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散文观之我见

2015-03-20 14:36潘晗苑
文山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品文周作人散文

摘要:鲁迅虽少有专门的散文理论探讨,其大量创作中却不乏对散文的洞见。首先,鲁迅对散文的内容进行了“真”处理,他对尼采“血写的书”并不赞同,把自己的写作对象指向了琐碎的真实,通过散文,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其次,在散文的形式上,鲁迅散文似“匕首”“投枪”,短小精悍,锋利无比,敲起了时代的警钟。另外,形式与内容又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作者听从内心的召唤,在作品中将散文的形式附注在内容上,使两者结合起来,在追求形式自由的同时,突破了体裁方面的种种限制。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200(2015)05-0072-05

收稿日期:2014-12-10

作者简介:潘晗苑,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

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给我们留下了十分丰厚的文学遗产。但一直以来,许多文学研究者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作为杂文家的鲁迅、小说家的鲁迅、诗人的鲁迅上,却往往忽略掉了作为散文家的鲁迅。笔者发现,鲁迅散文包含的,不仅仅是鲁迅对社会现象、国民性的批判及作者自身的喜怒哀乐等内容,还透露出鲁迅对散文及散文创作的灵活见解。其真知灼见是鲁迅在文学创作实践下形成的,在经验中产生的。其产生更有赖于鲁迅对世界文学的广泛涉猎和敢于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文学家精神。这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是一笔重要财富。

一、鲁迅眼中的“散文”

(一)“散文”二字

我们迫切想了解作为散文家的鲁迅,首先必须区分掌握鲁迅与同时期散文大家对“散文”二字的理解。关于散文的界定,中国现代初期的散文理论家如周作人、王统照、郁达夫等各抒己见,周作人在1921年5月写成的《美文》中提到:“外国文学里面有一种所谓的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的。二记述的,艺术性的,又称美文。这里面又分出叙事和抒情,但也有很多两者夹杂的” [1]。这里的“美文”便是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旧序》里所说的“抒情的散文”。显然周作人是不把批评的、学术性的文章当作散文的。只有记述的,带有艺术性的,偏重于叙事抒情的文章方能称之为散文。王统照在他的《纯散文》中把文学散文称为能“使人阅之自生美感”的“纯散文”。郁达夫认为:“中国散文古已有之,以散文为主。正因为一说到文章就指散文,所以中国没有散文一词,散文一词是外来词,并不能用外来词来确切的定义中国的散文” [2] 129。按照郁达夫的说法,散文的定义比较宽泛的,批评的、学术性的和记述的、带有艺术性的文章都能称之为散文。李素伯在他的《小品文研究》中,把小品文与周作人的“美文”和英国的随笔essay嫁接起来,提出并解决了小品文的涵义和概念这两个问题,他指出:“用诗似的美的散文,不规则的真实简明地写下来的,便是好的小品文” [3] 41。

在阅读《鲁迅全集》时我们发现,鲁迅明确地将“取法于英国的随笔”称为“散文小品”,也就是偏重于叙事和抒情的文章。这与周作人对散文的看法是一致的。

(二)鲁迅的散文诗

提到鲁迅散文,我们便不由地想到鲁迅的散文诗。散文诗与散文并非是同一概念,它首先是诗,其次融合了散文的特点。周作人称散文诗为“诗与散文中间的桥”。钱理群在《鲁迅散文全编》中把散文诗归入散文的大范围内,将《野草》编入其中。鲁迅也认为,《野草》夸大点来说,就是散文诗。

《野草》作为鲁迅创作生涯中较为独特的集子,其中的诗篇汇聚了鲁迅最具灵感的创作,也是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一粒珍珠。鲁迅把这部集子称为“废弛的地狱边沿的小花”。可见鲁迅对这部散文诗集的重视。《野草》收入了作者从1924年至1926年所作的散文诗,共23篇,后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夏济安教授认为《野草》中的大多数内容是:“萌芽中的真正的诗:浸透着强烈的情感力度的形象,幽暗的闪光和奇异的线条时而流动时而停顿,正像熔化的金属尚未找到一个模子” [4] 101。在社会混乱和家庭纷争愈演愈烈的时代背景下,鲁迅陷入了“虚无”的困境,正如《野草》题辞中的第一句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5] 163。《野草》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犀利睿智战士的背后,隐藏着更多的无尽的思绪和强烈的情感。

(三)鲁迅杂文

众所周知,鲁迅擅用多种体裁进行创作,最丰富的成就便是杂文。鲁迅认为杂文并非“现在的新货色”,乃“古已有之”。“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了,于是成了‘杂’。” [6] 3这便是鲁迅杂文的由来。鲁迅将自己作品中侧重说理议论而富于形象性和艺术性的作品称为“杂感”。随着鲁迅第四本杂感《三闲集》的出版,他在其中提到,“所谓‘杂感’者,不是‘大题目的长论文’,而是‘短短的批评,纵意而谈’” [7] 3。

以上所说的“杂感”“短评”皆为杂文。与散文不同,杂文重“议论”,轻叙事和抒情。事实上,鲁迅的文章,无论是杂文、散文、小说,还是诗歌,议论始终贯穿其中。杂文的议论色彩最为浓厚,但也不乏叙事和抒情。散文或散文小品偏重于叙事和抒情,也不乏议论。作为一个天生的“议论家”,议论似乎成为了鲁迅创作的其中一个重要武器。

二、“真实”与“自由”

(一)包罗万象的“真”散文

1.琐碎但真实

关于散文的写法,鲁迅在《怎么写——夜记之一》开篇便提到“写什么是一个问题,怎么写又是一个问题”。“写什么”说的是散文的内容,“怎么写”指的是散文的形式。鲁迅对散文内容与形式的理解有异于他人。于鲁迅,写散文就要写小事情,因为切实。“虽然不过是蚊子一叮,总是本身上的事来得切实。” [7] 19“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才可谓之小品。” [6] 431这里的“小”指的是作品中思想格局的小,生活中的感受。与尼采“血写的书”(写宏大叙事的书)不同,鲁迅把自己的写作对象指向了琐碎但真实。

如我们熟悉的回忆性散文集《朝花夕拾》,其中篇目有的尽管在思想上所表达的精神实质是一致的,但在内容上却大相径庭。我们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百草园中,看到了一个妙趣横生的园子里种满了碧绿的菜畦,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儿时的鲁迅在里边儿尽情地玩耍。当我们读到《狗·猫·鼠》时,我们便可以想象猫捕食雀、鼠后将其尽情玩弄,直到厌烦时的丑态。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被闲汉拿木棍痛打时的滑稽。从《五猖会》里我们可以体会到孩童时代的鲁迅期待一年一度迎赛神会时的激动心情及害怕父亲检查背书时的担心焦虑。在《朝花夕拾》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大到民族国家,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文化图景,而是小到平常人都能够感受到的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小事。鲁迅正是用一个个妙趣横生的生活小画面,构成了他整个童年的回忆,给读者带来美好的感受。

2.鲁迅的真实观

“真”“善”“美”作为文学创作的价值原则,三者的相互融通指导着现当代文学的创作。文学上对“真”与科学的上对“真”的理解不同,文学是作家通过语言来表达自身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感悟,追求内心真情实感的过程。日本近代著名的作家夏目漱石认为文学的使命是向读者揭示人类生存的意义,表现永恒的真、善、美。周作人把“真实简明”作为散文内容的首要条件。鲁迅也是一位“求真”的作家,他的散文创作始终遵循着真实原则,这里的“真实”并不像新闻报道那样,尽可能如实地反映客观事实,也不像是历史书一样,企图还原历史真相,把读者带回最初的历史现场。

鲁迅散文里的“真实”实际上是一种“以假为真”的真实。首先作者和读者本身不该只依靠客观事实来取得真实性,这一想法在文学创作中得到的后果只能“是一旦与事实相左,那真实性也随即幻灭”。鲁迅批评古代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其内容只竭力去写事实,避去个人的主观判断,从而陷入了自设的陷阱”。鲁迅宁愿看《红楼梦》,也不愿看假托林黛玉口吻写的日记体小说《林黛玉日记》,喜欢看郑板桥的《道情》,而不喜欢看他的《板桥家书》,原因在于后者只注重揭示客观事实,忽略了内心的真实。“真实”原则体现在鲁迅散文中,如《野草》中《秋夜》一篇,描写的是秋天的某个夜晚,作者在自家后园中看到的种种景象。作者并没有把秋夜的天空、星星、月亮等景物像视频一样播放在读者眼前,而是融入作者的情感,把原本大家都认为可爱的秋景写得十分可恨。作者的真实意图并非只是写景和抒情,更是反映作者对当时黑暗现实的一种反抗和斗争的态度。

鲁迅提醒我们,要正确处理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问题。生活真实一定要眼见为实方能为实,而艺术真实眼不见也可为实。我们看一些男性作家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尽管写作身份不同,但其对女性人物的描写“功力”不亚于或更胜于女性作家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同样的,一些女性作家写男性人物也是如此。鲁迅强调,“作家在写散文之前应该意识到,一味地追求客观事实而忽略自身感受只是作者个人的创作和造作,以避免作家在写作时不会陷入两难境地” [7] 23。真实性是鲁迅散文内容的重要特点。

(二)形式的“自由”

1.时代的警钟

鲁迅认为小品文篇幅要短。这是判断一篇文章是否是小品文(散文)的一个显而易见的标识,鲁迅在《杂谈小品文》中提到,“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才可谓之小品” [6] 431。倘若我们将《野草》《朝花夕拾》与鲁迅的小说进行对比,就会发现,这两部集子的篇幅很短。我们不禁会产生疑问,难道在鲁迅眼里像新闻报道这样短小的文章也是属于散文么?非也。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说道,“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7] 592。鲁迅用“匕首”“投枪”比作小品文,把小品文说成是挣扎和战斗的小品文,这样犀利的比喻,实在是入木三分。

在《我之节烈观》一文中,作者对国民节烈观即君权、父权进行了批判,指出“节烈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的行为,现在已经失了存在的生命和价值” [8] 129。这揭示了作者对国民性虚伪、奴性以及对康有为“虚君共和”资产阶级改良思想的批判。又如作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针对当时亲权、父权极重的情况,在批判亲权、父权的基础上,尝试提出研究改革家庭的方法。这些都是议论性较强的散文,作为一个天生的“议论者”,鲁迅对各种社会现象进行剖析和批判,这正是鲁迅散文与其他作家散文的区别所在,他用幽默辛辣地讽刺社会的不公和国人的愚昧。

郁达夫在《散文二集导言》分别对鲁迅、周作人的散文进行了评价:“鲁迅的文体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相反,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两文章里的幽默味,也各有不同的色彩:鲁迅的是辛辣干脆,全进讽刺,周作人的是湛然和蔼,出诸反语” [2] 138-139。鲁迅自己也认为“有骨力”的文章可谓之小品文。由此可见,鲁迅散文形式的一个特点便是短小精悍。作为战斗杂文传统的重要奠基人,鲁迅开创的启蒙风格,敲响了时代的警钟,在中国散文史上是一个重大突破。

2.形影不离的“两兄弟”

钱理群等学者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提到“五四散文格外发达,甚至成绩超出其他文体,原因在于这种文体比较自由” [9] 113。与诗歌、小说、戏剧相比,形式自由是散文文体的一个重要属性,是区别于其他文体的一个显著标志。虽说朱自清、梁实秋等散文大家都曾发表过此类真知灼见,但最早公开发表散文形式自由这一说法的是鲁迅。

鲁迅认为散文的“体裁似乎不关重要,其实是大可随便的,有破绽也无妨” [7] 25,还称当时最为普遍的日记体和书简体是“做作的”,里边“恐怕还不免有破绽的”。这里的“随便”指的便是散文形式的自由,但这个“随便”并非是无所顾忌、肆无忌惮的。与散文相比,诗歌、小说、戏剧都具有公共的资源,诗歌要有押韵方能朗朗上口,小说须经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节才能够完整,戏剧需要演员才能登上舞台为大众所熟识,但散文并没有也不需要公共的文体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讲,散文的形式与内容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即散文没有独立的形式,散文的形式必须依附在内容上才能够得以体现。

鲁迅将我们带进了散文形式审美理论的关键:散文写作不是听命于任何外在形式,而是听命于作家内心的召唤和内在的心灵律动。若非如此,鲁迅的散文是不能够为人所称道和认可的。《朝花夕拾》便是如此,鲁迅在序言中提到《朝花夕拾》的写作是“从记忆里抄出来的”。在《朝花夕拾》这部回忆性散文集中,始终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东西在统领全书,那便是鲁迅的童年记忆。作者不顾体裁的限制,听从自我内心的召唤,把童年的回忆“抄”了出来,形成了这部散文集。在这部散文集中,鲁迅把散文的内容与形式完美地结合起来。笔者认为这部散文集最能体现鲁迅散文在内容和形式上的特点。

笔者将散文的形式用“时代的警钟”和“形影不离的‘俩兄弟’”为标题加以说明。前者指的是散文篇幅如匕首、投枪般短小精悍。后者指的是散文写作不听命于任何外在形式,而是听命于作家内心的召唤,我们可以把散文形式的本质的认知归结为“自由”。然而,鲁迅认为散文的形式必须依附于散文的内容,并把两者结合起来方能称之为“真散文”。

三、余论

五四时期的散文取得了巨大成就,朱自清在《论现代中国小品散文》中提到“最发达的,就算是小品散文。三四年来风起云涌的种种刊物,都有意无意的发表了许多散文,近一年这种刊物更多。……小品散文于是乎一极之盛” [10]。鲁迅给予了五四散文较高的评价,他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提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剧和诗歌之上” [7] 592。中国文学由古典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散文小品的转型应该算是最为成功的。

然而在当代,鲁迅的散文理论没有能够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主要表现在国内专门研究鲁迅的学者较多,但研究鲁迅散文理论的学者却屈指可数。就发表的期刊论文而言,能够找到的关于研究鲁迅散文理论的文章寥寥无几,硕士、博士论文更贫乏。出现这一现象,并非没有原因。首先,在鲁迅众多的散文作品中,鲁迅对散文的见解只在少数文章中得以体现,所以我们要总结出鲁迅的散文观,只能通过对少数几篇文章进行研读、提取、理解并消化来实现。当代散文研究专家王景科认为:“鲁迅骄人的创作实绩有力地推动了现代文学的蓬勃发展。美中不足的是,他对中国现代散文理论阐释太少,这为数不多的几篇小品文和杂文的篇章,也还是他与林语堂、梁实秋等人笔战的结果” [11] 59。其次,不同于周作人等散文理论家,鲁迅的散文理论本身是不成系统的,所以研究起来较为困难。但鲁迅的散文理论对当代散文写作仍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其对散文内容与形式的看法,于当代作家的散文创作是一个有力的提醒。

对鲁迅散文进行总结和研究,并不断赋予它时代的意义,是当代学者的义务和责任。著名学者钱理群先生便是其中一位,其一生致力于鲁迅研究,在鲁迅研究方面具有很深的造诣,他的《走进当代的鲁迅》一书给我们以重大启示。他认为,“鲁迅的散文不但有独特的话题,更有其独特的话语方式,而且都出于他的独特的生命体验” [12] 21。他对鲁迅散文的理解和分类,给学界注入了一份新鲜血液。我们可以将钱理群对鲁迅散文的这一独特的学术视角理解为两个方面:第一,鲁迅被看作是一位跨越现代和当代的作家,是被赋予时代意义的作家,不仅在现代开启了散文理论,而且其散文理论能够成为当代散文创作的风向标。第二,《走进当代的鲁迅》提醒我们,文学不应该脱离时代而存在,即便是传统文学,我们也应当结合时代,思考传统文化在当今时代的意义,这才是“传承”的真正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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