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倌人、坤伶和女学生*——张恨水20年代小说女性社交的想象与转型

2015-03-20 03:47徐德明
关键词:杏园张恨水冬青

徐德明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3)

张恨水是个与时俱进的报人小说家,又雅好词章。因其报人身份和作品在新闻纸上连载刊行,小说中必然地描述社会变迁;因其有词章家的癖好,其小说人物大抵有才子佳人的底色。才子佳人进入现代,其遇合方式必定打上现代社会交际的印记——标示着社会文化的递嬗。文人的活动方式蜕旧变新,社交与男女情爱的欲望对象的想象自然发生转型。承续晚清以来的社会、言情小说,张恨水小说涉及社会面广而结构相对松散,唯有男女交际往往成为结构主线。在这条线索上分布着清倌人(聚焦北平八大胡同中的雏妓,不排除一般妓女)、坤角(游艺场和戏园中的旦角,作为男性“捧/情欲想象”的对象,包括鼓姬)和女学生(常偏于学习艺术的)。这条带有谱系性的主线提示我们小说叙述主体的与时俱变,更给我们以对1920年代国人女性想象的研究提供一个契机。本文从张恨水的丰富作品中选取具有典范性的 《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三部长篇小说,沿着男女社交的结构主线展开研究。

女子独立参与社交是社会现代化的一个标志性尺度,中国小说的现代性有此一义。研究张恨水小说中的女子社交,必须注意一个前提:何时与怎样的中国女人有了社交的可能与自由?然后才能探讨三部小说中的不同身份女人的社交资格。

首先应确定小说叙述主体的一致,亦即假定张恨水在三部小说中对女性社交的认识与表达是同质的。三部长篇小说起笔有先后,女主人公的结局处理略有变化,但是这一阶段的张恨水的社会态度与认识水平基本上没有多大分歧。它们在三个不同的报纸副刊上连载:《春明外史》(《夜光》,1924-1929),《金粉世家》(《明珠》,1925-1932), 《啼笑因缘》(《快活林》,1929-1930)[1]。前后延续时间达8年,《春明外史》与《啼笑因缘》几乎衔接,而 《金粉世家》的写作则与这两部小说参差平行。小说中词章家冷清秋与杨杏园、李冬青才情相近,樊家树、何丽娜未来的留学生涯与金府上的姊妹也差不多。叙述主体对女子进入开放的社会交际生活的态度是犹疑着的肯定。为论述的简便,我们就将这三部小说统归入20年代,《金粉世家》在30代初的影响无需分别。三部小说中,除了 《金粉世家》中冷清秋一直占据女主角的位置,另外两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都有变化。《春明外史》初起叙述的女性主要人物是梨云,那是北平八大胡同中的清倌人(雏妓),因她的病故才有另一个主要女性人物李冬青取而代之,后者的身份是女学生。《啼笑因缘》则将女性人物历时性的替代关系转变为更现代的“多角恋爱”关系,关秀姑奉“独身主义”而处于陪衬位置。小说前半部的女主角沈凤喜的身份为说唱的鼓姬,被强逼嫁给军阀作姨太太而后疯癫,后来与樊家树定婚的主角便是女学生何丽娜了。两部小说结构中的共通点是女主角的替代与身份变迁:从清倌人、艺伎而女学生。杨杏园与梨云的恋爱虽然是几部小说中唯一的主人公与妓女之间的情感交缠,但是封建时代男人们出入平康的传统在小说中一直被演绎为各色人等的零星故事。即便不乏君子之风的才子杨杏园,在李冬青离开北平南下之后,仍在胡同中偶遇不无才情的妓女拈花。《春明外史》中军阀大叫条子,总长们一掷千金地捧角, 《金粉世家》中现代政府的总理金铨尚且将青楼出身的陈姨太娶在家中,大公子凤举别营香巢娶妓女做姨太太,《啼笑因缘》中沈凤喜堕入军阀魔爪也是缘作了姨太太的艺人姊妹拉拢撮合。小说家将妓女与女学生在社会交际中一度“并置”,又让女学生后来居上,一定程度地以交际尺度来衡量社会的变迁,侧面透露着现代性消息。

民初前后的女性社交多留有名妓艳迹。妓女成为影响巨大的现代交际明星者首推赛金花,在她之前或同期上海号称“金刚”的那些名妓,其影响都无法比肩。正因为情色、欲望想象与朝政、民族相牵扯,赛金花才享有生前身后的鼎鼎大名,时至1918年她与参议员结婚的相片至今仍在网上传布。这些名妓与权重一时的军政界人物的交际,其影响在一般社交之上。小凤仙与蔡松坡将军成为现代历史政治的佳话,其胆识与才华在助成蔡锷出京以及悼亡中呈系列表现。这样的妓女社交的意义在于,她们超出了一般妓家的生意眼光,对政治与公共生活有舆论或实际的影响。这种妓女与军政界的互动影响,在 《春明外史》中仍然不绝如缕,只不过在杨杏园眼中军人唯存颟顸而妓女只是愚蠢。

文人涉足北里、青楼由来已久,晚清民初则随都市与物质进化而弥新。即如1910年代北大的个别教授,下课后坐上点着“器”字灯的自家包车往胡同里赶[2],像日常功课一样。杨杏园侪辈出入胡同除了一般的文人积习更出于新闻访员的职司。杨杏园有人情关怀与洁癖,对享名的红妓女不感兴趣,其注意焦点在出污泥而不染者,尤其是清倌人。于是,他有和梨云的一段悱恻缠绵爱情。叙述者刻意布置杨杏园寓所的一树洁白梨花,是为梨云精神性情的象征。杨杏园对她注入情感的方式特别,教梨云识字以致能够书信往还,既别开生面又与 《花月痕》等遥相呼应。

从梨云到李冬青既是小说女主角的置换,更是社交主力的身份交接。《啼笑因缘》中没有清倌人,鼓姬沈凤喜属于优伶一类人物。樊家树对她的好感与萌发情爱,除了生活上的关照,更落实在让凤喜去读书,他要改造提升她到女学生的身份地位。梨云、凤喜的陨落,未始不是女性传统的色艺交际方式的自然退场,取而代之的必定是一种现代身份地位的人物,这就是围绕着李冬青、冷清秋和何丽娜的那个女学生的社交圈子。

女子社交是现代性产物,封建社会女子无社交。传统叙事类文学作品中无社交:大户人家小姐,“养在深闺人未识”;经济地位一般人家的女儿“待字”在“浅闺”中,虽有村头、里巷的狭窄活动空间,男女交际的话头与她们仍不相干。传统小说中见到的女人交际,大都是在家庭与亲族范围内进行, 《红楼梦》中姊妹之间“诉肺腑”[3], 《金瓶梅》则是女人们围绕着姑子“宣卷”[4]。偶一越出轨范的如 《西厢记》,张生与崔莺莺难得一次睹面,再就得“跳粉墙”了。《牡丹亭》中两个青年男女的交际,一个是生人梦境,另一个只能是魂魄。大谈男女交际的如 《聊斋》,行动自专的女子往往非妖即狐。到了晚清,活跃在上海洋场上的才子如王韬,在 《药娘》《胡琼华》诸篇中,一边在真实生活中频频出入花柳丛中,而他的笔记小说作品中的男女交际,仍然在“女史”叙述中妖狐时见、生死转寰[5]。唯有到了 《海上花列传》,华洋杂处的社会成型,长三堂子中的妓女夜晚“出局”,穿梭来往于各种社交场合,她们白天与男人交际坐马车兜风,夜晚也只好单独乘车。这一时期的上海名妓俨然是社交界明星。

清末狭邪小说写上海的长三堂子,每逢夜晚都是绅商社交场所,时而也有候补与外任官僚混迹其间。朋友、同事、同僚、生意伙伴之外,如果没有相好的倌人,男人在场面上是不成功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中的男人们也逛八大胡同,甚至有富家女人俱乐部性质乃至日本妓女的艳窟,金凤举也打小公馆娶妓女做姨太太,但是胡同里、班子中的妓女在小说中已经不再是明星。不让寄托自己情操的男主人公过度混迹于胡同,这固然与张恨水“爱惜羽毛”[6]的生活价值观一致,更多的是时代不同了。出现在社交场合中的主力多是富贵人家的女子,又是受现代教育的女学生,一时间既成了令人侧目的“新人类”,也是风头正健的摩登人物。社交场合也转移到大饭店、游乐场与中山公园之类的地点。

清倌人是狭邪中的清醇与纯情,青楼女子也不尽是道德与身体的败柳残花,八大胡同作为各色人等交际场合的,吸引的不尽是狎客,而梨云代表着妓家绝唱。《春明外史》中的妓女交际是受限制的,除非被军人叫条子,她们走出胡同的经验很少;显宦们的兴趣中心更多地集中在走红的优伶身上,男性的摩登人物如金燕西也是周旋于优伶与女学生之间。妓女与享有自由的女学生相比,虽然厕身于社交阵中,但是身不由己。因为身体属于妓院中的老鸨,她们在交际场合只是作为工具与点缀品,并没有出于主体之爱的自由表达。她们接客只是充当老鸨的赚钱工具,她们的“花”的性别色彩是有钱人的消遣游戏的装饰。作为色欲与伎艺的消费品,她们生命中的青春光艳只有四五年,渐次销减了生命力而黯然收场是她们共同的结局,从良的机遇又是那样难逢。张恨水笔下的“北地胭脂”的运数低于“南部烟花”,她们普遍不如“海上花”(韩邦庆)一般拥有“生意”自主的空间,物质生活与交际范围也建构不了“海上繁华梦”(孙家振)。

梨云与杨杏园的交往是 《春明外史》女性社交线索的结构起点,二人的结交方式既是 《花月痕》的最后遗响,也是传统文人的青楼梦的诗意终结。从第一回两人结识,不过一年时间(第22回)梨云便生病早亡。一个十五六岁的不自由的清倌人,家在苏州的而身为讨人,身体属于鸨母无锡老三,后者时时监管着她,唯恐她轻易失去具有一次性金钱价值的处女之身。梨云入世尚浅,对未来的生活有一份憧憬,客人中与这个远景有联系的就是杨杏园了。因为这个才子既有才情而又善于体解人意,更不会胡闹。杨杏园教梨云识字,打开的是一个心灵自由的空间。

叙述主体祭起“文字交”的法器,改变了梨云、杨杏园二人色界偶遇的性质。梨云暑天私下托人送西瓜慰问,担着被无锡老三惩罚的风险来会馆探病,让杨杏园相信妓女也有真的爱情。单纯的梨云只有和杨杏园在一起时才能真切地感受自由,才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一餐,她表白“我说的痛快,不是要多吃东西,说的是没有人管,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这样的信赖,换来二人情感的融合无间。梨云与杨杏园的交际注定是悲哀结局,杨杏园无法保证她长久地享受这种自由,他承担不起给清倌人赎身的经济代价。梨云病逝的叙述策略的规定性前提是经济与身世。梨云和杨杏园之间的旧式才子佳人恋情的文学地位,必须让位给新的知识青年之间的爱情,她给中国式的青楼恋情划上了一个句号。

亵玩主体的前朝国人曾对倡优“一视同仁”,但在此一视点的盲点是:“坤伶”比妓女更宜于“远观”而不便于“亵玩”。坤伶在台上为大众呈色献艺,成了众多男人的情欲想象对象。尽管包厢里的看客自居比池座里的在地位上更接近优伶,但是大众情人般的坤伶不是妓院房间中的倌人,听/看戏的无由独占。如何才能达到接近坤伶乃至独占的目的?有效手段就是“捧角”,这需要表示被捧的女优是捧角者唯一的欣赏对象,更需要经济资本不停效劳。男人们“捧”坤伶的交际方式,可以为其添置行头珠花首饰、在报纸上策划一些吹嘘文字,目的终在身体色相。男学生如杨杏园的居停少主人、金燕西都热心捧角,差别在有的知难而退,有的执迷不悟。坤伶需要人捧而走“红”,需要比唱戏所得“戏份”更大的消费,这都有赖于既有钱又有热情的富家公子。大把钞票捧角和重金结为妓女的恩客,其实是表现形式不一样的“钱”与“色”的交易。

与在妓女中挑选清倌人叙述同理,另外也为显示平民化,《啼笑因缘》不选涉世较深的坤伶,而用了未经世故的鼓姬沈凤喜作女主人公。凤喜比梨云多一重身体自主,而且意外地逢上没有浮华习气的青年学生樊家树,他有能力资助凤喜家的生活并让她读书,让她的生活命运发生了转折,并看到了未来婚姻的希望。然而凤喜被军阀挟掠做了姨太太后失去了自由,先前的社会交际的空间被堵死了,偷偷地见了一次樊家树便被迫害发疯。虽然关秀姑的侠义力量可以除却迫害她的军阀,却不可能让凤喜重回社交生活。《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中久历风尘的优伶不像凤喜一样天真,她们与捧角的人们展开一场游戏角逐,社交的内涵其实只是一场色相与金钱的博弈。梨云死了、凤喜疯了,清倌人与鼓姬的自然退出,其实都是出于叙述策略。沈凤喜给女学生何丽娜让道的情节结构的背后是一个更有力量的社会结构。

女子接受现代独立自由教育而为女学生,但不易养成自由独立人格。讨论现代女学生有不同的身份立场,作家的思想意识是认同与批判的重要依据。《海滨故人》《莎菲女士的日记》是女学生自我的人生经验,“庐隐,她是 ‘五四’的产儿”[7],丁玲也一样。张恨水基本置身“五四”之外,所以他一边赋予笔下的女学生洁身自好的女才子风范,一边又用世俗社会的眼光看某些女学生如新人类或交际花。他并不重视女学生身上叛逆的新文化素质,而是沿用着晚清社会的改良视角,将她们的角色变迁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呈现。鲁迅用子君来追问中国女性脱离西方导师、进入日常生活之后的路径选择,张爱玲的女学生是中国现代性内涵的矛盾与暧昧的镜像,沈从文分别用都市人和乡下人的眼光来打量女学生,老舍笔下的女学生在 《阳光》下眩惑、在凄清的《月牙儿》的暗影中诅咒社会。在他们的复杂对话中,女学生成为一个多种话语汇聚的课题。

张恨水这三部小说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女学生是:李冬青、冷清秋和何丽娜。三者属不同类型:李冬青、冷清秋具有独立精神,前者通达而后者近于狷;何丽娜则是富家小姐,她有独立的个性与姿态而无所谓经济自立。李冬青可以和杨杏园恋爱,却因暗疾不能完成现代婚姻;冷清秋自由恋爱成功,却不能维持志趣不合的婚姻;何丽娜与樊家树的婚姻只有一个不清晰的未来想象(不论 《啼笑因缘续集》)。李冬青不遂人愿,原因在于叙述主体对现代婚姻不抱乐观,她的暗疾与杨杏园的病故是一种新时代的旧悲剧的文化隐喻。李冬青的暗疾隐喻指向新旧双重身份(佳人/女学生)的内在化的冲突,小说家无法进入其精神与心理,就靠隐喻负载的象征意味弥补。冷清秋隐于都市,卖春联(依赖传统文化生活方式)而自食其力,是对现代社会生活的拒绝。只有何丽娜可以依靠门第,漂浮于现代物质文化的生活之流。将李冬青作为女学生形象探讨,基本可以涵盖冷清秋的精神,何丽娜徒有其表,与《春明外史》中众多作为陪衬的女学生相似。

《春明外史》86回,在清倌人梨云逝后即续以女学生李冬青作为小说的女主人公,第23回对李冬青未见其人先睹其文。叙述中分明以“梨花”意象象征梨云,以“杏花”谐杨杏园,却用“松”的意象暗涉“冬青”,春花凋零而松树常青,果然梨云、杨杏园病逝而仅存李冬青。小说叙述杨杏园的恋情,基本不脱 《花月痕》的感伤情调。第29回,杨杏园有感清明节将至,怀想梨云而背诵 《花月痕》上双鸳词的碑文,他又问何剑尘:“我那和张船山梅花诗的八首本事诗。我是完全仿 《花月痕》的意思,你为什么告诉密斯李?”在无意间碰上李冬青一起观赏杏花以后,他又步张船山原韵另作八首杏花诗赠阅。李冬青读到诗句“移栽好是对春松”,疑心其寓意在己,“不觉脸上一阵发热”。他们的恋情表达的过程大都系于词章文字交,最终李冬青祭杨杏园的长篇悼文更是绝妙好词,全然不是现代青年恋爱情感的表达方式。叙述者借杨杏园之口判断李冬青:“这人虽然是个女学生,完全是个旧式女子”(31回)。这种叙述完全基于张恨水的好弄词章的文人习性,他在叙述中将词章家的身份分别投射到杨杏园与李冬青以及 《金粉世家》中的清秋身上,所以杨与李的爱情表达,不啻于是小说家的某种自恋。李冬青与杨杏园的社交与恋爱,历经文字为媒、陶然亭巧遇、同观杏花、传诗酬简、给李母拜寿、迁居为邻、兄妹相称、荐女代嫁,进一步退两步,始终语不涉情乱,行不逾矩。李冬青式的女学生卓立不群,正是张恨水对浮华现代性的抗言。从梨云到李冬青,两个女子与杨杏园交际方式的变化中包含赓续。冷清秋在另一个小说世界中与李冬青遥相呼应,史科莲却原来是李冬青独立的一个影子,所以后者才会荐其代嫁杨杏园。

张恨水对女学生的期待与理解,是让传统士与才子的精神气节渗透于女性人格,对现代知识结构与人格构成关系的了解与表现几乎是空白。看李冬青、冷清秋,我们是欣赏着学生装的仕女图,是感受十多年前 《玉梨魂》中江南的梨娘、筠倩的一缕幽魂飘荡在北平。张恨水把一己所好的精神意蕴注入李冬青、冷清秋身躯,划定了她们的不堕溷藩的社交圈子、确立一个近乎女君子的行为准则。言情的 《春明外史》只是杨杏园与梨云、李冬青的感伤剧,他们支撑着小说的情节结构。但 《春明外史》“实际上是一部典型的社会言情小说”[8],随意穿插的社会生活世相让它更为丰富,在情节结构之外有更大的结构。要看女学生的现代社交,这些穿插的内容与结构空间恰好让我们另辟途径。

在延续5年的写作与刊载中, 《春明外史》对女学生社交生活的叙述语调因对象不同而犹疑多变:或讥讽、或赞誉、或堂皇地肯定。因女学生的个体身份的斑驳,叙述者讥讽的语调常常认同于市民式的保守;缘才子性情与独立处世的品格,叙述者的语调近乎杨杏园的心声,与李冬青(包括 《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二人精神上为姊妹)琴瑟和谐;为顺时应景,叙述者对结局处恋爱成功、终成眷属的女学生堂皇致礼。在此意义上,《春明外史》的女学生叙述也是多调性的。尽管张恨水叙述李冬青式的女学生一往情深,其实她是新人旧“学问”而内涵才子素质,是一种相对单纯的蜕旧变新的过渡;最有价值的却是色调斑驳那一类女学生。

这样的身份论述必然依赖人物的行为。晚清、民初乃至张恨水写女学生,重点不在“学”而在“女”,小说中少见她们学什么,多在叙述描写她们的社会交际。她们的社交生活内容是男人主体的社会张望与窥探的对象,“女”的性别属性限定于被作为情色想象的对象。唯因如此,她们才在小说中轻易地被作为妓女、坤伶社交的后继者进入大众视野。小说第3回,杨杏园初识梨云,谈到在北京的江西人林燕兮,这个红了一阵的妓女,原来是个女学生,“认识几个字,挂一个学生出身的招牌,生意自然不会很坏。”做学生期间随一个法政的男生“自由”私奔,旋即遭弃,又受骗落入火坑。林燕兮只是作为妓女与客人的谈资出现,双重身份的人物行为提供了多向度的阐释可能:清倌人谈红倌人,往事可追、来者足鉴;报纸的编辑记者谈女学生,新人操旧业、陈迹作新编,不一而足。

女学生与妓女的双重身份的叙述,所见最早的是包天笑 《钏影楼笔记》。妓女在晚清上海华洋杂处的社会上总是独领风骚,包天笑书中记载有个女学生“白天在读书,夜里在出堂唱”,原来她是“上海妓院里当时鼎鼎大名的小四大金刚之一的金小宝”,由要好的客人的妹妹引导来读书。蔚成风气的是“中西女学,它的校址在汉口路,四周围都是妓院……办了一个妇女补习学校,妓院里的雏妓,在那里补习的不知其数。”[9]那年头海上烟花兼女学生原来只为增加姿色以外的西洋社交礼仪的文化资质,严肃的社会交际的空间并不对她们开放,所以她们一旦被发现妓女身份,就立即从学校中默默引退了。

女学生色艺交际与书生资质的相互为用并不就此终止,进入40年代张爱玲让这幕戏剧在香港重演,那便是 《沉香屑·第一炉香》。葛薇龙是女学生,“把女学生打扮得象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赛金花在世界范围成了中国妓女的符号,让女学生的着装表示对欧美强权的性侵扰的欲拒还迎,被殖民者表示愿意出让另一片处女地。当局如此,以社交掩饰用情色交易营生的梁家姑母也做鸨母一样的安排。看到为自己备下的四季各色衣裳,毫无经济地位的女学生葛薇龙低声道:“这和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徐娘半老的姑母阅历深厚,正是将女学生和妓女等量齐观,要成就葛薇龙的交际花的角色与摇钱树功能。葛薇龙终于认识自己也是卖的,看到街面上的妓女,她自问:“我和她们有什么分别……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春明外史》中穿插北平军政界各色人等的花边和女学生的行迹,“虽云长篇,颇同短制”[10],这种由 《儒林外史》变化而来的报人小说结构最方便展览“社会相”。现代社会的男女恋爱与道学家眼中逾检荡闲的行为之间没有边界,叙述立场的中性化接近于市民新闻的视点。女学生是摩登女性的代名词,爱美学校内的男女恋爱演变成丑闻,史科莲的同学蒋淑英羡慕浮华世界的享乐,终于舍弃恋人投入姐夫洪秘书的怀抱,衣食无虞的小姐余瑞香和父亲的姨太太比拼衣着。一干女学生与浊世女君子李冬青构成对照。最不济的是两个自称女学生的办学劝捐,其实骗钱。关于女学生及其社交生活的一般想象,一定程度上被妖魔化了。其影响甚至从都市传播到偏僻的乡村。

同时代作家用乡下人眼光看城市女学生的社交生活,沈从文 《萧萧》中间接引语叙述:“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装扮奇奇怪怪,行为更不可思议……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道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做 ‘自由’。”《春明外史》驳杂的集中于女学生社交生活的想象,这些生活的往世方式与后代延伸,提供给我们社会历史文化的批评与研究的空间。这些张恨水未必意识到的价值,当我们引入另样的思维与框架时,突然地熠熠闪光了。

年轻女子社交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她们没有正常的职业身份与其他社会成员产生互动的社会功效与利益,社交就是为了婚姻的唯一出路吗?张恨水一度以此为标准答案。《春明外史》中的女学生社交而成正果的正是文明结婚,男女学生珠联璧合:吴碧波、朱韵桐订婚,华仁寿、梅双修结婚。杨杏园出席了订婚宴会不久即辞世,他和李冬青的恋情被叙述者限定为流产,后者一个人出席了朋友的结婚宴会。伤逝的凄惨与他人的喜庆恰成对照,避世与入世互为歧途,李冬青选择了离群索居。迟一年刊载完的 《啼笑因缘》的答案,也是樊家树与何丽娜订婚的结局。但是,两年后张恨水自己修正了这个标准答案。冷清秋与金燕西由社交活动、恋爱而至结婚,似乎也符合这个标准答案。但是,冷清秋和金燕西志趣不合、情感生活不谐的后续生活否定了这浮华的男女社交的结果,她终于自闭而后逃离了那个 《金粉世家》,与金燕西离婚。冷清秋与李冬青一致选择了避世。

20世纪前30年,青年女性通过社交完成婚姻来发展自己的可能性不大,新旧文学的叙事作品几乎同样可以证实。张恨水小说 《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中三种类型的女性中的主人公无一成功。清倌人梨云交好杨杏园,死后他念其情真为之安葬。梨云虽然在杨杏园和挚友的口头落个空头妻子的名分,两年后又和杨杏园一起在义园的土中躺着,灵魂的幽会原属虚妄,在她生命存活的过程中没有呈现过任何意义。梨云读书识字为的是对杨杏园的幻想,而上文提及包天笑记载的众多雏妓上中西女学,识字而外多半冲着社交礼仪的必修课程,社交是她们的未来前程中反复上演的专业功课,“功架”演练得如何将决定她们的生意好坏。妓女专一交好客人而超出巴结生意的范围,名曰“结恩客”,这种做法与她们的大众情人身份相悖,改广泛社交为专门交结一人,常常冒失去其他客人的风险。但比较这种风险与从良嫁人的出路,尤其在年岁渐大的妓女,是值得一试的。与其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不如及早谋划,但是如梨云这样一个清倌人的纯情则为罕见,尽管其间未必没有一丝未雨绸缪的意味。

坤伶与捧角人的社交往来,必定在其当红之际,其时她们在舞台上的生命力正旺盛,一旦嫁人则难以继续其舞台生涯,况且唱大轴或摊有重要戏份的“老板”是有其自主性的,为人妾、作“玩妻”的实际地位是下降。无论妓女抑或坤伶走进豪门只能作姨太太,要想在大家族内赢得稳固与尊严的地位极难,《金粉世家》中的翠姨与金铨偶一为戏,便要受金太太的冷言冷语、看脸色。坤伶与捧角者的社交实际上是在利益基础上的周旋。彼此都深通世故则周旋得场面均衡,色艺玩赏者不虚掷而与逢场作戏者不轻与,两造之间旗鼓相当而不失风度;若是捧角者是初涉欢场的年轻人,往往是既浪费了光阴又虚耗了钱财,坤伶中演出“倒贴”的喜剧难得偶尔一见。沈凤喜身为鼓姬靠色艺糊口,完全不通世故,樊家树则天真地信奉平等,和她一起拟构理想主义的未来婚嫁。军阀介入拆散鸳鸯固然令人痛恨,倒是客观体现了欢场中强势胜利的必然。

回到女学生的社交出路问题上看张恨水,他始终处于矛盾动摇——或如王德威所谓“中国追求现代性的不安与不足”[11]之中。社会生活的经验告诉人们,将社交当作生活本身的青年男女学生其行不远,张恨水对虚拟的爱情生活的未来的认识未必能达到“人必须生活着,爱才能有所附丽着”[12]27的结论,其悲观却符合生活逻辑。他在小说中的三分法处理女学生的社交出路:避世的李冬青、冷清秋,迷失自我的林燕兮们,暂时营构幸福安乐的梅双修、朱韵桐等。因而,我们不能将他小说中的结构线索误解为女学生前行的必然。从清倌人、坤伶到女学生不是线性的发展路向,姨太太往往也是女学生的一个归宿(如苏童 《妻妾成群》中的颂莲),尽管是历经五四个性解放的女青年。张恨水的矛盾在张爱玲那里有个奇怪的历史回应,那就是 《五四遗事》(写于1956,背景是张恨水开始写 《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的时候)的解决方案。张爱玲先行用英文写了小说Stale Mates—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发表在美国《记者》双周刊上。两篇小说故事是同一个,表现的手法略有出入。女学生密斯范与男主人公罗先生两情相悦,几经周折终于一起生活。婚后的女学生以打麻将为日常功课,罗先生于是将他离婚了的两位太太接回来一起生活,“不用找搭子,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谁是太太、姨太太不分,浑然一体。走向社会的女学生的社交行为,返转为封闭的旧式生活消遣与敷衍。恰如吕纬甫的生活历史,“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12]121张爱玲从葛薇龙(她的第一篇小说)到密斯范(自传体小说之前的最后几个虚构之一),主人公都是女学生(另一代表人物是1979年刊出的 《色,戒》里的王佳芝)。她的自传体小说 《雷锋塔》《易经》,从琵琶的母亲露、姑姑珊瑚要出洋作女学生,到二次大战之后女学生琵琶从香港回到上海。她记得和奶妈坐在马车上的日子,“我回来了,她道”,女学生自始至终地兜了一个现代历史轮转的圈子。现代性的一切努力终成白费?张爱玲看女学生的现代生活比张恨水更虚无?

综上,清倌人、坤伶和女学生的社交生活:自其变者观之,世易时移而风景殊异;自其不变观之,历史文化的惰性深入骨髓;乐观地看正剧,女学生的天足走了一条历史进化的路;消极观地看悲剧,小脚、踩跷与高跟鞋虽然形质各异,穿新鞋走老路并且崴了脚也是常情;滑稽地看,这些女人们正躲在历史的帷幕背后,张看着当下的人们且夸张地冷笑,以为活在21世纪的人们还在步她们的后尘呢!

三种女人的谱系仍得延伸?那应该是当代文学/文化批评的任务。

[1] 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师张恨水[J].新文学史料,1982,(1).

[2]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周作人晚年自述传[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341.

[3]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三十二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733.

[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969-974.

[5] 王韬.淞隐漫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6] 老舍.一点点认识[N].重庆:新民报,1944-5-16.

[7] 茅盾.作家论·庐隐论[M].上海:文学出版社,1936:75.

[8] 范伯群.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448.

[9] 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M].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343.

[10] 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1.

[11] 刘绍铭,梁秉钧,许子东.再读张爱玲[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12]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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