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述评

2015-03-20 04:23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5年10期
关键词:章太炎现代性哲学

周 丹

周丹/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在读博士(吉林长春130021)。

章太炎(1869-1936),字章绛,名炳麟,后更名为太炎,浙江余杭人。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书斋学者,他的思想一直与国家的政治命运纠结在一起。他关于近代中国向何处发展的一系列思考,是我们今天反思政治实践与建构政治理论的宝贵资源。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可分为三个阶段:1、民国时期的萌发期,即学人主要解决的是章太炎政治哲学这一命题自身的合法性问题。2、改革开放初的发展期,这段时间学人集中探讨了章太炎政治哲学的基本内涵,及其哲学方面的主体思想;3、当代的新时期,学人开始用现代学术眼光,以现代学术的问题意识来看待章太炎的政治哲学。

一、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的三个阶段

(一)萌发期——民国时期的研究阶段

民国时期是民主革命草创之初,为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的拓荒期,学人主要解决了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合法性问题,也即章太炎关于政治的思考能不能够达到政治哲学的高度。当时的学者,比如贺麟、萧公权并没有在自觉层面去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而是将章太炎思想的理论效应评价和学理化程度分析直接放入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视域内进行评价与解读。从理论效应上来看,贺麟先生认为章太炎的政治哲学“与康有为之破除九界,谭嗣同之冲决网罗,有同等甚或较大的解放思想,超出束缚的效力。”章太炎政治哲学的思想渊源“在于发挥道家的自然主义,用佛学解释老、庄”,“其对革新思想和纯学术研究的贡献,其深度远超出当时的今文派。”[1]萧公权先生也认为章太炎的政治哲学主要渊源于中国古典政治哲学并及西方近代的无政府主义。作为章太炎政治哲学主体部分的“种族革命学说远承儒家之春秋,其民权制度之理想近乎法家之商、韩,而个人主义之政治哲学则出入于道家、释氏,而熏染于西洋之无政府主义。”[2]

章太炎思想学说具有哪些特质呢?首先在于他在当时主要是以“反对者”“否定者”的形象为主,对于“代议制度”的反对,对“进化论”的反对,从而提出了“俱分进化思想”。贺麟先生更是直接将章太炎学说的基本特质定为“否定”:“章太炎这些否定一切,打破束缚的思想,正是使他精神上得以解放超脱的不二法门。”[3]其次在于当时学人对于章太炎思想学说为人类未来所设计的基本出路所做的判定。萧公权先生认定对比康有为的从悲观入从乐观出的大同主义哲学,章太炎以“无政府、无聚落、无人类、无众生、无世界”之五无思想为依据,将其定位为“中国最悲观之政治哲学家”。“盖章太炎之政治哲学乃一深切沉痛而微妙之抗议也”[4]。最后,贺麟先生揭示了在历史上章太炎政治哲学所处的基本地位。贺麟先生认为“其新颖独到的思想不惟独其种族革命的思想,是当时革命党主要的哲学的代言人,而且可以认作‘五四’运动时期新思想的先驱”[5]。

(二)发展期——改革开放初期的研究阶段

改革开放初期,随着政治高压气氛在学术界不断消散,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也迎来了新的历史阶段,一方面学者要克服纠正极左思想意识下对章太炎思想的主观扭曲,另一方面则是将其主要研究命题不再限定在萌发期思想的基本定位上,而是更深入系统地去研究发现章太炎政治哲学的基本思想内涵,及其哲学方面的主体思想。

相比民国时期的研究,这一时期研究主题将哲学思想与政治理论更深一步整合起来。尤其是李泽厚先生将章太炎政治理论的根脉接续到其哲学思想之上,李泽厚先生认为其思想的基本精神是“依自不依他”[6]。受限于时代整体的阶级分析论,李泽厚先生以唯物论否定了章太炎的“主观唯心主义”,并将其“反资本主义”、反近代欧洲代议制度的原因定为章太炎的阶级思想——“自耕农以上的阶层”[7]的农民做派,夹杂着浓厚的封建思想和民粹思想。章太炎政治哲学的历史分期问题是这一时期思想家深化的关注点,唐文权、罗福惠两位先生更提出了属于章太炎自己的成熟政治思想的历史阶段问题,以区分于追随维新党人的时代。李泽厚先生、唐文权、罗福惠先生的研究大体上代表了改革开放之后相当时段内对章太炎政治哲学的研究态度和基本水准。

(三)新时期——现代学术视野下的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

从90年代开始,西方现代学术体系不断引入中国学术界,其中以现代性问题较为引人注目。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也呈现出新的趋势,主要可分为三条路径,首先是以现代性为轴心的关于社会发展多元化问题的理论思考,这主要是将章太炎政治哲学解读为多元论的台湾学者汪荣祖先生以及王玉华先生;其次是从西方现代性理论内部展开的汪晖先生、蔡志栋先生;还有从近代中国自由主义视角阐发的姜义华先生。台湾学者汪荣祖先生以文化多元论来反驳其他学者对章太炎文化保守主义的判定。汪荣祖先生认为章太炎主张中国文化自身的特性和长处,是“维系一国存亡之所必需”,章太炎反对西方国家以“文化共通论”的观点将自己的制度强加给中国。[8]为此章太炎发表《四惑论》,撰写《齐物论释》,宣扬“吹万不同,使其自己”的“多元真理”,即“当其所宜,避就取舍”,而“随俗雅化”[9]。相较汪荣祖先生,王玉华先生则以更细致的分析和资料去阐释章太炎的多元思想。王玉华先生认为章太炎发出了“多元现代性”的理论诉求,还有“本土现代性”的问题意识。[10]

将章太炎定为多元论的研究者多半是对西方主导世界体系中的现代性理论的质疑与思索,真正明确从西方现代性视角深入研究的是汪晖先生和蔡志栋先生。章太炎政治学说也由此被正面纳入当代学术研究热点之中——中国与现代性的理论。章太炎政治哲学也在以西方近代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理性主义为一体的现代性镜面上展现出自己理论面目上较为精致的一面,以及思想上与西方现代性理论在基本价值判断上的思想分歧。汪晖先生分析了章太炎的个体、自性概念,揭示出其个体概念的临时性意义。汪晖先生认为“在章太炎那里,个体观念并不是本质主义的概念,它自身即包含了自我的否定或解构。”[11]为了解决社会认同的基础问题,章太炎并“不是以普遍性的概念而是以绝对的个人自主性作为真正的社会法则”[12]。而章太炎“从捍卫个人自主性出发对公理世界观的批判”也“达到了对个人及其自主性的否定”,因为章太炎的个人“是无我的、因而是无实体的、变动不居的、非普遍性的存在”[13]。那么对章太炎而言“自由思想的核心”是什么?“顺性自然、无分彼此、摆脱一切制度和秩序而绝对逍遥,故而只有绝对的平等,即以不齐为齐,才能达到绝对的自由”[14]。章太炎思想中并没有西方现代性理论中个体自足的内核,章太炎所画下的理想蓝图是在“存在”意义上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自由。

蔡志栋先生则认为章太炎拥抱了现代性,却又消解了现代性。他以主体性原则作为核心概念来阐发章太炎关于“现代民主”的思考。蔡志栋先生认为,“如何在现代民族国家中实现民主”是“一个为章太炎苦恼的问题”[15]。而章太炎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联省自治’”“正是解决在现代民族国家如何贯彻直接民主制问题的尝试”[16]。现代性研究视角的引入使章太炎政治哲学在文本中“社会理论建构”方面得到了相当的澄清和解构。

以上现代性视域下的研究从总体上来看,基本为单维度研究视角。相比之下,姜义华先生则结合了史学和理论两个维度去观照章太炎政治哲学,而这种研究方式更接近于章太炎的复杂个人身份和思想的内在逻辑。姜义华先生所采取的论证方式是将政治史、理论史、个人生活交往世界分别细致梳理,在研究框架上有了新的突破,将理论与实践相互观照进行研究。姜义华先生将章太炎定位为中国近代的政治自由主义者,其基本依据在于章太炎对“儒家、法家与道家政治哲学的不同评价。清楚显示了章炳麟本人政治哲学的根本趋向:政治的神圣职责,就是保障人们的自由发展。知识、道德、法律都应当推进人们的自由发展,而不应当破坏这种发展。人与人之间尽管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异,他们却是完全平等的;他们各有其存在的价值,都有权利发展自身,实现其价值。这也就是人们自由发展的唯一界限。”[17]姜义华先生的研究较为平实,但并没有将西方近代自由主义的基本理论与章太炎政治哲学中关于人的自由发展思考并作相应的比较分析。

章太炎政治哲学以往的研究有三个特征。1.研究者始终在自己所处时代的政治氛围中去分析解读章太炎政治思考在学术意义上的基本内涵。这从贺麟先生从革命与五四角度解读,李泽厚先生从阶级论角度来解读,汪晖先生从现代性角度来解读,得到清晰呈现。2.研究主题与研究深度呈逐步深入的态势。从章太炎及其思想的历史定位到其思想的基本内涵和哲学主体思想,到深入章太炎理论“肌理”纹路的解析,都体现了研究者研究方法与研究架构的日渐精密和成熟。3.对章太炎政治哲学思想的深入反思日渐与当今政治理论发展接轨,章太炎关于政治的思考不再只具有思想史上的研究价值,学人在研究中提取其为阐释属于自己时代的政治理论所需的资源。

二、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的反思

从总体而言,以往章太炎政治哲学研究缺乏从历史与哲学双向的立体研究形态,停留以西方理论为单一参照,这一点或者表现在研究方法上,或者表现在研究主题上,对于像章太炎这样的在其时代有多重个人身份、自身思想犹有多重矛盾性的思想家而言是远远不够的。章太炎的学说主张,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发展不断自我调整的,乃至于会完全推翻自己前期思想主张,如果我们单单从一个概念、一个层面去解读便会得出偏颇的观点。

正如海外学者孙万国先生所言,章太炎的思想形态存在一些互相联系又互相排斥的“范畴”。对此章太炎“一方面想取得统一的平衡,却不愿做折中主义的和事佬;一方面又必须因时因变,从事‘价值’上的选择”,比如较为突出的“宗教与无神”“社会与个人”“求是与致用(是非或功利,或学术与事功)”。这些“两极对待的概念”之间的矛盾又可以直接归纳为“真与俗”,“真”的精神“但审是非,不计利害;讲胜义,求真谛”,“俗”的精神“则重于约定俗成的考虑,不排斥功利与实用,说方便,立假有,是非以‘系乎他者’为主。孙万国先生将此形容为“章太炎的两个世界:真界是他的理想国”,“俗界则是他所处的现象世界与历史片断”[18]。以往研究者并没有在主观上重视章太炎思想中的真俗之分所带来思想体系之中的矛盾与张力,在解读章太炎政治哲学上加深了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思想隔阂。

用现代的概念尤其是根据欧洲社会历史所原发出来的概念去解读章太炎的政治哲学,这自身就需要其在概念应用上做学理上的合法性证明。在章太炎的原著中,尤其是其主观意愿和其时代主题上的政治困境,用这样的概念是否恰当?比如,上文提到的“现代性”“多元论”和“直接民主”,在章太炎思想意蕴中能否接洽这样的现代概念,本身是需要在学理上存疑并加以证明的。而之所以有这个问题,主要在于在以往的研究中学人并没有将章太炎政治哲学自身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有“弹性”、富于“自我调整和应变能力”的思想体系,而即使能把握住这个“活生生”的思想体系,也没有将它深深地扎根在章太炎所生活的历史时代。章太炎是中国近现代政治实践与思想理论较集中彻底的反思批判者,他并不是书斋中玄想的学者,也不是纯粹的社会活动家,其思想有内在的演变理路。

从研究情形的客观方面来看,章太炎用语的晦涩加大了对其思想内在逻辑的把握难度,他涉猎的思想领域广泛而艰深。对于章太炎政治哲学而言,合理的未来研究取向应建立在研究者的态度平实、研究能力与研究架构不断切合被研究对象的内在思想逻辑上;其取得的突破在客观上则是与章太炎其他领域的研究基本正向相关的。因此,要打开章太炎政治哲学这座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坚固“城堡”,还需要学术界在跨学科意义上的合作与努力。

学术与政治在章太炎那里从来就不是“一比一”式比对,章太炎政治哲学的深刻性在于其不仅是为解决一时一地问题的局部思考,它关涉了人类政治生活中的永恒困惑,而这有待于研究者去不断反思自身的研究方法与核心概念上的理论前提和史学依据,不断丰富和完善其“立体”思想的空间,将其作为“活生生”的思想体系看待,这样才能使其焕发出新的面貌。这是我们后来者对前辈研究者所付出的心血与智慧所能做的最好肯定与回报。

[1][3][5]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M].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5.

[2][4]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M].新星出版社,2005:72,581.

[6][7]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人民出版社,1979:418,411.

[8][9]汪荣祖.章太炎散论[M].中华书局,2008:118,123.

[10]王玉华.多元视野与传统的合理化——章太炎思想的阐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560

[11][12][13][14]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下卷第一部)[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1013,1035,1045-1046,1099.

[15][16]蔡志栋.章太炎哲学新论——以后期章氏的现代性审思为中心[D].华东师范大学,2009:108,111.

[17]姜义华.章炳麟评传[M].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464-465.

[18]谢樱宁.章太炎年谱摭遗[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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