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奇岩
(贵州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贵阳 550001)
洞葬是指一种选择在山脚、山腰、村寨附近的天然岩洞放置数量不等棺木的墓葬。与悬棺葬不同的是,洞葬只分布在贵州和广西两省区,而且贵州是我国洞葬分布最集中的地区,全省目前登录的洞葬遗存在100处左右。贵州洞葬多集中分布于宋、元、明、清各代,目前在贵州仍有孑遗。如荔波的“青瑶”、平坝桃花的“歪梳苗”至今仍行岩洞葬,并保存有较为完整的葬仪,是我们研究这类奇特葬俗珍贵的“活化石”。葬洞又叫棺材洞、仙人洞、炕尸洞、鬼洞、凉尸洞、停尸岩、先人洞或死人洞等。学界多就洞葬的族属、年代、分布、源流演变等进行研究,①但对洞葬所反映苗族的祖先崇拜和风水信仰较少关注。
由于苗族学习和使用文字的历史不长,有关清代苗族的碑刻,显得十分稀少,加上历代官方文献对洞葬习俗也缺少关注,因而洞葬研究多依靠民族调查和考古资料进行。贵阳花溪区高坡乡杉坪村嘉庆年间为保护苗族祖先洞葬风水林而立的《龙村锁钥》碑,非常翔实地记载了黔中苗族为了宗族的生存发展所进行的“风水”实践,在已发现的相关资料中十分罕见,成为研究贵州洞葬文化重要的实物资料。
杉坪“龙山洞”洞葬,位于贵阳花溪区高坡乡杉坪村正对山头的东侧山凹内,洞口在杉坪村去批林村的小路左侧20米处。“龙山洞”垂直高80米左右,洞口宽16.2米,高约16米。洞内由于阳光可以穿过树枝射入,因而比较明亮。1980年杨庭硕与张惠泉调查,“龙山洞”洞葬棺木都放在洞的左侧,右侧放殉葬品和祭品。上5层的棺柩垂直于洞侧壁放置,头靠左足朝右;底层的棺柩使用棺架,放置方向和上层的方向垂直,头朝洞内足朝洞口。上5层大致每层3至4列,每列8至14具棺柩;底层的棺柩完全朽烂。棺木的堆积有4米多高。[1]“龙山洞”洞葬保存基本完整,且文化遗存丰富,成为研究贵州苗族洞葬的典型个案。
“龙山洞”前约百米处有《龙村锁钥》的碑石,高约110厘米,宽约70厘米,厚18厘米,额书《龙村锁钥》四字。碑文为杉坪村罗氏苗族为保护家族集体洞葬风水而制定的公约。
碑文部分字迹剥蚀难辨,文理有欠通之处,附录如下[2]P95
盖闻山川秀,乃天地生成;人丁发,沾祖宗德行。但此坟茔,自古遗留,迄今亿万余年。惟恐有人不认宗族,广钱营利,剖腹藏珠之际,□□合寨传齐公议:初揽(?)捐银,鸠工好师,诚固封锁,□□佳城。伏愿遗骸与金玉同坚,冥福与丘山并厚。伏维万生,永镇斯土,厚德无疆,功崇万古。今辟新阡,山环水聚。敢竭微忱,浩修禴禘,尝烝簠簋,祷祀□先,无惊无怒,底众先灵(?)。孔宁□固,千秋永安。而我众殊臻,千斯万聚,至今四围永锁。儆戒后人,次再无欺无藏,自始至终而兴于世。佑启后人,兰桂腾芳。耄耋期颐之久,自古迄今瞻仰。万古不磨,而众等□□佐为序。
告曰:从今已(以)后不许谁人再伐再卖,如有不遵者,众问皂祭,封山通知。谨告。
平寨罗(45人姓名从略)……………
杉木寨罗(22人姓名略)………………
众名通计六十七房,齐全协力,合行建记。
信士罗文魁助笔
嘉庆拾陆年岁次,八月上浣日二寨同顿恭立戒禁
祖先崇拜是各民族集体的文化心理基础,它渗透到社会文化现象中。高坡行洞葬的苗族各种文化事象都体现出祖先崇拜。
《龙村锁钥》碑反映了贵州洞葬属于宗族性集体墓葬的基本特点,充分体现出汉文化影响下苗族的祖先崇拜。
苗族村寨大多为宗族村寨,一个村寨往往由同一宗族成员组成。历史上洞葬流行的地区,一个家族往往有一个或多个葬洞,洞内陈列数量不等的棺材。清末刘韫良《牂牁苗族杂咏》“丛棺深厝洞横斜,洒酒酣歌鼓乱挝”[3]的竹枝词反映了岩洞葬的特点是“丛棺深厝洞横斜”。洞中的棺木,少则数具,多则数十乃至数百具。当地苗族对各洞葬属于哪个家族十分清楚,不仅知道哪个葬洞是自己的祖茔,而且有的能指认哪一代的祖先葬在哪个葬岩洞。出于对祖先的崇敬,这些洞葬如果未经本族人同意,外人是不准动用或观看的。因而在保护洞葬的行为中多表现为家族集体行动。
碑文开篇即明确肯定杉坪“龙山洞”是苗族的祖茔,认为罗氏苗族葬洞“自古遗留,迄今亿万余年”,说明苗族洞葬历史悠久。杨庭硕,张惠泉推测该洞葬形成于明末。[1]洞葬为高坡乡杉木寨、平寨等共67房(户)罗姓苗族的集体墓葬。贵州自然洞葬以丛葬为主,反映出家族特征,可增强族人共同的祖先崇拜意识,成为维系部落或家族的精神纽带。
苗族历来信巫,笃信万物有灵,认为人死灵魂在。苗族视“鬼”为祖先灵魂。
苗族心目中的“鬼”,不是兴妖作怪、专与人们作对的“魔鬼”,而是自己家族祖宗的亡灵。当然,鬼有好坏之分,好鬼庇护子孙,而不好的“鬼”使人得病;“鬼”的好坏,取决于亡灵生前的品行业迹。生前干坏事或死得不干净者死后为坏“鬼”,“鬼师”也不乐意为其开路。所以,若有人生病而又久治无效,则请“鬼师”来念鬼请祖宗,驱除那些坏鬼。[4]苗族所信奉的先祖神灵,并非泛指所有先辈的亡灵。因此,苗族并非人人都有资格实行洞葬,据当地苗族老人讲,只有家族中年满六十岁的已婚老人正常过世后才可享有“洞葬”的“待遇”。
苗族认为,人死后,灵魂四处飘荡,茫然无所去处。灵魂要回到祖宗那儿去,必须请鬼师给死者念鬼,指示方向,导引灵魂回到祖先住地。
高坡苗族敲牛祭祖、治病驱邪、死人开路等都要“念鬼叫魂”,苗族鬼师“念鬼”,相当于背诵家谱,是分房按辈地背父子连名,一辈接一辈的把已故祖宗的苗名念出来,先念一遍男性祖宗,再念一遍女性祖宗,所念的都是各辈行最大者的名字,以之为代表,其余不念。这客观上起到追踪溯源,增强家族文化认同的目的。
苗族丧葬仪式中,鬼师在给亡人开路时,要唱叙亡者一生的经历,从父母恋爱怀胎开始,一直唱叙到亡者死前的身世和遭遇,然后指引亡者灵魂一程一程引到祖居地寻找祖先,鬼师此时须将亡者所属之祖先名字一一背出,再指引其走过三十二段荆棘丛生的路,灵魂才回到祖先聚居的地方。
祖先在哪里呢?高坡苗胞的宗教观念没有“阴间”、“地府”或“天堂”之说。苗族传说自己的祖先先前都是出生于岩洞,居住于岩洞,死后回到洞中;祖先的灵魂安息在洞中(葬洞称为“祖灵洞”)成为“洞神”,随时都在保护着他们,只要子孙们敲鼓,祖先的灵魂就会回到他们的身边。按照“事死如事生”的伦理观念,苗族人把死去亲人的尸骨安葬于偏僻幽静的岩洞,既能完整保存祖先遗骸,又能使死者的灵魂“重归故里”,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因此,洞葬是祈望亡灵回归祖地并再生观念的反映,表现了对祖先鬼魂的崇拜。正如,陈明芳指出,岩洞葬常常聚族而葬,其所反映的宗教观念带有浓厚的血缘色彩,属早期人类社会的鬼魂崇拜。[5]
《龙村锁钥》碑显示,罗氏家族合族盟约,捐银聘请汉族风水师与石匠,培植风水,保护洞葬里的祖先墓葬,即碑文“初揽捐银,鸠工好师,诚固封锁,□□佳城”,是为了“伏愿遗骸与金玉同坚,冥福与丘山并厚”。罗氏家族合族盟约目的之一是保护祖先遗骸长在。这与洞葬起因有关的一些传说相符。苗族以洞葬或悬棺葬安埋死人保护尸骨最为稳妥。高坡苗族在解释岩洞葬的起因时,说古时候人口稀少,高坡森林茂密,频繁出现刨坟食尸的黑熊、豺狼等动物,时常偷食死尸,故人死入棺后,置于洞内,派人守住洞口,免遭野兽糟蹋祖先的尸体。[6]P317-318而且,洞葬的棺材,皆以上好的木材打造一个“井”字架,牢牢地箍死在棺柩的两头,从而达到了杜绝野兽偷食尸体的目的。因此,岩洞葬重要的特征就是“藏之幽谷,秘而不识”。大部分岩洞均选择在较隐秘、人迹罕至的山坡上,一般人难以发现和攀登之处,即使一些容易发现、进入的岩洞葬又均用石头封堵。
祖先灵魂在洞中,洞自然是苗族祖先灵魂安息的洞天福地。《龙村锁钥》碑载“诚固封锁,□□佳城”,“佳城”喻指“墓地”,为什么喻指“墓地”呢?一般的土葬难以理解。但在苗族看来,洞葬喻指“佳城”十分恰当。在当地人的习俗里,死后棺木存放洞中叫“进城”,土葬田野叫“下乡”。如平坝棺材洞一带的苗族当死者临终时,子女问他是“进城”还是“下乡”,若答“进城”,则实行岩洞葬[7]。
古人将洞穴作为神灵所居或通天之路加以顶礼膜拜,使亡魂接近神仙天国之路,也避免人兽对尸骸的伤害,使祖先的灵魂安息,并赐福和保佑后人。苗族认为人死后是有灵魂的,他们还认为亡魂有一定的下落,即要去一个叫“生有”的地方。[8]P197苗族的亡魂所在是人迹罕至之处,露天之下的“生有”,所以将死者埋入土中,亡魂无路可去,而亡魂在洞里是继续着人世时一样的生活,天天吹芦笙,踩歌堂作乐”[9]P262;而且,苗族认为自己的始祖是“洞神”,视“岩洞葬”为“进城”,土葬为“下乡”,并笃信只有“进城”才是返璞归真的理想归宿。正如道光年间毛贵铭《西垣黔苗竹枝词》载楼居苗“楼上人居楼下牲,百棺同日卜佳城;苗妇梳完羊角髻,教儿莫向鬼堂行”。苗族村民称“岩洞葬”为“进城”,土葬为“下乡”,说明“洞葬”是苗族心目中的“佳城”与“洞天福地”。
《龙村锁钥》碑认为有了祖先保佑,后代可得到两大好处:一是“沾祖宗德行”,使家族后代“人丁发”;二是“佑启后人,兰桂腾芳,耄耋期颐”,让家族子孙显贵发达,长福长寿。从后代人口数量和质量两方面反映苗族人祈求祖灵福荫的愿望。
苗族为了求得祖先庇佑,时常举行规模较大、时间较长、形式繁多的祭祖活动,以表达对祖先的崇敬与怀念,并乞求祖先灵魂保佑自己。其中,苗族每隔十三年举办的椎牛祭祖,是隆重的祭祀祖先活动。
《龙村锁钥》碑对苗族祭祀祖先活动有所涉及。碑载“敢竭微忱,浩修禴禘,尝烝簠簋,祷祀□先,无惊无怒,底众先灵”。苗族认为如果不祭祖,祖宗心有怨气,一旦发泄出来,就会降下灾难祸害,后人不安宁;倘若祭了祖,得到列祖列宗的荫庇、护佑、赐福免灾,驱邪避害。尽管碑文没有具体说明苗族人如何祭祀祖先,但也告示我们,苗族竭尽所能虔诚祭祀葬洞的祖先,为了让祖先得到安宁,以求得子孙后代得到祖宗先人的庇护。苗族遭遇不幸都会自发到洞前祭祀祖先。1981年杨庭硕和张惠泉调查,当地每年清明节或有灾祸时都要去龙山洞内祭扫,墓前树上挂了大量的白纸条证明祭扫的长期性[1]。
文献资料和田野调查可以给我们复原高坡苗祭祀祖先的场景,能补正《龙村锁钥》碑有关苗族祭祀祖先的内容。
高坡乡苗族历史上称“东苗”、“白苗”、“高坡苗”或“红毡苗”。嘉庆时张澍《黔苗竹枝词》载,东苗“以中秋祭先祖及亲族,远近之亡者集众剧饮,歌唱延鬼师于头人之家,以木板置酒馔,循序而呼鬼之名,昼夜乃止”[10]。清代《百苗图》中的“东苗”条载:“每于中秋,合寨延鬼师以祭祖及族属亡坟者。屠牛陈馔,循序而呼鬼之名,曰:‘祭鬼’。祭毕,集亲族畅饮昼夜”。[11]P271文献中的高坡苗中秋节前后合寨杀牛延鬼师祭祀祖先活动,当是苗族传统祭祀习俗中最隆重的祭祖活动,即椎牛祭祖(又称“吃鼓藏”或“敲巴郎”)。
詹颖调查,椎牛祭祖一般以七年为一小祭,十三年为一大祭。椎牛祭祖耗资巨大,高坡甲定苗族搞一次敲牛祭祖活动要花一两万元,若非多年积累,一般人家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开销。[12]P46每次活动耗时长,从开春开始选牛到七、八月的望牛打场再到九、十月的正式祭祖仪式,前后要花半年时间。《龙村锁钥》碑立碑时间是嘉庆16年(1811年)八月上浣日,可能是苗族中秋祭祀祖先前夕。这段时间杉坪罗氏苗族宗族聚集准备敲牛祭祖活动,正好利用此机会制定村规民约,“合寨传齐公议”申令保护祖先墓葬风水林,教育族众,儆戒后人,达到凝聚人心、团结宗族的目的。
祖先崇拜与风水信仰是民族传统民间信仰的核心。苗族祖先崇拜是洞葬风水林产生的文化心理基础。祖先崇拜的观念对于风水信仰的形成至为关键,可以说没有祖先崇拜的观念就不会有风水的祖灵福荫观念。
苗族基于风水观念及儒家“孝”道思想的影响,比较相信阴地“风水”,认为阴地周围的风水形势与葬者后代的祸福密切相关。人死后葬身之地要选择或营造坟茔风水。为避免祖先神灵受风吹日晒之苦,葬洞周边要植树护,以为遮荫避雨之用,使先灵有一个安稳舒适的住所。祖先得到安息,可以更好地庇护子孙后代。如果坟墓风水不好,或是风水林被砍伐,死者的灵魂不安,进而影响子孙后代。总之,风水思想的核心内容是祖灵福荫观念。
苗族在选择葬洞时要请阴阳先生看位置,葬洞必须在龙脉上,故高坡苗族葬洞多与“龙”字相关。如甲定洞葬位于龙打岩栗木山半坡、杉坪洞葬名为“龙山洞”、碑名《龙村锁钥》等。而且葬洞须宽大干燥,通风向阳。杉木寨和坪寨地处“山环水聚”的风水宝地,笃信风水的苗族在选择葬洞时都会选择森林茂密的地方。所有葬洞都是背靠青山,面临开阔窝凼的天然岩溶洞穴或陡峭的悬崖脚下,洞口多为树林或者是竹林遮蔽,洞内高大宽敞而干燥、通风避雨、地处幽秘。洞葬的地方一定是生态环境最佳的地方。据说花溪高坡甲定龙打岩原是一片原始森林,青枫树十分密集,上不露天日,地面却十分干燥。今天仍行洞葬的荔波县瑶麓瑶族选择洞葬墓地时有三原则:一是峰峦削立,悬崖绝壁之下;二是古木参天,植被完好。崖葬墓地周围,植被保持十分完好;三是上有青山,下有流水。[13]P788
葬洞内也有风水讲究。2010年3月贵阳市花溪区高坡乡甲定村洞口五组47岁王凤相介绍,传说甲定葬洞本来是邻近的龙里县果里的吴氏所有,龙里吴氏与甲定王氏联姻,吴姓以葬洞作陪嫁送给王姓。当时待嫁的吴氏女性去选择葬洞的时候,是将油菜籽洒在洞内,认为最先发芽的洞是风水宝地,因而就选择了龙打岩葬洞。
《龙村锁钥》碑文,强调立碑是为了相约保护“龙山洞”前的林木,以利子孙的“人丁发”。而参加盟约的是杉木寨和坪寨罗姓苗族的67房人。因此,《龙村锁钥》碑是罗氏苗族祖先的墓冢风水林禁碑。碑文以汉族对祖宗的伦理观念为立论依据,宣扬保护祖坟墓茔风水的重要性,号召全宗族培植祖茔风水,反映立碑时当地苗族已深受汉族风水文化的影垧,体现了贵州苗族的风水信仰,说明洞葬也注重风水林的培护。
葬洞是苗族的精神圣地,苗族对葬洞及其周边环境竭力保护,特别是严禁砍伐葬洞周围林木资源。《龙村锁钥》碑表明,嘉庆16年(1811年)年间高坡杉木寨和平寨罗姓苗族的67房人“合寨传齐公议”后,规定“从今已(以)后不许谁人再伐再卖,如有不遵者,众问皂祭,封山通知”。
碑文这一条款至少给我们以下三方面的认识:
首先,立盟约前“龙山洞”的林木为全族公有,表明清代苗族村寨存在家族山林地权共有制度,杉坪苗族立《龙村锁钥》碑就是族山、族林的封禁告示。苗族把风水林的好坏看作家族或村落兴衰的标志,风水林是家族或村落的神圣之地,任何人不得砍伐和侵犯。为了共同维护风水林的繁荣昌盛,每个苗族村寨都要集体维护村寨的“风水林”,宗族后代的重要的义务就是划定公地,植树造林,为祖先创造栖身之所。于是,公山封禁地在苗族地区普遍存在。苗族地区广泛存在宗族所有的风景林、风水林、耕牛山、鼓山林、墓冢林、桥头林、护寨林、祭祀林等公有林,这些“圣山”、“神山”和“神林”现象,是祖先崇拜观念的体现,强化了苗族的风水信仰观念。
其次,立盟约前曾出现过滥伐、盗卖林木的现象。
高坡地处高原深山密林区,经济生活长期以狩猎和林业为主。该地盛产木材,“杉木寨”地名的汉语意思是“产杉木的村庄”,但是由于杉坪地处山区,“常观道迂,来往跋涉,甚视不便”,为改变落后的交通面貌,嘉庆17年前后杉坪寨全体苗民集资捐银修筑打通出山的道路,即碑文所提的“今辟新阡”,这在杉坪寨另一通嘉庆17年罗文魁起草的“修路碑记”提到。山路修通后,杉坪村寨的林木资源大量开发,加速了木材外卖,家族中出现“广钱营利,剖腹藏珠”的不肖子孙贪求个人私利,偷砍罗氏公有山林杉木,特别是龙山洞周边的风水林。
再次,风水意识是宗族禁止滥伐林木的主要原因。
苗族家族或宗族组织为了保护“龙脉”或“风水”,制订“榔规”禁止族人或外族人砍伐祖坟山上及其周围树木。苗族通过“议榔”制定“榔规”时,先由寨民大家提出条款,然后由“榔头”汇集整理成若干条,最后交大家讨论通过。参加“议榔”的人要喝血酒盟誓,以保障其实施。经过“议榔”仪式制定的“榔规”具有权威性和约束力,村民必须绝对服从、遵守。如有违反,就要受到制裁。苗族通过“议榔”发出封山通告,制定自己的乡规民约,要求族人承担“培植风水”和保护风水的义务。
《龙村锁钥》碑是罗氏苗族祖先的洞葬风水林禁碑,风水林封禁成为苗族的传统习俗,使得苗族地区保存相当的风水林。即使今天苗族风水林内的一草一木都不能攀折,更不能采樵,甚至枯枝败叶也不能捡来当柴烧,而是任其腐烂。即使要砍伐风水林木,也须征得宗族的同意,且砍树时要祭祀祖先。1981年杨庭硕、张惠泉的调查,龙山洞前的树木仍属于洞内死者的全体后代共有,1980年秋天该墓的有关各房协议卖掉墓前一株直径近一米的大杉树时,要买主出肥猪一头,鸡一只、米若干斗先祭该墓再伐木。祭品则全数平分给两寨每个人。[2]
“龙山洞”作为罗氏苗族的“龙脉”或“风水”,风水封禁蕴涵“藏风聚气”的生态理想,风水信仰虽意在求得福吉,却包含天人合一的关系,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贵阳高坡乡杉坪村“龙山洞”洞葬为高坡乡杉木寨、平寨两寨共67房罗姓苗族祖先的集体墓葬,因其保存较完整且文化遗存丰富而成为我们了解苗族葬俗的典型个案。为保护“龙山洞”洞葬风水林木,嘉庆16年(1811年)罗氏苗族集体盟约,捐款集资,聘请石匠立《龙村锁钥》碑。碑文非常翔实地记载了黔中苗族为了宗族的生存发展所进行的“风水”实践,在已发现的洞葬资料中十分罕见,成为研究贵州洞葬文化重要的实物资料,对了解苗族洞葬习俗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龙村锁钥》碑反映了贵州洞葬属于宗族性集体墓葬的基本特点,充分体现出汉文化影响下苗族的祖先崇拜与风水信仰。
苗族传说自己的祖先先前都是出生于岩洞,居住于岩洞,死后回到洞中成为“洞神”。按照“事死如事生”的伦理观念,苗族人把死去亲人的尸骨安葬于偏僻幽静的岩洞,既能完整保存祖先遗骸,又能使死者的灵魂“重归故里”,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洞葬是祈望亡灵回归祖地并再生观念的反映,表现了对祖先鬼魂的崇拜。苗族视“岩洞葬”为“进城”,土葬为“下乡”,并笃信只有“进城”才是返璞归真的理想归宿。苗族为了求得祖先庇佑,时常举行规模较大、时间较长、形式繁多的祭祖活动,以表达对祖先的崇敬与怀念,并乞求祖先灵魂保佑自己。
祖先神崇拜的观念对于风水信仰的形成至为关键,可以说没有祖先神崇拜的观念就不会有风水的祖灵福荫观念。苗族祖先崇拜是洞葬风水林产生的文化心理基础。
《龙村锁钥》碑是罗氏苗族祖先的洞葬风水林禁碑,风水林封禁成为苗族的传统习俗,使得苗族地区保存相当的风水林。在风水信仰的认识下,苗族对葬洞所在山脉进行了风水林的培植与保护,营造和保护了苗族祖先安息的环境,祖先可以更好地保佑后代人丁发达,因而风水信仰强化了苗族的祖先崇拜。
不过,风水信仰改变了苗族祖先崇拜的方式。风水信仰毕竟渗透着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在儒家“入土为安”观念影响下,清代嘉庆以来苗族丧葬形式发生巨大变迁,苗族洞葬逐渐被土葬所取代。
注 释:
①代表性成果有:陈明芳《中国悬棺葬》(重庆出版社2004年)、席克定《灵魂安息的地方--贵州民族墓葬文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李飞《贵州崖葬略论》(《贵州民族研究》2009.1),等等。
[1]杨庭硕,张惠泉.贵阳市高坡公社苗族葬习调查[J].贵州民族研究,1981,(2).
[2]贵阳市志编纂委员会编.贵阳市志·文物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
[3](清)刘韫良.牂牁苗族杂咏(一卷本)[Z].民国手钞本.
[4]张惠泉.贵阳高坡苗族的宗教鬼神观念[J].贵阳志资料研究,1985,(7).
[5]陈明芳.中国悬棺葬[M].重庆:重庆人民出版社,2004.
[6]岑秀文.关于高坡苗族丧葬的调查报告[A].李平凡.颜勇主编.贵州“六山六水”民族调查资料选编·苗族卷[C].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
[7]熊水富.贵州境内的岩洞葬与岩墓[J].贵州省博物馆开馆三十周年纪念专集,1988,(5).
[8]杨庭硕.人群代码的历时过程——以苗族族名为例[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
[9]陈国钧.生苗的丧俗,吴泽霖,陈国钧,等.贵州苗夷社会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10]张澍.养素堂诗集(卷3)[Z].
[11]杜薇.百苗图汇考[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2.
[12]詹颖.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高坡乡甲定村苗族敲牛祭祖调查报告[A].李建军主编.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论丛[C].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
[13]贵州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贵州省志·民族志[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2.
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