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椽巨笔写风云

2015-03-21 03:42何向阳
文学自由谈 2015年3期
关键词:犹太人婴儿天津

●文/何向阳

如椽巨笔写风云

●文/何向阳

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中国人民抗战胜利70周年。70年,将近一个世纪,无论是世界文学中反法西斯的作品还是中国抗日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都在对于人类历史的思考中注入着新的内容。如何回顾这段人类历史中的重大事件,并以此反思法西斯主义灭绝人性的理念与作为,并以艺术的书写而时时警戒悲剧的发生,这70年来的文学的确已提供了许多可资借鉴的东西。

但是相对于20世纪的这样一个人类大事件,我们的文学是否已经做到了完善,或者说中国抗战题材的文学面对历史所提供的丰富性的矿藏是否已挖掘殆尽,我认为未必。近读宋安娜的《十城记》,更加深了我的这一看法。合上近50万字的书卷,忽然有一个想法跳将出来:对于这一题材的深入开掘或许也才刚刚开始。

《十城记》顾名思义,写的是被列强辟出九国租界、一个城市被割裂为十城的旧中国的天津。近几年关于租界时期的天津,甚或是关于抗战时期以天津为背景的小说与影视多了起来。在这“多起来”的记述中,《十城记》仍是不同。它不单写租界,不单写抗战,不单写老天津地界的父老,它还以大量的笔墨写了这样一个天津当时非常特别的群体——犹太人。天津是老城,更是商埠,自1860年开埠后即有犹太人来此经商,而二战开始,更有一大批犹太人来此定居。这后一段历史就我以往的文学阅读中,似表现不多,或者少有表现但仍是语焉不详。而在这部书中,我们读到了一个犹太家族在天津的生活起居、传奇经历;但我感兴趣的不只是这一条线、一个家族,而是作家宋安娜将三个家族一起交织写来:天津老城里一等一的富户、商会会长耿秀山家族,在英租界经营永泰照相楼生意的犹太人亚伯拉罕一家,日本商人吉田满——三家的故事都是有命运感的故事,而命运这一有着长度的东西,又延伸出不只一代的因缘恩怨;耿家三代的故事正是在与另两家人的命运交错与起伏中完成的。这样复杂错落的人际关系图景,当然呈现了当时天津的一种现实文化,但选择这种的交织视点,无疑为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驾驭能力构成不小的挑战。作家的宏阔视野来自于对天津历史文化的经验和学理的双重准备,这种充分、深入而细致的准备对于小说的整体叙事是如此重要,以至使得对天津文化里相对杂色的那一种特别味道的文化的书写,令人读来深有韵味。我深知把握好这一点并不容易,过火便往通俗上走,欠缺则又会滑向青涩,而能够相对圆满从容不迫地写出这一种文化的特别性来,则的确体现出了作者的功力与底气。

这种功力在开篇的“楔子一”中即表露无疑。三大家族,三代命运,如何开章,小说的锣鼓点往哪儿敲去,怎么个响法?这不,大清光绪二十七年正月,老城里,鼓楼东文庙西,高台阶耿家,一台描龙绣凤红缎子大轿,十八小姐耿秀媛率先登场,自嫁自身。在指认亚伯拉罕为夫却遭拒绝的时候,竟对围观者发出赌约:“今儿就今儿了,谁愿意娶我,谁就抬了这花轿走。”结果轿子被日本商人吉田满带人抬走。这一“出”戏,不但引出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三家的主要主人公,而且将“十八姑”的个性表露得淋漓尽致。如此一石二鸟还不算,作者能一出手就将整部小说的高点置于起始的写法,也足见出其驾驭能力的超拔不凡。作者并不止于将耿秀媛放在小说的起始,而且在她于中段去国归国之后,又将她放在全书的结尾处,放在那座被炸掉的沉船上,放在与她的逆子一起的生死考验上,放在母性终于战胜仇恨的那一时刻——那同样是生死抉择的临界点上,从而完成了耿秀媛这个完整的文学形象。结尾的这一笔,不只是结构上的考虑,也深藏着宋安娜对于她的女主人公的性格与大义的偏爱。

大义之节烈与性格之刚勇,是我们在抗战题材小说中较多读到的。这部小说也不例外。耿秀山、耿天麟、耿思直三代男儿身上所体现的中国人的骨气与脊梁,每每教人读来热血沸腾。比如那场父子答问:“天麟问,那事,是你做下的?思直昂首道,我不光是报杀母之仇,我为的是国家,为的是民族。”掩卷回思,我们的民族正因有这样正气在胸的儿女,民族精神才得以生生不息、代代传承。这些人不怕坐牢、不惮于掉头颅。虽然这刚烈只是这部小说的一面,但这一面是那么宝贵而不可或缺,它是支撑这部小说的“脊梁”。

一部小说的“血肉”较之“脊梁”而言同样也是不可或缺的。关于“血肉”的发现与书写,可视为这部作品于同类题材中的有所突破之处。比如小说至少写了三次婴儿出生:耿秀媛产下男婴大悔,先是不认,而当啼哭一夜的婴儿被送至胸前吮吸乳汁时,母亲的她“由不得渐渐抱紧了婴儿”;果尔达在大雨中的海船上产下女婴珊妮,雅格布为她接生,婴儿的襁褓被大浪溅湿,雅格布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海水、雨水还是泪水。他喊着,犹太人生生不息”;卞育珠生子,外科医生取出的男婴已浑身发白,全无血色,眼看就没命了,是耿何氏冒着日本飞机的轰炸跑到医院,解开衣襟,将其暖了过来,“这孩子没足月,最要紧的是得用人的活气煨着”。这三个婴儿,来自不同的血缘、民族,作者在写他们时,是饱蘸着对生命的热爱的激情的。这份激情,还弥散于小说中的许多细节,比如写吉田满,我们也从他对大悔(吉田纠夫)的爱与怕中看到一个父亲的心理:“在他的心底,在最隐蔽的地方,藏着对儿子的惧怕。他怕失去他,怕失去他的人,更怕失去他的心。”比如写耿秀山的性格,其坚硬无比的背面仍有被孙子柔情融化的一瞬,一个五六岁的小小子也会使他耳热心跳,“血往头上涌,大叫一声,这是我的苗呀!”以对婴孩的生命之爱的书写,是一个作家本着人性的本能找到的进入人物最深在的内心,并触到生命最初的善并加以理解、表达、珍视的途径。正是这种善,才使人类认识到生命的不可轻蔑,才能使不同种族的人们真正团结起来,反对和抵抗悖离人性的不义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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