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星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由《毛诗序》奠基的《诗经》风雅正变论,能集中体现出正变理论特色及得失,也能为历代诗体正变观道其先路,故成为历代研究的热点。诸家学者对其渊源及内涵的考察已颇为详尽,关注较多问题是:风雅正变的“正”“变”是否有高下之分,“诗”之正变与“时”之正变的关系,如何看待正风雅中有哀怨之音、变风雅中有颂美之音的矛盾现象,如何解读及评价变风中的爱情诗。当今学界颇重视风雅正变与各体诗正变一脉相承的关系,但因受古今语境差异的限制,对崇尚正始的理论特色缺乏重视,对“时”内涵的阐释也过于笼统,故未能准确把握《毛诗序》风雅正变说的内涵及历代风雅正变之争的根源,且大都存在将“崇正”之论视为保守,而将“不以正变分高下”之论视为通达的评价误区。因此,本文在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注重回到正变观产生的古典语境中,结合正变理论的渊源及特色,来考察“时”之正变,揭示其中的双重含义(当时正统世运与政治时况)在适用范围上的差异及共存时的矛盾,据此来探讨上述问题的成因及实质。
《诗经》的风雅正变说奠基于先秦,故明辨其内涵须以对正变理论内涵的考察为前提。正变观源于先秦崇源始、立统绪的思想,目的是通过推崇事物自然、质朴、浑成的初始状态,来指导流变,实现返朴归真、修心养性、抵制物欲的政教目的,尤为儒家所推重,故颇具权威性、继承性与系统性。追溯到字源,《说文解字》训“正”云:“是也,从止,一以止。”[1]39综合来看,有两重含义:一是“是”,即正见、正直,与邪曲相对;二是“一”“止”,即初始、根本,与后继相对。又训“变”云:“更也。”[1]68段注“更”云:“更训改,亦训继。不改为继,改之亦为继。”[2]可见,“变”根据后继方式的不同,可秉承“正直”之义,也可改“正”为“邪曲”之义。正变观中“正”“变”的内涵及关系,即由上述含义发展而来,“正直”与“源始”合一,统归于“正”:在特定的正变体系中,“正”与“变”在时间上是源始与后继的关系,最早出现的必然是“正”;在性质上是主导与从属的关系,“正”代表正确、最佳,是判定“变”正邪的参照点。
因此,设定源头,厘清源流,是确定“正”“变”的首要条件:在正变源流中,源头的地位最为重要——其最早产生,在时间上具有绝对的正始地位,而此后的源流关系则是相对的。更重要的是,只有源头能兼有时间之“正”与性质之“正”,而此后的时间与性质之“正”则不完全重合——时间在前者,在性质上改“正”入邪则为“变”,时间在后者,在性质上拨乱返本则为“正”,故源头是划分正变最可靠的参照物。由于在许多源流体系中,实际源头本无从考究,故相关正变论所确立的源头,往往只是一个在性质上能具备论者心目中的“正直”特征,并且在时间上能在所论源流体系中居于最先的象征性源头。比如史学正统论,常将上古三皇五帝视为源头;而独尊儒术后的文学正变论,常将儒家诸经视为源头。又因特定事物可从属于不同的正变体系,故“正”“变”的地位具有相对性,论者的正变立场不同,对源头的设定、正变的划分便不同。
汉代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正变观更为盛行,时论对《诗经》风雅正变的探讨,将正变观正式引入诗学批评。《诗经》既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又是儒家推重的经典,故成为历代诗体正变论中认可度最高的象征性正源头,各论者依据心目中能承载“正直”本质的《诗经》特征,来划分正变,《毛诗序》对此有创始之功。据三国陆玑记载:“孔子删书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卿授鲁国毛亨,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3]其余文献对传授过程的记载各异,但都肯定《毛诗序》为儒家思想的产物。《诗大序》云: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4]8-18
提到的“变风”“变雅”出现于世运变化后,与世运未变时的风雅是源流关系。其中没有直接提出“正风”“正雅”的概念,有“变”必然有“本源”,却不一定有“正”,要判定是否存在正风雅,关键要看其对风雅的论述是否具备“正直”与“源始”合一的核心特征,如果本源风雅如部分学者认为的那样,不具有高于变风雅的地位,那么,就不能称其为正风雅了。反观《诗大序》,本源风雅产生于先王治世,具有先王之“始”与世运之“正”(即治世)合一的特点,是判定后世风雅是非高下的依据,故可称为正风、正雅。综观《毛诗序》风雅正变观,实际上包含有两套正变体系:一是诗的意格正变,与时政兴衰紧密相联;二是诗中所反映的世运正变,由具有正统地位的周王室的“王道”兴衰决定。这两个体系都是由先秦儒家诗乐正变观派生的,彼此间既有交集,也有矛盾。
先秦正变观的一大特点是审物之正变以知政之兴衰,《毛诗序》对诗中意格的正变定位也是如此。这个体系的纵向正源为上古诗乐,郑玄《诗谱序》认为诗的纵向源头是舜时的《虞书》,而《诗大序》开篇对诗起源的论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与《虞书》“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的论述如出一辙,都阐明古诗的特点是诗、乐、志、情结合,因此,认为诗、乐意格正变与作为政之“本”的人心正变是紧密相联的。其中,乐意格正变的特征及其与人心、政治正变的关系,在先秦儒家正变观中已基本确立了,《毛诗序》对诗意格正变的定位即是以这种基本确立的特征及关系为依据的。具体如下。
先秦《荀子》率先尊《诗》为经,其“乐论”云:
夫乐者,乐也……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故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如是,则百姓莫不安其处,乐其乡……是王始也。[5]379-380
可见诗正声的特点是以“中平肃庄”之音表达安定喜乐之情,先王用以规正、安定民心,故是治国的根本。反观《诗大序》论诗乐源头——颂、正风雅的意格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正与荀子对正声的论述契合无间。
变声又分为两类:一类在风格上虽非正声,但尚不至于纤艳浅俗,没有邪变声导欲劝淫之弊,不至于搅乱心、政。故虽然在通常情况下被视为不“正”之“变”,但在非常情况下却被视为权变,是能规正心、政的“变之正”,即如陈桐生所言:“正变说则先确立一个正的标准,在某些历史条件下,正的方法行不通,不得已要采用变通的方法。”[6]
例如慷慨雄壮之音,在通常情况下是不被认可的。试看《论语·先进》云:“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正义》释云:“子路性刚,鼓瑟不合雅、颂,故孔子非之……所以抑其刚也。”[7]165-166可见,孔子之门容不下“由之瑟”,只因其过于刚猛雄壮,并非安和之正声。然而,在非常情况下却是受认可的“变之正”,即如《武》,作为周武王征伐之乐,特点应是雄壮而非安乐的。在商纣王无道、民不聊生的政治背景下,《武》正代表民意民声,具有振弊起衰,拨乱世而反之于“正”的政教功用。因此,虽非礼乐之“正”,却合当时之宜,属于权变,即如《荀子·乐论》云:
姚冶之容、郑卫之音,使人之心淫;绅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庄。故君子耳不听淫声……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应,善恶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5]381
将《武》列入正声之中。然而,《武》作为非常之“正”,较之作为正常之“正”的《韶》,仍有不及。故《论语·八佾》云:“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孔安国释云:“《韶》,舜乐名,谓以圣德受禅,故尽善。《武》,武王乐也。以征伐取天下,故未尽善。”[7]49可见,尽管《韶》《武》都是当时之宜,自成其“美”,但若从垂范后世的角度看,以征伐取天下的承统方式,较之禅让,在“善”上仍逊一筹。
反观《诗大序》对变风雅意格的定位,就属此类权变,变风雅产生于衰、乱之世,特点是“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并非正常之正声,但因秉承了“先王之泽”,仍不失礼义,与正声同具有“正得失”“经夫妇……移风俗”等政教功用,只是实现方式不同:前者是通过“美”来实现的,而后者主要是通过“闵”“刺”来实现的,变换方式是为了因时制宜。即如《诗大序》云:
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4]17-18
认为诗乐内容由美盛明变为刺衰乱,风格由“安以乐”变为“怨以怒”“哀以思”,但仍能“止乎礼义”,不至于邪曲,因此是达于事变的表现。所谓“达于事变”,即能把握世运之正变,适时权变之意,当然是值得肯定的——惟有此“变”,才能使“其上”明白盛世之得与衰乱世之失,“怀其旧俗”,产生拨乱反正的愿望,最终实现上述政教功用。通观先秦儒家正变论,在实现“正”的诸原则中,政教功用的原则最为重要,均以能经世治国、修身正心、规范礼乐者为“正”,反之则为“变”。上述各种权变能受正变论者肯定,都因其得政教功用之“正”。故《诗大序》也将政教功用的原则置于风格、内容等原则之上,肯定变风雅为“变之正”。这种肯定是渊源有自的,《论语·为政》云:“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正义》释云:“此章言为政之道在于去邪归正……《诗》之为体,论功颂德,止僻防邪,大抵皆归于正,故此一句可以当之也。”[7]15-16可见,儒家创始人孔子,就已本着政教功用的原则,将《诗经》作品的意格均视为“正”了。
再看被《诗大序》称为“诗之至”的“四始”:
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4]19-24
在《毛诗正义》《郑笺》中,都言“四始”指颂、大雅、小雅、风。但历来学者对“四始”所指却颇有争议。如刘文忠认为其不包括变风雅,依据是既然称为“至”,就应“是《诗经》作品中备受推崇的部分,从政教上说,它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四始’之‘始’字,与‘正始’之‘始’字,其含义是相同的……‘四始’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四正’”,认为“四始”即是“四正”[8]。其实不然,从《诗大序》对“四始”的论述看,“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可见风是以一国之政事,系于一人之本心。国政之善系于正风之美乐,而国政之恶则系于变风之怨刺,风的作用正是通过观人情正变来体察国政得失;“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言王政之所由兴的是正雅,而言王政之所由废的则非变雅莫属。因此,“四始”其实是包括变风雅的。其“正始”地位不是就《诗经》而言的,而是就一切诗而言的:汉代流行孔子删诗说,而包括变风雅在内的《诗经》作品都是得到孔子首肯的“无邪”之作。因此,《诗经》作为一个整体是可以被称为诗之正始的,作为“变之正”的变风雅也自在其中。所谓的“四始”,即是指颂、大雅、小雅、风这诗之四体中所体现的国政兴废之始,正如《毛诗正义》云:
“四始”者,郑答张逸云:“风也,小雅也,大雅也,颂也。人君行之则为兴,废之则为衰。”又笺云:“始者,王道兴衰之所由。”然则此四者是人君兴废之始,故谓之四始也。“《诗》之至”者,《诗》理至极,尽于此也。[4]22
具体而言,颂体现的是王德兴盛之始;大雅、小雅、风分别体现的是大政、小政、人情兴废之始。其中,正者为兴之始,而变者为废之始。“四始”分别在不同的世运中起到反映、规正国政的作用,因此,诗之道于此为至。
当然,权变可以取得相对的正宗地位,却不能具有绝对的正宗地位。按正变传统,权变之风雅仍是不及正宗之风雅的。且看《诗大序》谓“变”为“先王之泽”,而非如新变观将“变”视为自新之途,遗泽当然是薄于源始的。其在国风中,特别标举《周南》《召南》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即在强调其具有优于权变的正宗地位。在《史记·孔子世家》中也提到“四始”。所谓:
孔子语鲁大师:“……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9]
对《诗经》中诗意格正变的判断与毛诗略同,但“四始”所指则不同,专指四体的第一篇,可谓毛诗“四始”之“四始”,就不包括权变了。
先秦儒家乐论中所谓“淫”“邪”“乱”“奸”之乐,大都指此种与古雅正声相对的新变之乐,主要以郑、卫之音为代表。
即如《论语·卫灵公》云:“颜渊问为邦。子曰:‘……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孔安国释云:“郑声、佞人亦俱能惑人心,与雅乐、贤人同,而使人淫乱危殆,故当放远之。”[7]239可见,郑声是与正声相对的邪曲之变。又如上述《荀子·乐论》中提到的与正声相对的,诱发逆气、淫心乱国的“奸声”,也属此类。《礼记·乐记》中对魏文侯问乐于子夏的一段记载,尤能反映作为古乐的正声,与此种作为郑、卫流行新乐的邪变声之间的差异:据魏文侯阐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可见古乐在感官上颇为乏味,而新乐则颇能动人;而据子夏阐述正声特点是“和正以广”,对修身治国的作用是“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属于“德音”;而邪变声特点是柔曼谐俗,所谓“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对国人的影响是“‘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属于“溺音”[10]。可见,对正变论者而言,新乐的动人之处正是其邪恶之处——一改正声的质朴温厚,极声色之变,无伦理之别,因此,是起邪欲、乱正德的邪变之尤。而正变观的局限性也昭然若揭——无论正变论者如何循循善诱,力陈“正”之好与“变”之恶,但“变”在感官上优于“正”毕竟是难以否认的事实。因此,在令人乐而忘倦的“变”产生后,仍主张选择令人昏昏欲睡的“正”,这不仅违背了人之常性,也难以实现音乐表达喜乐的初衷——孔子能以“三月不知肉味”的虔诚态度倾慕正声,与其说是乐其音,不如说是乐其“正”,但这种“正”既已违背人之常性,就难以与众同乐了。
反观《诗大序》对风雅意格的论述,显然并不认为《诗经》中存在此类变声。孔颖达《毛诗正义》中还特别强调了风雅正变与此类邪变的区别:
治世谓天下和平,乱世谓兵革不息,亡国谓国之将亡也……此云乱世、亡国者,谓贤人君子听其乐音,知其亡乱,故谓之乱世之音、亡国之音。《乐记》所云“郑、卫之音,乱世之音;桑闲、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与此异也。淫恣之人,肆于民上,满志纵欲,甘酒嗜音,作为新声,以自娱乐,其音皆乐而为之,无哀怨也。《乐记》云:“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彼乐得其欲,所以谓之淫乐。为此乐者,必乱必亡,故亦谓之乱世之音、亡国之音耳,与此不得同也。[4]10
可见,《乐记》中的乱世、亡国之音即是此类变声,其与《诗大序》中提及乐音的区别在于:同是喜乐,《诗大序》中的治世之音是乐正道,故乐而不淫;而此类变声是乐邪欲,故乐而劝淫。同处于衰乱世,《诗大序》中的乱世、亡国之音为乱世、亡国的结果,变风雅哀思怨怒的意格与乱世、亡国的基调一致,故能警醒世人,是“达于事变”的表现,即如叶燮《原诗·内篇》云“时变而失正,诗变而仍不失其正”;而此类变声为乱世、亡国的原因,可理解为使世乱,使国亡之音。其娱乐功用与乱世、亡国的基调相反,杜牧《泊秦淮》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生动地反映出此种变声与世运的关系,故属于“溺音”,会令人溺于衰乱而不自知,荡而不返,是导致“事变”的元凶。
《毛诗序》在解读诸诗时,以强调政教功用为主,而不甚关注诗乐本身的艺术水平、真实意蕴,这不仅与先秦论音乐、颜色等事物的正变,首重政教功用,而不重本身优劣的传统有关;也与其对变风雅意格定位有关:《诗经》中本不乏儿女私情题材的作品,不少都是处于衰世而无哀怨的,如直陈其意,就很难与邪变之音相区别,如下文提到的朱熹风雅正变观,即是采用直陈其意的方式,结果即是将此类作品归入邪变中。而《毛诗序》的解读却可将此种意格纳入“变之正”中——主张《诗经》的记录者是“国史”一类的贤人君子,其对儿女私情的记录,并不是为其淫乐所惑,而是别有寄托,从中体察到世乱、国亡的征兆,因此,反映情绪其实是悲悯哀思,而非喜乐无节的。如《郑风·褰裳》,本是描写儿女情话的,其中女子示爱的语言泼辣大胆,风格欢快诙谐,而《小序》的解读却是“思见正也。狂童恣行,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也”,认为其是以儿女私情为喻,表达对国家政局的担忧,属于“变”中思“正”之作。又如《郑风·东门之墠》,本是描写女子思念情侣的,而《小序》却将作者设定为恪守正礼、不满于此种淫风泛滥的旁观者,所谓:“刺乱也。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者也。”既然是刺无礼,目的当然是维护正礼,而情感当然是怨怒不满,而非津津乐道了。这种解诗方式,应与先秦赋诗言志之风的影响有关,难免有牵强附会、歪曲本事之嫌,但却也为在当时流行的正变话语系统中,肯定变风雅的价值创造了条件。这种以儿女之私寄托家国身世之感的解读方式,对后世影响颇大,在词体正变论中更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相关论者继承并完善了此种方式,最终实现了推尊词体的目的。
总之,《毛诗大序》对诗意格正变的定位源自先秦儒家对乐意格正变的定位。以产生于盛明政治中的安乐意格为“正”,以产生于衰乱政治中的怨怒、哀思意格为权变,并据此界定正变风雅的价值。然而,具体考察《毛诗小序》对正变风雅的阐述就会发现,仅凭意格是无法区分正变风雅的,这是因为在《毛诗序》还存在一个世运正变体系,这个体系才是其划分风雅正变的真正依据。
先秦儒家在判断音乐正变时,首先关注的是其使用是否符合正统规范,其次才是本身意格的优劣。如《论语·八佾》云:“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7]31按周礼规定,八佾是天子才能使用的乐舞,其本身意格当然属于正声;但为鲁卿季氏所僭用,违背了正统规范,就变成孔子不能容忍的邪变了。而《毛诗序》的风雅正变观也是如此,其划分正变的真正依据是象征正统的世运正变,所谓的“盛世”“乱世”“亡国”,都是就正统“王道”的兴衰而言。具体来说,“正”之“本”是正统周王室的政治,正变源流即是周王室兴衰史,源头为周文王治世,故最受关注。《毛诗小序》在解读正风雅时,称美最多的便是文王时期的政教;世运正变体系的“变”表现为“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属于邪曲之变。《毛诗序》云: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将世运正变等同于时政正变,以与诗乐意格的正变相对应。但这两种正变体系实际上是无法完全对应的。
周王室正变在史学上属于横向正变的范畴,在周文王这个横向源头之上,仍然有一个代表绝对正宗的纵向源头,那就是上古先王治世。周文王统治在横向上固然是正始,在纵向上却承接商纣王统治下的衰乱世,故在时政上具有正变交汇的特点,其“正”是通过拨乱反正之“变”来实现的。因此,正风雅中也会反映出衰乱政治,表现出怨怒、哀思的意格。如《麟之趾小序》云:“《关雎》之应也。《关雎》之化行,则天下无犯非礼,虽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时也。”这里所言的“衰世”,即是就商代世运而言的,而所谓的“麟趾之时”,即是代表绝对正宗的上古先王治世。故《麟之趾》被《毛诗》按横向立场归入正风,但对其意格的阐述却更像是纵向之变风,具有处于衰世而能承“先王之泽”的特点。其实,《毛诗序》中所述的文王之化,即是化商纣王留下的衰乱世之民俗,以成就周王之盛世。如《汝坟小序》云:“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闵”即哀怜忧虑之意,故常出现在变风小序中,表示因世运衰微而滋生哀以思之音。诗中妇人云:“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结合《小序》,则其中王室应指商纣王,父母则指文王之化,全诗所表达的即是衰世之民受文王之化,而生返“正”之心。又如《行露小序》云:“召伯听讼也。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者,此殷之末世,周之盛德,当文王与纣之时。”《野有死麕小序》云:“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无礼者,为不由媒妁,雁币不至,劫胁以成昏,谓纣之世。”更为明确地表现出文王时政治正变交汇的特点。总之,文王之世的正变定位,是在纵向上规正商世之邪变,上承麟趾之时;在横向上自立正始,下开周世。故虽是盛世正声之始,仍有乱世、亡国变声之余。
在同一时代中,由于具体统治者不同,不同地区的政治兴衰也不同,故处于周王衰世中的诸侯国也未尝不可有善政。变风雅之中也会体现盛明政治,表现出安乐的意格。如变风中的《墉风·定之方中》《卫风·淇奥》《秦风·车邻》《秦风·驷驖》等,《小序》认为他们分别是称美卫文公、卫武公、秦仲、秦襄公善政的,既然是称美,就必然具有正声“安以乐”的特点。即如《毛诗正义》云:
王道衰,诸侯有变风;王道盛,诸侯无正风者;王道明盛,政出一人,太平非诸侯之力,不得有正风;王道既衰,政出诸侯,善恶在于己身,不由天子之命,恶则民怨,善则民喜,故各从其国,有美刺之变风也。[4]17
这与孔子“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7]254的思想是一致的。因此,只有反映周王室治世的《周南》《召南》属于正风,而反映诸侯善政,却处于周室衰落期的作品,即使符合安乐的正声要求,也依然会被归入变风之列。
参看汉代郑玄的《毛诗笺》对《毛诗序》风雅正变观的阐发,可以更为清晰地认识到汉儒划分风雅正变的依据是周王世运正变,而非与时政正变相对应的诗乐意格正变。《诗谱序》云:
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繇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赞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施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4]序7-9
将“诗之正经”与“变风变雅”对举,明确提出了风雅正变说,并详细阐述了周王室的兴衰史与风雅正变划分的关系:正风雅被认为是作于西周治世(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期)的作品,而变风雅则是西周乱世、将亡国(周懿王、夷王至定王时期)的作品。《大小雅谱》云:“大雅《民劳》、小雅《六月》之后,皆谓之变雅,美恶各以其时,亦显善惩过,正之次也。”所谓“以其时”即是以其时政,可见《雅》的意格,或称美或恶刺,是由时政兴衰决定的,大小雅中不少作品都是称美周宣王中兴的,周宣王虽属于周室正统,但因其中兴未能善终,尚不足以扭转衰微的世运,因此仍属于衰世之作;而《雅》之正变却是由周室世运兴衰决定的,“大雅《民劳》、小雅《六月》之后”均是衰世之作,故无论美刺都属于变雅。《秦风谱》云:“至曾孙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国人美之,翳之变风始作。”意格虽美却被归入变风,也因其作于周之衰世,反映的是诸侯善政。
综上所述,《毛诗序》尽管在阐述风雅正变的价值时,依据的是诗中意格的正变;但在具体划分风雅正变时,依据的却是周代世运的正变。其所界定的正风雅与变风雅,其实是反映周代正始之世的风雅与反映周代邪变之世的风雅;而非是意格正直的风雅与意格权变的风雅。由于意格正变与时政兴衰并不能完全重合,故正风雅与安乐,变风雅与怨怒、哀思也不能完全对应,正风雅之中可有变声,而变风雅之中也可有正声,这种反常的现象使得其建立在意格之上的正变价值观与建立在世运之上的风雅正变划分出现矛盾。这也是其正变观在后世受到质疑的重要原因。
后世论者以不同的方式对风雅正变的内涵作了继承和调整,但对正变的界定却少有超越上述两个体系的,只因侧重及解读不同,对正变的具体定位也不同。
最有代表性的是宋代朱熹的观点。其《诗集传序》云:
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自邶而下,则其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齐,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词,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于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恻怛之心,陈善闭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此诗之为经,所以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也。[11]
朱熹的风雅正变观与《毛诗序》一派正变观的分歧集中在意格正变体系。而最大的分歧,在于对处于衰乱时政中的变风的意格定位。《毛诗序》认为其“变”的表现为哀怨有节,“止于礼义”,不存在淫乐邪音,故定位为权变;而朱熹则云:“向来看《诗》中郑诗、邶、墉、卫诗,便是郑卫之音,其诗大段邪淫……若只一乡一里中有个恁地人,专一作此怨刺,恐亦不静。至于皆欲被之弦歌,用之宗庙,如郑、卫之诗,岂不亵渎……大序说‘止乎礼义’,亦可疑,小序尤不可信,皆是后人托之,仍是不识义理,不晓事。”[12]2090认为“变”的哀怨未必有节,刺诗搅乱人心,其中郑卫之音更属于淫乐一流,故定位为邪变。
而这种分歧的根源在于二家对《诗经》解读者的身份定位存在差异,历来解诗者都公认诗是作者性情的体现,作者身份不同,性情正邪就有别(与先秦论声、色正变的宗旨一致,性情同样以平和、有德为正,激烈、失德为邪),诗的意格正变也不同:《毛诗序》依据孔子删诗、国史采诗的传统观念,将《诗经》的解读者定位为记录者,即孔子、国史一类的贤人君子,其性情正直由学养出,不因时政兴衰而动摇,即使在衰乱世中也可守“正”驭“变”,因此,对诗的意格都力图作合“正”的阐释;而朱熹则云:“毛郑,所谓山东老学究……故诗意得之亦多。但是不合以今人文章如他底意思去看,故皆局促了《诗》意。”[12]2089“只尽去小序,便自可通。于是尽涤旧说,诗意方活。”[12]2085认为《毛诗序》的解读法虽有功于政教,但难免牵强附会,不能很好地反映诗的原意,而且会局限后世读者的思维,故主张站在诗作者的立场来解读《诗经》,在明确原意的基础上再作政教评价。关于诗作者的身份,朱熹认为不尽为贤人君子:颂、雅作者固然是性情正直的“圣人之徒”,故对变雅意格的定位与《毛诗序》是一致的,所谓:“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属于权变;而风则“多出于里巷歌谣”,作者来自民间,这就与《毛诗序》产生分歧了。按传统儒家观念,民间作者大都是随波逐流的,属于被教化的对象,并不都能像贤人君子那样坚守正直,其性情正邪是受时政兴衰影响的——在盛世中,“《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民间作者受贤人君子之化,性情同样正直,故对正风意格的定位是“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与毛诗略同;而在衰世中,“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齐”,民间作者受乱政所感,便会产生怨刺、淫乐等邪思,因此,朱熹在阐释乱政中变风意格时,并不讳言其“邪”。
在儒家性情正变的话语系统中,朱熹与《毛诗序》的风雅正变观相比,各有利弊:朱熹的解读更有助于把握诗的本意,揭示出诗意与性情的关系——既然作者性情有正邪之别,对诗的意格而言,时政的正变只是外因,而人性情的正邪才是内因,能最终决定意格正变。然而,认为性情的正邪由作者身份决定,并据此将其定义的邪变之作均归入民间,却不足为训。客观而言,柔情、怨刺等意格与邪思不应等同,作者身份与性情正邪也无必然联系。且据朱东润《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一文考证,风的作者本不乏贵族君子;而《毛诗序》的解读更有助于推尊变风。即如对《郑风·褰裳》,《毛诗小序》的解读是以儿女私情为喻,表达对国家政局的担忧,属于哀思之作。而朱熹的解读则是:“淫女语其所私者曰:‘子惠然而思我,则将褰裳而涉溱以从子。子不我思,则岂无他人之可从,而必于子哉!’‘狂童之狂也且’,亦谑之之辞。”这种解读显然更接近于诗的本意,但也因此消解了其微言大意的光环,使其由哀思的权变下降为淫乐的邪变了。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在《诗集传序》中表明其对《诗经》政教功用的理解是:“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这与毛诗又归于一致了。因为朱熹对诗意格的阐释固然是站在作者的立场,但评价却又回到了贤人君子的立场。按此种立场“以尽其变”,所产生的当然也是哀怒有节的“达于事变”之情了。
在世运正变体系的界定上,朱熹与《毛诗序》无根本分歧,故在解读原意时仍是要受到正变原则的限制,崇正始而抑流变的:其在解读变风时,能够摆脱道德限制,直陈本意,是因为“变”的性质本有正邪之分;但在解读正风时,却不能如此自由。正风中本不乏描写柔情之作,受商纣衰乱时运影响,也存在着怨刺意格,与变风中被视为邪变的意格实无本质区别。朱熹对此非无意识,如《朱子语类》云:“问:‘《殷其雷》比《君子于役》之类,莫是宽缓和平,故入正风?’曰:‘固然。但正、变风亦是后人如此分别,当时亦只是大约如此取之。圣人之言,在《春秋》、《易书》无一字虚。至于《诗》,则发乎情,不同。’”“问:‘《摽有梅》何以入于正风?’曰:‘此乃当文王与纣之世,方变恶入善,未可全责备。’”[12]2100就关注到所谓正风的意格其实也不尽纯正。但在《诗集传序》中仍称其皆得“性情之正”,在解读时也诸般回护,务必使其不失“正”。只因“正”的性质只能是正直,朱熹既然认可《毛诗》对正风的划分,就不能公然质疑其正直的性质了。
最有代表性的是清代马瑞辰的观点,其《毛诗传笺通释》论风雅正变云:
风雅正变之说,出于《大序》,即以序说推之而自明。《序》云:“风,风也,教也。”又云:“上以风化下。”盖君子之德风,故风专以化下为正。至云“下以风刺上”……“自下刺上,感动之名,变风也。”盖变化下之名为刺上之什,变乎风之正体,是谓变风。《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此兼雅之正变言之。盖雅以述其政之美者为正,以刺其政之恶者为变也。文、武之世,不得有变风、变雅。夷、厉、宣、幽之世,有变风,未尝无正风;有变雅,未尝无正雅也。盖其时天子虽无道,而一国之君有能以风化下,如《淇奥》、《缁衣》之类,不得谓非正风也。宣王中兴,虽不得为圣主,而有一政之美足述,如《车攻》、《吉日》之类,不得谓非正雅也。《风》、《雅》之正变,惟以政教之得失为分。政教诚失,虽作于盛时,非正也;政教诚得,虽作于衰时,非变也。论诗者但即诗之美刺观之,而不必计其时焉可也。[13]
马瑞辰的风雅正变观与《毛诗序》一派貌合神离,分歧集中在世运正变体系。《毛诗序》主张按世运正变来划分风雅正变,导致风雅正变与意格正变不一;故马瑞辰主张当按时政兴衰而非世运正变来划分风雅正变。所谓:“风雅之正变,惟以政教之得失为分。政教诚失,虽作于盛时,非正也。政教诚得,虽作于衰时,非变也。”由于诗中意格正变实际上是由时政兴衰决定的,故按马瑞辰的方式划分风雅正变,理论上可保证风雅正变与意格正变合一——正风雅之声尽为“化下”“美政”的正声,而变风雅之声尽为“刺上”“刺政”的变声了。
然而,仔细考察其对风雅正变的论述又有自相矛盾之处,其实存在双重标准:对作于衰乱世运中的诗,固然按时政划分;而对于盛世中的诗,仍按世运划分,故强调“文、武之世,不得有变风、变雅”,而无视盛世中也有衰乱时政诱发变声的现象。这种矛盾的产生,其实是与正变原则的限制有关的:文王之世作为周代之始,其在横向上的正宗地位不容动摇。如果由始至终都按时政兴衰来划分风雅正变,那必然要承认文王盛世中也存在变风雅,这就违背了“正直”与“源始”合一的正变原则了。按正变原则,尽管源不可有“变”,流却可以有“正”。因此,马瑞辰依据意格正变,将衰世中称美善政的诗作列为正风雅,是言之成理的。其实,宋代朱熹在阐释风雅正变时,也采用过类似的双重标准,只是较为隐晦——其提出的按世运划分风雅正变,以确保正风雅“正”“始”合一,然后,再当按时政兴衰来判定变风正邪,以确保变风正邪与意格正变相对应。这种双重标准,优势在于可在正变原则允许的前提下,将风雅正变与意格正变的冲突降到最低,但因其本身就存在矛盾,终难自圆其说。
综上所述,正变观之所以能在众多的源流论中脱颖而出,风靡一时,只因其是一种特殊的源流论,具有崇正推源的理论特色——不仅注重明辨源流,更注重通过判定流的正变来分优劣、定等级。风雅正变也不例外,“崇正”“以正变分高下”正是其理论特色所在,否定这一内涵或价值,就等于否定了风雅正变理论存在事实及价值,对具体正变论的解读也必然会出现偏差。古人对“变”确实有包容和贬抑两种态度,但态度的不同,并非因论者有通达、保守之分,只因“变”有邪变与权变之别。《毛诗序》中用以划分风雅正变的实际标准是世运正变,“正”为盛世,“变”为衰乱世,褒贬之义、正邪之别明显。至于诗的意格正变,是随着时政兴衰被动变化的,其中“怨以怒”“哀以思”的意格,参照先王正诗,虽改变了“安以乐”,却因此而能秉承更关键的“礼义”,故属于得当时之宜的权变一类,可达到规正时变、世变的目的,故其价值也是受到肯定的,但毕竟不及“正”,因此,才要以归“正”为最终目标——通过权变之诗,警世救衰,复兴时政,进而匡扶正统王室,使其重归盛世之正,如此,诗也就自然归复到“安以乐”的正宗了。总之,权变虽非邪变,但也只是归正的途径及工具,与“正”仍有高下之分。
汉以后诗体正变观实与前代一脉相承,尽管各论者的正变立场不同,或立足于世运,或立足于时政,或二者兼取;即使是立场相同的论者对同一诗篇的正变界定也不同,或解为悲悯警世的权变,或解为淫靡邪变,但崇正始、守“正”驭“变”,容权变、抑邪变等关键内涵始终未变。从中可见正变理论的缺陷——在现实中,事物的最初状态未必是最佳状态,“变”也未必要依附“正”才能彰显其妙。这也是诸家理论矛盾的根源。同时也可见其与缺陷相反相成的理论特色及作用:一方面,能促使人们在“变”的大势中反思本源之妙,用主观意志干预客观事物的发展,防止因逐流忘本而产生的种种弊端,对我国诗学格调及趋向产生重大影响的雅正观念即据此建立,有助于抬高诗格,推尊诗体;另一方面,能灵活利用正变原则,通过源流的相对性、正变立场的多样性、正变特征的独创性,来表达创见,肯定并指导流变向论者期待的新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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