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晶明
故乡是一册相簿
●文/阎晶明
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他因此可以永远处在温暖的回忆中,甚至可以因此拒绝长大。中国人对家的极度重视小而言之是自己的家庭家族,大而言之就是对故乡的眷恋,最后会浓缩成一个叫作“乡愁”的词。“乡愁”的含义已经扩展为家国的境界,成为某种更具广大意义的情怀。中国的文学里,从故乡到乡愁,从来都是一个诉说不尽的主题,由于我们的长期以来的民族历史和积淀而成的文明文化都是以农业、乡村为基础和单元的乡土,所以我们一提故乡,通常都是县以下的某个特定的地域。于是在文学里也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写城市的人即使也在写生于斯长于斯的爱恋与感受,但仍脱不了被指认为“新潮”的先入之见。“故乡”只是属于乡村的。这样的传统在现代化、城市化迅猛发展的进程中正在发生变化,但观念上,大家似乎更加普遍、更加强烈地拥有怀念乡村、怀念往昔的理由和条件,人口流动速度越快、频率越高,每个人心中的故乡意象就愈加丰富。
李清明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虽说当年出门是寻求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今也常有荣归故里(回家就高兴的那种)的机会,但他仍然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怀乡情绪。似乎每个人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滋生一种心态,由原来的向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到后来的从精神上彻底还乡。情感、语言、饮食、冷暖需求,都会倾向于故乡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一位散文作家,他已出版多种集子,但这一次他最认真、最投入地为朋友、为读者端出了一道最具内心热度的文章合集:《牛铃叮当》。
对离乡多年的游子来说,故乡与其说是一幅完整的画卷,不如说是一张张照片组合而成的相簿。热切地、小心地打开,里面有彩色也有黑白。它们似乎是分类的,又似乎是随意的,是无主题的碎片,又共同形成一个强大的主题:故乡。即使没有读到文章,那些排列而下的题目就已经构成了故乡的画面:《牛铃叮当》《千年古渡》《水乡童谣》《水乡颂》,等等,不一而足。故乡是一幅组图,它们一点一滴、一层一面地在记忆中展开,形成一股强烈的暖流。童年时的玩伴,不需要知道他们今天在何方打拼,只需要用笔回忆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乡野童趣》里的一组文章,是关于童年时代与小伙伴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趣事;《手艺人家》又是对乡友中的“能人”家族的记述;《水乡古建筑》则是对故乡那些外人也许认为不起眼的房舍,自己却觉得比名胜古迹还要珍贵,值得大书特书;《买马村记》则是对故乡历史变迁的细节描摹……而乡村社会里的种种生产、生活景象,在自己离乡进城数十年后,仍然记忆犹新,可以一一描写出来,“捉泥鳅”“抓黄鳝”“喂天鹅”“划龙舟”,有始无终。面目一新的乡村风景,物是人非的回乡见闻,永远不变的亲情友情,所有这一切都在作者笔下成为讲述、描写的对象。
在李清明的散文里,故乡是属于自己心中的一片小小天地,所有的景象都从记忆当中激活,从内心深处升腾,都有“我”在其中的闪现。但故乡又是一个所有人心中的旧梦,为了这种“普适”和共鸣,他又将故乡风景普泛化,尽可能将情绪暗藏于描述中,以激起更多人对自己故乡的怀念。他尽量不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失去“故乡”概念的人人皆有,也不为把故乡抽象到“文化景观”的高度去做文人化处理——比如新疆作家刘亮程的多篇散文,就把自己的故乡写到“乡村哲学”的地步,“大风景”的辽阔和物质的相对缺乏,使他经常把石头、把树叶当作生命对象,把驴和羊当作对话者,果真是另一番风景。而李清明在此二者之间,他找到了一个结合点。南方乡村的景象可能具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地方,山与水相连,飞禽与走兽都比北方的种类要多,乡村里的生产工具多有别致,生活用具、饮食种类和制作方法也似乎样样可说,这更增加了他对故乡描述的热情,也保证了写作资源的充足。他可以面对更加丰富的描述对象,成为一种更具“静态”感的叙事与抒情。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纪实作家们热情讴歌时代的日新月异和社会的巨变,小说家们感慨历史变迁中乡村文明面临消失的隐忧,诗人把故乡当作一种“文化符号”加以深沉抒写,散文家则试图在城市的一隅翻看旧时的相簿,满足于在回味中用心去探求还乡的道路。这是转型期中国的特殊情形,在人们想方设法离开故乡,大量涌入城市的过程中,乡村却成了文学中最美好和最毫无保留的抒情对象,在人流物流的高速运转中,人们将旧时光、慢生活视作本来的理想。这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然而它又是如此真切、真实,如此动人和发自肺腑。李清明的《牛铃叮当》正是这一热流中的一股。他的故乡属于他自己,但一落到纸面,就属于天下更多离乡并时时怀念故乡的人群。因此,这部散文集既是他自己心中的歌曲,又是时代交响中的一个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