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新
(天津市档案馆,天津 300052)
[主持人语]
三万里天供醉眼,二千年事入悲歌
——陆游饮食诗历史文化意义试论*
姜 新
(天津市档案馆,天津 300052)
以往学界对于陆游饮食诗作为诗歌领域中的饮食文化史料意义关注不足。陆诗是南宋史上弥足珍贵的食事资讯库,是我们了解南宋时期社会政治经济、饮食习惯、民俗民风等不宜忽略的第一手宝贵资料。
陆游;饮食诗;食事资讯库;北南两宋苏陆同辉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被誉为南宋“四大中兴诗人”,①近代风骚四诗将即范石湖、尤梁溪、萧千岩、陆放翁,见杨万里·谢张功父送近诗集。一生为后代留下了九千余首诗作。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陆游生活的足音,心灵的曲线,而且折射出了那一时代的风貌。自南宋时期始,就有人从事陆游研究,此后更是代不乏人,而且取得了一定成绩。20世纪80年代至1998年,据不完全统计,中国内地共出版有关陆游的图书近二十种,其中以传记和校注本数量最多。而关于陆游研究的学术论文有几百余篇,涉及作家、作品等各个方面,其中赏析文章约占二分之一。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南宋朝廷偏安一隅,不再想收复失地,过着醉生梦死的奢华生活。正如林升诗中所言“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移都临安,促进北人大规模南迁,造成该地区人数的剧增和人口结构的变化,促进了该地区餐饮业的大发展。这一背景下的时代饮食文化记录,见诸《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盛录》、《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历史文献,它们被研究者高度重视了。而陆游的饮食诗作为诗歌领域中的饮食文化史料意义则关注不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陆诗,笔者曾对传世的3458首苏轼诗词做过统计分析,发现饮食诗为669首,其中“食事与酬答”的诗占434首(无具体食物内容)。如果说苏轼诗文在北宋饮食文化方面的意义弥足珍贵,那么陆诗则是南宋饮食文化史上的明星,可谓:北南两宋,苏陆同辉。只不过陆诗的爱国光辉太耀眼了,以致其食文化与食学的意义被暗淡忽略。本文仅就陆游饮食诗的特色做一初步探讨,渴望得到方家校正。
经过初步筛选,发现陆游诗歌中涉及到饮食方面的诗达3292首,占全部诗作三分之一强,若除外饮食内容不太典型者,则得诗3003首。具体分类为:饮食(涉及到具体食料、食品的诗)2429首,养生173首,饮酒遣性(只涉及酒而无其他食物)462首。(见附表“陆游饮食诗检索类析”、“陆游饮食诗食料、食品统计表”略)统计结果让笔者震惊:陆诗中涉及的食物达447种,各种食物在诗中出现的次数竟高达4333次。
陆诗记录食物多达437种,出现次数4333次,充分体现了南宋时期人民饮食习惯、民风民俗,折射了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仅“酒”一项94种称谓,1408次的出现次数就足以说明当时制酒业的发达程度。
中国食学研究有层次性的理论,[1]陆游出身官宦家庭,身为朝廷命官,当属富裕家层,最低也应是小康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去官还乡之后,饱尝了“果腹层”平民的艰辛生活。这经历使他的诗歌客观真实的反映了南宋这一历史时期平民百姓的生活。“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陆诗充分体现了这一浅显而重要的道理。
“民以食为天”,“食”是最重要的,国家大事千头万绪,搞好民食是第一项大政。人类的饮食生活,是一定历史阶段的文明基准与文化风貌的综合反映。研读陆游的饮食诗使我们深刻认识这一综合反映:“饮食文化的增值是受制于一定的物质和社会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饮食文化创造线’”即“居于果腹层与小康层的分界线与果腹线之间”。[2]陆游的饮食消费水准居于这一“创造线”之上,而其又属士大夫阶层,他的踔厉风发的外向精神和放逸不拘的思想气魄自然流露其食事歌吟之中,在造就时代文人餐桌上的悲壮美的同时,为平民百姓食生活生动立传。鉴于历来诗家一般不选饮食诗、评诗家很少评饮食诗,陆诗食事与食史研究意义就弥足珍贵了。
南宋是古代中国文学艺术的鼎盛时期。王国维认为:“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2]陆游正是这一时期文人中的佼佼者。陆游在人生最后的20年,长期蛰居故乡山阴一直到逝世。这一时期的诗中表现了一种清旷淡远的田园的格调,并不时流露着苍凉的人生感慨。“诗到无人爱处工”,可算是道出了他彼时的心情和所向往的艺术境界。另外,在这一时期的诗中,也表现出质朴而沉实的创作风格。这一点在其饮食诗中非常突出。请看下面一组《种菜》诗:
菜把青青间药苗,豉香盐白自烹调。须臾彻案呼茶碗,盘箸何曾觉寂寥?
老农饭粟出躬耕,扪腹何殊享大烹。吴地四时常足菜,一番过後一番生。
白苣黄瓜上市稀,盘中顿觉有光辉。时清闾里俱安业,殊胜周人咏采薇。
引水何妨蓺芥菘,圃功自古补三农。恨君不见岷山芋,藏蓄犹堪过岁凶。*文中所引诗皆出自(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这同一题材的四首七绝分别赞颂了青菜、药苗、豉、盐、茶、饭、粟、白苣、黄瓜、芥、菘、芋的适口甘美。抒发了作者对这种简朴生活的热爱与赞美及对“岷山芋”的怀念,赞其“藏蓄犹堪过岁凶”饥荒之年可助百姓活命的作用。其深沉的忧民之情,质朴而沉实的创作风格,清新的意境,恬淡沉静的心态跃然纸上。*岷山芋·华阳国志云,汶山郡安上縣有大芋如蹲鴟也,汶山即岷山.鴟,猫头鹰。
放翁的饮食诗也不乏幽默诙谐之作。如《糟蟹》:“旧交髯簿久相忘,公子相从独味长。醉死糟丘终不悔,看来端的是无肠。”作者在诗中调侃醉死“终不悔”的蟹是“无肠”之物,是作者的“旧交”,暗讽自己嗜酒,醉死不悔而“独味长”。再如《食粥》:“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食粥”可以成仙.极赞其美也。又《偶得海错侑酒戏作》:“判无神药斸清冥,放贮那憎海物腥。满贮醇醪渍黄甲,密封小瓮饷红丁。从来一饱忘南北,此去千锺任醉醒。添雪更知凭茗碗,山童敲臼隔窗听。”诗中,作者不顾“黄甲”、“红丁”的“腥”而“一饱忘南北”并“千锺任醉醒”,同时还“隔窗听”“山童敲臼”,那惬意,那自得的神态令人忍俊。真的是那么惬意吗?最后一句:白发增多,茶后清醒,听山童敲臼,又想到了什么?凭读者想像吧。此时陆游六十二岁任期满,请求再任,孝宗不允。后起用,又上书言恤贫备战事,孝宗曰:“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啄自适”,放逐了。由此可知,这是无可奈何的惬意呀!
但放翁的饮食诗中还时常会有抒发强烈的喜悦之情的诗作,如《屡雪二麦可望喜而作歌》:
苦寒勿怨天雨雪,雪来遗我明年麦。三月翠浪舞东风,四月黄云暗南陌。
坐看比屋腾欢声,已觉有司宽吏责。腰鎌丁壮倾闾里,拾穗儿童动千百。
玉尘出磨飞屋梁,银丝入釜须宽汤,寒醅发剂炊饼裂,新麻压油寒具香。
大妇下机废晨织,小姑佐庖忘晚妆。老翁饱食笑扪腹,林下击壤歌时康。
作者对苦寒的雨雪充满了希望,想到“雪来遗我明年麦”,想到满屋的欢笑,“倾闾”的丁壮挥镰,千百儿童拾穗,新麦出磨,银丝入釜,炊饼裂,寒具香(寒具,即“膏油煮之”,类似北京“焦圈”的点心类食品)。人物的描写则更为出色:大婦荒废了织布,小姑忘记了化妆,老爷爷吃饱了,揉着肚子高歌欢笑。这一幅官民和谐的丰收图,是作者的理想。这里一句“有司宽吏责”,点出了作者对吏治清明的期望。此诗期望丰收,盼望百姓安居乐业之情怀浓烈,体现了轻己重民,关注民生,同情民苦的宝贵感情。
“民以食为天”,放翁的饮食诗在忠实的记录了“食”何物的同时,还详细的记录了怎样制作食物,《咸齑十韵》:
九月十月屋瓦霜,家人共畏畦蔬黄;小甖大瓮盛涤濯,青菘绿韭谨蓄藏。
天气初寒手诀妙,吴盐正白山泉香。挟书旁观樨子喜,洗刀竭作厨人忙,
园丁无事卧曝日,弃叶狼藉堆空廊。泥为缄封糠作火,守护不敢非时尝。
人生各自有贵贱,百花开时促高宴。刘伶病酲相如渴,长鱼大肉何由荐?
冻齑此际价千金,不数狐泉槐叶面。摩挲便腹一欣然,作歌聊续冰壼传。
这是一首极具史料意义的诗。“咸齑”是用盐醃的碎菜。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一家为做咸齑而忙碌的情景:收菜、洗菜、腌渍、烧火、贮藏,娓娓道来。非但如此,作者把这普通的百姓事与为官的操守联系起来“长鱼大肉何由荐?”要想大鱼大肉的吃,有什么理由呢?只有鱼肉百姓吧。冻齑价值千金,聊续冰壶传是为官的正途啊。要有冰壶之清,就得吃咸齑,看到的是南宋百姓食生活的真实画面。又如:《甜羹之法以菘菜山药芋莱菔杂为之不施醯酱山庖珍烹也戏作一绝》此诗很有特色,题目列出了甜羹的原料及做法。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杂烩菜,而且不加任何调料——白菜、山药、芋头、萝卜(很可能是胡萝卜)、外加“一把茆”(野生莼菜)。作者竟吃得津津有味。同样还有一首《甜羹》:“山厨薪桂软炊粳,旋洗香蔬手自烹。从此八珍俱避舍,天苏陀味属甜羹。”作者盛赞“八珍俱避舍”的“天苏陀味”。是作者对甜羹情有独钟吗?恐怕不是,其背景是,淳熙十六年十一月陆游被劾罢官,时年六十五岁。而此诗作于绍熙二年春。陆游六十七岁。回山阴一年多,没有俸禄,又不是贪官,生活拮据可想而知。只能煮菜吃。可贵的是作者坦然面对,品尝着蔬菜的天然香甜,怡然自乐,无怨无忧。这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加之心态如此好,因此长寿。
陆游的饮食诗丰富多彩,精彩诗篇不胜枚举。如:《鉏菜》,“幸有荒畦在,何妨日荷锄。”每日辛勤劳动的“老农”。《饭罢戏示邻曲》:“今日山翁自治厨,嘉殽不似出贫居。白鹅炙美加椒後,锦雉羹香下豉初。箭茁脆甘欺雪菌,蕨芽珍嫩压春蔬。平生责望天公浅,扪腹便便已有余。”俨然一特等厨师。《村居酒熟偶无肉食煮菜羹饮酒》:“丈夫穷达皆常事,富贵何妨食万羊。”视贫穷为常事的儒生,但还想着吃万只羊的生活。《菜羹》:“青菘绿韭古嘉蔬,蓴丝菰白名三吴。台心短黄奉天厨,熊蹯驼峰美不如。老农手自辟幽圃,土如膏肪水如乳。供家赖此不外取,襏襫宁辞走烟雨。鸡豚下箸不可常,况复妄想太官羊。地炉篝火煮菜香,舌端未享鼻先尝。”其香四溢,妙不可言,熊掌驼峰美不如呀。《初冬绝句》“鲈肥菰脆调羹美,荞熟油新作饼香。自古达人轻富贵,例缘乡味忆还乡。”鲈、菰、羹、荞、油、饼、有如此香美的食品,富贵何用?《题斋壁》:“看尽人间利与名,归来始觉此身轻,祸机不败漂舟兴,乐事浑输地碓声。破箧虽无衣可典,寒畦已有芋堪烹。余年且健贫何害,剩与邻翁醉太平。”有饭吃,有典衣可赊的酒,有健康的身体,名利何用?
从陆游饮食诗中可以看到作者关注生活,直入生活,认识现实,把握现实,又能充分反映现实。他安于贫困,不甘沉沦,忧国忧民,积极用事的人生态度,是他取得艺术上辉煌成就的根基。其化俗为雅,淳朴自然,意境清新,趣味盎然的风格不愧为宋诗中自树一帜的大家。
南宋开启了中国社会的平民化进程,南宋时期,全国经济重心完成了由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的历史性转移,这是中国传统社会发展中具有路标性意义的重大转折。当时南宋的经济总量已占世界的60%。南宋时,最大的城市临安府和成都府人口已过百万,而此时欧洲还在中世纪黑暗的统治下过着悲惨的生活。
陆游的饮食诗真实生动的反映了这一时期的社会状况:《秋词》:“八月暑退凉风生,家家场中打稻声。穗多粒饱三倍熟,车轴压折人肩赬。常年县符闹如雨,道上即今无吏行。乡闾老稚迭歌舞,灶釜日餐猪羊烹。”稻熟穗多粒饱,压折了车轴,压红了人肩。乡里的老老少少,载歌载舞,杀猪宰羊,一幅感人的丰收图。丰收了就太平了,因此“道上即今无吏行”。《秋获歌》:“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长碓捣珠照地光,大甑炊玉连村香。万人墙进输官仓,仓吏炙冷不暇尝。讫事散去喜若狂,醉卧相枕官道傍。数年斯民厄凶荒,转徙沟壑殣相望,县吏亭长如饿狼,妇女怖死儿童僵。岂知皇天赐丰穰,亩收一锺富万箱。我愿邻曲谨盖藏,缩衣节食勤耕桑,追思食不餍糟糠,勿使水旱忧尧汤。”这首诗同时写了丰歉两种情景,丰收时“喜若狂”“醉卧相枕官道傍”。而灾年“厄凶荒”“县吏亭长如饿狼,妇女怖死儿童僵。”作者深情的奉劝“我愿邻曲谨盖藏,缩衣节食勤耕桑”“追思食不餍糟糠,勿使水旱忧尧汤。”作者爱民忧民之情何等深沉。
作者在《首春连阴》中写道:“西家船漏湖水涨,东家驴病街泥深。去秋宿麦不入土,今年米贵如黄金。老妪哭子那可听,僵死不覆黔娄衾。”米贵如金,饿殍遍地的悲惨场景,历朝历代都在重演着这人类的悲剧。(康熙《会稽县志》卷八《灾祥志》“庆元元年,饥”)通过百姓的饮食可以了解那个时代,那个政权,那个国君,那些官吏。陆游的饮食诗就是一部真实的历史写照,一部承载千年的史册。如《蔬食》:“今年彻底贫,不复具一肉;日高对空案,肠鸣转车轴。春荠忽已花,老笋欲成竹;平生饭蔬食,至此亦不足。孰知读书却少进,忍饥对客谈尧舜。但令此道粗有传,深山饿死吾何恨!”此时的陆游年已七十,彻底貧到了没有饭吃,饥肠辘辘的地步,却还在“忍饥对客谈尧舜”。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在贫穷中挣扎着还在无怨无悔的传道。官场中失意的知识分子的命运令人叹息,这种境遇下诗人的感叹振聋发聩:“为农世世乐有余,寄语儿曹勿轻舍”——寄语儿孙莫舍农事。“君不见朱门玉食烹万羊,不如农家小甑吴粳香!”——暗讽官场险恶。“君看首阳叟,穷死亦何伤?”——宁可穷饿而死的气节。“丈夫岂为口腹计,壮志常恐无时毕。伐胡疏奏端许前,腰领敢辞膏斧鑕。”——大丈夫不为口腹而放弃抗金主张。“贪夫五鼎烹,志士首阳饿;请言观其终,孰为当吊贺。”——赞扬首阳饿死志士,宁作五鼎烹的大丈夫(《汉书》卷六四《主父偃傳》“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也”)“农家农家乐复乐,不比市朝争夺恶。宦游所得真几何,我已三年废东作”——“市朝争夺恶”哪如“农家乐复乐”。“人言农家苦,望晴复望雨;乐处谁得知?生不识官府。”——不与官府打交道则乐胜苦,刺恶之语。以上诗中的例句充分展现了放翁感触时事,激昂奋发;叙述疾苦,忧伤沉痛。无愧为“能自树立不因循的一代大家”。[3]
“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这是放翁在《衰疾》一诗中对自己一生的概括。此时诗人已八十一岁高龄。放翁爱酒,其吟酒诗作一千四百余首的数量可证,《江楼吹笛饮酒大醉中作》堪为代表:
世言九州外,复有大九州。此言果不虚,仅可容吾愁。许愁亦当有许酒,吾酒酿尽银河流。酌之万斛玻璃舟,酣宴五城十二楼。天为碧罗幕,月作白玉钩;织女织庆云,裁成五色裘。披裘对酒难为客,长揖北辰相献酬。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却驾白风骖斑虯,下与麻姑戏玄洲。锦江吹笛余一念,再过剑南应小留。
偌大九州仅可容下一个“愁”,酒如银河只可“饮五百年”,“醉三千秋”。何等的大气磅礴!极尽夸张与想象。写尽作者对酒的感悟与赞美。引人深思的是作者这“愁”有多大啊!又在“愁”什么呢?任君想象吧。再看《对酒叹》:
镜虽明,不能使丑者妍;酒虽美,不能使悲者乐。男子之生桑弧蓬矢射四方,古人所怀何磊落!我欲北临黄河观禹功,犬羊腥膻尘漠漠;又欲南适苍梧吊虞舜,九疑难寻眇联络。惟有一片心,可受生死托,千金轻掷重意气,百舍孤征赴然诺。或携短剑隐红尘,亦入名山烧大药。儿女何足顾,岁月不贷人;黑貂十年弊,白发一朝新。半酣耿耿不自得,清啸长歌裂金石。曲终四座惨悲风,人人掩泪无人色。
这里作者沉重地感慨国土沦丧,犬羊腥膻,虽酒美而悲者不乐,这“酒之叹”是忧国之叹,是“惟有一片心,可受生死托”的爱国之情。
放翁的饮酒詩篇,沉重与激昂并存;轻松与诙谐同在;亲民与悯农相携;理想与现实相悖。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南宋社会五彩斑斓的生活画卷。宋室南迁之后,虽江山只存半壁,但时代经济大势,京城“临安”餐饮业之繁华不逊“汴梁”时,陆游的饮酒诗同样记录了这些风俗。
关于“社酒”(社酒是旧时于春秋社日祭祀土神,饮酒庆贺,称所备之酒为社酒)节俗。《小院》:“新凉社酒家家熟,便用阳狂了此生。”《社酒》:“社瓮虽草草,酒味亦醇酽。长歌南陌头,百年应不厌。”关于“村酒”(农家自酿的酒)习俗。《初冬从父老饮村酒有作》:“父老招呼共一觞,岁犹中熟有余粮。”“醉看四海何曾窄,且复相扶醉夕阳。”《村饮》:“丛祠懹肉有归遗,官道横眠多醉人。”“盐醯乞贷寻常事,恼乱比邻莫媿频。”“盐醯”之类调料都要时常“乞贷”,除了说明邻里和谐互相帮助之外,也可以窥见当时社会经济状况与淳厚的民风民俗。《村饮》:“无念无营饱即嬉,老翁真个似婴儿。昏钟未动先酣枕,日上三竿是起时。”“老顽童”的无拘无束嬉笑快乐的心态。《与村邻聚饮》:“交好贫尤笃,乡情老更亲。鯗香红糁熟,炙美绿椒新。俗似山川古,人如酒醴醇。一杯相属罢,吾亦爱吾邻。”“人如酒醴醇”与“吾亦爱吾邻”写出了作者与乡邻们深厚的感情与可贵的民风。这在放翁诗歌是反复吟诵的题材,爱民之情溢于言表的自然流露。“家酿”(家中自酿的酒),《家酿颇劲戏作》:“千古英雄骨作尘,不如一醉却关身。鼎来虽恨王陵戆,熟味方知孟子醇。试问浩歌遗世事,何如酣枕养天真?竹林嵇阮虽名胜,要是渊明最可人。”自家酿的酒“颇劲”应是自慰调侃。
陆诗还记录了南宋时的特色酒及饮酒趣事:《山店卖石榴取以荐酒》、《比作陈下瓜麴酿成奇绝属病疡不敢取醉小啜而已》石榴下酒也算有趣,“瓜麴酿”则是酒之特色了,只是不知品质如何。《家有两瓢分贮酒药出则使一童负之戏赋五字句》:“长物消磨尽,犹存两大瓢。药能扶囷惫,酒可沃枯焦。童负来山店,人看度野桥。画工殊好事,传写入生绡。”这童负瓢贮酒药竟引来众人观看,引得画工写生更可称一绝了。关于“官酒”的记录:《以石芥送刘韶美礼部刘比酿酒劲甚因以为戏》:“长安官酒甜如蜜,风月虽佳嬾举觞。持送盘蔬还会否?与公新酿问端方。”
从以上诗篇中可以看到社酒、村酒、家酿的繁华场景,家家户户都在酿酒。再加上官酒,可见酒在南宋人们生活中的重要。如何正确解读这一现象呢?著名饮食史学者赵荣光先生的《中华酒文化》一书十分深刻的解读了这一现象:“酒是人类早期可以与陶器、弓箭等伟大发明并列的成果之一。……酒更多的是对人类心理智慧、情感的开拓、陶养作用,是滋养人类机体与精神远在其他任何食物之上的灵物。因此,可以说酒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酒既伴随了人类进化的过去,也必将偕同人类发展的未来,人类不能没有酒。如果昨天不曾有酒,那么人类的历史将彻底重新改写,我们无法设想人类怎样走到今天;如果明天没有了酒,我们不知道人类将怎样料理生活,也难以设想将如何向前走。”[1]这段精辟的论述概括了酒在人类发展史上的重要作用,只不过几千年来人们误读了它。让我们看看放翁是如何酖于酒的吧。
《醉倒歌》:“曩时对酒不敢饮,侧睨旁观皆贝锦;狂言欲发畏客传,一笑未成忧祸稔。如今醉倒官道边,插花不怕颠狂甚;行人唤起更嵬昂,牧竖扶归犹踔踸。始知人生元自乐,误计作官常檩檩。秋毫得丧何足论,万古兴亡一酣枕。”由“不敢饮”到“癫狂甚”——醉倒道边,插花踔踸(chuōchěn跳跃),无拘无束,自得其乐。结论:做官是错误的。这结论饱含着辛酸、苦闷与无奈,饱含着无限大的“愁”,“九州”难容的愁。只好“万古兴亡一酣枕”!《醉书秦望山石壁》:“放翁七十饮千锺,耳目未废头未童。向来楚汉何足道,真觉万古无英雄。”“不如醉笔扫青嶂,入石一寸豪健惊天公。”《醉卧道傍》:“烂醉今朝卧道傍,乡闾共为护牛羊。高怀那遣群儿觉,至理真能万事忘。唤起瘦躯犹嵬峨,扶归困睫更芒洋。冻齑快嚼茆檐下,拍手从人笑老狂。”再看写醉态的诗句:“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放翁烂醉寻常事,莫笑黄花插满头。”“行人争看山翁醉,头枕槐根卧道边。”“短帽篸花舞道傍,年垂八十尚清狂。”“短帽篸花”,“头枕槐根”,这些都是诗人饮酒后现出的无矫饰的真情本性吧。
更有甚者在无酒资的情况下竟至于“赊酒”、“典酒”。《贫甚卖常用酒杯作诗自戏》:“桃李成尘浑不数,海棠也作臙脂雨;清明未到春已空,枝上流莺替人语。逢春日日合醉归,莫笑典衣穷杜甫。生时不肯浇舌本,死后空持酹坟土。门前三百里湖光,天与先生作醉乡。银杯羽化不须叹,多钱使人生窟郎。”“村酒可赊常痛饮,野人有兴即相求。”“雪前雪後梅初动,街北街南酒易赊。”“秋气入清笳,旗亭酒可赊。”“店店容赊酒,家家可乞浆”“幸有春衣堪换酒,道边醉卧示神通。”“典衣剩买旗亭醉,已过旗亭六十年。”“赊”酒与“典”酒,这在现代人看来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也许农村和边远地区还会有,但在南宋则是“店店容赊酒”、“家家可乞浆”的普遍社会现象。正确理解这个现象需要把它还原于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中。南宋时期社会经济尚不十分发达,诗人生活环境无非是乡村,小镇,乡亲们彼此相识,生活范围相对较小,商家不会担心客人跑掉,同时这也是一种促销手段。“典”则是一种实物抵押,无钱赎回则为死當。陆游在诗中多次提到赊酒、典酒除了说明他的经济状况窘迫之外,还应理解到作者饮酒的兴趣,虽“贫甚”卖常用酒杯换酒喝仍“戏作”“银杯羽化不须叹,多钱使人生窟郎。”非但无怨,还为自己找理由,免得“死后空持酹坟土”。
诗人还为我们描绘了一卖花翁以花为粮的嗜酒生涯:《城南上原陈翁以卖花为业得钱悉供酒资又不能独饮逢人辄强与共醉辛亥九月十二日偶过其门访之败屋一间妻子饥寒而此翁已大醉矣殆隐者也为赋一诗》:
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以花为粮如蜜蜂。朝卖一株紫,暮卖一枝红。屋破见青天,盎中米常空。卖花得钱送酒家,取酒尽时还卖花。春春花开岂有极,日日我醉终无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门前筑堤沙。客来与语不能答,但见醉发覆面垂髿髿。
此君只喝得“屋破见青天,盎中米常空。”只喝得“语不能答”,“醉发覆面”,真是昏天昏地,醉死梦生。题中点出此翁为“隐者”。也许是一位不得志的读书人吧。
如何认识这一现象:文人嗜酒,饮食史家赵荣光先生对此亦有解读:“文学艺术创造需要的是无拘无束的自由与想象,而任何既定的文化系统与思想模式都是约束。于是思考者大多风流倜傥,风流倜傥不足则脱略形骸,脱略形骸不足则惊世骇俗,纵观中华思想史、文学史、艺术史,可以说这是一种普泛现象,亦是人类文化与文明史的一般规律。”[1](P127)陆游的冠插黄花,典衣买醉,以至于“行人争看山翁醉,头枕槐根卧道边”,今人看来匪夷所思的文人怪诞也恰恰是其异见高论、才华灿现之际。
可以说,兴从酒来,文自酒出。非但历史上那些不可胜计的知名酒人,近代徐悲鸿、傅抱石等书画家也在其俦。傅益璇在回忆其父傅抱石的文章中就写到父亲自嘲:“每当忙乱、兴奋、紧张……非此不可。特别执笔在手,左手握杯,右手才能落笔。”一杯在手,浅酌低唱,历代诗人均乐于此。有酒必诗,酒趣诗兴,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创作规律之一。
在中国历史上,酒与文学的紧密关系可以说是中华饮食文化史上一种特有的现象,它既是文化人充分活跃于政治舞台与文化社会,文化被文化人所垄断的历史结果,也是历史文化在封建制度留有的空间里充分发展的结果。对此,陆诗表达得足够酣畅淋漓:“三万里天供醉眼,二千年事入悲歌。”“但留千载狂名在,知我它年自有人。”“青史无名端可耻,著书留与后人看。”“看尽人间利与名,归来始觉此身轻。”“书生穷死胜侯封”,“有酒不谋州,能诗自胜侯。”“毁誉要须千载定,功名已向隔生求。”不计毁誉,不求功名,视封侯为粪土。抛弃“利”与“名”之后就是一自由身,就可“著书留与后人看”,“青史”留名,千秋万代。这是诗人毕生的追求。正如诗人所言:“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略存”近万首诗,何等宝贵的遗产啊。
这些经典名句直抒胸臆,气贯山河,纵贯千古,超越世俗,万世流芳。可以说这些优秀诗句的产生无一不与酒有关。数千年来一部酒文化史就是一部中国文学的诗歌史。有酒必有诗,酒趣诗兴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人创作的规律之一。“中国酒文学的斑斓多彩,构造了中国酒文化的灿烂辉煌。”[1](P139)研究者指出:“适度醉酒,常常使人进入到一种情绪和思维高度活跃的下意识心理状态——即‘微醺’。……一种近乎失重的无拘无束,无持无凭的松弛感觉中。已经习惯了的规则和既定的思维模式此刻都暂时舒缓,酒至微醺恰是艺术创作的最好导入路径,童心、激动、灵感,不期而至,进入了艺术创作所需的最佳心理状态。”[1](P126)
陆诗中有大量的养生信息,我们惊讶的发现其科学性、可操作性毫不亚于当代的许多养生说教,甚至可以让时下流行的那些所谓“保健”品黯然失色。《杂感》:“古言忍字似而非,独有痴顽二字奇。此是龟堂安乐法,大书铭座更何疑。”陆游一生命运多舛,“我少本多疾,屡亦频危殆”,“禀赋本不强,四十已遽衰”,“药裹不离手”。陆游研究古人、汲取时人、坚持实践,可谓养生成效显著。
养生,是一门生命自我管理艺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医食同源”实践形成了“医食合一”的重要理论和悠久传统。陆游养生诗广泛涉及到养心、养神、养元气和食养等诸多层面。
(一)轻药疗,重食养
陆诗多次阐述的观点是:过度用药就如拔苗助长,“金丹”莫若“本草”,不迷信“药石”,“不养金丹不学禅”,从而主张养元气,尊本草,养寿在中和。如此长寿是很容易的事情。《养气》:“学道先养气,吾闻三住章。屏除金鼎药,糠秕玉函方。”将“金鼎药”、“玉函方”视为糠秕屏除之列。《小疾治药偶书》:“揠苗农害稼,过剂药伤人。此理君能造,无为万物春。”药剂过量如拔苗助长。《杂感》:“养生孰为本,元气不可亏。秋毫失固守,金丹亦奚为。所以古达人,一意坚自持。魔鬼虽百万,敢犯堂堂师!”元气为本,金丹何为?《夏日》:“草芝方出峨眉老,力比金丹似更多。秦不及期周过历,始知养寿在中和。”《幽居》:“白发萧萧仅到肩,一枝藤杖日翩跹。草苫墙北栖鸡屋,泥补桥西放鸭船。心似枯葵空向日,身如病栎孰知年。放怀却有翛然处,不养金丹不学禅。”“放怀”则“翛然”,身心放松才是养生之道。不必仰仗“金丹”与“学禅”。《冬夜作短歌》:“饥鼠窥残灯,寒犬踏枯叶。小室拥燎炉,清笳下危堞。老人素多疾,举动常畏怯。衣裘视寒暖,日夜自调燮。食必按本草,下箸未尝辄。体安疾自去,药石无此捷。敢学李轻车,霸亭夜游猎;况如马新息,万里听鸢跕。欲求神气住,先戒事物接。宁为子光瘖,不效啬夫喋。明晨一杯粥,趺坐横白氎。无鱼何足道,为尔歌长铗。”人老了不乱吃才能“体安”,晨起一杯粥足矣,莫为无鱼而叹息。《东斋杂书》:“药与疾相当,何恙不能已。良医善用药,疾去药亦止。晨晡节饮食,劳佚时卧起。藉臼米长生,耄期直易尔。”庸医的过度治疗害死了多少人。《闲适》:“金丹亦弃置,我是地行仙。”
那么陆游的食养理念与实践又是怎样的呢?《养生》:“武丁命傅说,治国如和羹;天亦命放翁,用此以养生。抑过补不足,辅相其适平。千岁汝自有,不必师广成。”无过无不及,把握“适平”原则,亦即中庸之道。《食粥》:“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食粥”成仙,如此易,又何其难!有些人会认为亏死了。《故里》:“芋魁菰首君无笑,老子看来是大烹。”放翁的“大烹”竟是芋头与茭白。《病中有述二首各五韵》:“吾侪学养生,事事当自克。老无声色娱,戒惧在饮食。要须铭盘盂,下箸如对敌。”“自克”“戒惧”铭刻在盘盂之上,“下箸如对敌”,真如战场一般。面对美食诱惑,此言不为过。《书警》:“情欲虽害人,要是自惑溺。吾观日用事,饮食真勍敌。乃知匕箸间,其祸甚衽席。堂堂六尺躯,勿为口腹役。”“勿为口腹役”,此警语可谓振聋发聩之言!多少人因战胜不了口腹欲,放任饮食,酿成重疾,三高之症已成为人类大敌,只因吃的不科学,严重损害了人类的健康。《对食有感》:杯酌以助气,匕筋以充腹;沾醉与属餍,其害等嗜欲。歠醨有余欢,食淡百味足;养生所甚恶,旨酒及大肉。老翁虽无能,更事嗟已熟。勿叹茆三间,养汝山林福。”养生所恶“旨酒及大肉”,当今的心梗脑梗不都是酒肉之过吗?《素饭》:“放翁年来不肉食,盘箸未免犹豪奢。松桂软炊玉粒饭,醯酱自调银色茄。”整年的不吃肉,“豪奢”之食竟是“玉粒饭”与“醯酱”拌“茄子”。《小疾自警》:“老来土弗强,举箸辄作病。造物盖警之,何啻三下令。而我不自珍,若与疾竖竞。岂惟昧摄养,实亦阙忠敬。颠踣乃自诒,何用死不瞑。自今师古训,念念贵清静。羔豚昔所美,放斥如远佞。淖糜煮石泉,香饭炊瓦甑,采蔬撷药苗,巾羃相照映。膨脝亦宜戒,仅饱勿惮剩。隐书有至理,要使气常胜。因之戒友朋,苦语君试听。”“自警”令人肃然起敬。斥羔豚如远佞并要求自己不要因为怕剩饭而过饱,以粥饭菜蔬为养生之道,以“苦语”告诫友朋,情真意切。充分体现了放翁“我命在我,不在于天”的科学理念,深知“五者充形,则生害矣”的道理。看来,这位贫囧的诗人早已经体悟“饮食养生不同于饮食疗疾。饮食疗疾是一种针对已发疾病的医治行为,而饮食养生则是旨在通过特定意义的饮食调理去达到健康长寿目的的理论和实践。因此饮食养生也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饮食保健。”[1](P10)
(二)倡快乐,重劳动
陆游毕生仕途不畅、生计艰难,却始终保持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体现了对生命价值的理解与尊重。《冬日斋中即事》:“一帚常在傍,有暇即扫地。既省课童奴,亦以平血气。按摩与导引,虽善亦多事;不如扫地法,延年直差易。”将日常劳动赋予健身养生意义着实有意义,同时也可以体会到放翁快乐健康的心态,没有丝毫的委屈与抱怨。《初夏》:“老翁七十犹强健,没膝春泥夜叱牛。”七十岁仍强健的老人,深夜在没膝的泥浆中赶着牛劳动,着实让人钦佩。《夜归》:“八十老翁顽似铁,三更风雨采菱归。”八十老翁犹能风雨中采菱,着实让人羡慕赞叹。《村居书事》:“垂老始知安乐法,纸鸢竹马伴儿嬉。”放风筝,骑竹马,与儿童嬉戏,此放翁安乐法。《八十四吟》:“儿问离骚字,僧传本草图。孰言生计薄,种芋已成区。”八十四岁“种芋已成区”,“生计”也仅是聊能糊口而已。“筮言灾退散,医贺脉和平。耕牧犹能力,痴顽每自惊。”八十四岁的贫家老人尤脉象和平,有能力“耕牧”,显然是平和勤劳所致。《齿落》:“昔闻少陵翁,皓首惜堕齿。退之更可怜,至谓豁可耻。放翁独不然,顽顿世无比,齿摇忽脱去,取视乃大喜。譬如大木拔,岂有再安理。咀嚼浩无妨,更觉彘肩美。”少陵翁“皓首惜堕齿”,放翁却“齿摇忽脱去,取视乃大喜”,真是“顽顿世无比”的一位豁达快乐老人。
陆游在养生实践中提倡快乐的精神状态,重视参加体力劳动的同时还倡导适当的脑力劳动,活到老学到老。《书适》:“老翁垂七十,其实似童儿。山果啼呼觅,乡傩喜笑随。群嬉累瓦塔,独立照盆池。更挟残书读,浑如上学时。”七十老翁如儿童一般读书学习。《六言杂兴》:“失马讵知非福,亡羊不妨补牢。病里正须周易,醉中却要离骚。”病中仍在学易,或者他以为以其困老之境参易更多所得吧。
贫困年迈的处境中的陆游仍能勤奋愉快地劳动、学习、养生,无怨、不沮、不哀叹,如此境界修为,答案就在诗中:《学易》:“卒岁勿多求,壶餐与褐裘。心安由自足,身贵为无求。易化千年鹤,难驯万里鸥。闭门方学易,未暇揖浮丘。”自明、自重,知足“心安”,自尊“无求”。《饥寒吟》:“夜寒每达旦,怀抱安得宽;朝饥或过午,忍此良亦难。饥寒诚吾忧,忧有甚饥寒。弹琴不终曲,推去发永叹。大儿破绿襦,三岁待一官;小儿学耕稼,饭牛歌夜阑;老翁垂八十,扪壁行蹒跚。傍观勿嘲笑,穷死心所安!”如此贫穷却仍能心安,无惧旁观者的嘲笑。《中夜苦寒》:“困穷全素节,羸老愈刚肠。报国永无日,饭蔬那自伤。布衾如铁冷,冬夜抵年长。推枕歌梁甫,中庭月似霜。”“刚肠”即气节,有此坚守即能“歌梁甫”,即能“困穷全素节”。此类心境写诗之句,几乎随处能见:“人生适意方为乐,甲第朱门秖自囚。”“有酒不谋州,能诗自胜侯。”“不愿封侯印,惟求煮菜方。”“挂冠身始贵,屏药疾方安。”“长贫博得身强健,久矣无心咎化工。”“避寂诸缘息,安贫百虑宽。”“忍贫辞半俸,学古得全功。”“饱饭即知吾事了,免官初觉此身轻。”“羹能有糁犹为泰,地到无锥始是贫。”“一饭不妨支一日,读书常媿聒比邻。”
以上诗句让我们看到安贫乐道,随遇而安,不慕虚荣,蔑视权贵,以至于“忍贫”辞掉可怜“半俸”的傲然志气。此有骨气有坚守的读书人,快乐健康的生活于贫困之中,着实令人仰慕。
(三)尚俭约,戒奢贪
赵荣光先生曾对士大夫的饮食生活作过精辟的分析:“从倾心关注外部世界到讲究饮食艺术。秦汉以后中国的士大夫阶层的社会结构开始了由贵族沿袭向社会精英组合的历史性转变……”,“自宋以后,……更加重了知识分子对统治集团疏远的社会性心态趋势,既往热衷于政治仕途之心开始转向于思想和实际人生。”“读书人的‘去政治’与离心倾向尤趋严重。”[1](P87)于是讲究俭德节欲,追求修身齐家。“重民食,轻己食。”他们把超过养生所需之上的口腹嗜好视为人的低级生理之欲。这种重修身,节饮食的人生态度,事实上已经是士大夫食事观念的主流意识。陆游的饮食诗有力的证明了这一点。《纵笔》:“胸中略无一点事,眼底常展数行书。半饥半饱便可尔,衣食何须求有余。”《二爱》:“无酒当饮水,无肉当饭蔬。知止乃不殆,此语良非虚。”《自詠》:“食饮从来戒失时,衣裘亦复要随宜。老人最索调停处,正在初寒与半饥。”《人寿至耄期》:“人寿至耄期,如位至王公;非以德将之,往往不克终。非必皆大恶,过取固多凶。吾今垂九十,追逐群众中。筋骸胜拜起,耳目未盲聋。强健天所借,正与富贵同。一念媿屋漏,一言诳孩童,老无朋友规,日夜勤自攻。”《暑中北窗昼卧有作》:“养生如蓺木,培植要得宜,”“我少本多疾,屡亦频危殆,皇天实相之,警告意有在。”“中年弃嗜欲,晚岁节饮食,”“死生虽天命,人事常相参,茫茫九衢中,百祸起一贪。”由此我们看到陆游的养生观念是尚俭约、戒奢贪,此观念无关贫富贵贱,全凭个人认识深度与意志品质。古今中外,贵游显达而饮食自奉严格,以致百岁以上高龄者不可胜计。应当说“知止”、“戒贪”是养生的关键。
陆游在《若耶村老人》一诗中为我们描写了这样一个村庄:
昔闻若耶村,意象乃物外。皤然阡陌间,来往几鲐背。
无论百岁翁,甲子数至再,我来亲见之,殊未辍耕耒。
曩事一一言,多闻杂谆诲,回头指丁壮,此是曾玄辈。
有翁又过我,家有孙五代,指呼取斗酒,山果杂细碎。
顾我使之年,惭缩不能对;恭惟大父行,不觉投杖拜。
养生惟一啬,此在吾术内,翁能信践之,成就乃尔大!
我今才耄及,耳目已愦愦,长庚虽余晖,敢与明月配?
如诗中所言,这若耶村应该是一个长寿村,“甲子数至再”则应该是一百二十岁的老人,还在劳动,五世同堂亦不鲜见。当前科技高度发达,物质丰富,人们越来越懒,越来越馋,健康越来越差,是应该审视自己行为的时候了。返璞归真的生活,健康快乐的生活应源于观念的转变。
陆游一生随遇而安、不怀奢望、不患果腹御寒之外的得失,这样一种坚韧与麻木融合的“安”和“乐”作为中华传统知识分子的修身操守与大众心理,绵绵不绝,影响至今。正如赵荣光先生所言,这也“的确是中国历史上以农民为主体的庶民大众群体性的食生活状态和人生心态。”[1]当然,陆游的嗜酒,也影响了他的健康,否则或可望登天年,虽然他也因病屡次戒酒,如《饭罢戏作》一诗中写道:
南市沽浊醪,浮螘甘不坏。东门买彘骨,醯酱点橙虀。
蒸鸡最知名,美不数鱼蟹。轮囷犀浦芋,磊落新都菜。
欲赓老饕赋,畏破头陀戒。况予齿日疏,大脔敢屡嘬?
杜老死牛炙,千古惩祸败。闭门饵朝霞,无病亦无债。
他为诗人杜甫死于吃了别人送的烤牛肉而深深惋惜,要“千古惩祸败”。他清醒地认识到要想“无病亦无债”只有“闭门饵朝霞”。要健康是需要顽强的毅力的。
“青史无名端可耻,著书留与后人看。”放翁天灵应知,他早已以自己的卓绝功业彪炳千年,而其于食事、食学的思考贡献的民族与人类意义则又放射了新的光彩。
[1]赵荣光·中国饮食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2]王国维遗书(第5冊)[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3]于北山.陆游论集[C].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陈 兰)
A Poetic View of China’s Food History——An Elementary Study on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Lu You’s Diet Poems
JIANG Xin
(TianjinChancery,Tianjin, 300052)
As complementary materials to the study of history and culture of China’s foods, Lu You’s poems have been largely overlooked. As a matter of fact, his poems are valuable to our study as they deservedly serve as first-hand information on the politics, economy, diet and custom of the ordinary peopl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1127-1279).
Lu You (1125-1210), diet poem, information on food, Su Shi (1037-1101)
2015 - 08 - 15
姜新(1948—),女,天津市档案馆高级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古典诗词。
I222.7
A
1671 - 7406(2015)010 - 0001 - 10
本期的三篇稿件均有选题与思考的独特性。法国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的Fvan oise SABBAN是国际知名食学者,她对中国奶消费的深度考察与分析无疑极富启示意义。澳大利亚联邦大学姜晓莉副教授的西方分餐制、AA制与东方相关集体主义饮食文化的对比研究是时下中国社会餐桌上的困囧话题。姜新高级讲师的“陆游饮食诗历史文化意义”选题与方法同样是当下食学的进步。
学科主持人简介:赵荣光(1948—),男,浙江工商大学中国饮食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饮食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亚洲食学论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