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生活”中的张莉

2015-03-21 03:42文/武
文学自由谈 2015年3期
关键词:陈希张莉毕飞宇

●文/武 歆

“庸常生活”中的张莉

●文/武歆

一个批评家应是怎样的模样?一个大学里的教授批评家应是怎样的模样?一个70后的大学女教授批评家应是怎样的模样?在认识张莉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繁复的问题,但是张莉的出现,让我想到了批评家之前的这些定语,并且拥有如此之多定语的批评家的模样,忽然变得清晰而又具体。

我认识的70后批评家不多,思来想去,感觉张莉是其中最会聊天的人。我知道,我没有使用“之一”,这肯定会给张莉带来一点小麻烦。好在只是界限在“聊天”话题上,具有较强的生活状态,应该给张莉带来的麻烦不大,即使有麻烦,也只是小麻烦吧。

也就是最近三四年吧,张莉犹如一夜春风来,“张莉牌”梨花开满了各大文学杂志、理论刊物,她的评论、理论、对话、研究等诸多形式的文章,像她狡猾地提前埋置好了诸多炸点,故意要集中爆炸一样,一时间到处都是“砰砰”炸响声。礼花飞溅之处,站着宠辱不惊的微笑的张莉。

我和张莉认识特别偶然。几年前天津作协开会,什么会我已经忘了,在会上我也没认识张莉,张莉也没认识我。反正是在会后吧,我和张莉一起搭便车回家,在车上我们相识了,这才知道,我和张莉住在临近小区,两个小区的大门面对面相望,原来已经邻居多年。

张莉是一个非常讲礼貌的人。她是天津师范大学的教授,面对的都是学生,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张老师、张老师”的亲切呼唤,我以为她是习惯被人称作老师的那种人;但我错了。她给人第一感觉是低调、平实、谦虚,虽然隐约有一点不易被察觉的傲气,但那种傲气不让人生厌,能让大多数人平静接受。

自从那次友好的相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张莉,似乎忘了她,大概她也忘了我。

也就是那次偶识一年或是两年以后,我开始在报刊上见到张莉的文章,其阵势,完全可以用“雨后春笋”或是“目不暇接”等成语来形容。我四处打听,这个张莉是天津那个张莉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逐渐知道了她的情况。原来她是河北保定人,原来她是现代文学馆首批聘任的客座教授……但也只是 “见文没见人”。那时我在天津作协专业创作,不去上班,每日拥有大把时间,要是不去外地参加活动的话,我经常在居住地一带游手好闲地四处游荡——要是戴个墨镜、留个分头、叼个烟卷,大概就属于那种乡间无用的闲汉,但虽然我就是那么清晨、午后、傍晚地闲逛,却也始终没见过这个70后女邻居。

去年盛夏,我正在小区用快走方式锻炼,突然有人喊我,原来是张莉。她全副武装,穿着连帽上衣,捂得严严实实。我当然明白她全副武装的用意,只是那时还不太熟悉,没好意思开玩笑。我们边走边聊,我越走越快,几圈下来,把张莉累得气喘吁吁。于是站下来开始聊天,聊熟悉的作家、聊各自的读书、聊当下的文坛。盛夏晚上蚊子多,我们一边说话一边不断挥舞手臂驱赶蚊子,一直挥舞到胳膊累了才中断聊天——就这样与张莉熟悉起来。其实那会儿我已经感觉出来,张莉是一个会聊天的人,这可能与她整日与学生相处有关吧。

过去看张莉的文章,没有特意寻找,都是撞上来的,比如《文艺报》上的,比如“《北青报》”上的,比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上的,比如《文艺争鸣》或是《当代文坛》等国内各种评论杂志上的……那时候想不看都不成,躲不过去,躲过去不看就会成为一次阅读缺陷,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假装看不见糖果那样不现实、说假话。她的批评没有花架子,没有绕口的词汇,与被评论对象平等对谈,充满真诚,而且把艰深的理论变得日常化,而不像有的评论家,故意把简单的话语变成高深的理论。像张莉这样出身大学校园的女性批评家,批评姿态大多显得较为温柔、娴静,犹如他们日常生活中为人处事一样,有着同样的谦逊、低调、平和,丝毫没有张牙舞爪的样子。比如她在2010年第1期《扬子江评论》上,发表了一篇论述70后小说家的文章,名为《在逃脱处落网》,在论述以魏微、戴来、金仁顺为代表的70后女作家时,语调中充满了“温和之美”,即使有批评之语,也是和风细雨,甚至看不出来是批评,更像是姐妹之间的温情建议。“想当年,她们曾经给予我们陌生的‘新鲜’,她们沿着60年代出生作家那逃离政治意识形态的写作轨迹前行,而十多年后,在个人化写作泛滥的今天,她们,以及和她们一起成长起来的一批同龄作家们并没有开辟出来另一条路,给予我们强有力的冲击。”同样在这篇文章里,张莉还说:“与80后作家相比,70后小说家温柔敦厚,他们对生活充满着温情,即使面对令人齿冷的黑暗,他们也愿意为那‘新坟’上添上一个花环,他们对人性与生活永远有着同情的理解。”

这种风格是我喜欢的——平心静气说话,不慌不忙处事,但也都把话说到了、点到了,没有语言上的狰狞和恐惧。就像张莉比较60后作家和70后作家时说的那样,“60后作家尖锐而咄咄逼人,而70后作家富有宽容度和富有弹性,他们与社会和世界的关系是善意的、和解的,即使和另外一个半球上的同龄人相比,他们依然应该说具有仁爱和温和的美德”。

作为一个批评家,如此“仁爱和温和”,通过建议来代替批评,是好是坏?我不敢妄下评断,但我仔细阅读张莉的评论专著《魅力所在》时,还是看到了张莉“温柔的凌厉”。譬如她在论述知识分子责任时,旗帜鲜明地阐明“现代写作者不仅要做蝴蝶,还要做牛虻”,并且拉响了警报:“当代文学逐渐卸载社会意义的过程,也是知识分子在公众领域逐步消失的过程,90年代初以来,像鲁迅那样的‘有机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中完全消失,批评家和学者都退守到了校园。”由此可以看出,“仁爱和温和”的张莉也是有牙齿的。

很少露出牙齿的张莉,只是没有遇到适合的“猎物”;遇到适合的“猎物”,她也会变得狰狞起来,比如对优秀小说家陈希我的批评。大约去年夏季,我听说张莉在“陈希我作品研讨会”上亮出了牙齿。她不留情面地批评了陈希我的“残酷书写”,大意是,当你的小说不再以对封闭生活场景的描摹取胜或不再进行极端书写时,那样的小说是否还能打上“陈希我”的标签,是否还能具备散发“陈希我”个人气息的小说?张莉对此表示极大的怀疑,并且以“自责”的口吻批评道:“我觉得自己过于苛责,难道是自己阅读趣味肤浅,已经落伍了?”据说在那次研讨会上,批评者和被批评者之间“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我痛故我在”的陈希我当即回应说:我知道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能改,我要是改了,那就不是我的小说了。张莉则毫不退让,继续“进攻”,“扬言”“你可以不改,但我以后还是要说”。

我没有在现场,只是听说他们之间的“来言去语”大致如此。由此可以看出,作为批评家的张莉可以一贯温柔,但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站出来,把看到的问题讲出来。据讲研讨会结束以后,陈希我与张莉依旧友好相处,至今还是欢喜的“小伙伴”,可见他们都是敢于讲真话的人。

说到张莉的理论批评,不能不讲2015年1月刚刚出版的她与作家毕飞宇的对话录 《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以下简称《牙齿》)。不说这本书,不能体现当下张莉的评论状态。

以对话的方式阐述某种文学观念或是看法,并非张、毕首创。譬如柏拉图的理论专著《文艺对话集》,就是文艺批评的一种形式——对话;这种形式也称为“直接叙述”。柏拉图的全部哲学著作,除去《苏格拉底的辩护》之外,都是用对话体写成,这样的评论方式更能直接表达作者的观点,不用“起承转合”,而且直抵“要害”。但《牙齿》与《文艺对话集》稍有不同,它还有另外一种“功能”——通过对话方式完整介绍毕飞宇的成长环境、工作经历、读书心得,以及文学创作等诸多方面,对话天平稍微有些倾斜。后来得知,这本书是出版社的提议,也是毕飞宇主动邀请张莉来做的,就像张莉在“后记”讲的那样,以“家常、朴素、鲜活”的姿态来阐述文学观念和主张,而且主要是作家的观念和主张。

让一个颇有性格特点的著名作家产生对话的兴趣,更加显示出来张莉“聊天”的本领——尽管毕飞宇不喜欢“聊天”这个词,而喜欢稍显庄重意味的“对话”,但我始终认为,二者之间有紧密的联系,互相依托的关系。假如没有“聊天”的兴趣作为前提,怎么能去庄重地“对话”呢?而且毕飞宇在兴致浓烈的“对话”中,也在不断表明“聊天嘛,我们就是聊天”,显然他还是承认“对话”在许多时候约等于“聊天”的。

我领教过张莉的“聊天”本领。有一次在我们两个小区相邻的一家咖啡厅交接有关书籍,不知不觉聊了三个半小时。与她聊天不累、不枯燥,相反还能激发想象力,更主要是在她不紧不慢的语速中,你可能毫无知觉地“袒露心声”或是“亮出心中的底牌”,似乎她语言中渗透着某种麻醉药物。我觉得毕飞宇真是一个聪明人:聊天对象很重要,只有找对了聊天者,才能激发“对话”的智慧,才能激荡思想、智慧之花。

张莉与毕飞宇的对话,并非简单提出问题,也并非像《歌德谈话录》的作者爱克曼那样“辑录”对方观点,而是真的“动刀弄枪”,在真正地思想对拼中,使得著名的作家毕飞宇真诚地“表达作家的观念和主张”。

张莉跟毕飞宇对话之前,其实已经和毕飞宇的作品进行过无数次“对话”了。从2008年开始,张莉就紧紧地“盯”住了推出了无数优秀作品的毕飞宇,从 《雨天的棉花糖》《是谁在深夜里说话》,到后来广为人知的《玉米》《玉秀》《玉秧》,以及《平原》和后来获得“茅奖”的《推拿》,张莉写了许许多多的评论文章,所以才有了2015年这颗广为人知的“牙齿”。

张莉并非总是“聊天”、总是“对话”,她还在认真地做学问。多年来她一直安静地研究孙犁作品。在我看到的她关于孙犁的两篇文章中,已经充分显示了她对研究对象孙犁的向往和独特见解,但是两篇文章相较而言,我对那篇荣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的《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孙犁》,倒是不太感兴趣。尽管这篇带有“挽歌式”的理论之作,有着随笔式、散文化的风格,并且还获了奖,但我还是认为显得“规矩、板正、拘谨”,似乎没有完整体现她的批评风格。相反,那篇发表于2013年3期《南方文坛》的《晚年孙犁:追步“最好的读书人”》,倒是很有看头,令人回味。在那篇文章中,张莉从“疾病者”和“嗜古籍者”两个独特角度入手,去探讨晚年孙犁的人生状态和创作心态,非常有新意,特别是其中讲了一件孙犁在“文革”后期的一件事——孙犁让孩子去给生活在同城一位老作家送去一套珍爱古籍,没想到不长时间,那位作家就把古籍原封不动送了回来,并且传话说 “你自己保留吧”——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我相信这件事对嗜书如命的孙犁是一次致命打击,不仅对方用行动与他划清界限、分清立场,“你自己保留吧”这句话,每个字都是对内心脆弱的孙犁的尊严的凌辱,甚至对晚年孙犁的文学创作都是致命的打击。张莉通过这样一件事,对晚年孙犁面对外界的主动孤独,做了“窥一斑而见全豹”的非常具象的注释。

写作理论文章动用生活细节,像作家一样通过细节表现人物、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不单纯停留在理论阐释上,这是张莉有别于其他评论家的独特之处。是的,她的批评有着自己独特的批评坐标。那天和她聊天时,我问她如何界定自己的 “批评温度”。她没有站在批评家立场,而是站在作家角度,当即引用纳博科夫的话说:“在那无路可循的山坡上攀援的是艺术大师,只是他登上山顶,当风而立。你猜他在那里遇见了谁?是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两人自然而然拥抱起来了。如果这本书永垂不朽,他们就永不分离。”(纳博科夫:《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

张莉在严肃的“批评语境”中还时常带有浪漫的情怀。她经常用散文诗一样的笔触“装饰”严肃的批评。比如发表在2011年第5期《人民文学》上的《刹那萧红,永在人间》,她在写完“萧红与世界抗辩的模样令人着迷,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了,1942年1月,31岁的她被死亡裹挟而去”这句话后,可能有的批评家就此结束了,但张莉不。她突然令人“陌生”起来,变得“散文”起来。她“千回百转”地接着“评论”说:“然而,那座被命名为呼兰河的北方小城却神奇地从黑暗中挣脱而出:蛙鸣震碎每个人的寂寞,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息;蝴蝶和蜻蜓翩翩飞舞在泼辣的花朵上;花朵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太阳晒,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隔壁的冯二成子和王寡妇结了婚,百感交集,彼此对着哭了一遍;女子们早晨起来打扮好,约了东家姐姐、西家妹妹去逛庙了;戏台上出来一个穿红的,进去一个穿绿的,台下的人们笑语连天,闹得比锣鼓还响……命运剥夺了萧红的生命权,她用别一种方式返回人间。”

评论家哪有这样 “评论”的?可是……可是张莉这样做了,却效果很好。不是吗?真的很好。

张莉是个温和的女性,大气、疏朗,我想这与她幸福生活有关。她在评论专著《姐妹镜像》的“后记”里写下了自己平静的生活状态,写了丈夫和儿子的名字,写了家庭生活温馨场景;我第一次看见女评论家写下如此生活化的后记。另外她还在自己简历里公布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放眼瞭望当下文坛,女性作家公布自己年龄,似乎很少、很少,即使公布,也总是很扭捏地左右言他,说个大致时间段落。微小的生活细节显示了张莉处于一个所谓的 “庸常”生活状态,同时这也让我明白了她眼睛里所呈现出来的安静状态的根源。“庸常生活”其实是一种别样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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