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神秘与世俗神秘
——当代中西生态小说自然神性书写探论

2015-03-23 22:28纪秀明王卫平
关键词:神性书写生态

纪秀明,王卫平

(1.大连外国语大学 科研处,辽宁 大连 116044;2.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宗教神秘与世俗神秘

——当代中西生态小说自然神性书写探论

纪秀明1,2,王卫平2

(1.大连外国语大学 科研处,辽宁 大连 116044;2.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中西生态小说对自然神性进行歌颂与重蹈的不计其数。鉴于中西民族文化与宗教的差异性,西方作者与生俱有的民族宗教情怀,往往赋予自然神性以宗教虔诚与批判思辨性,其自然神性书写的意义和价值在于通过宗教神秘叙事进行比较清晰的、明确的宗教反思,以宗教层面的反思,深度思考人、自然之间的关系,通过宗教进行人的自然伦理乃至道德伦理的驯化与自我规约。相比之下,中国生态小说的自然神性书写更为复杂。部分少数民族作家往往将少数民族独特宗教意识与生态自然意识交织阐述,从而成为叙事焦点和特征性标识。同时,在中国传统实用理性文化浸濡下,巫觋、鬼神等神秘叙事大量充斥文本,自然神性常常被世俗化、功利化,直接从精神形而上层面下滑到民间世俗生活层面。不论宗教神秘还是世俗神秘,自然神性书写在中西生态文本中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其往往被赋予审美和文化意义,促进审美纬度的扩展,加大对自然的敬畏感,辅助生态文本主题意义的完成。

生态小说;神性书写;宗教;世俗

人类起源于自然。自然以其无限的广袤与神奇,赋予人原始认知的神秘性与敬畏心。“神秘——对神秘自然的恐惧与敬畏,对一切无解之迷的困惑和浩叹——作为一种要素,一种文化基因,是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1]现代启蒙拓开了认知的混沌,科技文明对自然神性与人伦神性给予了致命的颠覆。但是,当人类文明到达科技的瓶颈与迷途时,神性自然某种程度上又返身肩负起了某种人文拯救的功能。当代生态小说由于其发源于对现代科技文明的后现代反叛,因此,以自然神性书写进行人文精神拯救的现象在生态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中西生态小说对自然神性进行歌颂与重蹈的不计其数。譬如美国的《老人与海》、《三角洲之秋》、《我童年和青年的故事》、《俄罗斯的熊》,俄罗斯的《告别马焦拉》、《鱼王》、《俄罗斯森林》,中国的《沙狐》、《乌妮格家族》、《空山》、陈应松神农架系列等等。基于中西民族文化与宗教的差异性,这些自然神性书写在完成共同人文拯救功能的同时,是否存在可以按图索骥、按脉可查的中西差异性?

一、西方生态小说宗教神性

西方宗教思想的久远与深厚、西方作者与生俱有的民族宗教情怀,赋予西方生态小说虔诚与批判思辨的宗教神性色彩。西方生态神性叙事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通过神秘的神性叙事进行比较清晰的、明确的宗教反思,从宗教层面深度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通过宗教进行人的自然伦理乃至精神道德伦理的驯化与自我规约。

美国作家福克纳在《三角洲之秋》中对狩猎、杀戮与宗教进行了自觉、自发的深入探讨。通过叙述者智慧老人之口,作者指出上帝缔造自然的平等、和谐的初愿。他指出:“上帝创造了人,他创造了让人生活的世界,我寻思,他创造的是如果他自己是人的话,也愿意在上面生活的那样一个世界——上面有地方可以行走,有森林、有树木与河川、也有在上面繁衍的猎物。”对于人类存在的杀戮与狩猎,作者提出的哲学反思是——“也许他并没有把打猎和屠杀的欲望放进人的心中,可是我寻思他也知道反正人是会有这种想法的,人反正是会自己教自己这样做的,因为人现在离上帝本人的标准还远着呢——”以人性与神性的不可逾越的差异性,来为杀戮寻找借口,无疑是将人与神剥离,以上帝的不可企及,去为人性的凡庸做借口。智者老人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仅仅是一个人必须给自己提供的心灵上的理由。”[2]这无疑是作者对人的偏颇自然观和人性的批判。福克纳不仅停留在对神性与上帝的维护与赞美上,更从思辨的角度,通过人对自然的态度与话语姿态,展示人性对于神性的立场与选择。深入开掘人性面对神性的复杂性、伦理辩护、投机性与深层批判性。从中,可隐约看出美国新教与实用理性的逻辑脉络。

俄罗斯的泛神论与东正教传统渊源深远,东正教更是俄罗斯文化的主导宗教因素。泛神论与东正教的宗教核心内容就是敬爱自然,尊敬爱护人与万物众生。加之,东正教是非常严格的一神教,其在信奉准则上强调上帝是绝对的、独一无二的存在,强调对上帝无可比拟的信奉虔诚度。这种万物共性之爱加之俄罗斯民族对宗教的绝对非理性信奉、宗教神秘性的推动,使得东正教感情中包含了较多的由爱深入到敬畏的原始自然崇拜和泛神教元素。文学创作和宗教具有紧密的天然血脉联系。浸润于这种宗教文化传统中的俄罗斯作家对于自然与宗教,则有着更为深刻的民族感受与灵魂拷问。自然神性表述与强烈的宗教神秘主义成为俄罗斯人的宗教社会生活以及宗教哲学观念中的突出特征。拉斯普京与斯塔菲耶夫、列昂诺夫等俄罗斯作家在各自文本的叙述中,都不约而同地对自然神性进行了自我的宗教性解读。

一方面,他们对自然都充满了敬畏与崇拜。他们要求人们以东正教的这种博爱精神去敬爱自然,敬爱生命。拉斯普京在《贝加尔湖》中写道:“置身于(北贝加尔湖)那样的美境,你甚至会失去时代感和人类活动的限度感——这里只有一种闪耀着光辉的永恒,唯有它在如此慷慨而又如此严峻地管辖着这古湖的圣洁之水。……它经常是仪态万千,而且从不重复,它在色彩、色调、气候、运动和精神上都在瞬息万变。啊,贝加尔湖精神!——这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确实存在的概念:它足以使人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诱使他怀着一种神秘的胆怯心理去思考,一个人要在别的地方,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自己认为该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自由。”[3]自然的湖泊的广瀚,赋予其包罗万象的神秘,面对闪烁时空永恒光辉的自然湖泊,面对永恒的生命,人对生命的有限性无疑产生巨大的质疑与震撼,人面对无限的有限卑微,面对神秘的敬畏是油然而起的。以自然的广阔,自然的神性展示来思考人的有限性,生命的有限性,使得拉斯普京的创作具有形而上的色彩。

另一方面,面对现代性的物理、人文与精神危机,他们不自觉地选择了皈依明确的宗教来救赎生态危机。

俄罗斯作家对于生态危机的思考深入到社会与精神层面,从深层生态整体观角度,将把自然与社会以及精神生态问题综合考察。他们认为,自然的破坏,以及社会的腐化堕落根源于人类精神生态的破败与荒凉。当代生态危机,与其说是自然环境的危机,不如说是社会与人的精神危机。人与自然关系失衡的根源,往往被归因到物欲、道德沦丧等精神危机问题上。而遏制与拯救精神的危机,就必须拯救灵魂。“俄罗斯民族,就自己的类型和灵魂结构而言,是信仰宗教的人民”[4]104。当面对现代性的政治、人文与精神危机,为寻求传统人伦美德与精神的“宁静”之境,许多俄罗斯思想家不约而同地积极地为人类寻找救赎生态危机的思想武器,希望通过重拾宗教精神改造人心,从宗教传统中寻找救赎的力量。宗教不单具有慰藉灵魂的作用,更具有拯救灵魂的任务,宗教责无旁贷地成为填补虚空,拯救俄罗斯的最好的思想武器[4]105。拉斯普京曾经明确地把希望指向东正教:“除了东正教,我尚未发现如今有别的力量能够将俄罗斯人民凝聚在一起,帮助人民经受住苦难。只有东正教高于党派团体利益,而在今天各种党派团体的利益几乎使任何社会运动四分五裂。最重要的是,宗教从精神上拯救人,赋予人生活的意义,使之成为非‘市场的’,而是历史的俄罗斯公民。‘与上帝同在,我们会战胜一切’——这是我们古老的真理。”[4]105《俄罗斯森林》一再强调自然神性的宗教力量:“森林,是热心保卫我们民族利益的神灵。这位当之无愧的忠厚长者、民族卫士、大义凛然的战神、河流之父以及丰衣足食、风调雨顺的保障者,是值得大力讴歌的”[5]。拉斯普京在《告别马焦拉》中通过女主人公达丽娅,一直在告诫后世子孙去敬畏和信仰上帝。斯塔菲耶夫在《鱼王》、《最后的致敬》和《俄罗斯田园颂》也一再重申着对上帝的尊崇与内心自我平静的宗教探索的主题。鱼王裹挟着冥冥中神秘的力量,不信宗教和上帝的捕鱼人一直要“克服盘踞在心底的听天由命,甘心死亡的念头”,然而捕杀鱼王,带来神秘诡异的生命危险,使他不得不对宗教进行重新地觉醒与祈求,捕鱼者微弱地、无望地祈祷起来,开始后悔自己对上帝的不敬以及对老人宗教告诫的不屑。捕鱼者内心发出了衷心的忏悔:“赎罪的时刻来临了,忏悔的钟声已经敲响”,而宗教的忏悔与悔过,带来的是“内心感到轻松则是一种非理智所能透悟的解脱的感觉”[6]。《死刑台》中现代基督徒阿夫季用死亡来不断警醒和启示狩猎者,对生命(羚羊)的屠杀,终究会受到上帝对人类自身的惩罚:“满怀怜悯、恩德无边、公正无私的上帝,请你饶恕我以无休无止的请求让你生气。我的哀求没有私心——我既不请求一点儿人间的利益,也不哀求延长自己的寿命。我不停地恳求的只是拯救人的灵魂。”[7]

如果说“神秘现实大体由以信仰为核心的观念(如鬼魂观念、冥间观念、泛神观念、迷信观念等神秘意识)和仪式、风俗等为表现形式的行为事象(如巫术、方术、禁忌等神秘现象)两个互为表里的层面构成一个整体”[8],那么,我们认为,西方生态小说往往将自然的神性描写上升到宗教认知层面,往往将形式上的神秘事实核心化为宗教信仰。西方“知识分子的宗教意识具有排斥巫术和情感因素的倾向,它借助知性思考把这些因素升华为宗教救赎论。”[9]26“宗教信仰是人类的永恒需要,宗教神秘不是一种功利的审美思维,它不会因为科学理性的发达而渐渐失去自己的天地。因此,在进行宗教信仰叙事的神性写作中,神秘的艺术想象是由宗教信仰的本质决定,而不是日常写作中,作家为表现特定主题、为达到某种夸张和怪诞的艺术效果而对审美对象的变形和放大。”[9]34神秘感受是一切宗教信仰所共有的特征,正是因为有了对于自然与宗教的明确的精神敬仰与拯救指向,西方生态小说中的自然神性书写以宗教信仰为核心的宗教神秘不是因不可知而神秘,而是透彻、澄明、大悟之后的神秘;不是仪式性的,而是信仰性的;不是日常写作的为了美学目的变形与夸大,而是由宗教信仰本质决定的艺术想象。

二、中国生态小说神秘叙事

而中国当代生态小说自然神性书写情况显得更为复杂。很多少数民族作家基于不同地域文化往往将充满神秘感的独特民族宗教意识与生态自然意识交织阐述,这往往成为他们叙事的焦点和特征性标识。我国当代大多数生态作品的自然神性书写呈现出神秘自然景象营造、巫觋形象的塑造、鬼神信仰的描写、奇异事件的叙述等自然的神秘叙事特征。

大自然万物充满神秘景象。陈应松系列把神农架本身的瑰丽奇特与当地的民俗风情融为一体,深秘幽奥的神农架地理与荒原的边地民间文化风情为小说赋予厚重的诡异的神秘色调。在《八里荒轶事》中,主人公端加荣误闯诡异神奇之境,那里浓香肆意,草药和植物具有迷魂的鬼魅,植物会幻化成妖媚精灵的女子,摄人心魄。阿来在《空山》中营造了一个存在于现实、遥远传说与臆想中的若隐若现的觉尔郎。贾平凹泛生态小说作品《怀念狼》多次展示了大量自然神秘景象。被掐掉了花茎的月季,“那整个月季一个巨烈的摇动,断茎骤然变粗变黑,然后一股白汁喷溅出来,而盛开的那朵花也立时紧缩,花瓣一片一片脱下来。”这奇异的场景令“我”吃惊不小,惊诧“万事万物都是有着生命和灵魂吗?”(《怀念狼》)动物的行为也充满神秘色彩。遇到危情,舅舅狼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会直竖着。狼会给救命恩人老道送来金香玉,还可以幻化成人,或者寻求报复,或者和人坐下来共吸一袋烟。金丝猴也成精,幻化成妖媚的金发女郎向猎人以身报恩。大自然与动物的神秘诡异书写,导致人对自然产生出一种敬畏的心理。这种生态伦理观是复杂的,一方面营造了一个温情的、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环境。另一方面又以自然与动物世界的诡异神秘,驱动人自身的道德因素;以自然万物的神性神秘色彩,以对自然神秘的未知感和恐怖感,促进人类对自然产生由衷的敬畏感。同样的路数在杨志军的《环湖崩溃》中也大量运用。

同时,作为中国生态神秘叙事的一个特点,巫觋形象的塑造、鬼神信仰的描写也大量充斥于当代生态叙事。

中国的鬼神巫觋传统渊长。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曾经梳理了神秘主义与传统小说的关系:“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小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10]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在原初民众中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吕氏春秋—异宝》云:荆人畏鬼。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序》云: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汉书—地理志》也同样记载着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的事实。人们赋予万物以神灵的力量。由于中国宗教世俗化,使得纯正意义的宗教存在缺失,人们赋予万物以神灵的力量的同时,将万物当成神祇顶礼膜拜,原始信仰在民间往往被仪式化,信仰在民间常表现在占卜、祭祀活动。“基本上说,在传统的民间社会里,自然力经常被想象、塑造成为‘神’;这些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又‘异化’到人类对立面的‘神’给予人类许多的压力和庇护。仪式的一个最重要的主题便是表达这种关系。”[11]

郭雪波作品中,超自然神力被描述得诡异多变,神秘莫测。《沙狐》中狐狸被赋予了神秘性。对狐狸的杀虐带来人的毁灭,对自然的破坏反过来也遭到自然的终极报复。《乌妮格家族》更是将百年老狐仙妮格家族的蛊惑通过村里女人的种种异常表现写得诡异妖娆。狐狸魅惑散发一股奇异的沁人肺腑的气味,会让村庄里的女人呈现朦朦胧胧微醺醉态,全村的女人也多被魅惑,变成忽哭忽笑、疯疯癫癫、反复无常的疯女人。甚至珊梅的笑声都是死去的婆婆放浪形骸的狂笑。而对付这种神鬼怪异,最为有效的则是作家所推崇的鬼神巫觋——老铁信奉和代表的“萨满博师”传统。如果说郭雪波对铁西博的祭祀仪式的描写,还带有原始信仰与仪式化的宗教情感的话,那么陈应松生态小说《猎人峰》中的人物鲁瞎子,更明显具有巫觋特征。鲁瞎子身处吴楚深林,能掐会算,会降妖服怪,更能做全套的和程序化的道场法事,不啻为远古楚巫的化身。在《到天边收割》中,祭山神的过程极具鬼怪仪式色彩,用猪蹄五畜供奉祭祀,集体膜拜山王天子、十二麻王天子、十二茅花草神、七十二化精邪鬼魅、鬼哭眼之神、黎山老母、邪王等各路鬼怪神魔。

如果说,西方神性书写更强调以有明确宗教教旨的宗教信仰为核心,那么中国当代生态小说自然神性书写的精神内核是丰富与复杂的。传统佛教、道教以及民间鬼神文化包含了丰富的神秘主义因素,但是这种神秘主义因素往往是模糊的、不纯粹的,甚至是功利的。“在基督教中,信仰压倒一切。然而,中国文人很少执著地信仰某种宗教。……中国文人是最少宗教情感和迷狂精神的”[12]。孔子倡导“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也许是受传统儒学“子不语怪、力、乱、神”和“敬鬼神而远之”的价值取向有关,在中国传统“乐”文化的实用理性原则的文化浸濡下,“中国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有‘坚信’”[13]。神秘性与自然神性更多是被世俗化、功利化改造,成为祭祀、炼养、祝咒、禳祸、经戒、风水、斋醮等实用手段,常常被驱逐到民间边缘层面,直接从精神形而上层面直接下滑到介入民间世俗生活层面。反映在文学中的神秘书写,“大多表达的也是民间底层社会的一种弱者的人生乌托邦和社会乌托邦,比如善恶有报、冤屈得伸、生死有命、长生不老等等,很难同我们的世界观、生命观建立起形而上学的深层宗教联系”[14]51,从而成为基于民族宗教意识和世俗生存习惯的世俗宗教意识的产物。

三、自然神秘叙事审美与意义评估

自然神性书写,不论在当代东方还是西方的生态写作中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自然神性书写不仅是文学描写的对象化,不仅是作为描述客体与情节存在,更是被赋予审美和文化意义进入文学审美观照。

在美学上,自然神性书写往往以瑰丽浓郁的神秘色调、丰繁葳蕤的文化美学气象,拓深与丰富了写作的审美张力。诡异、空灵的美学风格和神秘的意象体系创造,虚实相生、动静相谐,充满空灵的美学气质。生态叙事作品,尤其是当代生态叙事作品,由于宣扬生态平衡和环境自然绿色发展的初衷,其主题具有浓重社会功利性。这就提出严峻的主题意义表达的艺术性与文学性挑战。文学文本的特殊性在于,“使作品尽可能艺术化,是文体技巧的总和”[15],“艺术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使一种内容成其为诗的并不是单作为观念来看的观念,而是艺术的想象”。“诗不仅要摆脱日常意识对于琐屑的偶然现象的顽固执著,要把对事物之间的单凭知解力的观察提高到理性,要把玄学的思维仿佛在精神本身上重新具体化为诗的想象”[16]。就中国生态文本而言,以神秘书写进入生态写作后,神秘主义注重感性世界和主体内在隐秘心理描述,其对未知世界的想象化与玄学思维能够让文学充分将理性思想与感性形象世界相结合。直觉、表象、意绪、心理、潜意识等手法,将具体化、有限的主题意义泛化为意义域更宽厚的想象。这为生态文学提供了一种超越现实和理性层面的表现视角,不可言说的神性书写,为生态文学作品建构起一种寓言和象征的诗性力量,丰富了作品的诗学审美想象,提升了文学的审美意蕴。

对于生态文本主题意义而言,不论是西方的宗教神性抑或东方的神秘叙事,在文学生态叙事中引入大量神秘元素,无形中可以强化对自然的敬畏主题。生态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惩戒与警戒对生态的破坏,警示和预警人类对生态的破坏与亵渎,唤醒人对自然、社会、精神生态的敬畏与尊重。神秘叙事营造的对超验世界不在场的恐惧,无疑能增强人对自然的敬畏。“人对神秘事物的恐惧,往往不是来自经验世界的道德恐惧和人格恐惧,而是来自超验世界的对不在场的事物的恐惧。神秘主义不仅是作为人的敌对性力量而存在的,同时也与人们的信仰密切相关。因此,它带给人们的不仅是恐惧体验,同时还有敬畏。”[14]56神性书写往往体现了自然的神秘与破坏自然的因果惩戒。这种惩戒来自超验世界的神秘未知,是不可预测与规避的敌对力量,这无形中增加了人的恐怖体验。同时,神秘力量以敬畏姿态的可以规避性,又必然增强对自然神秘的伦理敬畏。西方的信仰的伦理往往将敬畏规范刻画得具有宗教哲学韵味。而中国的自然敬畏与恐惧,更多是对未知所带来的灾难的世俗恐惧。杨志军《环湖崩溃》、贾平凹《怀念狼》、郭雪波金萨满系列、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哲夫黑色生态系列小说,或彰显自然山川湖泊的诡异与强悍,或强调人与民族的奇异变异与果报,或宣扬神奇萨满文化的神奇与违背后的巨大灾难惩罚,或烘托神秘神农架精灵与鬼怪风俗的不可亵渎,或以夸张、恐怖、变异、丑化的黑色手法,振聋发聩,书写人类生态与心态破坏与堕落带来的无法摆脱的毁灭宿命。

此外,众所周知,神性书写能够不断传递中西文学共同的关于精神与价值正能量探寻的讯息。相对于西方以宗教神性进入写作,寻求宗教对精神领域的拯救与解脱而言,笔者认为,神秘叙事进入中国生态叙事,或是政治与文化理性精神烛照苦难的话语补缺的尝试?正如有学者总结的:“20世纪中国大多数文学作品都是借助某种确定的理性精神烛照苦难的。80年代以来,随着启蒙话语的衰退和社会文化从政治主位转型到文化主位,神秘主义在文学中也相应地有所回升”[17]。生态作家面对生态问题与现实问题的对持与利益两难抉择时,他们所倚恃的某种确定的理性知识讲述经验世界的叙事话语,已经无法对现象和问题进行有力的解答,那种来自20世纪80年代文化理性热潮的、乐观把握世界的自信也荡然无存。甚至某些时候,作家已经出现了阐释与批判的话语乏力。因此,作家将文学回归生活本相,叙写本然性的、原初性的经验事物,甚至建构寓言与神秘的诗学体系,成为某种叙事的折衷与艺术策略。也许这一点可以解释,为什么神秘叙事大行其道,备受作家的青睐。

陈应松看到了当代世界的生态危机深重,“20世纪的最大的灾荒是人的灵魂的灾荒,所有的旱灾、水灾、虫灾、火灾、兵灾、交通之灾、环境之灾,都源于人类的灵魂之灾,它荒芜、糜烂、死亡在个人的内心。因为人的自欺,人们掩饰了,并且绝不承认。”[18]面对文本外世界的自然创伤与精神创伤,中国作家从哪里寻找救赎的希望与途径?传统理性应对策略是比较缺乏信服力和可实践性的,作为作家,他们很虔诚地极力在神秘的“神巫文化”上寻求解救的途径,试图通过颇具神性的传统神巫形象来寻求重振人类萎、靡迷茫精神文化现状的道德力量。神巫由于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往往在某种程度上被“神化”,他们或能在黑暗迷茫恐惧中,临危不惧、镇定自若,以神奇的神巫经验拯救世俗苦难;或能在精神迷沌的现实世俗面前,以不可侵犯的神力树立某种类似图腾信仰的道德福祉。当陈应松、郭雪波、阿来、贾平凹等作家将这层光芒加以扩大并赋予了神巫文化以新时代的内涵时候,“神性”也许是作者拯救人类灵魂,实现人的自我救赎的最好方式了。而贾平凹的《怀念狼》从对生态的神秘书写到“佛教”教义的渗透的努力,已经预示了某种新的精神救赎高度。

[1] 樊星,贾平凹.走向神秘[J].文学评论,1992(5):80.

[2] 福克纳.三角洲之秋[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308.

[3] 拉斯普京.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J].当代学生,2005(22):13.

[4] 王学,权千发.拉斯普京生态文学创作中的宗教救赎意识[J].唐山学院学报,2009(1).

[5] 列昂诺夫.俄罗斯森林[M].姜长斌,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232.

[6] 斯塔菲耶夫.鱼王[M].夏仲翼,肖章,石枕川,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67.

[7] 张永全,等,译.死刑台[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261.

[8] 周叶兰.论陈应松小说的神秘叙事[D].广东技术师范学院,2012:17.

[9] 荆亚平.神性写作与日常写作:不同审美观照下的文学实践[D].浙江大学,2008.

[10]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65.

[11] 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327.

[12] 高旭东.中西文学与哲学宗教[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97.

[13]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1.

[14] 周保欣.当代审美思潮中的神秘叙事[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5).

[15] 什克洛夫斯基.艺术即手法[J].外国文学评论,1989(1):23.

[16] 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42.

[17] 张文东.传奇叙事与中国当代小说[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3:23.

[18] 周新民.构筑精神理想国——陈应松小说论[J].文学评论,2009(4):103.

Religious Mystery and Secular Mystery:Discussion on the Writing of Natural Divinity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and Western Ecological Novels

JI Xiu-ming1,2,WANG Wei-ping2

(1.Scientific Research Office,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Dalian 116044,China;2.College of Liberal Arts,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 116029,China)

There are many eulogies and emphasis on the natural divinity in Chinese and western ecological novels.In view of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ethnic cultures and religions,western writers,endowed with ethnic and religious sentiments,have always imparted religious piety and critical thoughts to natural divinity.The meaning and value of writing of natural divinity lie in the clear and definite religious reflection of religious mysterious narration.Through reflections on the religious level,they have made deep consideration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and have conducted taming and self-restraining of natural and moral ethics by religious analyses.By contrast,natural divinity writing in Chinese ecological novels is more complicated.Some writers of the minority groups have always mingled the description of distinctive religious ideology of the minority groups with ecological natural ideology,thus creating a narrative focus and typical feature.Meanwhile,there is an overflow of mysterious narrations of wizards and ghosts in novel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ractical and rational cultures,and natural divinity has turned secular and utilitarian.It has dropped from the spiritual metaphysical level to that of the secular people’s life.The article finally points out that for both religious mystery and secular mystery,natural divinity writing has equally important values in Chinese and western ecological texts.It has always been given aesthetic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and therefore,it promotes the expansion of aesthetic dimension,strengthen the reverence of nature,and help the completion of thematic meaning of ecological texts.

Ecological Novels;Natural Divinity;Religions;Secular

2014-09-01

国家社科基金(11BZW025);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3CWW039);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11YJC752004);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L14BZW003);大连外国语大学科研基金项目(dwyb34)。

纪秀明(1977-),女,辽宁大连人,大连外国语大学科研处副编审,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王卫平(1958-),男,辽宁大连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I0-03

A

1001-6201(2015)01-0213-06

[责任编辑:张树武]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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