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海涛,吕卫丽(东南大学艺术学院;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 89)
从环境正义研究走向生态社会运动
——析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最新发展趋向
叶海涛1,2,吕卫丽2
(1东南大学艺术学院;2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1189)
[摘要]马克思主义与社会运动本就血脉相连,当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更是不仅注重环境正义的理论研究,而且植根于以生态运动为代表的新社会运动中,试图熔接环境正义与社会正义,从理论研究走向社会运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积极参与年度左翼论坛、“占领华尔街”运动,彰显出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品格,体现了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最新发展趋向,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关键词]社会正义;环境正义;新社会运动;生态社会运动
[中国分类号]X2;D641
“正义”价值维度对于人类社会组织建构的重要性已不言而喻。当代正义论奠基人罗尔斯视“正义”为思想体系中的“真理”,将其誉为“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1]3当下对“正义”范畴的逻辑推演与制度实践已颇多力证,由“国内正义”至“国际正义”,由“代内正义”至“代际正义”等等。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史无前例的生态环境危机的降临,对社会正义问题的探讨应然地具有了一个新的视域:环境正义(Environmental Justice)。基于各自的社会发展与环境状况,国际国内学界目前对环境正义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环境正义的含义、原则、向度以及“环境正义何以可能”等问题,其话语表达与理论建构已渐成气候,但其中一个较为明显的问题是,对环境正义实现机制和过程的研究尚嫌不足。本文试图在对社会正义进行生态环境维度植入的基础上,从作为新社会运动的生态运动分析入手,以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透视环境正义的实现过程和内在机理,彰显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最新趋向:从环境正义研究走向生态社会运动。
博登海默(E. Bodenheimer)曾形容说:“正义有着一张普洛透斯似的脸(a Protean face),变幻无常并随时可呈不同形状具有极不相同的面貌。”[2]252西方最早的正义观念是一种宇宙论正义观,是“希腊人对于自然规律与人世规律信仰的根源”,其发轫甚至“在哲学开始前”。[3]154到了苏格拉底,正义由宇宙(自然)法则历史性地转为人事和社会伦理法则;其后,柏拉图结合“个人的正义”和“城邦的正义”,在阐释古希腊城邦社会“四主德”的同时,理论建筑了一个自己心目中正义的理想国;沿此分析路向,亚里士多德认为:“正义是某些事物的‘平等’(均等)观念”,“大家认为相等的人就该配给到相等的事物”,如此,“政治学上的善就是‘正义’,正义以公共利益为依归”,城邦社会秩序的建构就应该以这样的正义原则为基础。[4]152、9-10近代已降,霍布斯、洛克、卢梭等思想家们依托自然状态,诉诸社会契约论,破除了神学目的论的思想体系和封建等级制的社会结构。古代以道德伦理为主题的正义观,由此转换为近代以“自由、平等、权利”为要义的政治正义观念。基于著名的两个正义原则,罗尔斯精心构筑了“公平之正义”观;另一位大师级人物诺齐克则视“个人权利”为正义之基石,针锋相对地论证了“持有正义三原则”,并据此建构了自己的权利正义理论。
由此可见,随着人类社会的历史变迁,正义价值的理论内涵总是愈来愈丰富和具体,其思想主题也呈现出某种阶段性特征。时代的发展总会为正义理论注入新的价值维度。正如在那个“古巴导弹危机、越南战争、黑人民权运动、校园学生运动、贫富差距过大”的动荡不安的年代,罗尔斯“作为公平的正义”观复兴了政治哲学;当下以“人口爆炸、物种凋零、环境退化、生态失衡”为主要表征的生态危机时代,也必然要求和促成一种环境正义(Environmental Justice)理论与实践的勃兴。
半个多世纪以来,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似已成为时代特征,人类似乎沉浸于所谓“黄金时代”而不能自拔。空前规模的物质文明富足之日,空气、水源、食品等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却遭遇窘境。一个生态危机的幽灵从天而降[5]3,并愈发显现出其狰狞的面目本色。在人类历史上,由于生态环境的人为破坏,古代文明的衰落甚至消逝的先例也曾有过,如早期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玛雅文明、罗马文明等。但总体而言,上述早期文明的衰落只是局部的和暂时的;当代这场生态环境危机却是全球性的和史无前例的,以至有学者将生态环境问题视为21世纪人类生存面临的最大威胁。①一般认为,人类目前面临五大世界性问题:人口、粮食、资源、能源和环境。在《巨变》一书中,罗马俱乐部成员、布达佩斯俱乐部主席、系统哲学家欧文·拉洛兹援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环境规划署的调查结果,说明了“绝大多数人都把减少空气、水和土壤污染列为他们未来面临的最重大挑战——比健康、人权、人口增长和贫富悬殊等问题更重要。”(参见欧文·拉洛兹《巨变》,中信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页)。社会稳定、国家安全、政府合法性等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和冲击。环境问题由此成为几乎所有人文社会科学共同关注的焦点话题,生态学与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日益交叉融合。生态学甚而获得了一种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意义,以至于“简直可以把我们的时代称之为‘生态学时代’了。”[6]13
面对生态危机的幽灵,以往构筑在“自由、平等、权利”基础上的正义理论体系多少显得有些不堪和脆弱。新的世代为正义理论的主题转换提供了新的契机,或者至少可以说,当代正义理论需要生态环境维度的历史性植入。以环境问题为介质来重构社会正义秩序,或者反过来说,期望通过社会正义秩序的重构来解决生态环境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命运和现实难题。当下必须同时关注社会正义与环境保护,因为“如果不把环境问题和社会正义紧密联系起来,它便得不到有效的解决。”[7]261道理很明显,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共同构成了我们的生存环境。缺少人类保护的自然环境可能变得不适宜居住;缺少正义的社会环境可能同样变得充满敌意。“因此,生态学关注并不能主宰或总是凌驾于对正义的关切之上,而且追求正义也必定不能忽视其对环境的影响。”[8]2具体而言,在以生态运动为代表的新社会运动中,当代正义理论的生态环境维度渐次植入和逐步彰显。
一种环境正义的理论分析表明,伴随着生态危机幽灵的降临与肆虐,环境利益分配和环境责任担当有着明显的不公正倾向。一国之内环保的富人区和污染严重的穷人区形成了鲜明的比对存在;发达国家纷纷进行“生态殖民”,将能耗大、污染重的行业企业转移至发展中国家,或者干脆直接将工业废料和生活垃圾输送到发展中国家;“代际正义”则关注现代人与未来人之间的环境利益和环境责任问题,我们这代人透支了自然资源和能源,借用了儿孙们的地球;此外,还有强调大自然的权利以及人对大自然的义务的“种际正义”原则等等。凡此种种似乎表明,原本被严格限制在“人—社会”范围内的正义理论更多地具有了生态环境的因素。问题是,“抽象地谈论人类与自然的平等关系、悲天悯人的宗教情怀、浪漫的荒野体验”等理论主张,多少有些缺乏对现实环境问题的强烈关注。这样的环境正义理论注定会陷入某种发展困境,其对环保实践中一些现实问题的阐释也常有无力之感。当代环境正义理论有效性的路径依赖或许在于:以生态运动为代表的新社会运动。
作为“一种现代发明和现代国家兴起的伴随物”,社会运动首现于18世纪后期的西欧和北美。这是一种新的社会政治现象,一种前所未有的大众政治诉求的实现手段和方式:“斗争政治”的特殊形式。②参见查尔斯·蒂利:《社会运动,1768-2004》,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西德尼·塔罗:《运动中的力量——社会运动与斗争政治》,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既为“斗争政治”,便有对垒双方。在此意义上,社会运动就是挑战者(公众)与应对者(政府当局)斗争互动的情境与产物。作为一种压制性力量的政治砝码,社会运动是相对弱势的“普通民众”对抗“强势对手或强大政府”的主要装备和惟一资源。[9]3-4随后,社会运动逐渐勃兴,人类社会政治文明进程开始加速。至19世纪末,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社会运动逐步趋向成熟,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是其典型形态。在社会运动发展史上,1968年的“五月风暴”具有某种全新的政治意蕴:如阶级主题的淡化、暴力革命斗争方式的扬弃等等,其标志着世界政治生活的某种重大转折,可视作“新社会运动”(NSMs)①一般认为,德国社会学家阿尔伯特·梅卢西(Albert Melucci)首创该术语,以区别于传统社会运动特别是工人运动。(See Albert Melucci,“The New Social Movements:A Theoretical Approach”,Social Science Information,vol.19,1980,pp.199-226。)关于新社会运动的具体表现形式,国内较具代表性的著作可参见奚广庆、王谨:《西方新社会运动初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3—201页。开启的历史帷幕。
“五月风暴”之后,反核运动、和平运动、女性运动、同性恋运动、生态运动等真正意义上的新社会运动,正式亮相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新社会运动之“新”主要体现为:重视“生活质量”——特别是有关生态环境方面——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大为褪色的政治意识形态标签、新中产阶级(New Middle Class)行动主体、“非暴力”的行动方式等。至八十年代中期,关于社会运动的实证分析和理论研究呈爆炸式增长,“社会运动社会”(So⁃cial Movement Society)[10]421-464一词形象地道明了社会运动的普遍和强势。
此后,传统社会运动的领地不断地被新社会运动蚕食和侵占,新社会运动目前已成为西方各国规模最大、影响最广泛的群众运动。
在风云际会的新社会运动中,生态社会运动矛头直指21世纪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生态危机。以1978年的“爱渠事件”和1982年的“沃伦抗议事件”②爱渠(Love Canal)原为美国纽约州的一处废弃运河,美国胡克化学公司1942年买下该运河用于填埋化学废弃物。1978年,该地区地面流出一股股对人体危害极大的有毒化学物质,此前数年该地区出生婴儿畸形率是其他地方的3倍。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洛伊斯·吉布斯积极组织公民团体促进基层社区的协作和联合抗争。纽约州政府当年8月宣布该地区进入紧急状态,紧急疏散并重新安置了当地许多居民,史称“爱渠事件”(See Louis S.Warren,American environmental history,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Company,2003,p.319。);1982年,美国政府和一家弃物处理公司拟在北卡罗来纳州沃伦县修建一座用于填埋聚氯联苯(PCB)废料的垃圾填埋场,当地居民认为垃圾场的修建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侵犯了他们的权利,并为此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史称“沃伦抗议事件”(Eileen Maura McGurty,Policy Review:Warren County,NC,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Movement:Unlikely Coalitions and Shared Meanings in Local Collective Action[J]。Society & Natural Resources,2000,(4):373-387。)。为契机,有关环境正义主题的生态运动在世界范围内风起云涌,极大地改变了西方国家的社会结构和政治生态。经过整个1980年代,追求环境正义的生态社会运动呈现出多样性特征,“在环境的伞翼下……就像我们追求自然界的多样性一样,我们在政治风格和所要完成的使命方面也需要多样性。”[11]391990年代,生态社会运动开始关注弱势群体的利益,其标志性事件就是1991年第一届有色人种环境领导峰会的举行。这可能是生态社会运动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因为它的召开拓宽了环境正义运动的范围,使得那些弱势群体从对有毒废物的关注发展到了对公共健康、土地利用、工作安全、房屋居住、资源分配、社区营造等很多问题的关注,它的召开证明了在不同肤色的人们之间发起一个环境和经济的正义运动是可能的。”③参见Robert D. Bullard,“Environmental Justice in the 21st Century,”http://www.ejrc.cau.edu/ejinthe21century.htm。(June 28.2012)。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为此签署了《关于针对少数族裔和低收入者环境公平的联邦政府行动法令》(即12898号行政令):“只有明确的法律条文才能确保在这个国家生活的人都生活在一个健康和安全的环境里面,才能确保环境运动的正义性。”
社会运动的进程与政治理论的型塑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姻缘关系。在19世纪末的工人运动中,诞生了马克思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反过来又成为社会主义运动的理论指南。2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生态危机幽灵的降临与肆虐,生态社会运动风生水起,环境正义理论强势兴起。学界也纷纷回首一百多年前马克思的理论和智慧,以期找到一条克服生态环境危机通向人类未来福祉之路。与社会运动本就血脉相连的马克思主义,在生态危机的时代理应彰显出其首要的和基本的实践理论品格,与追求环境正义的生态社会运动走向联合。1994年11月,纽约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奥尔曼(B. Ollman)访问中国社科院,在介绍西方关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最新趋势时,将“社会运动的马克思主义”列为当今世界十大马克思主义理论流派之一。④参见《美国奥尔曼教授谈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十个流派》,载《国外理论动态》1995年第2期。
在新社会运动的实践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反思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Ecological Marxism)⑤从马克思本人生态思想的当代复兴,到法兰克福学派关于启蒙理性、技术理性的生态维度批判性反思,再到莱斯(William Leiss)著名的“自然的控制”理论,马克思主义和生态学的结合愈来愈亲密。但真正创造性地提出并论证“生态学马克思主义”(Ecological Marxism)这一理论术语的是加拿大哲学家本·阿格尔(Ben Agger)。20世纪70年代,在其成名作《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中,阿格尔首创“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并通过自己卓有成效的理论工作使这一概念范畴体系化和系统化。参见拙作《西方马克思主义生态政治思想》,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3-134页。已成为当今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新阶段和新形态。①这一点在当今学界已取得相当的共识。近年来,随着国内外有关马克思生态思想论著的大量涌现,有学者认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无疑代表了我们这个世纪的最后年月里马克思主义发展的一个新阶段”(米洛斯·尼科利奇:《处在21世纪前夜的社会主义》,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58页)。当代在以生态运动为代表和旗帜的新社会运动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经验基础被实践地和历史地构筑起来。有学者指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全部内容和性质都植根于新社会运动之中”,因为“若不了解新社会运动的内容,不理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和新社会运动之间的深厚联系,我们就不可能全面地把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性质、理论内容和结构。”[12]7-8当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一个鲜明的理论动向就是:走向生态社会运动。
综观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对环境正义的理论关注,多不同程度地显示出了对新社会运动的偏好。首创“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术语的阿格尔(B Agger)在其学生时代就亲身参与反越战运动等新社会运动,后在其老师莱斯(W Leiss)的影响下,阿格尔致力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与生态社会运动现实的紧密结合,从而塑造了其“接地气”的学术气质风格。当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领军人物之一的奥康纳(J O’Connor)②以奥康纳、科威尔(Joel Kovel)为首的“奥康纳学术共同体”与福斯特、伯克特(Paul Burkett)等组成的“福斯特学术共同体”自2001年以来进行着激烈的学术交锋,其学术论争的焦点问题大致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马克思与“生态”的关系;集中体现马克思生态思想的范畴是“新陈代谢”还是“生产条件”;生态马克思主义需要怎样的“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参见郭剑仁:《奥康纳学术共同体和福斯特学术共同体论战的几个焦点问题》,载于《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年第5期),客观上讲,这场著名的学术争鸣共同推进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进展与实践进程。指出,“伴随着生态破坏与一种全球性环境危机的来临,地方社区和非政府组织(NGO)以绿色运动的形式浮出了水面,它们与劳动斗争并列(有时两者的意见还很一致)成为反抗资本的一种力量。”[13]4752011年11月21日,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另一领军人物福斯特(J B Foster)亲自上阵参与“占领华尔街运动”③始于2011年9月17日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是1970年代以来美国规模最大、扩散范围最广的社会运动。这是数十年来首次从总体上质疑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运动(参见理查德·沃尔夫:《欧美资本主义制度陷入全面危机》,载于《参考消息》2012年3月17日)。,并发表了题为“资本主义、环境灾难与世界革命”的演讲,将“对地球环境的毁灭性破坏”视为“资本主义对人类威胁的最高表现形式”,并呼吁进行一场“生态革命和社会革命”。2013年6月,主题为“生态和经济转型”的全球左翼论坛在纽约曼哈顿举行,生态危机成为论坛主要议题的同时,工人运动和社会运动的表现、原因和未来发展方向也成为学者们探讨的焦点所在。④本届纽约左翼论坛宣言指出:“人类乃至人类所处的星球都身处险境。气候不断变暖,冰川不断融化,海平面持续上升,旱灾愈发严重,诸多物种濒临灭绝,一切都源于不可持续的发展与过度消耗自然资源。与此同时,我们当前所面临的经济危机是继大萧条之后最为严重的一次。……这两种危机——实质上是一种生态自杀——暴露了资本主义的破坏性发展动力本质,……同时,新形式的反资本主义以及横向民主抗议运动随处可见。”(转引自张新宁:《从纽约左翼论坛看资本主义面临的危机》,载于《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4年第1期)。继“占领华尔街运动”之后,福斯特坚守其一贯的学术立场出席论坛并发表演讲,再次强调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指出已经进入“金融帝国主义新阶段”的资本主义进一步加剧了社会危机和生态危机。
像当今各生态主义政治哲学流派一样,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关注人与自然关系的研究;但更为深刻和根本的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还致力于探究公平、正义等社会生态问题。因为如果“把生态问题和社会问题分离开来——甚至贬低或者只是象征性地认可这种十分重要的关系,那么就会误解还正在发展着的生态危机的真正原因”。[14]354在福斯特看来,“对资本积累的痴迷”是资本主义首要的和根本的特质。在资本积累原动力的本能驱使下,经济增长自然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首要目标,自然资源被迅速消耗,环境问题迅速恶化。同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对自然的剥夺也是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夺;环境恶化也是人类关系的恶化”,此即“资本与自然之间的致命冲突”。[15]116-117福斯特因而将生态危机的根源归咎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并由此主张进行社会制度的革命性变革:“一场像早期农业和工业革命一样规模的‘环境革命'”,这“取决于人们的社会斗争、社会运动所能建立起的社会组织。”[16]85
福斯特颇为注重生态社会运动中的阶级关系,以及与之相联系的社会正义问题。在福斯特看来,“生态发展也是环境公正的问题,为创建更加绿色的世界而进行的斗争也必然与消除社会不公正的斗争紧紧联系在一起。”[16]75此即福斯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独到之处:社会正义运动与环境正义运动相结合以实现“社会生态正义”(Ecology of Social Justice)才是环境问题的根本解决之道。[12]170他甚至颇有些“左派”地和“不合时宜”地认为,阶级问题依然是这个时代的主要矛盾,历史仍然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阶级力量依然是基本的和主要的社会变革力量。要想从根本上解决生态环境问题,就必须依靠工人阶级的力量,因为他们的生存状态决定了他们进行“环境革命”的彻底性和坚决性。[17-18]这与一般新社会运动所主张的淡化意识形态倾向和阶级立场大相径庭,颇具马克思当年的理论风格和勇气。这样的理论特色其实源于福斯特本人经年观察的一个典型案例:“美国太平洋西北沿岸地区原始森林木材业危机”。案例中,对林业工人生计漠不关心的环保人士要促成立法保护森林生态系统;迫于生计的林业工人又会故意破坏环保运动。在福斯特看来,这恰是当代环境正义运动的症结所在:环保主义者与工人阶级的分裂,阶级运动与环保运动的分离。这样的分裂和分离削弱了当代生态社会运动的力量,“忽视阶级和其他社会不公而独立开展的生态运动,充其量也只能是成功地转移环境问题,这样的全球运动对构建人类与自然可持续性关系的总体目标毫无意义,甚至会产生相反的效果”,福斯特称之为:“阶级与生态的两难困境”。[16]97-98这反过来恰恰证明了工人阶级与环保人士、阶级运动与生态运动结合的必要性。
然而,生态社会运动现实中的这两股力量并非自然地结合在一起,许多绿色组织都声称采取一种超越阶级斗争的政治立场。在福斯特看来,社会运动虽有新旧之分,然而它们追求正义价值的根本目标是一致的;旧的阶级斗争式的社会运动与追求环境正义的新社会运动理应联合起来,因为它们现在面对一个共同的对手和敌人:作为社会不正义和生态危机共同根源的资本主义制度。这就是阶级运动和生态运动相结合的“共同的理论基础”和“物质的群众基础”。福斯特据此主张,只有将生态环境问题与社会公平问题捆绑在一起考虑,生态社会运动才能取得最终成功。“只有重视和解决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关联的经济和环境不公的问题,生态发展才有可能。……应该以人为本,尤其是穷人,而不是以生产甚至环境为本,应该强调满足基本需要和长远保障的重要性”,环保主义者和工人在同一条战线上联合起来,组建广泛的“劳工—环保联盟”[16]42、99、124显得尤为迫切。如此方能消除工人和环保主义者之间的固有成见和敌视态度,从而在工人的生存权利和环境保护之间保持一定的张力,最终实现“社会公平”与“环境正义”,暨福斯特所言之“社会生态正义”。这样的理论主张和特色,其实是马克思恩格斯“两大和解历史任务”的当代绿色重现。
与福斯特相比,奥康纳不同侧重地表达了对生态社会运动的偏好和路径抉择。在奥康纳看来,作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归宿的“生态社会主义”,既是一种理论,更是一种实践,一种生态社会运动。奥康纳认为,要成功进行一场走出生态困境的社会制度根本性变革,同样离不开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不仅能使我们正确认识“历史与自然”、“人类史与自然史”、“资本主义与自然”之间的相互关系,而且能帮助我们真正理解和把握“社会主义与自然”、“社会主义与生态学”之间的内在理论勾联和现实生态运动。在反思前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的环境问题后,奥康纳坦承,无论资本主义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国家,资源损耗和环境污染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但两种类型的生态危机存在着本质区别,因为“损耗和污染的某些基本原因在这两种经济体中是不相同的,……社会主义国家的资源损耗和污染更多的是政治问题而非经济问题;这也就是说,与资本主义的情况不同,大规模的环境退化可能并非是社会主义的内在本质。”[13]418因此,“生态学”和“社会主义”的结合暨“生态社会主义”,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都是可能的和必要的。
严格来说,奥康纳眼中的生态社会主义并不完全是一种规范性理论,而且是一种实证分析式的生态社会运动,一种全球性思考和行动的生态社会运动。在奥康纳看来,以往的生态社会运动提出了“全球性地思考,地方性地行动”,该口号已经鼓舞了人们许多年。问题在于,随着全球经济和政治力量的集中,“大部分世界性的生态问题是不能在地方性的(生态/地理)层面上获得恰当阐述的”,地方环境已日益成为全球经济和政治的重构与变迁的牺牲品。[13]432-433、476-478以往的地方性生态运动和组织较为分散,不足以产生足够的政治和经济能量,来影响和推动社会制度的根本性变革。奥康纳因之主张,生态社会运动应当从地方性生态自治转向全球性行动,“组织一种国际性的激进绿色运动,做出与全球性的资本相对称的反应,进而推动一种新的民主的、生态合理的、并且在经济上和社会上公平的生活方式”。[13]476全球化时代背景下,生态社会运动只有具备“全球性思考和行动”的战略思维,才能触及到全球资本的权力核心,最终使全球性生态问题得到解决。
在人与人社会矛盾突出和尖锐的19世纪,马克思主义在工人运动中强势兴起,成为工人运动的理论指南;在人与自然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当下,良序社会的正义原则开始向自然界拓展和进军。追求“环境正义”的生态社会运动不断上演,与社会运动本就水乳交融的马克思主义在应然获得生态意蕴的同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性质、内容和结构也在生态社会运动中构筑起来,并由此呈现出当代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理论动向:走向生态社会运动。在这方面,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两大领军人物奥康纳和福斯特,无疑走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生态社会运动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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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叶海涛(1973-),男,山东曹县人,哲学博士,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在站博士后,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当代西方政治哲学、文化传播学。
[基金项目]教育部2012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自然概念、制度论域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12YJC710078);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及其政治哲学基础研究”(2013M541594);江苏省博士后科研资助计划“政治学的生态学转向:过程和机理探究”(1302136C)成果之一。
[收稿日期]2015-01-08
[文章编号]1671-511X(2015)02-0046-06
[文献标识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