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锋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1)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曰:“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①这里以“布/麻”关系以及织布器具“杼轴”为喻体,说明作者如何像织工一样,通过“杼轴”编织出“焕然乃珍”的作品。就其字面意义而言,本无特别费解之处。但是,就“杼轴献功”说的具体理论内涵而论,则见仁见智,众说纷纭。因此,“杼轴献功”说迄今依然是《文心雕龙》研究中尚待进一步讨论的疑难问题之一。
如果将诸论家关于“杼轴献功”之喻义的阐释予以梳理,其主要观点则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四类。
第一类:“刊改乃工”说。最早对《神思》篇“杼轴献功”说内涵予以评论的,是清代学者纪昀,认为此乃“补出刊改乃工一层”,且为“神思之理”[1]题中应有之义。这一看法提出之后,直接启发了近现代《文心雕龙》研究者的思路,因此,“杼轴献功”主要指“刊改乃工”,也就成了一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认识。其中影响比较深远的,无疑是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对《神思》篇“杼轴献功”要义的阐发:“此言文贵修饰润色。拙辞孕巧义,修饰则巧义显;庸事萌新意,润色则新意出。凡言文不加点,文如宿构者,其刊改之功,已用之平日,练术既熟,斯疵累渐除,非生而能然者也。”[2]黄侃的认识与纪昀相一致,但更具体地指明“刊改之功”即“修饰润色”。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亦同此说,故其《神思》篇第【三一】条注释直接引用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意见,以为“布之于麻,虽云质量相若,然既加杼轴,则焕然可珍矣”[3]。此所谓“既加杼轴”,也就是“修饰润色”之义。
第二类:“艺术想象”说。将《神思》篇“杼轴献功”说与“艺术想象”理论直接联系起来,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出现的新认识。比如初版于1964年,经“较大修改、增补”[4]前言1,后于1979年重新出版的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就持这种看法:“《神思》列为创作论之首,具有总纲性质,涉及到创作论各方面问题,而作为这些问题的核心则是艺术的想像……这一点,在本篇下文中有着更明确的表白:‘视布于麻……焕然乃珍。’(麻是原料,布是成品)这里以麻、布为喻,形象地说明了想像活动就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素材进行艺术加工。”[4]238-239又,王元化先生在1961—1966年所撰初稿的基础上②,于1979年修订出版了《文心雕龙创作论》,其中专列《释〈神思篇〉杼轴献功说——关于艺术想象》一篇,讨论“杼轴献功”说之义理:“用‘杼轴’一词来表示文学的想象活动,原出于陆机……而刘勰说的‘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则是把重点放在想象和现实的关系上面……作家并不需要把看起来朴讷的‘拙辞’变成花言巧语,并不需要把大家熟悉的‘庸事’变成怪谈奇闻……他只是凭借想象作用去揭示其中为人所忽略的‘巧义’,为人所未见的‘新意’罢了。”[5]随着《文心雕龙创作论》在学术界地位的日渐提升,“杼轴献功”乃重点阐明“想象和现实的关系”这一说法,也自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已然成为与“刊改乃工”说并驾齐驱的一种观点。
第三类:“艺术再加工”说。这一说法之提出,可以冯春田《文心雕龙释义》为代表。他既不同意黄侃的“文贵修饰润色”说,也不认可王元化的“艺术想象”说,认为“刘勰的‘杼轴献功’说,是关于构思的艺术再创造(或加工)的理论”[6]148。文中指出:“‘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二句中的‘于’字,其作用是介绍出动词(‘孕’、‘萌’)所涉及的对象(‘巧义’、‘新意’)……这两句话,是说构思的结晶有义巧而辞拙、意新而事庸的情况……如果象用机杼将麻织作成布那样,将‘义巧’、‘辞拙’和‘意新’、‘事庸’的构思进行一番经营或再加工,发挥文思的构思组织作用(‘杼轴献功’),使它在‘辞’和‘义’、‘事’和‘意’两方面得到完美统一,也还是会成为素帛锦绣般焕然可珍(‘焕然乃珍’)的艺术成品。”[6]148-149这一说法的独特之处,在于一反黄、王二氏的基本思路,认为“巧义”“新意”并非来自“刊改”“想象”之功,而是“构思的结晶”中本来就是“拙辞/巧义”并存、“庸事/新意”同在,因而“杼轴献功”主要是“发挥文思的构思组织作用”,达到“辞/义”“事/意”之间的完美统一。
第四类:融“刊改”与“想象”于一体之“折衷”说。祖保泉先生在《文心雕龙解说》中明确指出:《神思》篇“‘拙辞或孕于巧义’以下六句,近世学人解说不一”,而其中“影响较大的有三家:(一)黄侃《札记》‘杼轴献功’条曰……(二)刘永济《校释》曰……(三)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神思》‘说明’曰……按黄、刘两家都认为‘拙辞’以下六句,谈的是文章修改润色问题,郭编《神思》‘说明’则认为这六句谈的是通过想象如何对写作素材进行加工问题。我认为,这两种解释,合之则全,离之则偏”[7]536-537。因此,他主张应当将这两种不同的说法综合起来:“初稿写成,需要修改,乃是常情。辞粗拙而义巧妙的句子有之,事平庸而意新鲜的语句亦有之,要修改,就不得不借助于想象……刘勰论创作想象,指出修改文章也离不开想象,是有道理的……我们把黄、刘之见与郭编‘说明’合起来看,应该是符合创作思维活动实际的;也是符合《神思》全文主旨的。”[7]537-538按照这一看法,则其所谓“修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在“修辞”层面去除“拙辞”,二是在“想象”层面从“庸事”中“看到不平常的新意象”,以及从作为“麻”的“创作素材”中“想象”出“焕然乃珍”的“布”来③。
以上大致按照学术研究历史进程,归纳总结了四类比较有代表性的关于“杼轴献功”说理论喻义的不同解说,从中可见这一理论命题如何在认真严谨的学术探讨中逐步深化的轨迹。同时,通过仔细研读、比较,也有助于进一步发现同一段文字材料、同一个理论命题为何能够引发不同的思考并得出不尽一致的论断。以下拟重点讨论两个问题。
首先应当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关于“杼轴”一词喻义的理解:以黄侃为代表的“刊改乃工”说,直接将“杼轴”解释为“修饰润色”;以王元化为代表的“艺术想象”说,则将“杼轴”理解为“凭借想象作用”,将蕴含于“现实”中的“巧义”与“新意”揭示出来,并非对“拙辞”“庸事”本身的刊改;以冯春田为代表的“艺术再加工”说,又认为“杼轴”重点是指“文思的构思组织作用”;以祖保泉为代表的“折衷”说,强调了“杼轴”兼具“修辞”与“想象”双重内涵的“修改”。这些解释,虽然是针对“视布于麻”“杼轴献功”总体喻义而论,但也容易忽略“杼轴”之本义,在研究思路上更倾向于将“杼轴”视如动词,如上文所引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即认为“杼轴”一词是用来“表示文学的想象活动”。
按,“杼轴”确可用如动词,如陆机《文赋》:“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文心雕龙·书记》篇:“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④但是《神思》篇“杼轴”之说,情况似与此不同。为了更好地说明此一不同,宜先明了其所在文句之前后关系:刘勰说由于“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所以有时可能出现“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的情况,紧接着就说:“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这一小节文字,有三点值得仔细琢磨:
第一,“焕然乃珍”显然是指经由织具“杼轴”加工织造而成的“布”,说明“杼轴”首先是作为名物存在。
第二,就“杼轴献功”四字本身而言,属常规句法,即主—谓—宾结构:“杼轴”为名词,作主语;“献”为动词,当谓语;“功”是名词,作宾语。因此,“杼轴献功”讲的是织具上的两个部件——“杼”“轴”各司其职、交相为用,如此方可“献”其“功”,得以完成最终成果——布。其义与《淮南子·说林训》“黼黻之美,在于杼轴”之“杼轴”比较接近。
第三,“杼轴献功”是紧承“视布于麻”这一比喻而来,其中作为第一喻体的,应该是“布、麻”,而不是“杼轴”;换言之,“杼轴”无非是第一喻体“布、麻”的自然延伸物,重点说明由“麻”成“布”所必须借助的工具、环节及其加工对象与成品之关系。因此,“杼轴”之义,应当在“麻”与“布”关系中予以理解。
当我们明确了“杼轴献功”之“杼轴”首先应当定位为名词而不宜直接将其视如动词时,“杼轴”之本义就值得重新考虑。“杼轴”亦作“杼柚”,统称之即机杼,细言之则持纬者曰杼、承经者曰轴。故《诗·小雅·大东》“杼柚其空”朱熹集传曰:“杼,持纬者也;柚,受经者也。”而“杼轴”本自涉及两种要素之关系,即经、纬相配。在《文心雕龙》中,刘勰也正是从经、纬关系的角度谈文章写作问题,此即《情采》篇所言: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
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在刘勰看来,“情、理”宛如经线,“文、辞”则似纬线,经纬相交方可成布,情文相生、辞理交织方可构成篇章。经、纬之喻,又见于《正纬》篇:
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
按,以“丝”成“帛”,或以“麻”成“布”,作为素材之“丝”或“麻”皆应“不杂”。以此为参照,则《神思》篇所谓“视布于麻”之“布”,是指经由“杼轴献功”而得之成品,“麻”则为素材,而此素材之中,有“经”有“纬”,缺一难以成“布”。按照《情采》篇“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这一“立文本源”之观念,则《神思》篇“拙辞、庸事”宜归之“纬”,隶属于“杼”;“巧义、新意”则为“经”,与“轴”相应。一经一纬,配合无间,“杼轴”方可“献功”,成品则为“焕然乃珍”之“布”。而“拙辞”“庸事”作为织布素材之一,显然与“巧义”“新意”构不成和谐匹配关系,故需对作为纬线的“拙辞”“庸事”予以删汰、锤炼,使之成为“不杂”之“麻”,如此方能与作为经线的“巧义”“新意”交相为用,“杼轴”也才能织之综之,最后成就“焕然乃珍”之篇章。由此可见,在《神思》篇“视布于麻”这一小节中,“杼轴”的作用不是直接体现在对“拙辞”“庸事”的修饰润色或“想象”“构思组织”方面,而是指将修改、提炼之后的“拙辞”“庸事”与“巧义”“新意”编织成“焕然乃珍”之篇章。实际上,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虽然有的学者并未针对“杼轴”一词的本义详加深究,但在解析过程中,却也提出了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这一问题的意见,如吴林伯《〈文心雕龙〉义疏》就指出:
包蕴“巧义”之“辞”必奇,而今为“拙”;产生“新意”之“事”必异,而今为“庸”,彼此既已失调,故宜改造,以求其和谐,下文譬喻言之……当麻尚为布原料,没有加工,则贱于布,犹“辞”“事”未经提炼,则“拙”“庸”,与“巧义”“新意”不相称也……情理、法术固然有许多变化,文辞也变化无常,比如包蕴巧义的文辞既可以由“拙”变化为奇,产生“新意”的事物也能够从“庸”变化为异……作品的艺术加工的效验,无不如此。实际上,刘勰强调作者以其灵活的法术,从事情理、文辞的修炼。[8]
这一说法接近于黄侃“文贵修饰润色”说,但也有不同之处:黄侃强调的是“修饰则巧义显”“润色则新意出”,吴林伯突出的则是“拙辞”“庸事”经由“改造”“加工”而“从‘拙’变化为奇”“从‘庸’变化为异”,使“拙辞/巧义”“庸事/新意”的“失调”状态转变为“和谐”关系。显然,这种看法,与通常所理解的“刊改乃工”说,在内涵上并不完全一致。
从《文心雕龙》中可以看出,因一些文体自身的特点,刘勰也肯定辞气质素之作,如《议对》篇:“杜钦之对,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及后汉鲁丕,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入高第。”不过,大凡能够称之为“焕然乃珍”的作品,当刘勰以锦绣、织物比拟之时,则多经纬兼顾、情辞并重,如《总术》篇云:“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众喻之中,就有“锦绘”之譬,而只有“义味”与“辞气”同时存在,且相得益彰,才有可能构成“锦绘”之美。其他如《风骨》篇所说的“辉光乃新”的作品,也应具备“孚甲新意,雕画奇辞”之两大要素。至于以“铺采摛文,体物写志”见长的赋体,刘勰在《诠赋》篇更明确提出:“义必明雅”而“词必巧丽”。因为只有“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才能使作品“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这与《徵圣》篇树以为典范的“圣文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以及“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的“秉文之金科”,显然是一脉相承的。凡此皆有助于说明:仅仅将“视布于麻”之“布”单方面理解为“巧义、新意”,或仅仅把“麻”片面地解释为“拙辞、庸事”而不包括作为“经线”的“巧义、新意”,显然都离刘勰“衔华而佩实”这一美文理想甚远。
综上可知,“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这一小节确是针对“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情况而发,“布、麻”之喻,也确实含有修改润色、构思组织双重涵义,但“杼轴”所强调的,则是作为经线的“巧义”“新意”与作为纬线的、经过加工提炼的“拙辞”“庸事”交互为用。唯有如此,“杼轴”方可“献”其“功”,也才能编织成“焕然乃珍”的篇章。这或许就是将“杼轴”首先当作名词对待并强调其交织经纬之本义给我们带来的一点新认识。
在上引四类主要观点中,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将“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二句直接理解为“拙辞孕巧义”“庸事萌新意”,其间之关键,是省略各句中的“或”“于”二字。“或”字之省,暂且勿论,为何省“于”字,黄侃未作说明。不过,由于黄侃既是近代“选学”名家、骈文高手⑤,对六朝文研究有素,而且在《说文》方面造诣精深,撰有《说文略说》《说文说解常用字》等,并批点过王引之《经传释词》,因此他对“于”字基本用法之理解⑥,似不宜轻易否定。实际上,不少学者虽然具体持论与黄侃相左,但对“于”字之理解,大体上与黄侃思路相同。如冯春田《文心雕龙释义》特别指出:
我们虽然不很赞成黄侃认为“杼轴献功”即“文贵修饰润色”的意见,但他释“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为“拙辞孕巧义”、“庸事萌新意”却是对的。“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二句中的“于”字,其作用是介绍出动词(“孕”、“萌”)所涉及的对象(“巧义”、“新意”),与《荀子·天论》“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柳宗元《送李判官往桂州序》“今李生学于诗有年矣”同例。所以“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即“拙辞或孕巧义,庸事或萌新意”。[6]148-149
由此可见,尽管对于“视布于麻”“杼轴献功”所指涉的理论要义解释不同,但在“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可直接等同于“拙辞或孕巧义,庸事或萌新意”这一点上,则持相同看法。王元化虽然认为“杼轴献功”喻指“艺术想象”,但其潜在的理论基础,也依然参照黄侃的理解,即“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等同于“拙辞孕巧义,庸事萌新意”,因此,他说:“作家并不需要把看起来朴讷的‘拙辞’变成花言巧语,并不需要把大家熟悉的‘庸事’变成怪谈奇闻……他只是凭借想象作用去揭示其中为人所忽略的‘巧义’,为人所未见的‘新意’罢了。”很显然,他也是认为“拙辞”中孕育着“巧义”、“庸事”中萌生出“新意”⑦。
从《文心雕龙》骈句中的“于”字用例看,“于”字可省去不译的情况确实存在,如:
《徵圣》:是以论文必徵于圣,窥圣必宗于经。
《辨骚》: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
《乐府》: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
《神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通变》: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
以上数例,虽然情况未必完全一致,但若省去其“于”字,对于文义之理解,似无甚明显影响。刘勰《章句》中说:“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句中之“于”字,有时主要就是起着语助作用,令文气更完足。此外,《文心雕龙·原道》篇有言:“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此“乎”即“于”⑧,所谓“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实即“河图孕八卦,洛书韫九畴”。《神思》篇“……孕于……,……萌于……”,与《原道》篇“……孕乎……,……蕴乎……”,措辞、句法颇为相类,可作为重要参照。
但是,由于古汉语中“于”字含义丰富、用法灵活,很难一概而论。所以,“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中的“于”字究竟是否可以省去,直接理解为“拙辞或孕巧义,庸事或萌新意”,自然也容易引起争议。其中较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1983年李逸津发表的《〈文心雕龙·神思〉篇“杼轴献功”说辨正》一文,他指出:
我认为,在刘勰的原话中,有一个字很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的“于”字。从黄侃以至王元化,许多注家论者在引述这段话时,都把这个字漏去了,而这个字恰恰是理解刘勰原意的关键……“于”训“在”,介词。由于它的存在,“拙辞”与“巧义”、“庸事”与“新意”之间的关系,就与王元化以及黄侃的说法全然翻了个个儿。不是“在拙辞中孕育着巧义”、“在庸事中萌生出新意”,恰恰相反,是“拙辞孕育在巧义之中”,“庸事萌生在新意之中”……这样看来,黄侃说“杼轴献功”是讲文章修改,还是不错的。只不过他在引述原文时,忽略了一个“于”字,因而招来后人的误解和指责……总之,我认为,《神思》篇“杼轴献功”说讲的是修改文章。[9]
这里的关键,就在于不赞成直接省去“于”字,并训作“在”。如此理解,则“拙辞”“庸事”与“巧义”“新意”的关系,就截然不同⑨。按,《文心雕龙·徵圣》篇曰:“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在”“于”为互文,“于”即“在”义。又《声律》篇:“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气力穷于和韵。”此间之“于”,亦有“在”义。其他相关用例如:
《通变》:龌龊于偏解,矜激于一致。
《情采》: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
《事类》: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
《时序》: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
《序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
这些文例中的“于”字,亦可训“在”。因此,以为“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之“于”字“是理解刘勰原意的关键”,不宜省略,而应训“在”,同样有其合理性。
面对这样一种持论完全对立的学术争议,在缺乏更为充分、确凿依据的情况下,实在很难评其立论之高下,无妨多种意见并存。但是,完全对立的学术争议中,也可能喻示着研究对象本身的复杂性,而各家攻其一端,看似针锋相对,若深入仔细探究,或许会发现争议各方其实不无兼容、会通之处。刘勰之《辨骚》,以为“举以方经”者和“谓不合传”者,观点看似相悖,其实在“褒贬任声,抑扬过实”这一点上,如出一辙。这实际上为我们解决《文心雕龙》研究中一些学术争议,提供了很好的思路。从实际情况看,采取两种理解并存的态度,或许也更接近于刘勰的本意,主要理由有三。
第一,即使暂不考虑“于”字的训释,由于“孕”字既可以理解为“孕育出”,也可以理解为“孕育在……里”;同理,“萌”字既可以理解为“萌发出”,也可以理解为“萌生在……中”,所以,如果仅仅就《神思》篇“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二句本身而言,也可以有两种解释:一者理解为“拙辞有时可能会孕育出巧义,庸事有时可能会萌生出新意”;二者理解为“拙辞有时可能孕育在巧义中,庸事有时可能萌生于新意里”。这种情况,在《文心雕龙》中也并非独此一例。除了《神思》篇,其他篇章也有“孕、萌”二字之用例。其中“孕”字用例的语义尚较统一,如前引《原道》篇“河图孕乎八卦”,又《正纬》篇“荣河温洛,是孕图纬”,这两处“孕”之义,都是指“孕育出”,即篇中所引《系辞》“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不过,“萌”字用例,情况就不同了——有时指“萌发出”,如《章句》篇:“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物色》:“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而《声律》篇“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之“萌”,则指“声萌生在我心里”。由于在单纯的义理层面很难断定“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二句确切之所指,且两种解释各有理据,所以采取两说并存的态度,或许更为妥当。
第二,在《神思》篇中,又有“神思方运,万涂竞萌”“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的说法。“万涂竞萌”“萌芽比兴”之“萌”,显然指“萌发出”“萌生出”,而“情变所孕”之“孕”也是指因“情变”而“孕育出”神思、意象。总之,此处之“萌、孕”二字,皆不宜解释为“萌生在……中”或者“孕育在……里”。参照《神思》篇章之内的“萌、孕”二字使用情况,似可大致明了“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中“孕、萌”二字的取义倾向。但是,由于其中“于”字的语法功能和语义功能存在歧解,且都不违背“于”字的训诂原则,在无法进一步明确判断刘勰此处之“于”字具体用意的情况下,还是歧说两存为宜。
第三,“拙辞、庸事”二句紧承“情数诡杂,体变迁贸”而来,主要是举例说明写作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诡杂”“迁贸”之具体情况,也就是各种“变数”,而“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二句所呈现的语义分歧,恰恰说明了这种“变数”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既可能从“拙辞”出“巧义”、因“庸事”生“新意”,也有可能“巧义”表之以“辞拙”、“新意”达之以“庸事”,甚至还有可能“拙辞”出“巧义”,而“新意”却达之以“庸事”;或者“巧义”表之以“辞拙”,而“庸事”则萌生出“新意”。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则“……或孕于……或萌于……”之措辞、句法与表达方式之特点,实在是对“诡杂”且“迁贸”不定之写作活动中“变数”情形的最恰切的一种呈现。我们没有确切依据证明刘勰就是如此运思构词,但两“或”字所表达的或然性,两介词“于”字以及动词“孕、萌”客观存在的多义性,都无形中凸显了这种“变数”的复杂多样性。因此,如果充分注意到“拙辞、庸事”二句与“情数诡杂,体变迁贸”之间的内在联系,则“拙辞、庸事”二句在释义上最好的处理办法不是只此一家,而是应该博采众家之长,如此方足以体现刘勰的真正用心——文章写作过程中存在太多的变数⑩,需要写作者认真对待、细致琢磨。
综合以上论析,大致可得如下两点认识:第一,“视布于麻”作为一种比喻,显然是针对“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情况而发,“布、麻”之喻,本自含有构思组织、修改润色双重义理,由此连带而出的“杼轴”之说,重点强调的是经线(“巧义”“新意”)与纬线(经过加工提炼的“拙辞”“庸事”)交互为用、相得益彰之关系,此即“杼轴”所“献”之“功”,足令文章如“麻”成“布”,“焕然乃珍”。第二,由于“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二句意在说明“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所形成的复杂“变数”,“……或孕于……或萌于……”在措辞、句法以及表达方式上又确实提供了多元阐释之可能,正是对“诡杂”且“迁贸”不定之写作活动中“变数”情形的最恰切的一种呈现。因此,“拙辞、庸事”二句之释义,宜以“博观”“圆照”之思与“折衷”之法,博采众家之长。应当说明的是,《神思》篇“杼轴献功”说究竟涉及哪些写作环节,也是学界争议的焦点之一。限于篇幅,拟另文专门探讨。
注 释:
①本文引用《文心雕龙》文字均据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为避繁复,下不出注;如有从别本者,则另行说明。
②参见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初版后记”第30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二版。
③与此观点较接近者,有蒋祖怡《〈神思〉篇中的四个重要问题》:“《神思》篇的最后部分,提出了两个重要问题:一是说明形象思维的过程,应该是一个不断加工和提高的过程……说明创作要经过不断的加工和提高才行。这不仅是要消极地把拙辞和庸事去掉,而且是要积极地从中提炼出巧义和新意;也不仅仅是作语言文字方面的修饰,而且更主要的是加强文章的思想内容。”见《文心雕龙论丛》第11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④此二句可与陆机《文赋》“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相参看。
⑤参见周勋初《黄季刚先生〈文心雕龙札记〉的学术渊源》,黄侃撰、周勋初导读《文心雕龙札记》第19-2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⑥参见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章句》篇“九、词言通释”部分。
⑦与此种理解比较接近的,还有陈拱《文心雕龙本义》:“拙辞,谓笨拙之辞。庸事,谓平庸之题材也。二‘于’字,皆犹‘为’也。”强调在作者“措思过程”中,“拙辞”有“可能孕为巧义”,“庸事”亦有“可能萌为新意”,但原因不在作者刊改或构思组织之功,而是由于“情数诡杂,体变迁贸”之诸多“变数”中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故曰:“唯此所谓变,乃措思过程中之变为善者。”既视之为“变为善者”,显然不再需要“刊改”或“组织加工”之事。见《文心雕龙本义》下册第643页,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⑧《文心雕龙》中“乎”“于”常构成骈偶关系,意义相当,如《宗经》:“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哀吊》:“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谐隐》:“乃应玚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檄移》:“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颂赞》:“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杂文》:“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
⑨在一些后出的《文心雕龙》译注本中,虽然基本采纳黄侃“杼轴献功”即“文贵修饰润色”说,但在处理“于”字时,并未将其省略不译,而是采取了与李文意见相近的办法,兼顾到了“于”字在句子中的语义功能,如周明《文心雕龙校释译评》,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等。
⑩陈拱《文心雕龙本义》第643页特别强调了这种“变数”与“拙辞、庸事”二句的语义关系:“……正如所谓‘拙辞’,既谓之为拙辞矣,原无‘巧义’之可言也;所谓‘庸事’,既称之为庸事矣,难得有何‘新意’可出也。然即因其处于‘情数诡杂’、‘体变迁贸’之情之中,拙辞有时可能孕为巧义,庸事亦可能萌为新意也。彦和之意如此。唯此所谓变,乃措思过程之变为善者。且既可变为善者,自亦可变为不善者也。故若就其反面而言,则于此‘情数诡杂’及‘体变迁贸’之内、外交变之情中,巧辞或孕为劣义,善事或萌为坏意,亦属可能之事也。故此二句,彦和虽止就其善者一面言,实必赅括不善者一面在内也。”
[1]黄霖.文心雕龙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96.
[2]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95.
[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504.
[4]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31-133.
[6]冯春田.文心雕龙释义[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6.
[7]祖保泉.文心雕龙解说[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8]吴林伯.《文心雕龙》义疏[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309-310.
[9]李逸津.《文心雕龙·神思》篇“杼轴献功”说辨正[J].求是学刊,1983(5):78-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