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210000)
《第七天》的死亡叙述:饱含希望的绝望
殷红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210000)
自余华《第七天》出版以来,引来了众多关注和评论。本文对余华《第七天》的死亡之境作探讨。很多人认为,《第七天》中的“死亡之境”是温情脉脉的地方,是一个让生活在痛苦现实中的人无限向往的死亡之境,是“救赎之道”。“死亡之境”表面上为众生寻求了幸福快乐的出路,实际上却饱含着比现实更绝望的绝望。本文从“生不如死”、“死后分流的潦草”、“永远的死亡”三个方面对这种“饱含希望的绝望”进行论述。
《第七天》 死亡叙述 永远的死亡
遵循“想象应该产生事实”的原则①,在《第七天》中,余华先生将空间划分为四个维度:“现世社会”、“殡仪馆”、“死无葬身之地”和“安息之地”。小说里,余华先生没有将四个空间简单化地处理为断裂或孤立的单元,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多维的复合系统②。“现世社会”与生存相关,后两个空间与死亡相关,而“殡仪馆”则是连接生与死的桥梁。在这里我主要谈谈《第七天》中的死亡之境。
在余华先生的笔下,相对于生的世界的昏天黑地,“死无葬身之地”明显更单纯明朗。有评论者说道:“余华早期的作品,肆意探触罪与恶的底限,却绝少提出救赎的可能,正因为失去了任何轻易的神恩与天启,反倒逼人直视生命的无常与文明的脆弱虚矫。但从《活着》一路走过,余华越发慈眉善目起来,《第七天》更是要认真为苦难深重的中国底层寻得救赎之道,而温情脉脉的死亡之境则是作者普度众生的施舍。”③
也有很多人认为,《第七天》中的死亡之境,以其自由美好的境界衬托了现世生活的荒诞。
但是我认为,《第七天》中的死亡之境并不是表面书写的那样澄明美好,它表面上给人希望,实际上却更深地体现了余华先生在小说描写中流露的对现世生活的一种绝望情绪。余华先生并未在书中“为中国底层寻得救赎之道”,所谓的“温情脉脉”的死亡之境,表面上为众生寻求了幸福快乐的出路,实际上却饱含着无路可走的绝望。我认为这种绝望情感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层面。
在《第七天》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明显地察觉到一种让人悲哀的境况,即“生不如死”。死者的境况至少在表面上是优于生者的,生并不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死”恰好能让人从这种不快乐中逃离出来,给人带来一种相对的快乐。
在现世生活中,人们的生活是混乱的,各种各样荒诞却又真实的“新闻”每天都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浓雾导致连串车祸,我们每天都耳闻目睹甚至亲历的这些事件困扰着整整一代人。“人的存在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存在。它总是牵涉到意义。”④当人的非纯粹的存在变成无意义的混乱时,小说的绝望精神就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当小说里的现世世界到处弥漫着浓雾,像极了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各种矛盾斗争燃烧时隐形的硝烟的同时,模糊了我们的视线,让我们在混沌中看不清楚真相。
与此同时,我们对这些近在身旁的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正如张新颖先生在《第七天》学术研讨会上所说的那样:“不仅仅《第七天》的语言没有力量,主人公整个人就没有力量。在今天,一个比较平常地持有日常观念、日常生活方式的人,基本上都是没有力量的人。我觉得余华是很形象地把一个正常人在当代社会里的那种无力感、那种无可奈何感,表达出来了,他把这种感受写成了一个死人,表达出来的那个绝望是很痛切的……”⑤在真实的面前,我们举步维艰,而在真相的面前,我们更是无从施展。
与在现实中承受混乱和苦难截然相反的是,人一到了死亡之境似乎便可以生活得单纯简单快乐,人世间的各种记忆,痛苦的也好,快乐的也罢,如果他们愿意,就会在永远的时间面前渐渐与心灵隔着越来越浓的迷雾。“死无葬身之地”中遍地的青草、繁盛的树木、友善的骨骼人,已然足以消磨掉许多人消磨前世的苦痛,使他们在摆脱生存的挣扎之后,能够慢慢将现世社会的苦难在心灵里面留下的创痛抚平,适应新的环境,过上新的生活。到了“安息之地”之后,“一平米”亡灵可以对生前忙碌操劳的生活说再见,过上古代隐士般的生活。“一亩地”亡灵呢?他们享受的待遇更高一点,可以坐拥青山绿水,享受自己在现世世界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所带来的种种权利,在“有机墓碑”上写上自己那希望永远被世人铭记在心的名姓,面朝大海,欣赏西式别墅或者中式庭院前的风景,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过上太上皇一样尊贵而又闲逸的生活。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我们不禁感慨,“死无葬身之地”和“安息之地”,多么美好的地方。一个人,一个作家,在自己精神的园地——文字中表达了唯有到死亡之境中我们才能找寻到现实世界的缺失、摆脱现世世界的魔障的感叹,那么,即使他向我们描述的这种死亡之境表面上再美好,难道我们竟然能说作者本人是怀着一种希望而不是绝望的情绪?不能!
《第七天》中死亡世界对亡灵的划分是简单地一分为二的,并且延续了现实世界的荒诞,以金钱和权利把亡灵切割成两个不同阶级的群体,即有墓地的可以前往“安息之地”安息,没有墓地的人就在“死无葬身之地”得到永生,死亡世界是没有一个合理的标准对他们做新一轮的分流的。死去的人,无论是他们生前的罪恶,还是生前的苦难,在他们生的时候可以都被万能的死亡作了一个潦草的结束,但在他们进入死亡世界后却没有通过合理的渠道得到进一步疏导和消解。
这一点与我们日常通晓的有关死亡的中西方文化有所不同。在西方,大多数人是坚信上帝的存在的,他们相信善良的人将会进入天堂,而邪恶的人将会进入地狱。即使在今天,我们仍要感慨但丁在《神曲》中对地狱的划分是多么细致,他根据人生前的罪过将人划分在不同的死亡区间,并在每种罪下划分出更具体的罪责。地狱外围是怯懦无所作为者,其他的死去的灵魂要渡过阿刻隆河,并根据生前的罪过,进入各层地狱。所有人都将为自己生前所有行为负起必不可少的责任⑥。
中国人在佛教传入后也曾坚信地狱的说法,认为地狱是六道轮回中最劣最苦的,民间认识的“重狱”便是“十八层地狱”。与死亡相关的文化中,我们是崇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生前行善的人会在来生得到一个好的来世,而作恶多端的人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承受上刀山下火海的酷刑,永不超生。
所有这些,我们在《第七天》中难以找到丝毫类似的痕迹。无论是生前贪污受贿的高官,还是草菅人命的恶霸,抑或是心肠歹毒的杀人犯,只要他们有钱为自己买一块安息的墓地,他们就可以将生前的罪恶撇得一干二净,忘记所有,安然生活,有的人甚至在死后仍然沽名钓誉,穷极享乐,真是让人觉得又可笑,又可恨,又可悲。而生前尝尽生活这杯苦酒的普通人,如果他们买不起墓地,就会永远在“死无葬身之地”游荡,他们对自己的死亡只抱有“我是怎么死的”之类的好奇,并不为自己生前的所有遭遇和痛苦寻找答案,更没有想到过为自己打抱不平。罪恶和仇恨的消解方式是突然的、潦草的、没有任何理性标准的。邪恶的人依靠金钱和权力理所当然地得到安息,善良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可以花钱买一块儿墓地,没有钱买墓地的人,也可以在“死无葬身之地”貌似幸运地得到永生。
最后,生和死各成一个世界,“安息之地”和“死无葬身之地”按作者的写法最终的结局似乎只是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作者让他们死去后不带任何愧疚或仇恨的色彩,仿佛人世间的生存挣扎本身就是一场虚无,死亡也是一场虚无。这样看来,作者蕴藏在死亡之境的无力感和虚无感就不言而喻了。
小说中那些死去的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至少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他们都永远无法走向新生。死亡是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他们对现世生活永远的告别。他们只能在平静的死亡生活中走向永远的绝望。
拿“死无葬身之地”来说,我们可以读到的是,所有底层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找到了可供快乐生活的乐土:
“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想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⑦
当我读第一遍的时候,我以为这样的地方真是令人心生向往,简直就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但当我多读几遍的时候,我开始质疑:这真的是一片乐土吗?就因为环境优美、没有贫贱差别?答案在我看来是否定的。至少靠麻木的死而得到的平等并不是让人雀跃的结局。况且,“死无葬身之地”注定不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地方,就像现世世界中婴儿的出生会给世界注入新鲜的血液一样,伴随着现世世界此起彼伏的以生命为代价的荒诞,各种新鲜的痛苦每天必定都会像海潮般涌入。“死无葬身之地”注定不是一片净土,注定要时时承载越来越多人的苦痛。这块地方表面看来确实是桃花源的效果图,但生活在这种任何痛苦都能闯入的桃花源,永生将意味着承受永远的悲哀。
余华先生曾说:“我的小说开始是传统小说的结尾,第一天开篇杨飞死了去殡仪馆,那是传统小说的结尾,写到第七天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故事开始了,但是我在这里结束了。我这个小说是反过来的,从结束地方开始写,写到开始的地方结束。”⑧
或许小说的结尾,就是所有的人走向虚妄的开始。它留给了我们更大的问题。在鼠妹即将实现愿望可以前往安息之地时,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这样写道:
“鼠妹的脸上没有出现笑容,她有些担心,为此嘱咐我们:‘我走过去的时候,谁也不要看我;你们离开的时候,谁也不要回头。这样我就能忘掉你们,我就能真正安息。'”⑨
可见前往“安息之地”的亡灵将丢掉前世记忆,永远无知无觉的麻木享受所谓的安息的生活。而“死无葬身之地”的亡灵却将永远带着前世的惨痛记忆自由地游荡。所有人,无论地位高低,金钱多少,都在“死”这个方面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他们将永远生活在死亡中,小说中那些自以为在死后得到解脱的人,必然将遇到更大的恐慌和混乱。他们就像温水中的青蛙,要么从虚无的境地中爬出来,要么在不断升温的绝望中渐渐漠然。
这让我不由得联想到鲁迅先生《野草》自序中和钱玄同先生的一段对话中的铁屋子。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或许余华并未为底层找到出路,他只是将大家引入这样一间不温不火的铁屋子里。
余华先生描写这样的死亡之境的本意何在,我们无法得知,唯有根据文本的涵义揣测。但我认为,不论余华先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本人对现世世界至少是有一些绝望的,或者说没有找到希望。他对我们的出路尚不知晓。他把人物从现世的苦难里引出来,似乎不愿意让他们太痛苦太绝望地死去,但他又实在想不出应该把他们引向何方,所以他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这样一间铁屋子里,使他们并不十分感到死的悲哀。或许他们明天会被唤醒,也或许永远都会沉睡。他们的出路,我们的出路,都暂未被发现踪迹。
余华先生所说的死亡之境表面上为我们寻找了一片饱含着希望的桃花源,但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场鸿门宴,暗藏着比刀剑更可怕的温柔的绝望,而余华先生还不知道如何打破这间铁屋子。我们只有姑且向前走去。
注释:
①余华.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作家,1996(4).
②吴翔宇.《第七天》空间衍射的生成与消歇.小说评论,2013-9-20.
③王冰冰.表象时代的写作困境——评余华的《第七天》.小说评论,2013-9-20.
④[美]赫舍尔.人是谁.隗仁莲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46.
⑤张清华,张新颖,余华,等.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2013-11-25.
⑥但丁.神曲地狱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⑦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6-1.
⑧张清华,张新颖,余华,等.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2013-11-25.
⑨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6-1.
[1]余华.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作家,1996(4).
[2]王冰冰.表象时代的写作困境——评余华的《第七天》.小说评论,2013-9-20.
[3][美]赫舍尔.隗仁莲,译.人是谁.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46.
[4]张清华,张新颖,余华,等.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2013-11-25.
[5]但丁.神曲地狱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6]余华.第七天.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