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斌
一
父亲从露水还未散尽的豌豆蔓上摘下一只颗粒饱满的豆角,剥开皮,递给我。这是自我记事起,接触到的第一种植物的果实,剥开皮的豆角,像一张亲人的微笑的嘴,于是,在那豆角的微启的笑意里,人生的第一课便就此展开,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豆粒儿酥软甘甜,咬一口,甘洌爽口,豆角的壳内侧贴着硬硬的角质层,嚼几下嚼不烂,就一口啐在地上。父亲会立即又给我的手里塞一只豆角,然后躬身将我啐在地上的沾满了细土的壳儿捡起来,用手指捋一捋,再在衣角上擦一下土,小心翼翼地将角质层从豆角壳上剥离,父亲的神情是那么地专注,以致于豆角上还沾着不少的细土,他却全然不顾地放进嘴里,嚼得脆生生地响,只听那脆脆的咀嚼声,就知道父亲吃得是那么香甜。我就立即停下吃豆粒,嚷着要父亲也给我剥豆角壳,而放在嘴里嚼一嚼,才知道,豆角的壳,根本不及豆粒儿好吃,可是为什么父亲就能吃得那么香甜呢?
与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我也是从父母的日常交谈中不断地获取并加强着自己的口语表达能力。对乡村世界的理解,是在我不断地聆听和父亲以及乡亲们不断地讲说中,渐入语境。
在走进村小的课堂之前,我的幼年生活是在田野里度过的。跟着母亲上山挖过秦艽,铲过茵陈,捋过柠条荚,折过桃花枝,拔过草根,摘过野果。先于课堂,我认识了目所能及的植物的根、茎、叶、花和果实。跟着大龄的孩子挖草根,看着他们吃,我也跟着吃,结果不是辣哭了,就是吃多了闹心,然后哇地一声全都吐在地上,踢上两脚土,埋了。拿袖子抹一下嘴,跟着大孩子们继续挖,继续吃。那时候,我们只贪图在土地上寻找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忙忙碌碌就为一张嘴。肚子里没有油水,就分外嘴馋,口寡得很,总喜欢弄些植物的根、茎叶或者是果实,狠命地咀嚼,咀嚼仿佛可以成瘾,却不仅仅是因为饥饿,而是那让人抓狂的嘴馋。
几乎尝遍了百草,却因记性太差,当时记住的,现在却大都已经记不住了。倒不是真忘记了,只是经年之后,这些东西仿佛全都一下子潜藏了起来,要想让它们一一在我的记忆里浮现,我需要重新回到那片土地上,记忆不只是声色的记忆,还有味觉。土地的那熟悉的气息会帮助我恢复对这些植物的记忆,并且能够一口就叫出它们的名字。
每日与植物厮混,土地上所有的植物名称和性状我了然于胸。四季对植物的影响是及其鲜明的,同时也让孩子们手中的玩具也不断变幻新的花样。冥冥之中,四季的变迁正好顺应了孩子对新玩具的期盼。在那个玩具奇缺的年代,草木遍地,为此,我花费过大心思用木头制作过玩具,用草茎编制过鞋帽和饰品,就连秋日里的树叶,也能满足孩子贪玩的本性。每当树叶纷纷飘落时,我们就在树叶里穿行,三五个人凑在一起,小小的手里攥大大的一把叶柄,迫不及待地用他的叶柄套住我的叶柄,然后使劲拉,比试谁拿的叶柄最具柔韧性。到最后,谁手里的叶柄过关斩将而不折,谁就能从一群孩子的眼睛里享受最大的羡慕,他手中的叶柄就被所有的孩子认定为最好的叶柄。其实,都是从白杨树上凋零的叶子,叶柄也大都差不了多少,这个游戏,不过是智者斗心思,愚者斗叶柄而已。诸如此类的较量或者是游戏,从我们这一茬孩子蹲下去,在土地上写下第一个字母或者是方块字开始,每一个人心中就已经开始展开了较量。
在宽天敞地的土地上滚爬摸打,最大的收获是,我发现土地是有芳香气息的。土地的气味随着季节的变化而不断地变化着。在初春,土地散发着植物遗体在土壤中发酵后的腐殖质醇厚的气味,或者是粪肥堆沤之后的浓烈气味,这是一种让植物的种子安于在土壤中扎根发芽的气息,土地越是肥沃,气味就越浓厚,土地的气味之于植物,就像是母亲递给年幼孩子的一个支持的、欣赏的眼神,或者是一个鼓励的微笑,会让唯唯诺诺的孩子立即坚定信心,放开手脚。到了夏日,土地的气味一再下沉,沉在低处,植物们却都在争先恐后地长高,土地的气味沉下去,却通过植物的根系传送到枝枝蔓蔓上,植物就将清香在枝头弥散开来,招蜂引蝶,令人着迷。土地的气味沉于地下,却全都在植物的枝头上绽放开来,大地也因此而迎来了一场味觉的盛宴,供大地上所有的生灵享用,其丰盛堪比我们童年时期的年。幼年时的年是丰盛的,无论家里多么穷困,所有的母亲都会竭尽所能将家底和盘托出,以满足孩子对年的期待,哪怕只是三五颗糖果,或者是同一种面食不同平常的做法,都会令孩子们欣喜不已,年的丰盛不在年,而在孩子们心里,正如大地的丰盛不在大地,而在植物。秋日是植物成熟的季节,土地的气味趋于淡薄,土地的气味却并没有凭空消散,而是被植物的果实收纳其中,秋日里田野的味道,就是土地的味道,每一种植物的收获,也是土地的收获。每一个乡村母亲,在孩子出生以后,她们对孩子所倾注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对自己,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母亲会将毕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女身上,儿女们出人头地的日子,也是乡村母亲一生中最为自豪和幸福的日子,如此的付出,每个乡村母亲都有,而如此的幸福,却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等到。到了冬天,万物萧条,土地的气味也被寒冰尘封起来,不会轻易释放出土的气味,万物冬眠,而唯独土地醒着,和我的母亲一样,怀抱着沉睡的婴孩,彻日彻夜地醒着,在冬日,土地是我们唯一醒着的母亲。
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情景,就是站在东山顶上看村庄。村庄的变化是迟缓的,似乎除了四季,村庄几乎经年不变。村庄里,最具规模的建筑是村小的校园,其次是戏台和与戏台门对门的庙宇,再其次是打谷场,最小的建筑是庄院,而小小的庄院连在一起,也是一爿规模宏大的建筑,所有的建筑相连着,就组成了村庄。村庄里凡是聚人气的地方,占地面积就大,村小聚集着村庄里所有的适龄儿童,每逢开课时,校园里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孩子。他们没有统一的校服,花花绿绿的孩子们双膝跪在地上,趴在每个人双膝宽的土地上,像朝圣者那样,代课教师手执榆木教鞭,面朝着所有的孩子,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似乎只是为了监督哪一个朝圣者不够虔诚而已。孩子们趴在地上写字,只是为了节省纸张和铅笔。所有的字母、汉字、数字,全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的。在那一片干净的土地上,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写写划划。最后,带着知识走了,或只是走出了校门,或走出了大山。而村小的土地依然留在那里,比我年幼的孩子在我写过字的地方,蹲下去,写下人生的第一个方块字,模样似我,颜面似我。
当我第一次自发地面朝山顶跪下,心里满是神圣,手握一截树枝,一路写,一路退,不觉退到山脚,复又站起来,爬上山顶,周而复始,乐在其中。树枝坚硬而尖利的划痕上,全是细土,细土随着树枝飘起来,在我的眼前飞,我就闻到了浓浓的土的腥香,那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闻到的土的香味。那时候,我只是模仿着村小的孩子那样在地上写,写过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我一直记着那土的腥香,现在想来,我那么卖力地在地上写写划划,兴许只是想闻闻通过手中的树枝划起来的土的香味,或者,就是我早已意识到了节省笔和纸的重要性。所以,我在入学之前,就开始学习这种节俭的生活方式。土地真好,写过字的土地,踢几脚土,踩实了,就像新的一样。而写过字的纸,就不能再用来写字了,还得伸手向父母要钱买。
总觉得,孩子们俯首趴在地上写字的情景,是我在幼年时看到的土地上最美的情景。我在热衷于写字之前,狂热地喜欢着绘画,可是当我伸手向父母要钱买笔和纸时,看到父亲的那一脸的愕然和无奈,我只好再回过头来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用随手折来的一根树枝,从第一个拼音字母开始我的写字生涯。
二
种植过豌豆的土地是种植春小麦的上茬地,小麦轮作倒茬,就少不了在前茬种植豌豆,这是祖祖辈辈的农人总结的务农心得。
偏偏豌豆不遂人愿,豌豆好像是患上了一种不治之症,每一茬豌豆在开花前夕,会出现大片大片死苗的现象。刚开始的时候,以为豌豆得了某种瘟疫,一出现死苗,就立即将枯死的豌豆拔了,然后抱到田头,挖个深坑,撒上生石灰,埋了,豌豆还是继续死苗,人就跟着继续拔。无奈,只好听天由命,地里的豌豆依然是有的继续生长,开花,并结荚,有的却一边开着花,一边枯死,这时候的豌豆地,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患了毒疮的脑壳,裸露出一片一片的地皮,惨不忍睹,好在这种病害不至于让豌豆完全绝产,多少还是有些收成,春天里撒下的颗粒饱满的豌豆种子,到了晚夏,换回来的是一些空瘪的豌豆籽粒。为了阻止豌豆死苗,人人煞费苦心,他们做过多种尝试,把宰杀了年猪的血,从一家人的嘴里节省下来,拌了豌豆种子,豌豆却照常在开花的时候一片一片的枯死,有人把油渣从牲口的嘴里扣留下来,卧进土里,还是无济于事,有人从山外面带回来一种农药,拌了种子,才止住了豌豆死苗。农药是第一个被人们迅速接受的外来物,它解救了豌豆,同时也解放了人的天性,它就如同不久后,从山外拉进来的那一根根电线,让一到晚间就摸黑的村庄亮堂了,人的心也就亮堂了,从农药、电开始,人们学会了尝试着去接受新的事物。
新的事物,带给人的是一波高过一波的惊喜,而这些欣喜总是不会持续多久,当生活归于平常之后,我们依然热衷土地和土地上生长的庄稼,庄稼带给我们的喜悦,不单是满足味觉,更重要的还是倾注于每一种庄稼的那份情感。
人人都喜欢春小麦,并不是因为小麦的产量高,而是以小麦面为主食的人们,根本就离不开小麦。小麦皮实,耐寒、耐旱,而且还养人,小麦是这片土地上最精细的粮食,这片土地上的农人,曾经以一年四季能吃到小麦粉为荣。
五月的大地上,一块连着一块的麦田,就像是季节专门给裸露已久的土地量身订做的露脐装,轻巧顺爽;绿茵茵的麦苗,又似大地上汉子们宽广的胸膛上浓密的绒毛;一株株麦苗如同一群刚睡醒的幼崽,争先恐后地、贪婪地吮吸着母亲饱满的乳汁。
站在午后的田埂上,没有一丝风,扑面而来的是从麦田里升腾起来的滚滚热浪。俯下身去,拔节的麦苗使劲往高处蹿,一株株麦子,顽皮地笑着、跳着,个头就高大起来了。整个麦田里涌动着的热浪,让生命之间的竞争成了一种狂烈和躁热。
过了拔节期的麦子,个体植株的生长进入了一个比较缓慢的阶段,从顶端抽出一片迎风飘摇的旗叶开始,麦苗的生长就日趋安静了起来。
时值六月,大地是一片墨绿色的海洋,远远望去,偶尔有一块或者是几块开了花的油菜地相嵌其中,恰似节日里飘逸的彩旗,仿佛是在为季节里某个祥和的节日庆祝着什么,究竟是在庆祝着什么呢?麦杆上飘逸着的旗叶在我一瞬间的沉思里,就从叶腋里抽出一地崭新的翠绿。
踩着田埂上柔软的野草一路走下去,穿过飘着甜蜜花香的油菜地,一株株麦子齐刷刷地挺拔着健壮的身躯,身姿矫健,先前抽出旗叶的地方,已悄然隆起,在正午热烈的阳光下面,一株株麦子如同身怀六甲的妇女,立在自家的庭院门前,安闲地享受着大地和阳光赋予她们的幸福时光,它们在烈日底下,相视一笑,幸福就像清风一样在村庄的大路小径上弥散,先前隆起的地方,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抽出了一地崭新的麦芒,麦芒上闪烁着日光在季节里最为饱满的颜色。
一株麦子,在经历了让它们紧张而热烈的营养生长之后,就变得安静了起来,它们显然已经心安理得地开始享受生活了,日趋臃肿的身躯,让它们坚信躯体里业已积累的物质,足以让它们安静地享受属于它的孕穗期,从叶腋里悄然抽出的新绿,让它们在安逸中愉快地生长,它们都知道,深深扎入土壤中的根系,会源源不断地为它们提供孕穗、抽穗、开花并且健康地生产出下一代种子的物质需要。
土豆不能长时间储藏,土豆收获之后,大都被粜掉或者是淘换成物品以补贴家用,谁都不愿意用土豆来填补日子中小麦的空缺,只有那些小麦实在是不够吃的人家,才不得不用土豆和糜子、谷子等粗粮来填补。土豆,只是穷困人家的主食,煮土豆、熬土豆粥、捣土豆泥等。在每个青黄不接的日月里,随便走进村庄里的一户人家,你会看到,圈里的猪吃的是捣碎了拌了麸皮的煮土豆,院子里的鸡鸭吃的是捏碎了撒在地上的煮土豆,就连招待客人最好的吃食也是土豆条多于面条的土豆面,土豆便无处不在。
种植谷子、糜子、荞麦,本不是给人吃的,每一个家庭,都圈养着家畜和家禽,骡马、毛驴、牛,是为了耕地,猪、羊和家禽,一则是为了吃肉,另外,这些动物们可以全揽人用不完的粮食,糜子、谷子、荞麦就成了这些动物的主食。
所有作物,全都来自于并不肥沃的土地,于是土地就像是个香饽饽,所有人对此津津乐道,他们狂热地热爱着他们的土地,与天争,与地争,与动物争,与昆虫争,就只为了让这贫瘠的土地多打一些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