因为封山禁牧,村里的羊不见了;接着来了“城市化”,青壮年纷纷涌进了城市,农村学校没了学生;现在牲口也没有了,庄户人一个个变成了甩手掌柜。以后呢?以后还有什么东西要消失呢?难不成所有的村庄都会像那些移民搬迁过的地方一样,荒草萋萋、院墙坍塌、窑洞张开黑口?

我老说等风调雨顺了就搬回老家,我总觉得月还是故乡的明。然而现在,我愈来愈觉得惶惑和渺茫,觉得回家的路变得愈来愈漫长。望着没有一滴水的河滩,望着疯长的芦苇,我的心在下沉、期望在变轻。这些自由漫延的植物,竟然让我想到了新疆楼兰古城的黄沙、意大利庞贝古城的火山灰、还有传说中沉入大西洋的亚特兰蒂斯的汪洋……

也许没有这么严重,也许我过于矫情了,可是当我坐在故乡的最高处,看到有些地方仿佛寺院一般,除了僧人进出,别无活物的时候,我还是真切地感到了心惊!不见牛羊满山冈,只闻木鱼和铃铛,这样的地方,如何保证人的气场?想起未来,我打了个寒噤!古罗马帝国的建筑遗迹因为火山喷发或生态环境恶化在瞬间毁灭,而我的故乡,她凭什么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落寞和荒芜?

四野静寂,秋风微凉。折根芦苇,抽取苇心,想跟童年一样做支苇笛,但弄了半天,也没有吹出声响。好在,一声鸡鸣从村子中央隐隐传了过来,我站起来,觉得胸中又充满了无数的底气!

4

进城谋生,回老家渐渐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但每回一次,心里必然会失落一回。

沿途的村庄附近都竖起了地名铁牌,通公交的地方也装了候车小亭。许多村道都被硬化了,再也不是原先坑坑洼洼的模样;有些地方建了成片的塑料大棚;有些地方装了风力发电机,尽管还不成规模,可看着巨大的叶片兀自在风中旋转时,人还是会感到一种隐性的东西在吸引着我们。

下车进了村巷,看着那些上锁的大门,会忍不住前去摸摸锁上的锈红。握着长辈们粗糙的双手,注视几个留守媳妇和刚出生的孩子,觉得这些陌生的面孔,俨然旮旯深处未被摘取的花朵。叫不上名字的孩子已愈来愈多,我不得不凭着长相喊他们父辈的名字。十有八九的年轻人都进了城,女孩子更是凤毛麟角。只有几个没娶媳妇的光棍汉,留着和他们实际年龄并不相称的小胡须,木讷地跟我打着招呼。童年或少年时,我仅听过一两个光棍汉的名字,现在,远近村庄统计起来,据说有二三十人之多!

脱鞋上炕,置一小桌,重温舌尖上的老味道,那种梦里弥漫着的烟火气息,再度使人感到心安和富足。与兄嫂们闲聊,才知有人外出打工没回来,有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病,有人居然已经客死他乡,年纪轻轻,便被乡邻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这些人大多是我的发小,我们曾一起点着油灯在学校上过自习、曾一起光着脚铲过猪草摸过河鱼、曾一起磨了砖头陀螺在冰上打到昏天黑地……如今,就像一群过河的犀牛,有的在岸上正啃着丰美的青草、有的却已被汹涌的河水冲走了。

原想卸下背负一年的行李,让自己完全处于自然状态。要么找个阳洼旮旯,还和发小们一起四平八稳地打牌或下棋。可是,在仅有的六七天时间里,我就见过一两个伙伴的面,其余的发小,好像都忙得很,甚至连过庙会的时间都躲在家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村庄愈发寥落。蹲在我曾经与人摔过跤的地方,不禁为那些永不回头的时光而涌泪。返城时正下着小雪。看着老屋顶、麦草垛和烟囱尽皆被白雪覆盖时,我再度觉得这里仍旧是我落脚和栖息的地方——只是,为了觅到更多的食物,我不得不暂且离开了此地……

5

到了年关,人就像有条绳子牵着,无论挣钱与否,都会急急匆匆地往家赶。其实故乡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东西,但是仍旧挤破头一样,大包小包地上了长途客车。

搁开都市的繁华,听到不加克制与修饰的乡音,人的内心忽而从天上掉到地下,塌实得能闭眼睡三天。打个哈欠,伸伸懒腰,所有城市的快节奏俨然都被放缓,此时此刻,人才真正觉得放松了,像漂在水上的一条船。

砖瓦房、老黄狗、半墙上挂着的葫芦和辣椒,还有窄窄的土路、废弃的土窑、久违的鸡鸣,这些梦中反复出现过的情景,让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斜阳依旧、荒山依旧,山头上还是那棵歪脖子榆树,可是,当车子停在老家的门口时,人还是感到了模糊和生分。握手、寒暄,故意拿童年的趣事调节气氛,故意不在乎曾经的伤害和矛盾,仍旧还是沉默的时候居多。见过母亲,看她又佝偻着身子去厨房做我最喜欢的炒酸菜,内心还是隐隐痛了几秒钟。离家七年,老人在我家的空院子里不知徘徊过多少回!老扫帚、磨光的锹把、洁净的院子,这一切的迹象表明,在我到陌生的都市打工的这些年,老人没有一天想过放弃。她只是在等待,等待我随时回来种撂荒的庄稼、料理挂着锄头的家。

每年都会有见不到的乡邻或亲人。要么故去、要么出了意外、要么就是不明真相地失去联系,真是除了唏嘘还是唏嘘,没有别的法子好想。记得小时候,抓一个小偷都很稀罕,五乡八邻地都要争着看一看,惟恐落下某一个细节。哪里像现在,说某某某死了就跟说一棵草似的,那种言谈举止的麻木和老人般的世故,令人揪心!最不愿在拜年的时候看见某个院落未贴对联,空落落的,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这原本都是很熟悉的邻居,才几天工夫,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带着孩子,在瑟瑟的冷风里上坟,看着裸露的光秃秃的旱地,跪在故去的亲人面前,凄凉得不忍目睹乱飞的纸钱。旋风、鼠洞、乌鸦,这些在城里很难见到的物事,又铺天盖地地占据了我的视野。孩子们不懂孤独,他们放着鞭炮、穿着新衣,用废塑料绑了一根长长的飘带,在山头上吆喝着,当风筝玩。

山路逶迤,野草依稀,许多坡地都撂荒了。因为封山禁牧,连羊把式也很难寻一个。十几年前,我放着一大群羊,那时,漫山遍野都能听到牧歌的声音,现在,变成了童话。

小学校也是一副衰微的样子,操场上居然摞着谷垛!听说这里的孩子大多转到县城去读书了,他们的父母也一窝蜂地在城里租了房子,一边在建筑工地抱砖,一边望子成龙。

夜晚来临,星星密密麻麻地遮住了村庄。远处的高音喇叭唱着秦腔。只有几声屁豆般的鞭炮提示我: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就要来了……

可是,我怎么只听见电线嘶鸣的声音?我怎么老有些害怕的感觉?我怎么连驴叫的声音都很少听到了?难道真像哥所说的那样,再过几年,村里怕就没人养牲口了?都纷纷挤到了城里,那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不就成了一处荒村了么?

母亲,我还想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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