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传伦
汉高、顾、张的「吾不如」(外一篇)
●文/张传伦
二十郎当岁的蜀中奇才张大千,敢夹画笔一枝,沿江而下,闯荡上海滩,除了自忖有些个画画的技术手段之外,交际的手腕也很是老到高明,此亦端赖于囊中不缺银子。张家有买卖,养着几条大沙船,抢滩闯海,自不是寻常人家。大千成名后吃得开,玩得转,三教九流都给他面子,画假画骗倒一大片,张学良罗振玉黄宾虹陈半丁陈霖生……不少厉害角色都吃过他的药,最得意的是,这些人反倒不怎么怪罪他,后来结为好友的不在少数。大千先前骗他们,是有缘故的,不怨大千。大佬们目高于顶,根本看不起这个四川来的乡下人,大千不得不用自己的一套本事,教他们学会正视,此外,还有些故做儇弄戏耍的成分在里面。大千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到沪上,先拜了两大名家曾农髯李瑞清为师,学文习字。曾李也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尤是在尚未深识爱徒之前。李瑞清是前清高宦,说“侯门深似海”是吹牛,门第高耸确乎不假。张大千初入李府,门槛高,阍官不给传,一会儿说“老爷不在”,一会儿说“老爷在,正忙着呢,不见”。这好办,大千下次来,封了三百两墨银给了这位看门人。从此一路绿灯,大千一到,看门人便十分殷勤地告知大千:“老爷正在哪厅哪室,快去吧。”
多大名头也有不易时,好在大千成名后回馈社会,善待世人,不似他晚年的老外朋友,也是画家的毕加索。老毕晚年性格愈加乖张,对家人都不好,画也不好好画,盖因年轻时非常用功,画好却卖不出去,生活拮据,成就大名后,故意胡乱涂抹,不知是报复社会还是报复当年给他难堪的人?
张大千毕加索晚年有过一次轰动世界的法国坎城古堡会晤,岁在1956年。当时的媒体广为报道,东西方两位艺术大师欣然会面云云……而所谓闻风而动前来蜂拥采访的记者,闻的只是大千的口风。光有口风是不够的,大千又岂是“唾沫沾家雀”的主儿,大千给记者诸公,事先一一封好了装绿票子的红包。
大千“张大山人”的绰号不是白给的,敢叫山人的,自古都是有本事的人。明清两朝的文人高士都喜自称山人,老婆也跟着沾光,金冬心就称老婆为山妻。
明朝第一大山人陈眉公,“明朝大学问家,与董其昌齐名。二十九岁取儒衣冠焚弃之,子史百家无所不精,工诗文,短翰小词皆极风致。会书会画。董其昌说:‘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虽草草泼墨,而一种苍老之气岂落吴下画师恬俗魔境’”。
“山人中名气最盛者当推陈眉公和董其昌(董或许不可与陈做等量观,董毕竟做了明朝的官),说暴发户附庸风雅是装饰,其实名公巨儒自比山人也属矫情。陈眉公既是山人中之最名贵者,难免谤亦随之,眉公甚至有云间鹤之称。听说陈眉公有一天在王荆石家巧遇一宦,宦问‘此人是谁’?答曰‘山人’。宦说:‘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那是讥讽眉公往来于显贵之门也。蒋苕生因有剧本诋毁陈眉公,那出戏的出场诗骂得淋漓尽致:‘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诗亦颇不坏,坏在蒋苕生多少有些妒羡陈眉公的特大名气,蒋做得做不得山人我不知道,倘做得,亦必做不得似眉公这样的大山人。
照周作人看来,写《闲情偶寄》的清初名士李渔,只算得上是普通的山人清客,尚无资格得入顶级山人圈,乃因李渔“其地位品格在那时也很低落在陈眉公等之下了”。然李笠翁自有李笠翁的妙处。陈眉公不是有点儿装,是装得过了头,此便非一般的矫情了。眉公当年“竹冠羽衣”,骑坐张岱祖父赠送的大角麋鹿,穿行长堤深柳下,如此招摇于西湖的六桥三竺,杭州的市民恍为神仙下凡。眉公这一把没白忽悠,从此得一“麋公”别号。李笠翁纵然放浪形骸,终不会像陈眉公显摆得这样愚腐可笑。
自古文人矫情的不在少数,矫之大者,无过于假谦虚,谦虚过了头,即涉虚伪。奇奇怪怪的是,古人有能耐虚火的高明,后世竟然纷纷仿效。
张大千是多产多能的画家。多产不足夸,多能了不起。举凡国画的人物山水花鸟种种题材,大千画来,允称国手无双,时人难望其项背,他偏要客气地云山雾罩一番,不如这个不如那个,矫之过甚。反正我听了,权当他说着玩。不妨先看看张大山人怎么说:“山水石竹,清逸绝尘,吾(仰)不如吴湖帆;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不如溥心畲;明丽软美,吾不如郑午昌;云瀑空灵,吾不如黄君璧;文人余事,率而寄情,自然高洁,吾不如陈定山、谢玉岑;荷芷梅兰,吾不如郑曼青、王个鋎;写景入微,不为境囿,吾不如钱瘦铁;花鸟虫鱼,吾不如于非闇、谢稚柳;人物仕女,吾不如徐燕孙;点染飞动,鸟鸣猿跃,吾不如王梦白,汪慎生……”
稍懂些书画的,尤是熟悉清末民国书画家名头的藏家玩者,没有几个不知道大千综上所推举者,很是有几位无论地位名气技艺压根与大千不在一个水平上,差之多矣!大千一生推己及人绝非妄自菲薄之辈,“五百年来一大千”,服过谁?有一事,颇可印证大千的自信。民国三十年代张大千和岭南派大画家高剑父有过一次类似今日书画家笔会的聚首,高手相遇,华山论剑,在所难免。高大师是“岭南派”泰斗。张八爷乃民国画坛无所不可的派的天才,率先开笔,运笔如行云流水,纯乎以剑父奇峰笔法成就丹青,竟然“岭南”,毫无二致。剑父观之,心下诚服,虽未当场逊为让席,大千几右之座是坐定了,剑父不禁拱手曰:“极是!极是!”
张大千早年在曾李二师教导下,书读了不少,此一番“吾不如”某某之语,显见得是炒了明末清初大儒顾亭林的冷饭,炒便炒了,恐关他事,想那湖上笠翁李渔泉下有知,会不会笑骂“大风堂”主,浑不怕风大闪了舌斗,犯吾“剽窃陈言”之戒条,“剿窠袭臼”,嚼那亭林唾余。幸赖张大千学古扎实,习先贤言辞,并未“谬谓舌花新发者”,不算犯戒的。
顾亭林写入《广师篇》中有名的“八不如”,其所由来,大有渊源,暂且不论,兹请详录“八不如”:“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读书为己,探赜洞微,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孚一;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志伊;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鬯;好学不倦,笃于朋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书,信而好古,吾不如张力臣。”
文中所指“八不如”,太过谦虚,倒让人觉得此八人之八大优点皆系于亭林一身,八人者除傅青主朱锡鬯,余之六人与亭林之大材本不在同一殿堂。
傅青主是傅山,朱锡鬯是朱彝尊,傅朱大名鼎鼎不必细说,倘若绪之以黄宗羲,以此三人譬喻“三不如”,允称妥贴,是则顾亭林真诚或可一见。罗列而至“八不如”,究其何因而竟不载黄宗羲,殊可疑问。放眼明末清初之际,海内读破天书之大儒,傅朱黄三子当列,而顾亭林势必居其先。然其“八不如”之论,多存虚托之语,不可尽信。例数至张力臣之后,顾亭林似乎犹觉谦虚的不过瘾,“八不如”仍嫌不足,竟说什么“至于达而在位,其可称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所得议也”。
亭林著此文之日,定然心情大佳,颇有前辈王阳明见“街衢行人皆圣贤”之慨。
“八不如”,意间或有不逮,微吾书生若我独赏其取法高古,秉承太史公笔法,朗然可鉴于《史记·高祖本记》:“高祖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老实说,顾亭林可不是好性情好脾气好说话的谦谦君子,行为乖张之处,三百年后惹得董桥的批评,《夜行者的独白》一文中记亭林事甚奇而怪。亭林之恣睢,董先生只好讥其为神经兮兮了:“顾亭林学问文章俱佳,貌极丑怪,性复严峻,一度独身北走,所到之处,必买媵婢,置房产,一两年后即弃之,什么都不顾就走了。人家请他吃饭,畅饮夜阑,张灯要送他回家,他怒骂主人说:‘世间惟淫奔、纳贿二者皆子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主人屏息肃容,不敢置一词。”
要留宿便留宿,亭公何必出此言?温褥暖衾间须陈 “醒酒毡”,不知主家可备否?
瞎子·鬼
瞎子眼瞎心明,心明得益于心静,明眼人目迷五色,心旌微动,亦必惓惓多所勾摄。此情之于文士犹甚,腹笥墨点无多,残朱剩碧,终是难图榱楹。
古之乐人,为臻五音之悦耳,六气之神清,熏瞽双目,万古沉夜,端赖于丝竹陶写人生。纵是一般市井瞎尊,也是大多能捏会算,虽未精擅周易六十四爻相,却谙熟人间俗子百态,麻衣神相类占卜扶乩之书,师傅传授,口口沿传,倘若幸遇一后天失明者,先前读得四书五经七坟八典,这般文而化之的瞎子,最擅雅谑。
乙未羊年早春早起读书学习,翻至董桥先生《英华沉浮录》卷一中的一篇文章,提及一位好玩的瞎子。此君或许是后天失明的读书人,他的笑话说来大有意思:“瞎子双目失明,只善闻香识气。有秀才拿一部《西厢》给他闻,他说:《西厢记》。问他何以知之,答曰:有些脂粉气。又拿《三国》给他闻,他说:《三国演义》。问他何以知之,答曰:有些刀兵气。秀才大为惊奇,拿自做的文章给他闻,瞎子曰:此是你的佳作。问:你怎知?答曰:有些屁气。”
董桥先生接绪而写的两句批语最要紧:“秀才的文章未必真的那样差,关键是瞎子要相信自己文章一定比秀才的好。”文章好,定是读书读得好。读书有三到,“眼到口到心到”;天生瞽目,至少做不到眼到。
秀才听了瞎子的褒贬很生气,骂瞎子是“放屁”。瞎子对骂之:“放狗屁。”秀才不示弱答之以:“狗放屁。”瞎子回敬:“放屁狗。”此一语,直入如来妙境,绝倒众生。
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滦阳消夏录》开篇即讲鬼故事,每一节都好看。其中有一鬼乃老学究之亡友,虽云幽明两隔,这阴间的鬼却把阳间的学究消遣得够呛,学究不免怒叱之。
故事是这样发生的:夜暗星稀,学究独行,忽遇此亡友。学究胆大且一向为人刚直,故不怖畏。问鬼:“君何往?”鬼曰:“吾为冥吏,适同路耳。”人鬼同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甚是好奇,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
人亡果有灵乎?似此鬼,做鬼也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