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芬/问,林文照/答
科研、编辑两相宜,苦在其中,乐在其中*——林文照先生访谈录
韩玉芬/问,林文照/答
[编者按]:林文照先生1964年毕业于厦门大学物理系,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长期致力于科学外史、物理学史、技术史、科学史学史等不同领域的研究工作,发表专业论文数十篇.历任副研究员(1986)、研究员(1988),先后担任《中国科技史料》常务编委(1984-1986)和常务副主编(1987-1996);《自然科学史研究》副主编(1985-1987)、主编(1988-1998).第四届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协助筹建中国科技史学会,曾任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常务理事兼综合研究委员会主任委员,是全国STS学术讨论会的最早发起组织者之一.先后担任大型工具书《中国历代文献精粹大典》副主编兼科技卷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副主编兼综合卷主编.1992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科学外史;物理学史;技术史;中国科学史学史;编辑
韩玉芬(韩):林先生您好!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的访问.作为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前辈,您和学界其他同仁有些许不同之处.您做过不少中国科技史的研究工作,成果颇丰.与此同时,您还长期主持《自然科学史研究》和《中国科技史料》的编辑工作.我偶然在《钱学森书信补编》里发现他于1990年9月24日写给您的一封信.信里提及每期《自然科学史研究》他都如期收到,对此表示感谢.在信里,他还向您推荐一位作者的文章.①钱学森.致林文照[M]//钱学森书信补编3(1987.10-1991.11).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12:292.您跟钱老熟悉吗?
林文照(林):1978年,钱老曾给我的一篇文章审过稿.当时我写了篇题为《科技史上三大发明的重要意义》的论文②杜石然,林文照.科技史上三大发明的重要意义[J].历史研究,1978(6).,对人类使用蒸汽机、电力和原子能的技术历史作了系统的梳理,着眼点在于技术进步与经济发展的相互促进关系.文章投到《历史研究》杂志社,杂志社请钱老评审.钱老的审稿意见是“此稿甚好,同意刊用”.整篇稿子一字未改,只是用铅笔在某段话旁写了一句:“此处为什么不加毛主席语录呢?”
韩:真有意思,那时候文章里加毛主席语录的风气还在.您怎么会想到写这篇文章呢?
林:1978年春天,《历史研究》杂志社向所里杜石然先生约写科技史主题的稿子.杜先生之前曾看到过我在《科学家小传》中所写的《近代电磁学的奠基人法拉第》以及在1978年4月3日《北京日报》“理论战线”上刊登的《谈谈自然科学基础理论对实践的指导作用》两篇文章,从内容到文笔都有较好的印象,所以特地找到我,问我是否有兴趣撰写这次约稿.对于《历史研究》杂志社约稿,我当然非常乐意;如果是给他们投稿,能否录用发表就难说了.由于当时杂志社没有给明确的选题,所以只能自己定.我花了几个星期时间最终写成这篇文章.署名时我没和杜先生商量就加了他的名字,并且将其放在了前面,直接把稿子寄到了杂志社.当时我的考虑有二:一,这次写稿机会是他给的;二,论资历,杜先生比我大8~9岁,又比我先到所里8~9年,这要是在大学里就应该是老师了,因此杜先生应该算是我的老师辈.
由于杜先生是第一作者,《历史研究》得到钱老的审稿意见后就把稿子寄给了杜先生.杜先生对文章里瓦特蒸汽机的提法作了些修改,用铅笔对署名作了“乙转”,即将他的名字移到后面,把稿子给了我.我拿到稿子后,根据钱老的意思,在文章里加了一句毛主席语录.①关于这段语录引文,文章中的原文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出:“技术革命指历史上重大技术改革,例如用蒸汽机代替手工,后来又发明电力,现在又发明原子能之类.”该文脚注所标出处为:转引自《中共中央关于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的通知》(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八日).然后又对杜先生在署名上标的乙转符号再来个“反乙转”,仍然把杜先生的名字放到前面,将稿子寄回了杂志社.
韩:最终,杂志社还是采纳了您的意见.
林:是的.杜先生很耿直,他爱才,对陈美东、金秋鹏、范楚玉都很器重,对我也比较重视.那时,他要编一部大的“中国科技史”,所以要网罗一批人才.
韩:您跟钱老后来还有过交往吗?
林:有过交往.那时钱老的学术报告很多,我也听了几次,但因都是在大礼堂,我所在的听众席距钱老较远,无由与他交谈.1984年春节前后,钱老在中南海怀仁堂又作了一个报告.那次我也有幸参加了.由于场所比较小,我离钱老较近,在报告中间休息时,就上前去主动向他作了自我介绍.我跟钱老说,我是林文照,就是那个写蒸汽机、电力、原子能三大发明对社会发展的重大作用并发表在《历史研究》上那篇文章的作者.虽然已时隔六年,但钱老马上就回想起来了.这让我感到惊讶.我知道钱老关心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对科技史研究也比较重视,在他的许多报告中,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但他这么快就想起这篇文章来,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说明我这篇文章在他的脑子里头还占有小小的位置.他对我说:“这篇文章写得很好.你还可以在这些方面继续做下去,比如计算技术、生物技术等等”.那次,他跟我谈了将近二十分钟.
后来我做了《自然科学史研究》主编,就给钱老寄杂志,并附上简短的问候信.由于钱老对我还算熟悉,因此有时就给我写信.
韩:原来是这样.我注意到您对民国时期中国科学的建制化历程也有过专门的研究,包括中国科学社、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的历史等等.您怎么会想到研究这方面的题材呢?
林:我关于民国期间科技史的研究开展得比较早.1977年初夏的一天,我到王府井北口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去借书,顺道去郭永芳先生那里聊了一会儿天.郭先生在院图书馆工作,学问很好,对科学技术史也很有兴趣,所以我若有机会总会去找他聊天.那次他跟我说,隔壁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民国史研究又开始了.我说:“这是应该的,后代研究前代,是史家的职责.民国时期的科学研究、科学建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都取得了哪些成就,也是我们应该弄明白的问题.”我跟郭先生说想看看民国时期科学技术史方面的资料.他就给我找出了早些年《文史资料选辑》上任鸿隽先生那篇回忆中国科学社的文章.②任鸿隽.国科学社社史简述[M]//史资料选辑(第15辑).北京:中华书局,1961.此篇文章除前言和结语之外的主体内容后以同样标题在《中国科技史料》1983年第1期再次刊发.我认真阅读了此文,感觉内容比较丰富.中国科学社这个机构很庞大,历史也比较久,查下去一定是富矿.于是我把我们所和中科院图书馆里几十卷《科学》杂志都借来,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后来,我还到国图进一步查阅资料.同时还看了中国工程师学会的刊物和其他一些杂志,做了很多笔记,光卡片就有好几个抽屉.那时做学问一个非常辛苦的地方是所有的资料都得靠手抄,当时国内还没有复印一说.看了这些资料之后,发现任的文章中还有一些问题没说到.中国科学社在60年代初“自动消亡”了,有些成果和观点是中国科学社创始人任鸿隽当时不便也不敢言说的.因此我决定也写一篇关于中国科学社的文章.经过努力,于1978年夏写成《中国科学社的建立及其对我国现代科学发展的作用》③林文照.中国科学社的建立及其对我国现代科学发展的作用[J].近代史研究,1982(3).一文,对中国科学社作了充分的肯定.文章后来发表在创刊不久的《近代史研究》上.
韩:文章发表以后,有反响吗?
林:这篇文章1982年发表以后,在社会上反响还比较大.没多久就有刊物向我约稿.后来,上海科技出版社还希望我写一本关于中国科学社的书,但我从1985年起就担任《自然科学史研究》副主编、主编,稍后又接管《中国科技史料》,实在无暇顾及于此.又过了几年,大概是90年代初,高教出版社编审胡南琦先生也看到了这篇文章.他父亲胡刚复先生是中国科学社的早期成员.他找到我,跟我说严济慈先生要见我.严老当年是胡刚复的学生,民国时期曾经做过北平研究院镭学研究所所长,是中央研究院院士,也是中国科学社的成员.他很关心中国科学社的事,非常希望中国科学社能够恢复活动.当时严老已经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他找我,就是想认识认识我,了解我做中国科学社历史的过程,看看我之前都看了哪些材料.于是胡南琦先生就带着我去了严老家.严老是浙江义乌人,说话口音很重,听起来非常吃力.胡南琦就在一旁给我做翻译.谈话结束之后,严老专门送我们到门口.从那以后,我跟严老就有了比较多的交流.
韩:哦!当时关心中国科学社的人还不少.
林:是的.中国科学社是民国时期至解放初期我国重要的科技社团.深入研究后我就发现,关于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的材料跟中国科学社的材料都有关联.中国科学社成员和中研院、北平研究院的成员很多都是交叉的.于是,我就顺藤摸瓜,接着往下做.
韩:听说您还曾替周培源先生代写过回顾中国现代科学发展历程的文章?
林:是的.那是1979年的事了.1979年5月4日是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成立不久的中国社科院要召开纪念大会,邀请周培源先生参加,并请他写一篇大会发言文章.当时,周老已近八十高龄,同时兼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和中国科协主席,工作繁忙,写这篇文章有些力不从心.经过研究,最后确定由我和中国科协研究室的林京耀研究员合作替周老完成这项任务.林京耀先生是一位大才子,早在“文革”前就是中宣部于光远手下的笔杆子.我能同他合写文章,感到很荣幸.起先,周老定的题目是《中国科学六十年》.这个题目实在太大太硬.我们两人商量后,把它软化为《六十年来的中国科学》,得到周老的首肯.即便如此,这篇文章写起来仍然很不容易,限于篇幅,既不能太细致,也不能太简略;既要表明这六十年中国科学发展的连续性,又要显示阶段性;既要有综合的概括,还要突出重点人物与事项;既要总结出一般规律,还得写出具体特点.时间紧迫,从3月初接受任务开始着手,我们跑图书馆、查资料、跑访谈,连写带改前后花了一个半月时间,于当年4月中旬完成任务把文章送给周老.周老看了很满意.之后,他还专门征求了王竹溪、李宝恒、杜大公、郭罗基等诸位先生对稿子的意见.纪念大会结束之后,这篇文章发表在当年的《红旗》杂志上①周培源.六十年来的中国科学[J].红旗,1979(6)..文章署名是周老,但几十元的稿费由我和林京耀对分.这次经历,使我对近代以来的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增强了我研究民国时期科技史的兴趣,为以后进一步的研究打下了基础.我后来所写的有关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以及中国近代科技体制化、中国近代科技社团等文章均植根于此.
韩:我注意到在《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五十年论文选》(2007年)中,您选的文章是《磁罗盘在中国发明的社会因素》.您比较看重这篇文章,对吗?
林:是的.之前,大多数从事中国古代科技史研究的学者做的是对具体事物的考证,也就是研究“有什么”或“是什么”的问题;较少从社会、经济、文化的角度来分析科学技术的发展,也就是“为什么”的问题,但我认为这些问题很重要.况且,从科学史学史的角度上说,我的这篇文章是较早的②这篇文章最初发表在《自然辩证法通讯》1985年第5期.,所以我便选了它.
韩:您还专门写过一篇《近代科学何以未在中国产生之若干原因的分析》③林文照.对近代科学何以未在中国产生之若干原因的分析[J].自然辩证法通讯,1983(1)..
林:对.我这篇文章是1982年10月份在“中国近代科学落后原因”学术讨论会上宣读的.那次会议在成都召开,由《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主持.文章后来发表在1983年第一期的《自然辩证法通讯》上.
韩:1997年,范岱年先生在《关于中国近代科学落后原因的讨论》④范岱年先生此篇论文原载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主办《二十一世纪》1997年12月号,后收入《中国科学与科学革命——李约瑟难题及其相关问题研究论著选》(刘钝,王扬宗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一文中,特别提到了成都会议,还专段提及了您的这篇文章.他说有的人关于这个问题的研究是重复了您的观点或者稍加发挥.
林:范岱年先生评价是中肯的.说起来,我这方面的研究还是受了杜石然先生的影响.早在1977年,杜先生就找到何绍庚和我,说要一起写一篇关于清代科学技术的综合性文章.这就涉及中国近代科技落后原因的探讨问题.落后问题当时还是个禁区,只在新中国成立以前讨论过.新中国成立以后,为了提振中华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一直都是在讲中国古代科技伟大的发明发现.谁敢讲落后?尽管那时“文革”已结束,但人们的思想还不是那么解放.杜先生这个想法是相当大胆而且也是有远见卓识的.于是我们三个人分了工,杜先生写顺康时期,我写雍乾时期,何绍庚先生则写嘉咸以后.后来因篇幅实在太长,便分为三篇发表.我问杜先生,我那篇文章的题目该怎么起.他回答说:“《清中期的中国科学技术》⑤林文照.清中期的中国科学技术[M]//科技史文集,第3辑(综合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三篇文章写的时间并不长,发表的时间倒拖了很久.刊载我们这三篇文章的那本《科技史文集》直到1980年才出版.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关注中国近代科学落后的原因,这个在学术界也是比较早的.所以,我在成都会议上提交的那篇论文不是即席而作的.这就不难理解范先生对我的文章作这样的评价了.
韩:您后来同范岱年先生还有学术交流吗?
林:有,应该说还不少.1987年秋天,在中国科技史学会常务理事会的“综合组”会议上,范先生说:“这十来年国外关于STS(科学、技术与社会)的研究开展得很活跃,这几年我国也开始有人做这方面工作了.”并说:“老林,你写的好几篇文章也都属于STS的范畴.我们综合组是否也可以开一次这方面的全国学术讨论会?”范先生的这一提议得到与会的丘亮辉等先生的赞同.我当时是综合组的组长,对此也表示同意.但是我说,现在诸事较忙,不妨先筹备着,等来年开春再落实.在这一次会上,丘亮辉先生提议把综合组改为“综合研究委员会”,以与其他各专业委员会的称呼统一.这一提议也得到与会者的赞同.
第二年春天,在综合研究委员会的会议上,我与丘亮辉、高之栋两位先生商定,于1989年在西安召开全国第一届STS学术讨论会,后因故改在1990年召开.由中国科技史学会综合研究委员会、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技术哲学委员会、陕西省科技史学会、西安石油学院、陕西省机械工程学会联合主办.第二届、第三届的会议分别于1991年、1994年在武汉和深圳召开;第四、五、六届先后于1995、1996、1999年在贵阳-安顺、南京-连云港、福州等地召开.当时于光远、朱厚泽、童大林等老先生亦受邀参加,还做了大会发言.在第三届讨论会上,由我主持成立了全国STS研究会筹备委员会,李宝恒先生为主任委员,袁正光、殷登祥、魏宏森和我为副主任委员.理事三十多名,由国内各所大学的相关教师组成.原则上,一所大学一位理事.筹委会挂靠在中国科协科普研究所,实际负责人是袁正光先生;其后一直挂靠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实际负责人为殷登祥先生.
韩:您是学自然科学的,做科技史研究困难大吗?
林:困难当然大.那个时候我们搞科技史研究,不像现在的研究生那样有人指导,基本上都是自己摸索.理工科出身的人,古文的功底通常比较薄弱,读古籍断句就是个大问题.有一次我到所图书馆借了本郑复光的《镜镜詅痴》.之前有人在书上用铅笔作了断句符号,但断得乱七八糟.好在我童年时曾经在蒙学馆读了几年私塾,成年之后对古文也一直有所留意,所以略有一点古文基础.像《镜镜詅痴》这样的书,慢慢地看,还是能看得懂的.
韩:后来您写了一篇研究《镜镜詅痴》的文章①林文照.十九世纪前期我国一部重要的光学著作——《镜镜詅痴》的初步研究[M]//科技史文集,第12辑(物理学史专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
林:是的.《镜镜詅痴》是一部非常值得研究的著作,但在1978年我对它进行研究以前,学术界对它是漠视的,认为它没什么学术价值.
韩:什么原因呢?
林:因为没读懂.其实我这篇文章的价值在于对许多学者原先没有看明白的含义作了正确的解释.郑复光在书里实际上是对透镜的焦点、焦距等问题进行了阐述,但他书里用的那些语言和术语和现在人们使用的完全不同,很多人都不明了其确切含义.当时我到图书馆借这本书时,也不是一定要探究其中的重要价值,只是想随便看看,因为很多人都说它无甚价值.没想到大有收获.1978年夏秋之间,戴念祖先生着手编《科技史文集》的“物理学史专辑”,请钱临照先生做主编,陆学善先生担任顾问.戴要我也写篇物理学史的论文.于是我就把研究《镜镜詅痴》的心得写成论文交给他.1979年春,戴把我这篇稿子送给钱临照先生审阅.钱老评价很高.他专门写了很长一页的评语,说此文对他有很大启发,改变了他以前认为《镜镜詅痴》仅是舶来品、无甚学术价值的看法等等.他还特地通过戴先生约我去谈话.见面后,他详细询问我研究《镜镜詅痴》的方法,特别问我是否做了实验.我回答说做了,即用透镜按郑复光所说的反复操作了好多遍,才慢慢理解书里的内容.他点头称是.
这篇文章1979年送出版社,可是那本《科技史文集》直到1984年才出版.
韩:您还专门研究过司南,有没有专门做实验?
林:做过.当时我向中国历史博物馆借了王振铎先生制作的整体天然磁石司南I型和勺体天然磁石配勺柄木质司南II型,先后放在光滑的漆木地盘和铜盘上做了定向实验,验证了天然磁体司南在地盘上定向的有效性.
韩:我注意到您对王振铎先生非常敬重,对他的研究尤其推崇.
林:我的确很钦佩也很敬重王振铎先生.王先生的功底、学养极为深厚.他为中国历史博物馆展品撰写了大量说明,特别是对很多中国古代器物做了深入考证研究和复原工作,但那些都是不署名的.因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不兴个人署名.这也是我们国家的特色.以至于现在许多人到博物馆看到这些精美的古器物复原件时,都不知道是谁考证复原的.
韩:您的研究涉猎面很广,还写过火器史的文章.
林:对.这是技术史范畴的问题.1981年,我和郭永芳两人一同开始对西方传入我国的火炮火枪的历史进行研究.在经过对大量史料做了分析研究后,决定写两篇论文.第一篇《明清间西方火炮火枪传入中国历史考》①郭永芳,林文照.明清间西方火炮火枪传入中国历史考[M]//亚洲文明(第一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199-214.,由郭永芳执笔;第二篇《明清间中国对西方传入的火炮火枪的制造和研究》②林文照,郭永芳.明清间中国对西方传入的火炮火枪的制造和研究——我国早期火器专题研究之二[M]//亚洲文明(第二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195-216.,由我执笔.第一篇完成于1982年初,第二篇完成于1983年中.两篇文章都由我修改定稿.在论文讨论和撰写的过程中,郭永芳的老朋友黄盛璋先生去到他的办公室.黄先生是学养深厚的历史地理学家和古文字研究专家.当时他正在筹办大型文集《亚洲文明》.在我们论文还没写出来之前,他就说好要把两篇论文分别发表在他的《亚洲文明》第一和二期.我们很高兴,1982年初,第一篇一写好,立即就给了他.第二年,又把完成的第二篇交给他.没想到,好长一段时间,《亚洲文明》的出版毫无进展.那时,我们也是江湖义气,为了学术上的诚信,没有一稿两投,即便后来我做《自然科学史研究》的副主编、主编.要知道这两篇文章可是我们的得意之作啊!直到1986年,《亚洲文明》第一集才出版,登了我们的第一篇文章;第二集则拖到1992年才出版,登了第二篇文章,整整拖了近十年!此时郭永芳先生已经作古好几年了③郭永芳先生于1989年2月去世..我想,黄盛璋先生大概也是很无奈的啊!
韩:这几篇文章,花了您和郭先生很多心血.回头来看,您怎么评价当初的这项研究?
林:要知道我们这项研究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做的.从时间上说,在学术界应当算是比较早的了.研究过程中的艰苦程度也难以言表.虽然,当初我和郭先生都很看重这两篇文章,但实际上它们在学界的影响相当小.一方面是因为出版的时间实在拖延得太久;另一方面,两本《亚洲文集》的发行量都很小,范围又窄.所以,很多人都没见到过我们这两篇文章.我在这里说早在80年代初就写成了这两篇文章,还有两个旁证.其一,1982年春,受钱临照和张秉伦两位先生之邀,我去中国科技大学讲学,讲的就是佛郎机等西方火炮、火枪传入中国及对其仿制的历史.其二,1983年冬,我投给第三届中国科技史国际会议的论文《佛郎机火铳最早传入中国的时间考》④林文照,郭永芳.佛郎机火铳最早传入中国的时间考[C]//第三届国际中国科学史讨论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90:216-221.就是取自第一篇《明清间西方火炮火枪传入中国历史考》的一小部分,不过又作了增补而已;而这次会议是于1984年夏在北京召开的.
韩:您还写过中国科技史研究历程的文章,那又是什么原因促成的呢?
林:其实这也是因为需要.1980年,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负责筹备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研究所所长仓孝和先生要在当年8月份的成立大会做一个回顾总结中国科技史研究历史与现状的报告.是年4月初,仓所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这意味着我要进入一个新的领域——中国科学史学史的领域.毫无疑问,难度是相当大的.此前这方面的研究相当少.严敦杰先生有一篇两三千字未成文的草稿,内蒙古师范大学的李迪先生发表过一篇四五千字的文章,内容都较为简单.因此这项工作注定非常辛苦.80年代,资料找起来很困难.那时,严敦杰先生主编的那本《中国古代科技史论文索引》⑤严敦杰.中国古代科技史论文索引(第一版)[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还没编辑,所图书馆只有一本十分简单的论文索引打印本.其实即便有了索引,还必须到报纸杂志上把论文找出来看才行.更难的是还得看得懂才好.隔行如隔山,要看懂并不容易.另外时间也不允许.
经过三个月的连续奋斗,我总算按时交出了三万多字的稿子——《中国科学史研究的几个发展阶段》.我把中国科技史研究的历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萌芽阶段,从春秋时期的《世本》记载的“谁造车”、“谁做酒”开始,到后来沈括的《梦溪笔谈》,李濂的《医史》,直到晚清的《畴人传》,包括《二十四史》里的记载等等.总之是一些对科技史实的记录或记载.第二个阶段是开创和形成阶段,从21世纪初到新中国成立前.第三阶段为继续发展阶段,从新中国成立后到1980年.这一阶段虽然有十年因“文革运动”而停顿和破坏,但总的来说比新中国成立前还是有较大的发展.后面两个阶段有不少研究专著,论文也相当多.前面说的找原文看原文,指的就是这些论文.不过,有些论文还是来不及看.
进一步丰富农业物质产业,促使其向着多元化方向发展,促使乡村旅游具有丰富的观光特色,促使乡村旅游气氛更加活跃。将乡村种植经济进行转型,使其发展成第一、二、三产业模式,对这些产品进行统一加工,借助消费者旅游口碑,对农产品进行进一步推广[5]。
这篇稿子经研究所学术委员会讨论通过以后,就作为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成立大会主题报告的唯一参考文献.后来仓所长希望大会主题报告的稿子仍由我来起草.他构思了大会主题报告的框架,与我一起讨论.两人前后花了大约十来天时间,最后完成了一万多字的主题报告稿.
韩:您长期主持《自然科学史研究》和《中国科技史料》的编辑工作,一定有不少值得说的故事.
林:故事还真不少.我先跟你说说我是怎样到编辑部当学报《自然科学史研究》主编的.
1985年4月底,李佩珊副所长找我谈话.她说:“我们所领导考虑让你当学报《自然科学史研究》副主编.过两年,现任主编王奎克先生退休后,就由你来继任主编.”
韩:这么直接?您当时答应了吗?
林:对,就这么直接.李佩珊是个学者型的领导,工作能力很强,作风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当时我没有马上答应.我跟她说:“学报副主编要由研究员,至少副研究员来担任.我现在还只是助理研究员,不想做副主编、主编.我还想做副研究员、研究员.”
韩:李先生怎么说?
韩:做学术期刊的主编、副主编工作,知识面宽和文笔好很重要.当时所领导为什么还特别强调“为人公正”?
林:这里的公正是有它的含义的.当时在科学史所里,因为彼此之间的研究方向相互有别、学术观点各有不同,研究中国古代科技史的与研究世界科技史的常因怕被对方排挤而发生争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矛盾.而我那时比较超脱,不明显偏向哪边,所以领导觉得我比较公正.
韩:后来您就答应下来了,对吗?
林:对,答应了.1985年5月,我正式就任学报副主编.那时,学报主编是王奎克先生.他治学态度严谨,自然科学、史学和文字学功底深厚,为人也很公正.他对稿件要求很高,改稿幅度特别大.一篇稿子改下来,常常是一片一片的红.有的地方就是一大段直接划掉,他自己重新写过.他当时已年近七十,有时候改稿子改到半夜两三点钟,还让他夫人不睡觉:他改好一页,就让他夫人当即就誊抄出来.
韩:那样做,王先生很辛苦,他的夫人也辛苦.
林:是啊.我最初做编辑就是向他学,像他那样对待作者稿子的.后来,我觉得这样做似乎也有不妥之处,每个作者的文风各不相同,还是要尽量保留,能不改的就不改.但我认为,在《研究》上发表的文章一定要有论,而论证要有一定的逻辑性.有的作者论说能力比较欠缺一点,编辑就要帮助改.
做学术期刊的编辑不容易,尤其是科技史这个学科,要求比较高.有时还要向编辑部外的专家请教,特别是研究外国科技史的稿子.有一次,我就请北大哲学系翻译欧洲哲学史的专家王先睿先生帮忙,做一篇关于牛顿哲学思想论文的编辑加工工作,因为里头涉及对牛顿文献的翻译.他还真的发现了不少问题.当时他要求作者提供外文文献的复印件,因他觉得有些地方好像翻译得不太对.
韩:作为主编,您对期刊上论文选题的把握是不是也有一定的倾向性?
林:这个是有的.学报上发表的论文主要是中国科技史研究和世界科技史研究两大部分.头两年我组稿对两大部分是平等对待,后来逐渐地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即中国科技史研究的题材.这是因为,当今中国正在崛起,肯定会引起世界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并且从中国的昨天看中国的今天;从中国的今天预测中国的明天.他们需要研究中国的历史,而科技史是历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人们从中国古代的科技成就可看出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和性格,看出中国人的特点和民族性.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也只有做好关于中国的科技史内容才能够引起国际上的重视,才能提高我们刊物的国际地位.因此,我要在《研究》上为中国科技史研究者提供更多一些的机会.当然,对外国科技史研究较为深入的学者撰写的研究文章我也是十分欢迎的.
韩:您的倾向是明显的,也是有原因的.请您再说说您后来接手的《中国科技史料》的情况吧!
林:《中国科技史料》的情况有点不同.这是中国唯一一份系统汇集中国科技史料的学术性期刊,兼具资料性与学术性.和《研究》相比,资料性的色彩更浓.我其实很在意这份杂志.我认为其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是抢救性地保存中国的科技史料,尤其是民国以来的材料,包括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这段时期.这份杂志上的文章不要求作阐发性的论述,主要是对珍贵一手科技史材料的辨析和解读.不过后来我不再负责这份杂志的编辑工作,之后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韩:除了负责这两种期刊之外,您还做过其他的编辑工作吗?
林:做过.早在1975年,我就做过《科学家小传》的编辑工作.其后,还断断续续地编过一些论文集、传记、辞典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有两部书.一部是《中国历代文献精粹大典·科技卷》,由我做主编,汪子春、郭书春两位先生担任副主编.另一部是《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此书是由河南教育出版社向我们所提出编写的,由华觉明副所长牵头负责这个事,书名也是华先生定的.华先生觉得我的科技史知识面较宽,他要我同他和陈久金先生共同做全书的副主编.华先生这么器重我,我当然是尽心尽力的.出版社要求主编要由全国知名的学者来担任.于是我们三人商定请任继愈先生做主编.任先生欣然答应.这套丛书分为综合、天文学、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学、农学、医学、技术共十大卷,外加《索引》一卷.综合卷的主编由我兼任,副主编则由汪前进先生担任.
韩:现在,关于您的工作,可以做点总结了.
林:好.回顾我自己的工作,总的来说,我的研究涉猎的面太宽太广,所以不够精深.我常常对史料有较为敏锐的洞察力和较为深入的分析能力,可是实际动手却比较少.精力不足是原因之一;但惰性更是主要内因,我好像对什么都觉得无大所谓,也就缺乏主动性.其实,我一生都是很被动的.就像是一个铁球,让我滚到哪里,就停在哪里,很沉.这个比喻之前谁好像说过,我觉得用在我身上也很恰当.
韩:您对自己的论文有一个怎样的定位?
林:我对写文章还是很重视的.我把写论文当成制作艺术品来对待,每篇论文都是字斟句酌,字字推敲的.
韩:对学术文章的撰写,您有什么特别的经验和体会吗?
林:我认为,写文章,要形成一条龙.这条龙是要活的,而不是一堆死材料.文章里的每一个材料都可以当作龙身上的一个脊椎骨发挥作用.同时,“问题意识”很重要.做研究要多问为什么,要想别人没有想到的问题;对那些古代文献的文字要有洞察的深度.很多人不会提问题.能提出问题,能发现问题,文章就有新意.我对《镜镜詅痴》的研究就是这样.
我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淮南子》里有一条关于磁石的材料,说是“取鸡血与针磨捣之,以和磁石,用涂棋头,曝干之,置局上,即排拒不休”.很多人弄不明白为什么磁石要用鸡血与针捣磨,甚至觉得它荒唐.但是我读到这条材料的时候,就想,这里头肯定有原因.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这是中国古代物理学史的一条重要的史料.一般的天然磁石极性很混乱,捣碎以后,磁粉末就会因极性而排列.那为什么要用鸡血呢?因为鸡血一开始是液体,把它涂在棋子头上,洒上磁粉,在鸡血凝固前,磁粉在液态下按照极性可以自由排列,等鸡血凝固后,磁极性就固定下来了.许多洒上了磁粉的棋子就跟有极性的磁石一样,会因“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而排拒不休.我还专门做过实验验证过,不过磁力很弱,排拒得很微小.由于磁铁在水中可大大减少阻力.因此我把棋子用葫芦瓢盛着,然后把葫芦放在水盆里,慢慢地静下来,就会有很轻微的排吸运动的发生.后来,我还到地质博物馆找来几块天然磁铁,做静止的定向实验.不过这项研究最后没有成文,因为当年较忙,做实验、拍照、洗照片都很花时间.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比较懒.
韩:这么好的材料没写成文章真可惜.听您说下来,您对做实验还挺在行的呢!
林:其实,我在工艺上的动手能力的确比较强.我父亲是做金银首饰工艺的.我从小就学会打戒指、手镯、耳环等.还会鎏金和贴(包)金.鎏金是用水银融化金粉涂在银器上,再经高温让水银蒸发,而后打磨抛光即可.贴(包)金则是把金打成非常非常薄的金箔,裁成5厘米见方,用镊子屏息静气地轻轻镊起,贴在银器上,稍经加热,让金箔贴紧银器,再打磨抛光.
韩:原来您从小就受过专业训练.
林:也可以这么说吧!
韩:再次感谢您先后腾出这么多时间配合我做这次采访,让我们年轻人对那个时代科技史学人的研究工作有了更为具体切实的认知与了解.谢谢!
致谢:感谢张柏春研究员对本次访谈所给予的大力支持与切实帮助!
[责任编辑 黄祖宾]
[责任校对 苏 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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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8462(2015)02-0001-07
2014-09-10.
本篇访谈录为访问者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访学进修期间的成果.
林文照(1938-),福建永泰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退休研究员;韩玉芬(1972-),浙江长兴人,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