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宇
我来自乡下农村,对乡村一直躬行着敬礼。可别小看了那些散乱星布着黄土院落的乡村,它不但生长光阴,还生长无法尽数的故事。很大程度上,乡村的存在和生长,就是靠这些代代相传和沿袭的故事来维持和进行着的。
赵扁趣事
赵扁者,村中一善谝者也。因生就了个前后细长、左右窄短的头颅而得此绰号。其人善谝而诙谐,谈天说地荒诞不经,专以博人一笑为能事,既是故事大王,也是吹牛大王。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胡说乱谝者无出其右,风头很是强劲了一段时间。这里且摘其闲谝一段:“那天晚上我睡在队上的草料房里,天气有些闷热,翻过来倒过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想媳妇?你别胡乱打岔,媳妇有什么想的。告诉你们,别看我赵扁孤家寡人一个,却是经见过世面的。赶车从咱村往固原去,沿途好些村子有咱相好,只要将鞭子响响地一甩,早就远接近迎地伺候着了。咋样伺候?小屁孩胡乱打听个啥,听了还不回家嚷嚷着要媳妇。鸡叫头遍了,我还是睡不着,就听见炕垴里嗵地大响了一声。我点起马灯过去一瞅,你猜是啥?说出来吓死人,是笸篮大的个虼蚤。还想挣扎着逃跑,咱是啥身手,三下五除二就捉住了,还给戴上了驴笼头。想着不好收拾,我就卸了一条腿,拿回家美美地吃了三天。你还别说,除了有些土腥味,吃起来倒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赵扁已年过三十还没有成家,那时不兴叫“剩男”,习惯称之为大龄后生,也就是“准光棍”的意思。话说赵扁除脑袋有些扁长外,人倒生得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属于队上的壮劳力,不但干得了犁地播种、收割碾场等所有的农活,还会赶车烧窑,杀猪宰羊也是一把好手,赶上大队小队编演样板戏,也时不时地操了二胡客串一把乐手,有些乡村能人的范儿。照常理说,这样的后生,虽谈不上十分出色,也还普通正常,娶个媳妇居家过日子应该不会遇到过大的困难。事情坏在赵扁老子赵发家身上。
赵发家不是本村人,解放前是村里王姓地主家雇的长工。那时候是个动乱不堪的年代,土匪很盛行,王占林一伙土匪在固原北川一带肆无忌惮地祸害着老百姓,用一日数惊来形容毫不为过。有次跑土匪,王家的老太爷正在病中,行动不大方便,鸡飞狗跳的家人也顾不得他,草草收拾了细软便夺门而出,任凭他老人家叫破了嗓子也不管不顾。就在王老太爷自己都觉得在劫难逃、大叹“这番我命休矣”的时候,原是想乘乱来个顺手牵羊发笔小财的赵发家蹑手蹑脚地摸索进屋里来,看到坐以待毙的王老太爷后稍一惊愕,也是急中生智,立马装出一副效忠效死的慷慨来,背了王老太爷一溜小跑,躲进皇庙里保全了性命。事后王老太爷把赵发家引为贴己,给了两亩薄地,在王家堡子西墙根外面给他箍了两孔窑洞,用五斗黄米给他换了外地逃荒要饭人家的一个女子做媳妇,算是拉扯赵发家成家立业,正式在本村落户定居下来。起初因为单门独户的原因,赵发家凡事都很小心,处心积虑地讨好巴结乡邻,有些夹着尾巴做人的意思,也不大被左邻右舍看重。时势造英雄的无数例证告诉我们,优劣之势是可以转化的,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的前景。解放后搞土改,土改工作组在组织成立农会时,因为这是新政权的核心组织,在人事选择和安排上就很重视和谨慎,挑来选去的结果,就将苦大仇深的赵发家作为贫雇农的代表组合了进来,担任了农会的某某委员,经见了些不大不小的世面,口头子也磨练得利索起来。之后每逢乡村两级召开忆苦思甜大会,都会请了赵发家这个典型去发言,在会上声泪俱下地大道旧社会的苦楚和地主老财的刻薄,赵发家人老祖辈的贫寒窘迫就广为人知了。其实,因穷而看不上不愿嫁赵扁是缺少充足理由的,那时乡村人家没有不穷的,但其他人家的穷都是穷在暗处,赵扁家因穷出名就穷在了明处,这就有些坏事。世事大凡如此,即便结果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但不捅破那层遮羞挡丑的窗户纸就还有得将就,一旦窗户纸捅破就不成个事体了。新社会毕竟是有些新气象的,当时的姑娘家还有些觉悟,保持着一点清高和矜持,就不好直截了当地将赵家穷这个根本性问题说出来,只能婉转地用头扁、说话做事没个正形这些理由来搪塞赵家请来的媒人。
身体发肤来自父母谁也无可奈何,头扁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条理由赵扁尚能接受,咽不下气的是弹嫌他说话做事没个正形这些聒聒噪噪的话。在又一次央了媒人去相亲时,赵扁就信誓旦旦地向媒人保证,定要扮些斯文模样出来,言语上不会出现任何差池。去了,果真动静相宜、中规中矩,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对女方父母更是姨父姨娘地叫得老两口心花怒放,张罗着做饭来款待贵客,真有些缔结美好姻缘只是个时间问题的架势,媒人也开始暗暗地盘算怎样讨取谢媒大礼。饭菜摆上桌来,得色满满的赵扁礼节性地谦让准丈人“姨父你■吗?你不■我就■了”,完全一副缺吃少喝、粗狂放荡的调调,女方老子便有些不快。待告辞作别,该给女方留信物的时候,赵扁拿出五尺的确良料子来,这可是当时时兴罕见的玩意,女方羞答答地估摸不定该是接承还是不接承,老两口更是一个劲地推辞“礼太重了,这个如何消受得起?”被些小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赵扁直放豪言“这值得个啥?我哪次赶了马车到城里去,不变卖些牲口草料扯个丈二八尺来。”一下就唬得女方家中老小心头如揣了兔子般跳将起来——集体的东西岂可胡支乱用的?隔壁张家老汉就因耐不得饥刨了队上的几窝洋芋,被举报查实后判了三年大狱,现在还在关马湖劳改农场“吃官饭”呢。“这门亲事无论如何都做不得。”就毫无商量地坚辞不受,不假辞色地打发两人出门去了。
回归途中,因好事泡汤而有些恼怒的媒人跺着脚将赵扁好一顿臭骂“你们老赵家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了你这么个吃舍饭砸碗的二货来。不吹牛皮能死啊?好马卖了个驴价钱——全贱在一张嘴上了。”赵扁还有些不服,梗着脖子回敬“也就说说过个嘴瘾罢了,谁见着我变卖过队里一星半点的东西来?这家人也是少见多怪,扛不住屁大点事,真要把我赵扁经历过的大风大浪讲出来,还不把他家老小吓死了。放个屁都怕砸掉了脚后跟,这样没胆识的小户女子,哪里配得起我赵扁这号人物?拉倒了才好!”如此说着,便如卸掉了千斤重担似地轻松回了。
一次次相亲铩羽而归,也不都是赵扁老子忆苦思甜出了名而坏事,也不完全是赵扁话多嘴贱而坏事,长了个不大招人待见的扁头还真会成为婚姻大事的拦路虎。看到在方圆附近相亲已经失去了市场,赵扁一家就确定了开放型战略,思谋着“川里的事情山里解决”,央求了能说会道、家眷是山里女子的邻居往婆姨娘家所在的山村去寻摸对象,倒也很快就打探出结果来,张罗着赵扁又一次踏上了相亲的征程。
要说赵扁也是个有心之人,为确保此次相亲万无一失,动身前做足了准备功夫。除了置备妥当必要的礼物外,还打发老子出面,借了队上一个复员军人的军用棉帽棉大衣穿着。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这幅行头的赵扁顿时显得挺拔英俊起来,尤其是被棱角分明的棉帽一遮挡,脑袋也方方正正的,再也看不出原有的扁长来,自是平添了几分马到成功的自信。赶了近六十里的山路到了女方家,媒人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川里的村子夸得如同繁华富贵的温柔乡,把赵扁本人形容得像人间罕见的伟男子,相亲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诸如彩礼迎娶等事项也定下了个大概。因为路途较远,当日返程已无可能,赵扁当晚就被当做贵客宿在了女方家的上窑里。次日早上,眼看好事临近的山里这女子,掩藏了娇羞,鼓起勇气轻手轻脚地踅摸到上窑里来,蹲在炕前估量完赵扁鞋码的大小,抬头往睡在炕上的娇客瞅了一眼。这一瞅不打紧,赵扁失了棉帽遮掩的尊容,立马将这妙人儿唬了个花容失色、惊慌而逃,急切慌乱地将看到的情形告诉了母亲,表明了死活不嫁这厮的决心。将信将疑的老娘前去观瞻了一回,就对老子说些“好端端的女子何苦嫁给这样的扁头”等等不情愿的话来。“昨天面对面地坐了一下午,没看到有多扁啊?”老子狐疑地说道。“还说不扁,侧身躺着,一个脑壳把尺五长的枕头都占满了。”女儿、老伴几乎异口同声地回应道。等到赵扁头颅确实扁得有些出格这个事实完全确定之后,这次相亲便戛然收场。因为是倒在了不慎露了马脚的头扁这个硬伤上,这次媒人倒没有夹枪带棒地骂,赵扁也只能自叹一番命苦作罢。
简略地说,赵扁到了该娶妻成家的年龄后,有过几次不大成功的相亲经历,而这样的经历大多数农村后生都经历过,相似的桥段现时还在乡村各处轮番上演。只不过赵扁是个诙谐善谝的人,这些司空见惯的无聊事经由赵扁本人演绎后显得生动有趣些罢了。凡事皆有了局。既然赵扁命里没有注定打一辈子光棍,就会有个女子在等着月老大人把红线牵给赵扁。这女子倒也不远,就住在地头相连的邻村,模样周正,人也聪慧,只是小时害小儿麻痹医治不及时落下点后遗症,一条腿有些微跛,在婚事上高不成低不就,拖到芳龄三十有二还不曾嫁人。经有心之人从中撮合,竟然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去公社领了结婚证回来的赵扁,在村口遇到些躲奸溜滑、窝在墙根晒太阳的懒汉,随口问了一句“现在提倡晚婚晚育呢,公家对领结婚证的盘查得紧,没怎么难为你吧?”顿时激起了赵扁的万丈豪情来:“盘查得紧倒不假,但也分个状况,看是谁去办了。我老赵和对象去往那儿一站,成熟老练的像领着儿女打结婚证的父母,公社领导就有敬重的意思。等我报了名号,毫无二话,立马刷刷地写了。”活脱脱一副天大的难事在赵某人来说都算不得事的架势。过程讲的可能有些言过其实,结果却是真实无妄的——那红色塑料皮的结婚证不就在赵扁手里捏攥着嘛!
金平的婚事
金平长到虚岁二十的时候,父母就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来。事实上这年金平只有十九岁。乡下人算年龄,往往是连皮带毛地算,总要比实际年龄多出一岁。因此上,十九岁的金平,在父母眼里已俨然二十出头的小伙,婚姻大事就不再是说说而已,而是刻不容缓地提上了议事日程。金平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记得清楚着呢,初中毕业那年他十六,回到村里务农三年,十六加三可不是十九,怎能算作二十呢?
忆及上学,金平总有些心存不甘。金平的父母和乡下大字不识一个、老实巴交的庄农人一样,不怎么在意孩子上学受教育,金平7岁了还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野孩子,整天村里野外地疯玩。动了心思进学读书,是在夏天村里小学放暑假,学校老师提了一桶稀稀的白灰浆,持着扫帚疙瘩在校园黄土墙上写字,他和邻居小伙伴跟在后边看。老师写了一个字,小伙伴轻轻地念“批”,再写一个字,小伙伴念“林”,当小伙伴将“批林批孔”几个字都念了下来时,老师停了写字,回头颇为好奇地问“你识得字?”“这几个认得”小伙伴有些腼腆地应道。“还认得啥字?”小伙伴捡了树枝,在地上工工整整地写了整风运动4个字,并说是在家里糊墙的报纸上识读来的,老师就很上心地去动员小伙伴的父母。看到小伙伴进了课堂,金平觉得如孤雁般地游逛完全失去了原有的乐趣,也就嚷嚷着要读书。父母一盘算,上工劳动不到年龄,家里也无正经事情可干,打听到学费是五角钱,倒也拿得出来,就遂了他的这个小小心愿。
人的天分是有高低差别的。和特别聪慧的邻居小伙伴相比,金平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少了几条纹路似的,成绩一直不上不下地处于中游。小学是这样,中学同样如此。初中毕业后,同学中间有上高中继续读书的,有上中专将来要当干部的,也有和他一样回家修理地球的。金平原先还想再补习一年,不成想父亲在这件事上却学会了踢皮球,让金平去问已经成家的大哥的意见。这不明摆着让金平收起幻想去务农种地嘛,结果不用问都知道。于是金平就打消了补习的念头,死心塌地地舞弄起锄头犁把来。时光过得多快呀,转眼三年时间就过去了。
看到父母急烧火燎地张罗着自己的婚事,金平倒有些过意不去地替父母伤心:一辈子只知埋头拉车从不抬头看路的老两口完全是在自说自话,也不看看现在的世道,婚姻大事岂是轻易到说办就办得了的?金平决定不和父母在这件事上纠缠——自有人给一厢情愿的父母浇凉水的。果不其然,看到父母东托张三西托李四地给金平说媒,金平的大哥首先出来发难,说出的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先不急着张罗吧,我结婚时拉下的账还没有还上呢!再者说了,金平要结婚,我先得收拾好地方另出去过,就现在这几间破房,让人家在哪里住?”父母心头上迸发出来的几点火星子,被金平大哥几句话很轻易地就浇灭了。
又过了三年,虚岁二十三的金平也开始认真考虑起婚姻大事来。不考虑不打紧,认真考虑起来,才发觉这是很艰难的一件事,单是筹措结婚费用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烦恼。就在前年,大哥修庄打院另起炉灶过去了,分出去了八亩地,还有结婚时拉下的1万元借账。剩下来的承包地是十多亩,考虑到将来结婚用钱,基本上都种经济作物。前两年还比较好,种的是甜菜,两年下来攒了两万多块。接下来就不行了,甜菜因为糖厂关闭失去销路,只能改种向日葵,收入比种甜菜差了一半还多。可就短短不过三年时间,彩礼钱倒是打翻番地涨到了三万,加上买衣服、办婚宴,没有四万块钱肯定对付不下来。收入跑不过如脱缰野马般节节上涨的彩礼钱这个现实,逼迫着金平只能选择拉账结婚这条无可奈何的路去走。当然了,能不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还得看是否有人愿意嫁给他。换言之,首先得迈过相亲这道荆棘密布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