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与希望的昭示
——关于《恶棍来访》和《自由》的圆满结局

2015-03-23 09:57张悦然
东岳论丛 2015年7期
关键词:帕蒂本尼恶棍

张悦然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光明与希望的昭示

光明与希望的昭示
——关于《恶棍来访》和《自由》的圆满结局

张悦然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近几年获得普利策奖的小说,在人物命运的走向上,有着某种隐秘的共性,也可以说代表着美国文学的特性,那就是小说中对于光明与希望的昭示。在《恶棍来访》中,作者想让我们看到,时间是一条恶棍,但同时,它也帮我们治愈了病痛;时间是一条恶棍,可是我们能够打败它,也许只有一次短暂的小规模的胜利,可是它的确会发生。《自由》的作者弗兰岑相信家庭的稳定才是幸福的基础。在小说中,作者的这一信念左右着人物的命运,形成一种强劲的干扰。所以到了故事的最后,弗兰岑把男女主人公从深陷的泥潭中遽然拔出,重新安置在美国中产阶级美好的样板间里。作者那么费力地拆散他们,似乎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一旦他们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就会得到宽恕,失去的东西也将复得。这个有失真诚的圆满结局,很难令人信服。这当然不是为了取悦读者而为之,而是由连作者自己也无法违逆的世界观和审美取向所决定的。

《恶棍来访》;《自由》;美国小说;光明与希望

在20世纪以来的世界文学里,没有哪个国家的小说像美国小说那样丰富多样。不过,仔细去看近年最受瞩目的几部小说,还是会发现,在人物命运的走向上,有着某种隐秘的共性,那就是小说中对于光明与希望的昭示。和黑暗相比,在美国小说中想要找到光明和希望,显然要容易得多。希望总是存在的,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这样的信念对于美国这个民族来说似乎格外重要,也是它想要与全世界分享的。在好莱坞电影所不懈输出的价值观里,我们能很好地感受到这一点。美国小说当然不像好莱坞电影,表达那么单一和简陋的价值观,然而,近几年获普利策奖的作品中,就彰显了美国文学这一特性。《恶棍来访》和《自由》的圆满结局,极容易令中国读者联想到中国传统文学的大团圆结局,或者受制于政治意识形态创作的“光明的尾巴”。事实上,对于这层笼罩在小说之上的明亮色调,有的读者喜欢,觉得欣慰和满足,有的读者则反感和质疑,甚至认为这妨碍了美国小说的伟大。

一、打败时间 :《恶棍来访》

《恶棍来访》的作者珍妮弗·伊根是美国目前风头正健的作家。她出生于美国芝加哥,在旧金山长大,先后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在《恶棍来访》之前,她出版了三部长篇作品:《看不见的马戏团》《望着我》(中文版译作:《风雨红颜》)《塔楼》。其中《望着我》入围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塔楼》成为她第一部卖座作品,《纽约时报》畅销书。同时,她也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翡翠城》,在《纽约客》《哈泼斯》《麦克斯韦尼斯》以及《犁铧》上发表短篇小说。但真正让她登顶美国文坛高峰的,却是她的这部最新作品《恶棍来访》。2011年凭借《恶棍来访》,珍妮弗·伊根获得包括普利策奖、国家书评奖在内的42项文学大奖,并因此入选了《时代》杂志最有影响力的100位名人。

《恶棍来访》以其独特的形式,展现出这个时代的特质,比如数字化生活对人的影响和改变。其中有一个章节,别出心裁地模仿了PPT幻灯片的形式来叙事,获得了出其不意的效果。珍妮弗·伊根一直对探索新的小说形式有浓厚的兴趣,她曾尝试用Twitter写小说,利用一个个短小的段落的呈现方式,写了一个充满悬念的间谍小说。形式和内容的充分结合,给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体验。

在《恶棍来访》的扉页上,珍妮弗·伊根引用了《寻找逝去的时间》里的两段话来向普鲁斯特致敬。这是一本探讨时间的书,时间是这本书的隐秘主角。书名里的“恶棍”,正是喻指不断造访我们、夺走我们心爱之物的时间。小说的主人公是1960年代出生、热爱摇滚乐,深受嬉皮文化影响的美国人,他们告别了充满疼痛、迷惘和离别的青春,各自步入了中年,在经受离婚、事业低谷、心理疾病所带来的痛苦和煎熬的同时,也一点点从往日的创痛中康癒起来。

小说由若干章节组成,每个章节都是独立的,但又互相有关联。这些故事并不是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来讲述的,而是从1980年代跳跃到现在,又溯回到1990年代,然后跨越到未来时的2020年代,读者如同在时光隧道里飞来飞去,自由穿梭。这样的叙述,似乎是要为困束在时间轴上由盛及衰的生命过程松绑,给它注入新的生机。同时,也令情节之间僵固的因果关系有所松动,让读者能够换一个角度,重新审视它们。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结构本身就体现了作者对时间的态度。一种积极、明亮的态度。她相信我们可以以更主观的方式给时间排序,赋予它们新的意义。

如果剥离小说绚目的形式,从故事的层面来说,小说的结局中人物命运的走向,也体现着作者对于时间的态度。首先是萨莎,小说的女主人公。她在这本小说中大约一半的章节出现,时而是主要人物,时而是次要人物。这些深深浅浅的故事勾勒出萨莎从青春期到中年的人生轨迹。青春期的萨莎是个叛逆的少女,她一个人离开美国来到佛罗伦萨,在那里过着流浪的生活。舅舅受她父母之托,前来寻找她。找到以后她又溜走,还偷了舅舅的钱包。在那个章节的结尾,舅舅终于找到了萨莎,坐在她租住的阁楼房间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她充满了误解,她并没有那么堕落,也没有沉迷于大麻或混乱的性关系,事实上,她在异乡孑然一身,过着简单而清醒的生活。在另外一个故事里,萨莎已经摆脱了青春期的颓废,重新回到大学念书。在那里,她遇到了喜欢的男孩德鲁。罗伯是他们的好朋友,一个敏感脆弱的男孩,他对德鲁和萨莎怀有微妙而复杂的感情。后来在一场意外中,罗伯溺水身亡。失去挚友的痛苦,也成为萨莎和德鲁之间的一道沟壑,使他们无法继续在一起。后来萨莎去了纽约,做了音乐制作人本尼的助理,少女时代的偷窃爱好席卷重来,她总是悄悄拿走别人的东西,并因此开始看心理医生,生活似乎又一次陷入了泥潭。可是后来,萨莎和失联很久的德鲁通过社交网站又找到了彼此,他们重新在一起,结婚,并生了两个小孩,过上了有欢乐也有烦恼的寻常人生活。时间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不仅引导着萨沙走出了颓废的青春岁月,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还使往日的创伤愈合,令她寻回了原来的爱情。时间对于萨莎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恶棍,而是仁慈的仙女,帮她找到出口,给她忘却的丹药。与其说时间仁慈,不如说作者仁慈,她相信,或者说希望读者相信,所有的创伤都会慢慢康复。

对于小说的另一位男主角斯各蒂来说,时间的确是一条恶棍。少年时的他和其他几个好朋友成立了乐队,对音乐有着巨大的野心,打算干一番了不起的事业。可是中年之后,他离了婚,事业陷入低谷,音乐也没有人欣赏,在事业成功的昔日好友本尼面前,一副古怪、落魄的样子暴露无遗。强烈的自尊使他拒绝了好友的帮助,放弃了继续做音乐的机会。可是在小说的结尾,本尼找到了已经步入老年的斯各蒂,说服他举办了一场演唱会。演唱会最终大获成功,斯各蒂不仅赢回了尊严,而且实现了少年时的梦。同时,他也和好友本尼冰释前嫌。虽然斯各蒂的成功显得粗糙和滑稽,充满戏谑的意味,但那仍是一个欢喜圆满的结局。在演唱会成功之前,本尼和斯各蒂有一段对话,本尼说:“时间就是恶棍,对吧?你是想让那个恶棍把你玩得团团转吗?”斯各蒂摇摇头说,“恶棍赢了。”可是最终,本尼还是说服了斯各蒂去迎接挑战。演唱会的胜利,象征着斯各蒂和本尼两人联手打败了时间。作者试图告诉我们,斯各蒂所代表的那一类被时代抛弃了的人,仍有机会重新登上舞台,引领潮流。虽然这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在美国梦的背景下,似乎也并不那么难以理解。作者有心成就斯各蒂,使他成为一个打败时间的神话。

作者本人也曾在接受采访中说:“我认为正是在这本书里,时间使人变得更明智、更好。我的意思是,本尼和萨莎——两个主人公——两人都变得更明智了,而且(当然是在萨莎的例子里,因为她似乎已不再偷东西了)变得更好,这要比我们在其他任何时候遇见他们时都要好。斯科蒂最明显,尽管他那些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甚至还有博斯克,就是他在解释为什么自己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杀的理由时说出了‘恶棍’这句台词,最后他癌症痊愈,还拥有了一家奶牛场。所以并非所有的愈后都很糟!在真实生活当中,我认为时间的流逝使我们看问题更具洞察力:理解现在犹如白驹过隙,并非永恒。那也算是大智慧了吧。”

在这本探讨时间的书里,我们虽然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青春逝去的感伤,还有时过境迁的惋叹,可是,整部小说的色调还是极为明亮的。作者想让我们看到的是时间是一条恶棍,但同时,它也帮我们治愈了病痛;时间是一条恶棍,可是我们能够打败它,也许只有一次短暂的,小规模的胜利,可是它的确会发生。

二、破镜重圆 :《自由》

《自由》于2010年问世,比《恶棍来访》稍早一点,两本书在一些重要文学奖的角逐上有过激烈的竞争。和《恶棍来访》的实验性、趣味性不同,《自由》读起来更加传统和庄重。

作者乔纳森·弗兰岑1959年生于伊利诺伊州,1981年毕业于斯沃思莫学院德文专业。1996年,在《哈泼斯》杂志上发表了长篇随笔《偶尔做做梦》,表达了他对文学现状的担忧,从此受到广泛关注。迄今为止,出版有小说《第二十七座城市》(1988)、《强震》(1992)、《纠正》(2001),随笔集《如何孤独》(2002),以及回忆录《不舒适地带:个人史》(2006)。凭借《纠正》获得普利策奖提名和美国国家图书奖。2010年,第四部小说《自由》一面世即引发抢购热潮,迅速登上各大畅销书榜,被评论界誉为“世纪小说”。弗兰岑也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附以简洁有力的标题:“伟大的美国小说家”。距离上一次这本杂志以作家为封面,已经过去10年。

《自由》讲述的是一个美国中产阶级家庭分分合合的故事。女主人公帕蒂中学的时候曾是篮球运动员,好胜,有强烈的自尊。大学时代,她结识了理查德和沃尔特。理查德骄傲、不屑,令她着迷。但她后来选择了和沃尔特在一起,并在毕业之后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家庭看起来温暖和睦,帕蒂对邻居和朋友友善,对孩子倾注了所有的爱。但是儿子的背叛却导致这种表面性的幸福崩毁。沃尔特和被帕蒂完全瞧不起的邻居女孩上床,并搬到女孩家去住,令帕蒂深受打击。而后,理查德前来拜访他们夫妇,唤起了帕蒂的很多青春回忆,以及对未得到之物的强烈渴望。随后帕蒂终于出轨。在理查德离开之后,这个家庭看似恢复了原样,但夫妻两人的关系却越来越远。最终沃尔特意外发现一叠书稿,是帕蒂对自己所做的心理分析,知道了她和理查德上床的事。于是,他终于做出了和帕蒂分手的决定,并顺理成章地和一直倾慕他的女助理拉丽莎在一起。而帕蒂也去纽约找理查德。至此,这个苦苦支撑的家庭终于瓦解了。可这并不是最后的结局。在剩下的四分之一本书里,情节急转直下,发生了巨大的反转。拉丽莎意外死于车祸。帕蒂也离开了理查德。在扫除了一切障碍之后,帕蒂出现在性情变得很古怪的沃尔特家门口。他们又在一起了。

女助理拉丽莎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牺牲品,她的死亡是小说中相当突兀的一笔。她被塑造成一个可爱、热烈的好女孩,总让人觉得好像不应该就那么死于非命。当然,命运总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但是隐藏在命运背后的那只作者的手,之所以如此冷酷地将她推下悬崖的唯一原因就是,她是对帕蒂和沃尔特的家庭构成危害的人。从捍卫家庭的角度来说,她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虽然沃尔特和她非常相爱,可是这份爱情似乎只不过是暂时的替代物。它并不能真正取代沃尔特对帕蒂的感情,甚至连构成一点威胁都不能。所以,在拉丽莎车祸身故之后,那份短暂的爱情消散得了无痕迹。沃尔特毫无障碍地和帕蒂复合了。在这当中,我们能感觉到作者的道德预判,拉丽莎始终没有被当做沃尔特的另一个爱人,她的身份一直都是这个家庭的闯入者。她的死亡更像是一个隐喻,那些炫目的,可能对家庭构成威胁的事物,最终都会消失。

至于理查德,作者甚至觉得不需要去费力解释为什么帕蒂无法和他在一起。这个从青春期就走进帕蒂心里的、充满诱惑力的男人,似乎只是一种欲望的化身,作为一个完美的出轨对象存在。他那高大的身躯几乎无法在狭促的日常生活里容身。我们无法想象帕蒂和他一起生活是怎么样的。作者很干脆地斩断了这种可能,将理查德送上了著名歌手的宝座。音乐事业大获成功,这好像也是唯一适合他的归宿。从一开始,他对于帕蒂和沃尔特家庭来说,就是理想的象征。

值得注意的是,帕蒂和沃尔特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婚。纵使是在他们关系最恶劣,双方都有情人的情况下,也没有人提出离婚。两人似乎都默许,这只是暂时的分开,谁都没有打算真的从对方的身边离去。

是捍卫个人自由,还是维护家庭稳定,在这个问题面前,弗兰岑显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相信泛滥的自由会毁掉稳定的家庭,并且不会引领人们走向幸福。家庭的稳定才是幸福的基础。在小说中,作者的这一信念左右着人物的命运,形成一种强劲的干扰。所以到了故事的最后,弗兰岑把男女主人公从深陷的泥潭中遽然拔出,重新安置在美国中产阶级美好的样板间里。他们仍旧是谦逊有礼、乐观自信的男女主人。先前的家庭崩毁,似乎只是一场噩梦。现在醒了,一切如旧。作者那么费力地拆散他们,似乎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自己所犯的错。一旦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得到宽恕,失去的东西也将失而复得。一则充满说教性的成人童话。然而现实世界里的事,很少是那么美好的。教训容易得到,失去的东西却很难再找回来。事实上,崩塌的不仅仅是家庭的屋瓦,还有两个人对于婚姻的信心。他们该如何重建这种信心?当他们再次回到那种熟悉的、曾令他们绝望的日常生活中去的时候,该如何抵制再次被唤起的厌恶的情绪?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旦怀疑并且想逃离那种看似美好的生活,就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去了。事实上,弗兰岑不是没有洞悉这一切,在这本书的前面部分,他将帕蒂和沃尔特内心的黑洞深挖到底,毫不留情地展示出来。可是弗兰岑似乎很难下决心让一个小说止于心碎和绝望。所以,他又把黑洞掩盖起来了。

这个看起来相当圆满的结局,确实很难令人信服,似乎有粉饰太平、有失真诚的嫌疑。它不仅影响了这部小说,也妨碍了弗兰岑的伟大。

说到美国小说对光明与希望的信念之坚定,就连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那些贫困、愚昧、邪恶、暴力的黑暗国度,也少不了上帝的恩惠降临。很多人都认为当代美国小说最黑暗的当属奥康纳的作品:老妇人在一番鸡同鸭讲的哀求之后被无动于衷的凶犯杀害,残疾的女孩被看似可怜的卖圣经的男孩戏弄,扔掉假肢后一个人留在天台上……在奥康纳的小说里,最后一个抓住的把手也断裂开来,主人公滑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样的结局,看起来真是绝望至极。但事实上,奥康纳可不这么想。在她看来,只有到达那样的绝境,新世界才会降临。这和她的信仰有关,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文学访谈中,她曾多次提到“天惠时刻”一词。她认为,当她的主人公被置于黑暗的、毫无依畔的境遇里的时候,他们才能听到神的声音,领受到神的恩惠。那无疑是他们得到成长和重生的机会。所以,那些绝望之地也正是希望所在。奥康纳眼中的世界,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黑暗。

一部小说如同一副魔法眼镜,我们把它戴上,然后重新去打量这个世界。成像发生了扭曲和变形,但是我们反而通过它们看到了事物的本质。同时,所看到的世界也不再是原来的颜色,会被蒙上一层色调。如同摄影中的灰度,这个色调也有明暗和层次,它是由作家的世界观所决定的。黑暗的色调,对应着作家的悲观和绝望,明亮的色调,则代表着作家持乐观态度,对世界充满信心。《恶棍来访》和《自由》的圆满结局,体现着积极健康的美国精神。

[责任编辑:曹振华]

张悦然(1982— ),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师。

I712.074

A

1003-8353(2015)07-008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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