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盼
(1.赤峰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内蒙古 赤峰 024001;2.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孔子言习礼修身“兴于《诗》”之意蕴发微
于 盼1,2
(1.赤峰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内蒙古 赤峰 024001;2.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孔子所说的“兴于《诗》”的含义是习礼修身当先感发于《诗》。诗本为配合礼教而采编的,其中必然贯穿了周礼的核心价值观——持中致和的理念。汉以后儒生以其所处时代的伦理道德观念衡量《诗》,怀疑“恋情诗”“怨刺诗”与礼教相悖,故做了种种曲解。周代谴责违背伦理的纵欲,但却以恋情诗为美;怨刺诗只要不危及政权的稳固,皆在礼教许可的范畴之内。而那些激烈批判恶德恶行的诗歌,与孔子所说“温柔敦厚,《诗》教也”,也并不矛盾。礼本植根于社会生活,而诗歌创作又是源于生活,故学《诗》可以使青少年间接地增加生活阅历,并在潜移默化中接受礼教的熏陶。
孔子;“兴于《诗》”;习礼修身;启蒙教材
《论语·泰伯》载:“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三国·魏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曰:“兴,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也。”“礼者,所以立身。”又引孔安国曰:“乐以成性。”[1]按:《泰伯篇》开篇即称“泰伯可谓至德矣!”其后又载曾子论真正的君子“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篇末又盛赞周文王“至德”、大禹 “无间然(道德修养无缺陷)”。可见孔子此语确是论人之品德修养欲达到极高境界的方法、途径。
《说文》:“兴,起也。从舁,从同,同力也。”甲骨文“兴(興)”字“”象众手抬起一物之形。有的还在下方多加一“口”字“”、“”[2],似象众人抬重物,须齐声呼喊以使用力均同之状。故“抬起”当为“兴”之本义,引申有“兴起”之义。用朱熹的话说就是“感发志意”,“所以兴起好善恶恶之心”[3]105,178,用现代文艺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人在鉴赏文学艺术的过程中,情感受到感染,思想意识上受到启迪。孔子生当礼坏乐崩的春秋末期,极力主张恢复周礼,故孔子言修身,也是以周礼为准则的。周代统治者在继承前代礼的基础上,逐步建立起系统的以维护宗法等级制为核心的礼仪文明,这对于政权的稳固,促进社会的有序、和谐,具有进步的历史意义。但是,实行礼治,就必须对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的言行举止加以限制约束。对于常人而言,认识礼的作用、意义,进而自觉接受其约束,须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孔子看来,欲习礼修身,须先从学《诗》始,也就是说,《诗》是人们习礼修身的启蒙教材。因为相对于礼、乐而言,《诗》最为通俗易懂。朱熹说:“古人於《诗》,如今人歌曲一般,虽闾巷草野童稚皆习闻其说而晓其义,故能兴起。”[4]人在青少年时,阅历不足,学识尚浅,对于抽象的礼义条文尚难理解,而音乐的内涵,也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方能领悟。在周代,《诗》则老少咸宜,传习既久,其内涵无人不晓。从《左传》《国语》所记载的春秋时赋诗言志的情况来看,至少贵族阶层的人对《诗》的内容皆至为熟悉。且诗从本质上说是抒情的,情感最易感染人。它会使人在不知不觉间,自然地对美好的、丑恶的事物产生好恶不同的情感。况且,《诗经》中绝大多数的诗歌皆直抒肺腑,率真无暇,喜怒哀乐,鲜有掩饰。 故《诗》最易动人心魄,这也是抽象的礼的条文所不可比拟的。朱熹云:“诗本性情,„„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3]105故尔,孔子才倡导习礼修身首先当从学《诗》入手。
(一)《诗》之编纂是配合礼教的产物
关于《诗》的编纂时代及编纂者,学术界至今尚存在诸多争议。但基本可以取得共识的是:《诗》的采集、编纂,是在周代礼治社会背景之下,主要是服务于礼教的一种官府行为。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余年,不可能仅产生305篇诗歌,因此,《诗》之成集必定是在众多的诗中甄选出来的。其选择的标准,亦必然是“取可施于礼义”。(《史记·孔子世家》)因此,《诗》的内容受时代思潮的影响,必然会打上周代礼教的烙印。此外,在编集过程中,编纂者还会按周礼的标准进行润色,这就更使《诗》的礼教色彩更为浓厚。事实上,《诗经》中有些诗篇原本就是为配合礼仪而作,例如《诗经》中的祭祀诗、宴饮诗,原本就是配合祭礼、宴飨之礼仪所作。而如《召南·驺虞》赞美驺虞官员射艺,据《礼记·射义》所载“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其节。天子以《驺虞》为节。《驺虞》者,乐官备也。”知该篇应为古代行射礼时所演唱之诗乐。此外,还有一些诗篇,虽不能肯定其初创作时是为配合礼仪。但诗篇的主要内容是在正面阐发礼教思想。例如,《大雅·抑》当是郑武公戒人亦自儆之词。《国语·楚语上》载左史倚相曰:„„昔卫武公„„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必恭恪於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道我„„於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韦昭注:“《懿》诗,《大雅·抑》之篇也,‘懿’读曰‘抑’。”[5]吴闓生谓此诗是“千古箴铭之祖。”[6]其戒警之内容,多与周礼的精神相一致,如“抑抑威仪,维德之隅。„„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敬慎威仪,维民之则„„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惠于朋友,庶民小子„„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这类诗篇内容与礼教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不过,那些采自民间的诗歌,原创者并非都是为礼教而作,所以,更多的诗是在叙事抒情中自然地体现出恭、敬、勤、俭、仁、义、和、忠、孝、信、勇等礼教观念,须细细品味方可领悟。也正因为如此,有些诗在内容上并非能与礼教完全吻合,但采编者不可能将与礼教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勉强地联系起来,尤其是不能采入内容上与礼教明显相悖的诗歌。时过境迁,至汉代以后,《诗》既被提到“经”的崇高地位,而儒生们各自以其所生活时代的纲常伦理道德观念来审视《诗》,对其中的一些恋情诗、怨刺诗感到难以容忍,但为维护经书的崇高地位,又不得不做出种种曲解。这些曲解,给今人研习《诗经》也带来了很多困惑。
(二)周代以恋情诗为美
在漫长的封建专制时代的社会中,对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女自由恋情爱是严加限制的。尤其是对女性表达渴望异性之爱更不能容忍,斥之为淫。但是,周代社会对此却持宽容态度,甚至以男女间产生的真挚恋情为美。试以最为汉以后封建卫道士称为“淫”的几首诗为例,以见一斑。
《诗经·鄘风·桑中》,其诗三章,分别说:“美孟姜”、“美孟弋”、“美孟庸”,“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表达的是被美女邀请约会的男子的喜悦之情。而自汉及清,有很多儒生以为此诗是一男与三女约会,淫乱之甚。所谓 “采唐、采麦、采葑,不一其时,沬乡、沬北、沬东,不一其地,孟姜、孟弋、孟庸,不一其人,而期、而要、而送,如出一轨焉。盖耻心亡而淇、沬之间风溃四流而不可止也。”[7]但如此之淫乱之诗又何以会收入至为神圣的乐歌集中?只好婉转说成是“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8]所谓“刺奔”,则必是旁观者憎恶淫乱行为而作诗讽刺之。然而,此诗明明是第一人称口吻,且惟有喜悦之情,而全无嘲讽谴责之义。朱熹云:“卫俗淫乱,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故此人自言„„与其所思之人相期迎送如此也!”[9]30以此诗为淫乱者自咏其事。然而,既如此,又岂有刺意?难不成是淫乱者自献其丑以作反面教材?正如宋辅广所说:“此诗则分明是淫乱者所自作,不知何从而知其为刺也,只为先儒以为圣人不应取此等诗以著于经,故特为此说。”[10]324其实,三章言女名不同,乃是重章手法,如方玉润所言:“三人、三地、三物,各章所咏不同,而所期、所要、所送之物则一,板中寓活。”[11]三女实为一人,并非滥交。若此,则此诗不过是男子表达即将与心爱之人约会的喜悦之情,又何淫之有?《左传·成公二年》载夏姬已再嫁楚连尹襄老,襄老死后,为其子黑要所娶。楚申公巫臣为得到夏姬,用计诱夏姬去郑,而后已聘于郑,在郑国携得夏姬归。路遇申叔跪,跪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12]如果《鄘风·桑中》是首被谴责的淫诗,那么,申叔跪如何能用此诗为喻来恭贺申公巫臣得美人夏姬事?而《毛诗序》所谓“世族在位相窃妻妾”云云,实在是附会《左传》这段记载,巫臣所为确有窃人妻妾之嫌,夏姬亦为淫乱之人,但这与《桑中》一诗无关。
又如,《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后世很多文人将此诗看作是男女野合的淫诗,“男女相遇于野田草露之间„„邂逅相遇则得以适我愿矣。”[9]56“此诗亦叙淫奔者之辞。”[13]然《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郑简公在垂陇宴享晋卿赵武,郑国诸大夫纷纷通过赋诗来讨好赵武。其中子大叔赋的正是此诗。春秋时因赋诗不类而惹祸端的也是有的,以子大叔的老练而富有学识,如果这首诗当时人认为是淫诗,子大叔怎么会对赵武赋此诗?而赵武闻听大叔赋此诗后的反应又是十分高兴,说“这是您对我的厚爱啊(吾子之惠也)!”《左传·昭公十六年》载郑六卿在郊外为晋大夫韩起饯行,郑大夫子齹席间亦赋此诗,韩起听后也很高兴,说“孺子善哉,吾有望矣!”春秋时赋诗断章取义是有的,但若以淫奔者之辞来断章取义,就不担心会惹出麻烦吗?
其他如《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明明是热恋中的女子对男子的打情骂俏之言。《毛诗序》却有意将“狂童”附会到郑公子忽身上,说是郑人讽刺公子忽,“思见正也。狂童恣行,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也。”朱熹以此为情歌,但却说是“淫女语其所私者。”《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明为恋人之间有了矛盾,诗以女子口吻表达伤心之意,此人情之所难免。而朱熹则曰:“《狡童》,淫女见绝之词。”宋輔广云:“妇人从一而终者也。《狡童》《褰裳》二诗则其纵欲而贼理也甚矣!”[10]332这都是带着有色眼镜看古诗。其实,在春秋时期人们的心目中,表现男女恋爱幽会之诗,并非违礼,而是一种人间美好的感情。更可为证的是,《周南·关睢》明明是君子暗恋淑女之诗,《毛诗序》却说此诗是赞美“后妃之德也”,将男恋女说成是后妃苦苦为王寻淑女。“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所谓后妃之德就是为王进贤而已不嫉妒。这完全是汉代人的观念。其实孔子是将此诗看作是情歌的,并赞美此诗表达的情感是“爱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上博简《诗论》第10简云:“《关睢》以色喻于礼”。《荀子·大略篇》称:“《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纳于宗庙。’”就连西汉时期的司马迁也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这些评说,都是《诗经》中情歌本不与周礼相悖之明证。傅道彬先生说“在婚姻爱情上礼乐教化的意义,也不仅仅是对生命热情的规范与限制,也有对生命激情的张扬与鼓励。”[14]李山先生说:“自由野性的婚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这天地精神的遵从。„„在野性的《风》诗中,我们读到那些赤裸、率真地表达着求偶的诗篇„„率直大胆的内涵是对自己生命要求的尊重,是在追求着生命性灵的完整。”[15]事实上,礼的制定,固然是要对人的思想行为加以约束,但周代所制定的礼,还远远没有达到后世那样戕害人性的程度。《礼记·坊记》:“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礼记大传》:“圣人治天下,必自人道始。”人道就是人类社会的基本法则。首要的是要遵循人性规律。《礼记·中庸》:“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上博简·诗论》评《周南·葛覃》《卫风·木瓜》《召南·甘棠》三诗,皆言“民性固然”。蔡先金先生由此得出结论:“孔子还认为《诗》是与民性相吻合与同构的,一切人伦秩序皆为‘民性固然’,而《诗》只是民性之显现而已。”“„„在诗学中崇尚人之真情性。过去人们误认为孔子只讲礼、义、仁、智、信而不讲情。《上博简》的面世改变了大家已有的看法。”[16]廖群先生说: “新发表的《孔子诗论》,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与此观念十分不同的现象,这就是孔子并不回避男女言情之作,而且对其中有些作品表现出十分欣赏的态度。”“孔子诗说与《毛诗序》诗说有出入,在对待《国风》中的情歌问题上,这种出入尤其明显,„„”[17]汪祚民先生则从接受学角度来看《诗经》中的情歌,他说“只要一时的社会风尚和文化心理容许情歌的传唱流播,情歌带给人们的总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体验和心灵的感染与共鸣。无法传递什么‘淫’‘刺淫’的道德训诫。如果社会风尚和文化心理不能接纳情歌,那么情歌可能被视为淫秽歌曲无法在社会流传,情歌大量收入当时的乐歌总集,就说明当时的文化心理和社会风尚认可了它的存在。”[18]这可以说是对情歌为“淫诗”,或“刺淫”诗的说法的带有釜底抽薪式的否定。
当然,在男女情欲方面,周代也提倡节制,尤其是不能容忍不顾伦理道德的纵欲行为。如《邶风·谷风》以女子口吻,谴责男子喜新厌旧,抛妻另娶新欢,“宴尔新婚,不我屑以。„„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毛诗序》说此诗的主旨是“刺夫妇失道,淫于新婚而弃妇”,基本上符合诗意。又如《邶风·新台》写卫国人嘲讽卫宣公强占儿媳的丑行;《齐风·南山》是齐人讽刺齐襄公之妹嫁给鲁文公后,仍然与其兄襄公淫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郑笺》斥之为”“逆伦蔑理,人道已尽。”这些违背人伦道德的男女苟且之情,被收入《诗》中的,都明显地在诗中即含有嘲讽谴责的意味。而在这方面,汉儒的解释却与先秦时人的观念基本一致。这正说明那些在周代社会被认可的男女恋情的诗歌,而汉以后的儒生的却要做出牵强附会的解释,并非是因为他们读不懂诗意,而实在是因为时代不同,道德伦理观念不同所致。
(三)“怨刺诗”内涵皆在周礼容忍之范畴
1.适度批评朝政本为礼之要义
至于说到《诗经》中的怨刺诗,如《豳风·七月》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流露出对社会上获者不劳,劳者不获现象的不满情绪;《魏风》之《伐檀》《硕鼠》激烈地批评一些贵族老爷的寄生性;《小雅》中的《北山》揭示统治阶层内部的劳逸不均现象;《正月》《十月之交》《雨无正》《节南山》,《大雅》中的《板》《荡》《桑柔》《民劳》等诗对朝政的种种弊端的揭露和直言不讳地批评,小雅中的《巷伯》《何人斯》《巧言》诸诗直斥奸谗小人之害人误国之恶德恶行。还有的诗甚至把批评的矛头直指天子、公侯。如《大雅·民劳》云:“王欲玉女,是用大谏。”这在汉以后的儒生们看来,或为大逆不道。而在周代,批评时政,揭示社会种种弊端,甚至批评王及公卿大臣也都是在礼所允许的范畴之内。因为接受谏言,修身勤政,本来就是王及公卿大夫应遵循的礼教内容。《礼记·大学》:“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礼记·王制》“天子齐(斋)戒受谏。”而朝臣也有讽谏的义务,《礼记·表记》载孔子曰:“事君„„近而不谏,则尸利也。”宋吕大临释此句云:“有言责而不谏,则旷厥官,怀禄固宠,主于为利,故曰尸利。”[19]事实上,颂美与讽谏,都能够促进社会朝着文明和谐的方向发展。《左传》《国语》等先秦文献都记载了周代曾制定过讽谏制度,以使执政者能够通过多种渠道了解民情,接受来自各个阶层的批评意见,并以此来考察政治得失,民心向背。当然,周代也有王压制舆论批评意见的现象,如西周末的厉王。但这并非是周代社会的常态。《国语·周语上》载且厉王的行为也恰恰违反礼教原则的。“三年,乃流王彘。”交待了厉王的悲惨结局,揭示压制舆论的严重后果,实际上就说明厉王的行为是违反礼教原则的。
2.激烈抨击恶德恶行之诗并非违背“温柔敦厚”之旨
有人据《礼记·经解篇》载孔子说过“温柔敦厚,《诗》教也”的话,以为《诗经》中那些批评朝政或奸臣小人而感情激烈、言辞犀利的诗违背了“温柔敦厚”的宗旨。如顾炎武云:“《诗》之为教,虽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讳者。”[20]就连鲁迅先生也曾说过《诗经》虽有“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之言”,但是,“亦有甚激切者。”[21]其实,孔子所说的是深受《诗》教的人,能够养成“温柔敦厚”的性格,而并非说《诗》中表达的情感都是温柔敦厚的。《诗》中那些猛烈抨击奸诈阴险的恶德恶行之诗,也会从反面警戒人们当抛弃这种恶德恶行,这对培养人们敦厚朴实,与人为善的性格是有益的。如《小雅·巷伯》是一个因遭谗言而受宫刑的人抒发对小人的愤慨之情,诗曰:“彼谮人者,亦已大甚!„„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言辞不可谓不激烈,可是,孔子不仅并不指责诗人,反而给予此诗以极高的评价。《礼记·缁衣》载孔子曰:“恶恶如《巷伯》„„刑不试而民咸服。”意思是说,执政者如果嫉恨坏人坏事能象《诗经·小雅·巷伯》诗所表达的那种激烈的情感,那么,即使刑罚措置不用,民众也都会服从你。这正说明儒家学者是允许犀利的批判之辞存在的。社会上有丑陋,只有加以揭露、批判,使其无所遁其形,成为人人所厌恶的对象,才有可能逐渐压缩其生存空间。人们只记得孔子说过“温柔敦厚,《诗》教也”的话,却没注意接下来孔子还强调了“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人们常说封建社会中有愚忠愚孝者,即未能真正从《诗》中得到正面的启示,而只是对《诗》做了表面化、浅层次的理解罢了。无论对君王还是对父母,其实都不能一味效忠尽孝,对其不当的言行进行适度的批评,更是忠、是孝。故讽谏绝对不悖于礼。陈桐生先生说“谏诗并不违礼,与赞颂诗殊途同归,而出发点必须是维护现存的统治秩序。”[22]至战国时秦国崇拜暴力,推重法治,他们不需要披着仁德的外衣的“先王”,需要施行严刑峻法的“后王”。故托名商鞅所作的《商子》中说:“故事《诗》《书》谈说之士,则民游而轻其君。”[23]这正说明了《诗经》中一些诗,尤其在讽喻诗中,有指斥朝政的内容,为法家学者所不能容。因此,秦统一后,就严禁臣批评君。更不许底层人民批评朝政。以为这样就可以政权稳固,“传之万世”,其结果却恰恰与之相反。
总之,《诗经》305篇,内容丰富,风格不一,但都贯穿了周礼的精神实质。故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学者们多以此为据,认为孔子说《诗》305篇所表现出来的思想都是纯正无邪的。香港的汤浩坚则撰文认为“诗无邪” 是指《诗经》内容丰富,真情流露。因为《鲁颂·駉》,全诗主要是歌颂鲁僖公的政绩,其中说到当时公家养马兴旺发达。四章结尾处分别有 “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句。“思”是语气词,无疆,无期,无斁(厌倦,懈怠)„„都是状群马奔走不息,永无止境的样子,“无邪”亦应是此义。邪,徐,缓也。“无邪”就是不徐缓,所以,也与前“无疆”“无期”“无斁”意思一样。孔子用的是此诗句的引申义,意为《诗经》“内容丰富,真情流露”。这与孔子斥虚伪不实的思想也是一致的[24]。但这与《诗》皆纯正无邪,也并无本质的不同。《诗经》中的情歌也好,怨诗也罢,都是人的真情至性的流露和宣泄。只要无损于社会的和谐、稳定,都在礼所包容的范畴之内。上博简《诗论》1简云:“《诗》无隐言”,正是强调《诗》的长处,因为只有直言其情,不加伪饰,才有可能感染人,打动人,也才能真正达到礼教的目的。
礼仪文明原本就植根于社会生活之中,因此,只有深入了解社会生活,熟谙人情物理,才有可能领悟礼之真谛。而对于受教育者而言,只有领悟了礼之真谛,才有可能从内心深处自觉地接受礼的约束,正所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礼记·大学》)从《诗经》所涉及的生活广度来看,举凡祭天祀祖、祈福祝寿、朝会宴飨,迁徙建筑、演兵习武、征伐徭役、农耕渔猎、畜牧养殖、婚丧嫁娶、庆生悼亡、待客交友、思乡怀人、谈情说爱等等,均有所反映,而且多有具体生动的描绘,为人们提供了一幅周代社会生活的长篇画卷,展示出人际间的种种关系。陈祥道云:“礼乐者,成人之事,《诗》者,养蒙之具。”[25]是说礼乐的学习需要一定的有一定的阅历做为基础,是成年之后方能学习的内容。而诗歌创作是源自于社会生活的,故尔,学《诗》则可以间接地了解生活,从而感性、直观地认识某些礼仪、礼的内涵,在潜移默化中接受礼教的熏陶。例如,《小雅·宾之初筵》描摹醉客失仪之种种丑态,惟妙惟肖,穷形尽相。与醉前彬彬有礼形成鲜明的对照。吟诵其诗,自然会使人领悟“饮酒孔嘉,惟其令仪”的道理。《小雅·蓼莪》悼念双亲,陈述父母育子之艰辛,抒发了因过重的劳役而不得奉养父母的抱恨终生之情,“备极沉痛,几于一字一泪,可抵一部《孝经》读。”[26]又如《郑风·溱洧》 用男女对话的形式,表达男女自由交往两情相悦的美好。《周南·关睢》《周南·汉广》《郑风·将仲子》等诗篇,表现青年男女交往中以理智来节制情欲的意识;《齐风·女曰鸡鸣》描写夫妻之间的恩爱温馨情景以及“与子偕老。琴瑟在御”的情愫 ;《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唐风·葛生》抒写女子悼念亡夫:“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这些表达夫妻生死相依,忠贞不渝之情的诗篇,实在是唱出了人性之美,也是社会有序、和谐的基础。而《邶风·谷风》以弃妇的口吻悲愤自诉:“„„宴尔新婚,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苦乐相形,愈见悲惨,则会激起人们对喜新厌旧的痛恨,对无辜遭弃的妇女的深切同情。从反面告诫人们当珍惜来之不易的情感。正如王照圆引其师陈嘉琰所评:“《谷风》句句怨,句句缠绵,使薄倖人作情厚语,使人伉俪之意油然而生。”[27]这些来源于生活的歌唱,它所反映出来的鲜活的事例,都非抽象的说教所可比拟,可以让涉世不深的青少年从中感受生活,在情感上自然而然地接受含有礼教内容的思想熏陶。
勾承益先生统计先秦典籍中显示出被时人征引最多的就是《诗经》,他认为《诗经》是韵文,易诵易记,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诗中渗透周人的礼治精神和礼教精神,与孔子用毕生精力所奔走呼号的周礼保持着精神实质方面的高度一致,这才是孔子重《诗》并将它作为教科书的根本原因。”[28]此可谓达者之论。《诗经》并非皆为礼教而作,但《诗经》的采编是按礼教的精神进行甄选并加以润色过的,因此,《诗经》必然在在总体上寓含着周礼的核心价值观——持中致和的思想。惟其如此,《诗》才会成为青少年习礼修身的生动、形象的启蒙教材。 这就是孔子倡导礼教首先要“兴于《诗》”的用意所在。本文所强调的是,《诗经》中的一些恋情诗、怨刺诗在汉以后的儒生不能理解,以为与礼教不合,其实是以他们所处的时代的道德伦理观念来衡量周代诗歌的结果。
当然,习礼修身仅学《诗》还是不行的,这只是感性的认识,还必须以礼的条文来约束自己,由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这是成年之后才能做到的事。所以,《礼记·内則》规定:“十岁学幼仪,十三学乐,诵《诗》,二十而后学礼。”那为什么说“成于乐”呢?古人以一组完整的乐章演奏完毕谓之“成”,这里指的是人的修养达到完美的境界,再不会改变。《礼记·学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独立而不反,谓之大成。”音乐的感染能力太强大了。它能够陶冶人的情操,让人从内心深处去很自觉地接受礼的要求,使礼义成为自己的本性,这样才能使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受到外界的影响而改变自己,最终达到“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境界。今天看来,周礼亦自有其封建糟粕,然而,孔子提出的修身育人的方法和途径,在今天仍能给人以有益的启示。
[1]何晏,集解.皇侃,义疏.文渊阁四库全书·论语集解义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410.
[2]《甲骨文合集》二八 OOO、二七三六五[M]//殷虚甲骨刻辞类纂.北京:中华书局,1989:1103.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朱熹.文渊阁四库全书(198册)·论孟精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89.
[5]徐元诰.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500-501.
[6]吴闓生.诗义会通[M].北京:中华书局,1959:229.
[7]傅恒,等.文渊阁四库全书(84册)·御纂诗意折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54-55.
[8]毛诗•鄘风•桑中序[M]//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314.
[9]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0]辅广.文渊阁四库全书(74册)·诗童子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1]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161.
[12]杜预,集解.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下册)·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1897.
[13]梁寅.文渊阁四库全书(78册)·诗演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61.
[14]傅道彬.诗可以观:礼乐文化与周代诗学精神[M].北京:中华书局,2010:230.
[15]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139.
[16]蔡先金,等.孔子诗学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6:34-39.
[17]廖群.先秦两汉文学与考古文献[M].北京:学习出版社,2005:198-201.
[18]汪祚民.《诗经》文学阐释史(先秦—隋唐)[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33.
[19]卫湜.文渊阁四库全书(120册)·礼记集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408.
[20]顾炎武.文渊阁四库全书(858册)·日知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818.
[21]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1.
[22]陈桐生.礼化诗学:诗教理论的生成轨迹[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87.
[23]旧题商鞅撰.文渊阁四库全书(729册)·商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572.
[24]汤浩坚.从“诗无邪”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J].东北师范大学学报,2009(01):104-109.
[25]陈祥道.文渊阁四库全书(196册)·论语全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7.
[26]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418.
[27]陈子展.诗经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109.
[28]勾承益.先秦礼学[M].成都:巴蜀书社,2002:68.
Confucius Learning Ethics and Be-self Mottos in “Book of Songs”
YU Pan1,2
(1.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hifeng University, Chifeng 024001, China;2.School of Historical Culture and Tourism,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116081, China)
Be-self mottos by Confucius were first from “The Book of Songs”.Poem was adopted with feudualism carrying the essence of ethics of Zhou Dynasty—Confucianism.After the Han Dynasty the scholars modifies the“Book of Songs” in their time suspects that “Love Poem” and “Ironical Poem” going against the morality of the time.In Zhou Dynasty carnalism was punished while love poems were much valued going well with “Ethics roots in life that poetry creates” by Confucius.Morality is rooted in life, and poem creation is originated from life.Therefore poem learning can enrich the life experience of the young and immerse them in morality unconsciously.
Confucius;The Book of Songs;ethics and be self-civilization;enlightenment teachings
K2
:A
:1008-2395(2015)10-0091-07
2014-12-08
于盼(1989-),女,赤峰学院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教师,主要从事红山文化与中华文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