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世居少数民族水族医药文化“源流”考辩①

2015-03-20 14:52朱国祥
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朱国祥

(贵州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一、贵州水族人口及其语言文字概况

(一)贵州水族人口。水族是中国56个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水族具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1956年12月21日国务院确认了“水族”的族称。根据中国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水族人口40.69万,而贵州省境内居住的水族人口约占全国水族人口的91%。我国水族人口主要分布地区是:广西壮族自治区水族人口15 810人;云南有水族人口12 533人;贵州省水族人口为369 723人。贵州省水族人口主要分布在黔南州、黔东南州、六盘水市、毕节市、贵阳市等地。黔南州的水族人口约28.68万,其主要分布在三都水族自治县(全国唯一的水族自治县)、荔波县、独山县、都匀市等地;黔东南州水族口约6.24万,其主要分布在榕江县、丹寨县、雷山县、黎平县、从江等县;六盘水市水族人口1万多,其主要分布在盘县和水城县;毕节市水族人口5千左右;贵阳市水族人口大约在3 200多人。

(二)水族的语言文字。水族有自己的语言水语,而水语是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水域语支的一种语言。水族的文字被称为“水书”(水语称“泐睢”),记载了水族古代天文、地理、宗教、民俗、伦理、哲学、医药等文化信息,水书被称为象形文字的“活化石”。“水书”内容博大精深,是水族的百科全书。中国国家档案局等单位于2002年3月将“水书”列人首批“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进行收藏保管。由于水书文字少(1986年出版的《水族简史》称有400多个,《中国水族文化研究》称有500多个字),这导致水书在记录水族医疗实践经验的时就显得十分有限。水族的医药知识一般是靠口传心授而代代单传,多数只传给儿子,有时只传给最亲的外人(如传给外甥等)。因此,水族许多宝贵的医药经验失传而湮灭。

二、贵州水族医药文化“源”与“流”考辩

在与疾病作斗争的长期实践中,水族先民认识了自然界一些动植物、矿物的药用作用,逐渐积累和丰富一些医药经验,形成了本民族特色的水族医药文化。我们从研究水族医学的知名学者王厚安先生著作[1]中得知:水族药物的植物药(149种)、动物药(26种)、矿物药与其他(7种),该书中列举了水族单验方395个和不同疾病的方剂。由此可看出:在中国传统医学中,水族医学属于经验型的民族医学范畴,水族既无与医药相关的专门文献,也无系统性的医药理论。但下文我们重点就水族医药文化的民族特色“源”与“流”作一考察。

(一)水族饮食文化之“源”蕴含着水族丰富的医药文化

水族一般地处于亚热带地区,气候潮湿炎热,多高山丘陵,树木茂密,故瘴疟瘟疫易发生。瘴疟临床表现有寒多热少,或热多寒少,每日发作或间日发作,烦闷身重、昏沉不语。清朝嘉庆年间《古州杂记》文献中有记载:“水族居住的一些地区瘴气四时皆有,八九月尤甚,中瘴气辄病,太阳(穴)痛,发热不止,眩晕呕吐,误服发散凉剂多致不起,惟饮酒微醇取汗即愈,早晚酌饮醇酒数杯,可以辟瘴”。文献中明确记载“饮酒”可“辟瘴”。酒是水族强身健体与驱除疾病的神圣之物,水族一般有喜爱饮九阡酒的习俗,这不仅是水族人待客之道,也包含水族人“药食同源”的智慧。水族人民为何喜食酸?其中包含了同样道理。这是由于在炎热的天气里,劳动易使人疲劳燥热,而吃上酸汤菜则会使人全身轻松,水族人民认为酸有消热去暑的作用。人吃得过饱、或吃了过多的肉食则易引起疾病,而酸饮食既增进食欲,又让人生津、开胃、润肠,其起到解除油腻和帮助消化之功效。水族人对辣椒情有独钟也合此理。辣椒还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食物本草》(明代,公元1550年左右)记载辣椒具有“消宿食,解结气,开胃门,辟邪恶,杀腥气诸毒”等功效。人遇寒而出现腹寒、呕吐、腹泻时可以适当吃些辣椒。辣椒还有促进血液循环功效,如《药性考》(清朝龙柏撰于乾隆六十年)中说辣椒具有“温中散寒,除风发汗,去冷癖,行痰,祛湿”等功效。时至今日,贵州水族人仍有喜食酸辣的习惯,如水族菜则有酸汤、辣酸(辣椒制成)、毛辣酸(西红柿制成)、鱼酸(鱼虾制成)等。

汉族中医学自古以来就有“药食同源”理论。人们认为许多食物既是食物也是药物,食物和药物同样能防治疾病。唐朝《黄帝内经太素》记载:“空腹食之为食物,患者食之为药物”,这反映出“药食同源”的思想。水族喜食用野生蔬菜也蕴含着中医的“药食同源”思想。水族民间流行有“药补不如食得补”之说。折耳根(又称鱼腥草)这道菜一般人很难吃得习惯,而水族视折耳根菜为一道家常菜。折耳根鱼腥味甚浓,其具有清热解毒、利尿消肿、镇痛止血、润肺止咳等功效。水族用药经验方“折耳根6—8克,配大青叶、虎杖、金银花煎水服,治肺炎”,见文献[1]。水族的荠菜(又名鸡脚菜)具有利尿、止血、清热、明目、消积等功效;水族的山蒜(又称野葱)具有发汗、散寒、消肿、健胃、治伤风感冒和消化不良等功效。此外,水族还有多种野生食用菌、竹笋、野山药、马齿觅、椿芽(俗称香椿)、构祀叶、灰灰菜等。以上所列举的一些野生菜既可以作为水族食物,又能起到预防疾病和食疗保健之作用。水族饮食生活习惯透视着水族人民的预防疾病和强身健体的医药智慧。

(二)水族居住方式之“源”蕴含着卫生保健的医药文化

水族是从“百越”族群中发展起来的,继承和发扬了“百越”的“干栏”式建筑文化。水语“干栏”与“楼房”谐音,“干栏”即为水语里“楼房”。水族“干栏”式居室的起源,可根据水族人民地理和气候环境上寻找原因。正如水族学者潘一志先生所说,水族地区位于亚热带,年平均温度17.73℃,年雨量为1 300毫米。地面潮湿,加之树木茂密,豺、狼、虎、豹、野猪经常出没其间。居住“干栏”式房屋正可避免地面潮湿和野兽侵害。“干栏”式建筑可以说是水族先民和古代南方民族卫生保健智慧的结晶,见文献[1]P174。此外,水族“上以自处、下居鸡豚”建筑文化使得休息者所处的环境上下通风,这既凉爽又干净。地面烟雾熏蚊虫既能防止蚊虫叮咬,又起到预防疾病等功能。水族居住方式不仅透视着实用的建筑理念又折射着卫生保健的医药文化。

(三)水族节日习俗之“源”蕴含着水族的草药医学文化

水族端午节有“百草皆药”的说法,上市的中草药有200余种。水族节日人们常买草药烧汤洗澡,可以预防皮肤病,夏天不生疖子;水族人还将艾、菖蒲挂在大门、窗户两边上以杀菌防病。他们还用雄黄泡制雄黄酒,用来洒在房边屋角以杀灭病虫,或涂在小孩的脸上、耳后以防止疾病[2]。水族将草药扎成药把挂于门旁或置放房中,以辟秽驱邪。《靖西县志》记载:“五月五日,家家悬艾虎,持蒲剑,饮雄黄酒,以避病疫”。又如家中若有未成年的孩童,则令其佩挂各种香药制成的药囊,以扶正驱瘴若在瘴病流行季节,村寨无论男女老幼,均佩带药囊,以避邪防瘴,这些习俗一直沿用至今。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些医药习俗逐步形成为内容丰富而独特的水族医药文化[3]。如艾草,其性味苦、辛、温,入脾、肝、肾。《神农本草经》记载:“艾叶能灸百病”。《本草纲目》记载:艾以叶入药,性温、味苦、无毒、纯阳之性,具有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等功效。

(四)水族服饰之“源”蕴含着水族先民医药卫生保健的智慧

有学者就水族的蓝靛染服饰具有“衣疗”作用有过论述,见文献[2]。我们知道,水族的服饰多用自己纺织的土布蓝靛染色制衣。贵州湿润的气候条件适宜蓝的生长。目前,贵州用来制靛的蓝草有蓼蓝、木蓝、马蓝与菘蓝四种,其中蓼蓝、马蓝、木蓝居多,而菘蓝较少。中国种植蓝的历史比较久远,古文献中有一些记载:《诗经·小雅》“终朝彩蓝,不盈一襜”;《荀子·劝学》“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这些记载的都是蓼蓝。清代《贵阳府志》记载:“黄平山多田少,山涧多植蓝靛”。在小农经济时代,蓝靛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作物,至今贵州少数民族地区仍保持着种蓝的习俗,有些地区有专业制蓝靛的靛农。

水族百姓为何对青、蓝之色彩的服饰情有独钟呢?水族男女服饰色彩多以青色和蓝色为主,尤其禁忌大红、大黄的热调色彩。水族的蓝、青之冷色调易使人们在心理上产生安定、平静之感。用蓝靛染色服饰既耐脏、耐晒、不易褪色,又无化学污染。水族百姓在劳作之时手脚被划破或被虫咬等情况时有发生,若穿着蓝靛染色的服饰,这既使得皮肤减少感染化脓几率,又能起到减轻皮肤瘙痒之症。在民间,水族人民也常用蓝靛涂在小孩耳根处治疗小儿腮腺炎。我们究其背后道理,蓝靛具有清热解毒、祛瘀止血功效,能主治乙型脑炎、腮腺炎等功效。《神农本草经》记载蓝靛具有“解诸毒、杀虫歧、久服头不白、轻身”等功效;《本草纲目》记载蓝靛性味具有“止血,杀虫,治噎膈”等功效;《本草正义》也记载“篮淀,苦寒之性,解毒清热亦同蓝草,但加之石灰,则止血消肿杀虫之力尤胜”。随着现代科技发展,蓝靛的一些药用价值逐渐会有更大的认识,而水族百姓喜欢穿蓝靛染色的服饰,这只是水族百姓“卫生保健”药用价值渗入到人们生活中的一个侧面。

(五)水族宗教信仰之“源”蕴含着水族古老的“巫醫”医学文化

水族宗教信仰属于万物有灵的多鬼神原始宗教信仰体系。水族的信仰主要有自然崇拜、祖先崇拜、鬼魂崇拜、神灵崇拜、图腾崇拜等。水族现存的《水书》记载:“凡遇事必先求助于神”。通过学者们研究,我们得知水族社会是以鬼神崇拜为核心信仰体系。“水家鬼有八百”之称,可见水族鬼神文化氛围浓厚。过去水族人患病有不吃药的习俗,认为疾病乃是是鬼神作祟的结果,因此水族人患病一般都请巫师前来治疗疾病。水族的“女巫”和“鬼师”被认为是与鬼神沟通中间人,小病问鬼师,大的灾难请女巫。不少学者就这种“巫醫”文化有过研究[4],如彝族、哈尼族、侗族、壮族、蒙古族、汉族等民族都存在着的这种现象。有学者对“巫醫同源”有过较好的解释,“战国先秦时期,巫醫的确不分,当此之时巫(觋)职司遍覆占筮、醫药……发布预言和主持巫术性仪式等众多领域。巫之职司之一,乃为醫也,故曰“巫醫同源”,巫即是祖国醫学发生发展的源头之一。南方地域如楚国等,巫醫始终是同一个概念,未见分职迹象”[5]。我国南方“百越”民族的水族也盛行“巫醫同源”这一独特的医学文化。

水族的巫师通过“过阴”方式治疗疾病。所谓过阴,即通过巫师与鬼神沟通与对话。例如水族研究的先驱潘一志先生于1954年编写《民国荔波县志资料稿》“民族资料”里就有对过阴记录:“过阴的人,他自己说是鬼神附身,能知阴间的事,能传亡人来问话。在过阴时,以帕蒙脸,口中念一些鬼话或唱一些歌,几分钟后,就说是某神来到,判人吉凶,或某亡人来到,与之对话。又须说敬某鬼某神,病可愈,家中一切顺利,得子得财。否则,要发生某些不幸事”。潘先生强调“过阴”在水族亦是存在的。水族“巫术”驱除鬼神以求治病,在今天我们看来是有很大的迷信成分,但为何“巫醫兼任”的医药文化在不同民族都存在这一现象?水族的巫醫对疾病治疗有效性机制又是什么?这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在水族早期发展阶段,水族先民缺乏对生死疾病等现象作出科学的解释,这使得人们认为有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控制着人们的生死疾病。因此,水族先民施治疾病在很大程度上也只能依赖鬼神力量了,而水族巫师们一般多以祈祷、发誓、请愿、招魂、符咒、过阴、辟邪驱鬼等行为方式来治疗病人。法国著名的社会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也认为,巫术治疗通过心理的解脱,可以达到生理治疗的效果。

我们对于水族巫醫治疗疾病的有效性作以下几方面考察:首先,水族“女巫”和“鬼师”对病人治疗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心理治疗方式。巫师以“过阴”等不同方式驱除鬼神来治疗病人,这是用心理暗示来减轻病人压力,解除病人的心理负担。如水族病人属于精神类疾病,这时用“巫术”的心理疗法,其效果必将是明显的。其次,水族巫醫用社会文化治疗方式来治疗疾病。水族巫醫不仅对于本地域文化熟悉(如水族人的饮食、气候、地理环境等方面),诸如一些地方病、常见病的原因、症状、类型也有着一定的了解和掌握。第三,水族巫醫们一般属于当地最有文化的人,他们既是传统医药的传承人,再加上他们长期积累下的实践治疗疾病经验,这使得水族巫醫们对某些疾病治疗往往是有效的。水族巫醫是一个既能“沟通鬼神“又懂医药实践经验的人,他们懂得某些精神类疾病若采用“过阴”方式来治疗往往是有效的,而对于非精神类疾病也会依靠药物或技术来施治,这应是他们长期存在的背后原因。

三、结语

在长期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疾病的斗争中,贵州水族先民积累了丰富的民族医药经验。水族先民较早地认识到杜仲的医药价值,如水族医药经验认为杜仲具有“降压,治疗肾炎水肿”等功效。《本草纲目》则记载杜仲:“色紫而润,味甘微辛,其气温平,甘温能补,微辛能润,故能入肝而补肾”。我们从贵州省中医研究所民族医药研究室《水族医药调查研究》课题组调查资料得知,以三都县为中心的水族聚居地药物品种当在千种以上,约占贵州省药物资源1/4(全省约4 024种),约占全国的1/5(全国约4 656种)。由此可见,贵州水族地区医药资源是异常丰富的,这有利于开发水族民族医药产业化。但是,与其他少数民族医药文化相比(藏医、蒙医、维医等)相比,水族医药产业化的开发还存在一些问题:水族的医药没有形成完整的医学理论体系;由于水族文字字数偏少,其记载流传下来专门“水书”医药文献至今还没有被发现;水族的医药很多经验和技术是全凭口传心授方式传承,而传承人严格条件限制使得一些有价值的医药文化失传等等。这些对于水族医药的现代研究开发造成很大困难。尽管如此,我们认为起源于水族文化的水族医药为本民族人民健康保健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其传统的民族医药独特性的价值是不能忽略的。

[1]王厚安主编.水族医药[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7.

[2]刘世彬.水族的习俗及其医药[J].黔南民族医专学报,2003,(1).

[3]韦正初,韦宗元.水族医药的研究和发展[J].中国民族医药杂志,2010,(12).

[4]朱文旭.彝族的招魂习俗[J].民族研究,1990,(4);徐义强.哈尼族治疗仪式的医学人类学解读[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2);刘宗碧.贵州东部侗族“巫医”及其文化[J].民族论坛,1997,(3);玉时阶.壮族巫术、巫师与巫医[J].世界宗教研究,2011,(2);乌仁其其格.萨满巫医术与蒙古族传统医疗文化关系探析[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

[5]沈晋贤.巫醫同源[J].湖南中医药导报,2003,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