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挺隋唐史研究的成就与特色

2015-03-20 03:47段晓亮
关键词:陈寅恪武则天史料

段晓亮

(石家庄铁道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石家庄050043)

郑天挺(1899-1981)以明清史研究享誉史坛,在隋唐史研究领域也造诣精深。由于其公开发表的隋唐史研究成果不多,因此近些年回顾20世纪隋唐史研究的论著,较少提到郑天挺及其研究。①在回顾20世纪隋唐史研究成就的论著里,除胡戟等编著的 《二十世纪唐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提及郑天挺的吐蕃族源研究外,其他如张国刚 《二十世纪隋唐五代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历史研究》2001年第2期)、吴宗国 《我看隋唐史研究》(《文史研究》2006年第4-5期)等文章均未提及郑天挺隋唐史研究的成就。实际上早在1931年郑天挺就已涉足隋唐史研究。1937年郑天挺开始在西南联大讲授隋唐五代史。②《郑天挺日记》(未刊)也有1938年初讲授隋唐五代史的记录:“年四十岁,任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教授,授隋唐五代史。本职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兼秘书长,寓长沙小吴门外韭菜园一号,湖南圣经学院第三宿舍。”1942年日记中也有“四十四岁(依阳历),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教授兼总务长,本任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兼秘书长文科研究所副主任,兼任云南大学文法学院讲师。在联大开隋唐五代史、明清史两课,在云大开隋唐史一课”的记载。抗战时期,郑天挺兼任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副所长,曾与陈寅恪共同指导汪篯和王永兴等隋唐史研究生。郑天挺奉调南开后也曾开设隋唐史课程。在长期教学与研究中,郑天挺积累了大量隋唐史研究卡片,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人物、制度、文化以及边疆民族关系等方面,凝结着他很多真知灼见。更为可贵的是,当时学术界尚无隋唐五代史方面的著作,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杨志玖 《隋唐五代史纲要》、岑仲勉 《隋唐史》、吴枫 《隋唐五代史》、吕思勉 《隋唐五代史》等著作才陆续出版,而在此之前,郑天挺对隋唐史已经有相当深入的研究,遗憾的是这部分讲义直到2011年才经南开大学王力平教授及其学生整理出版。①《郑天挺隋唐五代史讲义》,王力平等整理,中华书局2011年12月出版。郑天挺隋唐史研究成就理应得到学界关注,本文即以《郑天挺隋唐五代史讲义》及其相关论述为基础,在总结郑天挺隋唐史研究成就与创见基础上,探讨其价值和特色,以就正于方家。

一、对隋唐政治史和唐史分期的研究

清末民初有关隋唐史研究或延续注补传统史籍的路径,如沈炳震 《新旧唐书合钞》、唐景崇《唐书注》、张鹏一 《隋书·经籍志补》,或就隋唐史某项专题进行零散的考证,如劳经原劳格父子考证唐代折冲府、丁谦考证隋唐时期域外地理等。1930年代以后,陈寅恪在隋唐政治制度史研究领域取得诸多开创性成果,将隋唐史研究推向新高度。郑天挺治学始于校勘学和古地理学,后逐渐转向魏晋南北朝史和明清史。1937年郑天挺为在西南联大授课需要,开始系统地研究隋唐史。除精读 《隋书》《旧唐书》《新唐书》等史籍外,他最关注的当属陈寅恪有关隋唐史的论述。

1938年郑天挺与陈寅恪同在蒙自西南联大史学系任教,两人往来比较频繁,郑天挺经常就隋唐史问题与陈寅恪进行探讨。陈寅恪的研究对郑天挺影响很大,陈寅恪所注意的问题亦为郑天挺关注。郑天挺的研究多是在陈寅恪研究基础上的深化。比如其讲义在“隋袭齐制”条目下,他首先引述陈寅恪说法“唐初用隋礼,而隋礼则承齐而非承周”,接着从宫室、山陵、服色、仪礼、五礼、刑、音乐等七方面归纳了隋朝礼仪对前代的沿革损益情况。对于日本学者那波利贞以为隋唐宫室制度源于突厥的说法,郑天挺予以驳斥,认为此说“证据不足”,“唐代盖用隋代之宫,隋宫修于开皇,刘龙齐人,谓其齐式则可,谓其胡式则不可。北齐虽有胡人嫌疑,固难证其胡化也。北魏孝文帝之宫殿取魏、晋、宋、齐之式而建,北周、北齐皆仿北魏而隋、唐亦因袭之”[1]6。在“五礼”条目下,郑天挺先引述 《隋书》相关史料,接着下按语道:“北魏孝文帝所取南朝礼至南齐为止,隋则取梁以后者”“薛道衡、王劭采北齐仪注,许善心、虞世基采南朝仪注。”[1]7

郑天挺对玄武门之变的考察,也是以陈寅恪所作研究为基础。陈寅恪以为:隋唐军力集中长安(玄宗后不然),而在长安之军事成败,则系于玄武门。太宗政变之成功,全在占有玄武门。陈寅恪复以巴黎图书馆藏敦煌本 《常何墓志铭》证实,玄武门之变发生时常何屯守玄武门,且常何“旧曾隶属建成,而为太宗所利诱”,“故建成不以致疑,而太宗因之窃发”[2]54。陈寅恪还提出:未杀建成、元吉以前,太宗尝欲出保洛阳,以其形胜故也,实则□得洛阳,亦未必能成功也,亦难与长安争胜等观点。郑天挺赞同陈寅恪“长安军事成败系于玄武门”的说法,以为“以当时双方间有□争□,建成、元吉亦贿尉迟敬德,故太宗当时不得玄武门必败”。[1]46郑天挺以为玄武门之变是唐太宗蓄谋已久的政变,且提出四条线索:

一、太宗与东宫僚佑早有勾结。杨文幹之变,太子中允王珪、左卫率韦挺得罪流雟州,太宗杀建成,召之还,以为谏议大夫,此以非用仇,或酬庸也。率更丞王晊,为东宫僚佐,而亦以东宫之谋告太宗,其勾结亦可知。二、天策府武士渐踰入宫,尉迟敬德语,太宗之言可证。三、玄武门护卫,早为太宗所收,故太宗与长孙无忌,可预伏玄武门。又 《常何墓志》亦可证。四、太宗求洛阳,盖为败退之计,兼以掩人耳目也。[1]47

郑天挺“太宗求洛阳,盖为败退之计,兼以掩人耳目”之说,明显是对陈寅恪说法的回应。上述线索逻辑清楚、史料扎实,使太宗蓄谋玄武门政变说更加细化,其结论也被后续研究所印证。②郑宝琦的 《“玄武门之变”起因新探》(《文史哲》1988年第4期)、程宗才的 《“玄武门之变”新探》,(《人文杂志》1991年第3期)、李英祥、尹春明的 《唐玄武门之变真相初探》(《河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葛剑雄、周筱赟的《玄武门之变真相推测》(《领导文粹》2002年第10期)等文均认为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蓄谋已久的政变。郑天挺还搜集史料,制作“义兵初起与建成、元吉”“杨文幹之反”“玄武门之变与文德皇后”“唐太宗论武德时功高不赏之惧”等卡片,欲就此“详考作一文”[1]48,可惜未成。尽管如此,郑天挺这些研究是1941年做出的,当时学界除陈寅恪外,尚无对玄武门政变有如此细致的研究。

郑天挺对隋唐政治史的研究非常细致,纠正了不少传统文献的错谬。据 《隋书·郑译传》载周宣帝生病,郑译、刘昉谋划请杨坚总揽朝政,但御史中大夫颜之仪却与宦官密谋,想让大将军宇文仲辅理朝政,后来颜之仪和宇文仲都被杨坚抓获。但据 《资治通鉴》记载,仅有郑译、刘昉伪造诏书引荐杨坚控制朝政,颜之仪对此抗拒不愿服从,但从未提及宇文仲辅政的事情。郑天挺仔细比较 《周书·宣帝纪》《隋书·高祖纪》,发现两书均无宇文仲辅政一事,再据 《周书》宇文仲本传,周宣帝殂时宇文仲已去世。郑天挺比较诸说,以为宇文仲辅政说不可信,颜之仪请以辅政宗王当别有其人。[1]9这种建立在史料批判基础上的微观考证是郑天挺治学特色,凝结着他对隋初复杂政治斗争精确的认识。遗憾的是郑天挺这些论述仅保存在卡片中,未能及时发表,也少为学界所知。20世纪90年代以后胡如雷等学者继续围绕杨坚篡周时新旧势力消长做了深入的探讨,可惜 《隋书·郑译传》的谬误并未及时更正,颜之仪引宇文仲辅政的说法仍然存在。[4]

对于唐代宦官专权问题,郑天挺以为宦官掌握军权使其地位日益显赫,终成祸患。郑天挺详细考察了唐代宦官逐渐掌握兵权进程,提出高宗龙朔二年(662)设置左右羽林军为宦官监军权的开始;肃宗时任命鱼朝恩为观军容使,这是宦官初次获得统军权;代宗广德元年(763)鱼朝恩亲自掌控神策军,两年后鱼朝恩借口吐蕃入侵,增扩神策军,势力大增,为宦官将兵的开始。[1]152这就使唐朝宦官掌握兵的脉络清晰可寻。他还细致地归纳出唐代宦官统率军队有东军、西军、北司和都等种类。郑天挺通过对宦官渐掌兵权的考察,揭示出唐代宦官专权的制度根源,有开创性。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张国刚 《唐代监军制度考论》才以此为线索,考察了唐代宦官监军的组织与职能,及其对唐代政治生活的微妙影响。[5]此外,郑天挺还梳理唐代重大制度沿革状况,系统地考察了唐代职官制,涉及唐代选官标准、升迁习惯、品阶官勋等,并以“唐俗轻外任”“唐官俸京外不同”“开元后鄙常侍”等概括唐代官制特点,既精炼又有说服力,颇有乾嘉学者余风,这些概括至今仍有重要启发意义。

郑天挺对唐史分期问题的认识亦颇有见地。他认为就军事和政治而言,755年安禄山叛乱为唐代历史一大关键;就经济和财政而言,780年两税法实行是唐代历史的转折点。依此可分别将唐史划为前后两期。学界通常划分法以开元(741)前为盛唐,黄王叛乱(874)后为末世,分为前中后三期。1941年郑天挺对三期说提出自己看法,以为应将穆宗元年(820)作为唐代中后期分界点,因为唐代自穆宗后“三镇复叛,胜唐之世不复能取”,“宪宗以后,无一君非宦官所立,且外重之势,愈重矣”[1]28。值得一提的是郑天挺以穆宗元年(820)为中后期界限的看法,与范文澜 《中国通史简编》中唐史三期说暗合,两人都是在1941年各自做出的论断。郑天挺并未最终对唐史分期给出定论,只是在前人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实际上两期说和三期说均各有道理。郑天挺提出穆宗元年为唐代政治演变的关节点,凝聚着他对唐代历史的精确把握。除此以外,郑天挺还以“文学上唐之分代”为题,介绍了元代杨士弘 《唐音》的四期说和清代王士祯 《渔洋答问》的三期说。

二、对唐代府兵制和田赋制度的研究

府兵制是中国古代最有特色的军事制度,其存废对唐代兴衰影响至深。清末民初以来,劳经原劳格父子和罗振玉对唐代府兵制研究多集中于对折冲府数量、名称和分布等问题的考辨,陈寅恪首先对府兵渊源、流变、运作提出系列开创性见解,极大地推动了唐代府兵制研究的开展。郑天挺早在1931年就开始系统研究唐代府兵制问题。他对唐代府兵制的研究或延续了考证折冲府数量的传统路径,或深化了陈寅恪相关研究。陈寅恪以为隋唐兴盛与当时奉行的“关中本位政策”有极大关系,府兵制为“关中本位政策”的关键。郑天挺详细列举 《通鉴》 《新唐书·兵志》、陆贽 《论关中事宜状》对唐初府兵部署记载,提出“关中兵力之盛与兵之多。当兵者亦多,盖府兵制之根本也”[1]113-114的论断。早在1932年郑天挺就系统总结了唐代府兵番上制度,归纳出武散官与文散官番上、三卫五府番上、资荫番上、翊卫及豹骑番上等不同分类,且对“番”的含意做出具体解释:“‘番’,谓 ‘分班’也。十二番,谓分十二班,即每年轮班一次。五番,谓分五班,五个月轮班一次。每次一个月,故曰 ‘一月上’,‘上’者,‘值班’之谓。”[1]117

郑天挺对唐代府兵编制和数量的考证尤值得称道。他以 《新唐书·兵志》为基础,参考王应麟 《困学纪闻》、杜牧 《原十六卫》、李繁 《邺侯家传》、陆贽 《论关中事宜状》、《唐六典》、杜佑《通典》等史料,以及清人劳经原 《唐折冲府考》(子格增辑)和近人罗振玉 《唐折冲府考补》《增订唐折冲府考补》等对唐代折冲府数量考察成果,系统总结了自宋代以来关于唐代府兵制数量研究状况。对于唐代府兵制编制和规模,他依据《新唐书》和 《资治通鉴》对唐代府兵制编制概述,以为唐代府兵制最小编制为“火”,“十人为火,火有火长”;其次为“队”,“五火为队,五十人为队,队有队正”;再次为“团”,“六队为团。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但另 《新唐书·兵志》记载,唐代府兵共分为三个等级,上府1200人,中府1000人,下府800人,其中又有上府校尉六人的说法。若以每府六校尉的说法,则上府的兵数总数可达1800人,明显超过了1200人。郑天挺怀疑“三百人为团”中的“三”字为“二”字之讹误,实际上应该是“二百人为团”,那么六校尉正好是六团共1200人。据此,郑天挺重新将唐代府兵编制归纳如下:

十人为火,火有火长,五火为队5×10,五十人为队,队有队正,四队为团4×50,二百人为团,团有校尉,六团为上府6×200,五团为中府5×200,四团为下府4×200,一千二百人为上府,府有折冲校尉,一千人为中府,八百人为下府。[1]119

土木工程作为国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对国民经济增长与发展有重要作用。随着当前土木工程管理信息化发展速度的加快,提高管理的信息化水平,实现网络信息技术的有效应用对土木工程可持续发展发挥着积极作用。通过计算机技术可以实现信息资源的共享,同时为土木工程建设提供更加可靠的依据。时代的发展对土木工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土木工程技术也在不断创新与增加,这些都给管理提出来新的挑战。实现土木工程信息化管理势在必行。

这样就纠正了 《新唐书》和 《资治通鉴》对唐代府兵制记载的谬误,将唐代府兵制研究推向深入。

对唐代兵制演变一般多承袭 《新唐书》旧说,认为府兵制浸坏于高宗武后时期,至玄宗开元初始以募兵取代府兵制。郑天挺考察得更为详细,他指出自武则天通天元年(696)令山东近边诸州设置武骑团兵,为唐代军制转变之始,“武骑团兵与其后之地方镇防团结兵同,皆选编户内丁多身壮者,免其征赋。而予以粮食,使之秋冬农隙受训练,警备地方”,“开元初,延长军镇兵士在镇年限,改为六年,军镇募兵亦随之以起……遂成为募兵、职业兵之滥觞”[1]129。郑天挺以为武则天时期是唐代府兵制盛衰演变的关键,武骑团兵即为地方藩镇团结兵兴起的源头,开元以后军镇募兵在镇年限延长,职业兵由此滥觞,这是他细致考察有关府兵制第一手史料所得出的判断,极大地深化了对府兵制的认识。对于府兵制破坏的原因,郑天挺归纳为四点:

一、唐代府兵内重外轻,强干弱枝,关内道人民兵役义务重于他处,人民分田既不足,又多兵投,不免逃亡;二、府兵之番上制,太频繁,太劳碌,妨碍生产;三、府兵待遇不能满足人民服兵役、免租庸调的要求;四、兵投负担过重,府兵制基于均田,均田的精神在自耕,人人劳动,人人生产,一切军队的兵器、食粮皆自办。均田既不彻底,因而造成了兼并,人民负担不了军食等项负担。[1]128

郑天挺将府兵制崩溃原因归纳为府兵制度本身弊端、吏治败坏、均田制瓦解等方面,特别是认识到均田制和府兵制内在的联系,这张卡片完成于1952年,当时郑天挺已明显受到唯物史观影响,更注重分析府兵制崩溃的经济根源,其见解是非常精确的。除此以外,郑天挺对唐代府兵制研究还涉及府兵制缘起、番上制度运行、府兵来源、折冲府编制和数量、府兵制演变和破坏的原因等诸多方面。这些研究很多都集中在20世纪30年代初,当时除劳经原、劳格、罗振玉和陈寅恪以外,学界尚无人对府兵制有系统深入的研究,更谈不上专门研究府兵制的著述,①当时岑仲勉 《府兵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唐长孺 《魏周府兵制辩疑》(《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中华书局1955年版)、谷霁光 《府兵制度考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等有关府兵制研究的重要论著均未出版。郑天挺的研究成果虽未公开发表,但其观点多凝结于教学中,影响也很深远。当时郑天挺并未有机会利用最新发掘的敦煌史料,单凭其深厚的文字学和校勘学功底,仅利用最常见的文献典籍就能做出如此多的创见,令人赞叹。

郑天挺对唐代田赋制度的研究,也多以陈寅恪说法为基础予以细化和深化。他认为“唐代经济的基础所反映的财政政策和制度,就是均田制租庸调法,它包括了人口政策、土地政策和赋役政策,三者是分不开的。而唐代的军队制度——府兵,亦是与这三者分不开的”,唐初均田原则为:“贫民先授田,富民后授。课役者先授,不课役者后授。多丁之户先分,少丁之户后分”[1]135,但实授数往往少于规定数。陈寅恪曾提出唐代牛僧孺党及新兴阶级自称之门阀不可信。郑天挺对陈说深以为然,但他以 《樊川集·牛僧孺墓志铭》和 《白氏长庆集·襄州别驾府君事状》等史料指出,牛僧孺以及白居易祖上唐初田地“必为事实,不过不一定是赐田而已,此可见唐初未动勋戚旧业”[1]138。20世纪50年代后,郑天挺学习唯物史观,更加重视经济田赋因素在社会制度演变中的作用。陈寅恪提出武则天主政后渐打破关中本位政策,以科举制提拔新兴阶级巩固统治,郑天挺表示赞同,但认为更应从经济角度予以解释:

盖唐初行均田法而不彻底,初期虽缓和了一些阶级矛盾,而天下土地又为豪强所兼并。府兵之兵农合一,既不能收以农养兵之效,而人民失田,流浪四方,成为游民,自然走向募兵制度。贵族兼并结果,为人民所痛恨,又不能不改弦更张,以图缓和,于是将考试选拔之法加以利用。[1]163

郑天挺不仅深刻地揭示出均田制破坏与府兵制瓦解的关系,而且从全新视角归纳了武则天兴科举制的原因,其观点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唐中叶两税法是我国古代税赋制度重大变革,学界对两税法也多有褒奖。郑天挺肯定了两税法的关键意义,但也客观指出“唐制两税外不得擅收,而事实上亦不如此,‘三度赦文’欲宽赦以前,严禁以后,均未作到”[1]140。郑天挺还梳理了唐代对外贸易路径和所到范围,提出:“唐代国势之飞跃,经济之发展,政治之巩固,商业之发达,有赖于漕运、驿传、关门,三者之完备。”[1]145

三、对武则天诸问题的研究

武则天是中国唯一的女皇帝,也是唐代最关键的历史人物,旧史家对其多持贬损态度,20世纪初一些学者从女权立场出发,从新视角对武则天进行新评价。②如 《我国女权运动者——武曌》(《妇女杂志》1929年第15卷第12期)、《伟大的革命政治家武则天》(《妇女月刊》1943年第3卷第1期)、《武则天新论》(《妇女月刊》第6卷第5期)等。1935年,陈寅恪发表 《武曌与佛教》,从家世信仰和政治角度,客观地剖析了武则天与佛教关系,提供武则天研究的新角度,但文章“仅以武曌与佛教之关系为范围,即其母氏家族信仰之薰习及其本身政治特殊地位之证明二点。其他政治文化等问题与武曌有关者,俱不涉及”[6],所涉及范围相对狭窄。郑天挺早在1940年代初便有系统研究武则天的计划,制作“武则天革命卡片及长编”等卡片,其后数年间他继续致力于武则天研究,积累了大量史料,其隋唐五代史卡片与武则天有关的将近90张,[1]220-221,230-231其中有诸多创见。尽管这些成果直到最近几年才为学界熟知,但不可否认郑天挺是20世纪最早系统研究武则天的学者之一。

郑天挺致力于考证武则天家世以及其称帝与《大云经》的关系。陈寅恪在 《武曌与佛教》中据薛怀义注 《大云经》,认为武则天年幼时已尝为尼,其父母族均为佛教家庭可能性很大。道宣之 《集古今佛道论衡》、彦悰 《集沙门不应拜俗等事》、志磐 《佛祖统记》等史料提及隋文帝和隋炀帝对佛教非常重视。郑天挺再据敦煌新发现之佛经所著录的年代和地域,发现以隋文帝、武则天两代的佛经亦最多,因此表示“于此可证《隋书·经籍志》佛经类及 《通鉴·文帝纪》所载之不虚,益可证两代之信佛”[1]62。郑天挺未直接回答武则天是否出身佛教家庭,仅间接证实武则天与佛教关系密切,其谨慎求真的态度可见一斑。

陈寅恪提出:武则天为鼓吹女子可作皇帝意识,命天下普设大云寺,读 《大云经》。 《大云经》是否为薛怀义伪造,薛怀义注 《大云经》是否与武则天称帝有关,郑天挺对这些问题亦作深入剖析。《旧唐书》《新唐书》和 《资治通鉴》均以薛怀义等故意造 《大云经》为武则天称帝造势。但宋敏求 《长安志》只说是“沙门宣政进《大云经》,经中有女王之符”,未提及 《大云经》是否伪造。北宋赞宁 《僧史略》则说:“此经(《大云经》)晋代已译,旧本便曰女主,于时岂有天后”。敦煌新出土 《大云经》残卷后,《大云经》是否伪造以及 《大云经》与武则天称帝关系问题,重新引起学界关注。王国维 《跋沙洲文略》以为薛怀义等不过就 《大云经》原文稍加缘饰,不尽伪记。陈寅恪也以为薛怀义是在旧文注以新解,未动原文。郑天挺详细归纳有关 《大云经》与武则天称帝关系的史料,包括近代以来日人矢吹庆辉 《三阶教之研究》和王国维、陈寅恪的最新成果。[1]66《大云经》是否为薛怀义伪造,由于各种史料说法出入较大,郑天挺出于谨慎考虑,最终未予定论。但他接着引述武则天称帝前两则史料:其一,《资治通鉴》记载俞文俊曾批评女主处阳位易导致地气塞隔;其二,《新唐书》记载:李思文诡言“《周书·武成》为篇,辞有‘垂拱天下治’,为受命符。”后喜,皆班示天下,稍图革命。据此郑天挺确认武则天授意薛怀义宣传 《大云经》为其称帝造势并非虚言。

郑天挺对武则天功过是非问题也予以客观细致地研究。西汉初年吕后与武则天较类似,亦属女主制政。这种情况在男权社会多受诟病,史书对其称谓和评论也不同。郑天挺归纳比较了 《史记》《汉书》 《资治通鉴》对吕后书法的差异和《资治通鉴》《新唐书》《旧唐书》对武则天书法的不同,客观地分析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史家对女主临政的态度。对武则天的功过是非,古代史家多以贬损为主,近代以来陈寅恪、范文澜等史家倾向于以客观求实的态度重新评价武则天。郑天挺以“武则天时制度”[1]71-72为题,详细地梳理武则天时期政治制度状况。他并未就武则天擅权乱政和人品是非予以批评,仅归纳排比 《新唐书》和 《资治通鉴》所有涉及武则天时期制度的史料,把关注点放在其执政时制度和对唐代政治影响等方面。虽然他也摘录较多记载武则天滥用酷刑、府兵制浸坏等史料,但也抄录不少武则天时期制度建设诸多积极方面,而且这些都以着重号标明,如创设武举、举人试官、始记 《时政记》等。可见在评价武则天问题上,郑天挺不盲从过往史家偏见,也避免夸大武则天功绩,而是从唐代政治制度建设和演变趋势的角度,实事求是地爬梳史料予以分析。这些卡片仅摘录史料未加一字按语,但我们可了解武则天的功过是非以及郑天挺对武则天的总体认识。这批卡片撰写时间是1942年。1950年以后武则天评价问题成为学界热点,很多学者或蓄意抬高武则天历史地位、作翻案文章,或套用阶级斗争理论分析武则天背后的利益集团。相比较而言,郑天挺的武则天研究立足于扎实史料,这种客观求真的朴素风格显得更加可贵。1980年代黄永年等学者重新检讨以往武则天研究的不足。[7]1997年王双怀撰文反思五六十年代学界有关武则天研究只重教条理论不注意事实考证,评价武则天文章虽多但有突破性的不多见等弊病,认为有必要重新把武则天放到特定时代范围内,用丰富而精确的史料实事求是地进行考证研究。[8]相比而言,郑天挺的武则天研究无疑更能禁得起时间检验。此外,郑天挺对武则天称帝原因也有精彩的评述:

武氏之称帝盖由当时各方面之情形所造成,不由于一因。武后称制已成女主,群下 论之,不见有称帝之劝,承嗣赞之,以成一己之私,则天女子诱于虚荣,遂底于成。此事与唐宗室之诛戮相关,谓诛戮之始即为称帝之图,斯未必然,大约初时宗室以太后专政不无怒言,武后日疾之,遂加诛戮,承嗣及酷吏辈,扇构其间,遂成大难,迨宗室诛戮殆尽而皇太子之问题发生。[1]78

郑天挺从多个角度归纳武则天称帝的原因,对武则天诛戮李唐宗室也能从历史的角度看待,显示了其卓越的史识。总体而言,郑天挺对武则天研究既细致又全面,除上述成果外,还涉及武则天与李唐宗室的关系、武李两家之纠结、武氏世系等方面。当时学界的武则天研究尚处起步阶段,郑天挺的研究成果虽未及时发表,但也通过课堂讲授传播开来。重新审视20世纪的武则天研究,郑天挺所作研究的意义和价值应予以认可。

四、对隋唐时期西南边疆史的考释

郑天挺在隋唐时期西南边疆史研究方面也取得重要成就。1938年郑天挺随西南联大文学院迁至云南蒙自,郑天挺由此开始关注西南史地问题,先后发表 《发羌之地望与对音》《〈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隋书· 西域传〉薄缘夷之地望与对音》①郑天挺在抗战时期发表的 《发羌之地望与对音》,原载 《史语所集刊》第八本,第一分册;《〈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原载 《国学季刊》第六卷第四号;《〈隋书·西域传〉薄缘夷之地望与对音》,原载 《国学季刊》第六卷第四号。这三篇文章可参见 《探微集》,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56-279页。等三篇考释性的文章。这是郑天挺隋唐史研究唯一公开发表的三篇文章。《新唐书·吐蕃传》谓吐蕃本羌属,有百五十余种,有发羌唐旄等,未始与中国通,居析支水西,“蕃发音近,故其子孙曰吐蕃”。但 《通典》《旧唐书》《唐会要》《通考》《太平寰宇记》以及 《宋史》有关吐蕃条目均不见类似记载。郑天挺发现发羌的称谓最早见于 《后汉书·西羌滇良传》,据 《西羌滇良传》记载,滇良世居河北大允谷,后据大榆中,其后世迷唐起初受东汉招抚,居大小榆谷,复叛于允川,被击败后远逾赐支河首,依发羌居。经考证,郑天挺以为“赐支”即为析支,地处青海东南部,迷唐迁徙之迹,皆自北而南,且“析支河首在金城郡之南,其西北为西域鄯善车师诸国,其东为河关,其东南为蜀汉,皆非发羌”,“可知迷唐所逾而远依者,必在其南或西南,而析支河首之南及西南皆今日西康西藏之地也”,“据此可证发羌之地望实与吐蕃旧居相当”[9]。藏人自称为Bod-Yul,Bod谓其民族,Yul则指其国家,西方学者以为吐蕃的“蕃”读“波”以期与Bod之音相对,但郑天挺怀疑发羌即为Bod的对音。他以其深厚的古文音韵知识详加辨析,提出“发羌之称盖源于西藏土名Bod之对音,似亦无可疑”。他不仅考证出发羌地望为吐蕃旧居,而且从音韵学角度得出发羌为Bod对音,由此可知发羌乃是西藏吐蕃之祖先,早在东汉时就与中原民族有间接或直接往来。《〈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以为 《隋书·西域传》所提及的附国源于Bod之对音,从地望看附国处于康藏之地,而且附国之风土习俗与康藏为近,因此得出西藏地区在隋唐时期与中央政权即有密切往来。《〈隋书·西域传〉薄缘夷之地望与对音》谓 《隋书·西域附国传》有“附国南有薄缘夷”,从对音和地理位置看,薄缘夷即为西藏南界山国不丹。不丹或译布坦,盖Bhutan,Bhotan之对音,名称源于梵文之Bhotanta,我国旧籍或译布鲁克巴。

这组文章考证出东汉时期的发羌即为隋唐时期吐蕃祖先,自古以来就与中原王朝有密切往来,特别是以薄缘夷为不丹的研究等填补了隋唐史研究的空白,具有重要开创性意义。郑天挺的研究是在繁忙行政事务间隙完成的,《发羌之地望与对音》写作时曾多次就正于陈寅恪、罗常培、陈雪屏、魏建功、姚从吾、邵循正、邱大年等人,据其日记记载:

此文原题曰:发羌释,继改今名,遵莘田、雪屏之教也。余初以失花延与帆延为古今地名之异。心恒据伊兰语为正之译文以d对t,从吾举佛陀为证稿中朱笔皆莘田所改,其反切及声类所属皆傅君懋绩所查,此文缮写后寅恪又为订正梵文对音及佛经名称多处,此稿不能见也。寅恪对此说深赞,尤增余兴趣与努力,并识之。②《郑天挺日记》(未刊),1939年7月16日。

郑天挺对吐蕃历史的研究,脉络清晰、考证精详,并且运用文字音韵知识和历史地理学考证方法,其研究与陈寅恪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汤用彤 《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胡厚宣 《甲骨学商史论丛》等均获得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奖励,被公认为抗战时最重要的学术论著。这些研究不仅凝聚着他个人艰苦卓绝的努力,也承载着西南联大诸学友互相砥砺的友谊,是抗战学术史的一段佳话。

五、郑天挺隋唐史研究的特色

郑天挺对隋唐史的研究,既继承中国传统治学理念的精髓,又吸收近代新的科学理论和方法,形成自己独特的治学特点。其研究隋唐史的特色,大体可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重视精研原始文献史料

郑天挺治史最大特点是重视精研原始文献资料。这种注重归纳、排比和分析原始文献资料并间下按语的治学特点,在其隋唐史研究中几乎随处可见。他的每张教学卡片的标题,也都很清晰地记录着所抄录史料的类别、朝代和具体内容,比如标题为“事、唐、军 唐府兵缘起”“事、唐、军 府兵制”“事、唐、军 唐府兵制编制表”“事、唐、军唐兵制三变”等卡片,不仅归纳了《资治通鉴》《新唐书》《旧唐书》《唐会要》有关府兵制的记载,而且还参考了陆贽 《论关中事宜状》、王应麟 《困学纪闻》、李繁 《邺侯家传》、杜佑 《通典》、《原十六卫》《理道要诀》等文献资料的观点。他的 《隋唐五代史讲义》等断代史讲义便是在这些教学卡片的基础上整理出版的。王晓欣以为这种特殊的讲义体裁,“其条目、资料选择和评述实际上蕴涵着编录者对一代历史的理解和诠释,体现着编录者的史观”,既不同于通论性章节体著述,也与普通的史料汇编有本质区别,可归纳为“史徵类”[10]171。郑天挺这种治学方法既受乾嘉学风影响,也体现了近代“整理国故”理念和方法。在授课时郑天挺也很重视讲述和介绍原始文献史料,将历史事实和原始史料结合起来,这样有利于学生正确看待史料和史实关系,使他们掌握由分析比较史料入手,探寻历史真相的研究方法。

郑天挺的日记也清晰地记录着他重视阅读文献史料的治学特点。比如:1938年1月3日记载:“上午读 《隋书》《唐书》《通鉴纪事本末》诸书,备授课之需”;1942年6月14日载:“读《通鉴》《旧唐书》摘当时战争及行旅经行之途”等等,类似记载在他日记里几乎随处可见。虽然中国传统史籍有诸多缺点,由此引发近代以来中国学者不少批评,但必须承认这些文献史料是认识中国古代史实和脉络的最基本、最系统的史料。郑天挺这种看似保守、正统的史料观,与近代极端重视新发掘史料的趋势似乎并不契合。1928年,围绕中国传统文献史料优缺点,他曾与好友朱谦之有一场激烈的辩论,据其日记记载:

晚与谦之谈中国史料问题,竞辩不已,谦之谓中国史料无一可信,余谓新史料发见前只能勉强用之。谦之谓旧史以本纪为纲,视皇帝过重,余谓此是古人无法编列年代之故,如古人知以黄帝为纪元或某时代为纪元,必可不以本纪为纲。谦之谓甲骨文字可为史料,余谓其材料甚富,但时代难断,相持甚力,直至夜深。事后思之仍是不善养气。①《郑天挺日记》(未刊),1928年9月7日。

从郑天挺日记内容来看,这场辩论持续的时间很长,而且两人争论得相当激烈,以致于事后郑天挺也反思自己太易激动,不善养气。两人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三点:其一,中国史料是否可以尽信。其二,旧史以本纪为纲,是否由于皇权太盛。其三,甲骨文字价值如何评判。对于前两个问题,朱谦之的主张类似梁启超阐述其“新史学”时的观点,痛陈中国传统史学弊病,但言辞过激,未免有失公允。郑天挺并不否认传统文献史料的弊端,但以为在可靠的新史料发见之前,只能姑且用之。对于旧史普遍以本纪为纲,郑天挺也更多地从易于纪年的角度看待。对于第三点争执,如何评判甲骨文史料的问题,因郑天挺日记所载过于简略,两人争执详细情况不得而知,当时董作宾有关甲骨文断代的研究尚未发表②董作宾 《甲骨文断代研究例》到1933年代才正式发表。,郑天挺对于甲骨文史料的运用,与朱谦之相比态度相对谨慎。由这场争论可知,当时郑天挺对中国传统文献史料价值的认识,已经非常精确。

郑天挺精读原始文献史料研究历史,有不得已之苦衷。当时除陈寅恪有关隋唐史的论著以外,还没有成熟讲义和专著可供参考,敦煌史料等考古发掘和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实际上,以精读原始文献史料研究隋唐历史,并非郑天挺所独有的治学方法,陈寅恪作为现代隋唐史研究的开创者,也是以精读原始文献史料为治学根基。陈寅恪和郑天挺这种看似保守的治学特色,确实能为历史研究奠定最纯正最扎实的基础。郑天挺重视运用原始文献资料并不意味着否定新史料的价值。在讲述史料学课程时,他也很详细地阐述了中国历史上新史料发掘,对推动史学研究的意义,认为孔子旧宅古文经发掘、汲冢竹书的发现,以及近代甲骨文、敦煌卷子、居延木简、内阁档案和文物考古发现,都极大地推动了学术发展。1943年在与汤用彤谈及敦煌新史料的发掘时,郑天挺也认为“若历史考证此后惟敦煌一路,其未广布未研究者甚多,且其地为国际学术界所注意关涉甚多,影响甚大,此后北大文研之发展舍此莫由,今觉明开拓于前,吾辈正宜追踪迈进”①《郑天挺日记》(未刊),1943年1月17日。。可见,郑天挺并非否定新史料的价值,而是认为不宜过分夸大新史料发掘的意义,传统文献史料并非尽善尽美,但仍然是研究隋唐史最基本的立足点。

(二)注重阐明历史渊源和发展脉络

郑天挺隋唐史研究另一显著特色是注重阐明重大历史事件的起源和发展脉络,这在他已公开发表的论著和教学卡片中都有体现。比如他讲述北齐制度对隋代影响时,从宫室、山陵、服色、仪礼、五礼、刑、音乐等七方面纵向展开论述。在考察唐代重大官制时,也特别注意前后历史沿革。在“隋唐辟属制度之废”条目下,他着重考察了辟属制演变历程,指出南北朝时期地方州郡僚佐多为刺史、太守自辟,其后随着中央集权的发展,才渐将辟属权收回朝廷。这种探析隋唐时期政治制度渊源和演变历程的治学路径,与陈寅恪治史的方法极为相似,既能把握住隋唐史研究的关键性问题,又体现了其宏通的学术视野。郑天挺在研究唐代宦官专权问题时,也极为关注宦官逐渐掌握军权的历程,将其划分为宦官监军、宦官统军、宦官将兵三个阶段。他在考察唐代兵制时,同样很注意梳理由府兵制、彍骑兵制再到方镇兵制的演变历程。郑天挺还特别强调以“历史的看法”考察唐代与边疆外族的关系,认为“南诏与吐蕃在今全入版图,全无隔阂,而在唐代(西618-907年,七世纪至九世纪)则认之为外族外患,今日不必为之曲讳曲解”[1]170。

郑天挺注重梳理重大历史事件发展历程的特色,还体现在其对制作史表的重视。早在1936年讲授魏晋南北朝史时,他便以魏晋南北朝史内容复杂,头绪繁多,在没有成熟讲义的条件下编辑 《魏晋南北朝史大事年表》,年经事纬,纵横连贯,系统分明,深受学生欢迎。[8]74隋末唐初之际,群雄辈出,重要人物关系和事迹不易把握,郑天挺特制作“隋唐之际诸人年龄”表和“唐初功臣表”,前者详细列举了杨广和李渊以下35位重要人物的生卒年月,以及他们在杨玄感之反、义兵之起和玄武门之变时的年龄;后者记录裴寂、刘文静等唐初56位功臣,在武德元年、武德九年、贞观十一年以及贞观十七年的封爵和排名情况,且均注明所引用文献史料的出处。其“隋唐五代史讲义”中还有“五胡十六国及南北朝之归一”表、“隋文帝世系”表、“隋与北周之关系”表、“隋末起兵建号简表”、“历史上唐代之分代”表、“唐高祖事迹编年及表”、“李唐帝系”表、“李唐与周隋之关系”表、“唐太宗系年”表、“唐太宗父子”表、“武则天系年”表、“武氏世系”表、“唐府兵制编制表”、“唐府兵数诸书不同”表、“开元时节度之兵力及边费”表、“东突厥世系”表、“西突厥世系”表等史表。撰写史表并非易事,不仅需要广泛爬梳各种原始史料,勾稽排比、阐幽发微,还必须有足够的概括和提炼能力,看似简单的史表往往需要耗费极大时间和精力,但对嘉惠后学是非常有益的。

在谈及治史和学习方法时,郑天挺也经常强调弄清历史脉络的重要意义。正因为如此,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据成庆华回忆,“郑师讲课,注意讲清楚基本问题,每讲到关键处,辄结合史源及有关研究,阐述自己看法;每讲完一章,做小结,联系前后发展源流,介绍史料及参考书。”[11]73在 《漫谈治史》中,郑天挺提出研究历史要做到:“一、因果关系不能颠倒;二、时间先后不能错乱;三、历史是向前发展的,不能用后来的发展附会当时。”[12]462他还曾以制墨业在不同历史时期演变进程为例,认为研究历史除“横面的研究以外,还要作纵面的研究”,“从一种情况深入钻研说明它的特点,是必要的,从另一种情况的先后发展作广泛探讨,比较它的异同,也是必要的,二者不可偏废”①郑天挺 《关于中国社会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史料处理的初步学习》的报告,1956年10月20日。“郑天挺杂存”(未刊)。按:这些杂存来自郑天挺笔记本的记载,没有标注页码,而且这部分杂存也还没有系统整理。,所谓“纵面的研究”就是从历史演变的角度探求真相。

(三)治学细致精微,不轻易下定论

治学细致精微,不轻易下定论是郑天挺研究隋唐史另一显著特点。粗翻其 《隋唐五代史讲义》就会发现,精微细致地归纳和考证无处不在。比如在“隋与高丽”标题下,郑天挺很细致地归纳隋朝四次征讨高丽的时间、统帅、军队数、班师原因甚至每次出征高丽的前后具体天数。在“隋唐之际诸人年龄”条目下,他用列表的形式详细归纳隋炀帝、李渊等35位隋末唐初重要历史人物的生卒年月以及他们在杨玄感之反、隋末义兵之起、玄武门之变时的年龄。表格所用资料都来源于 《隋书》《旧唐书》等原始史籍,非常有助于厘清当时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掌握隋末唐初重要人物在重大历史事件中的表现和作用。可见郑天挺对传统史籍的挖掘到达相当精微细致的境界。郑天挺在精研文献史料基础上,也谨慎地做出很多精微细致的考证,纠正不少正史史籍的谬误。如前所述郑天挺纠谬 《隋书·郑译传》所载御史大夫颜之仪引大将军宇文仲辅政记载不可信,就是其考证精微的典型例子。郑天挺仔细比读 《隋书》《周书》以及 《资治通鉴》相关记载,以为 《隋书》所载颜之仪引宇文仲辅政不可信,但颜之仪请以宗王辅政当另有其人。他再详细考察当时留在京师的宗室诸王,最终以为颜之仪请以辅政的宗王很可能是汉王赞。再如其比读 《旧唐书·高祖纪》《新唐书·高祖纪》《旧唐书·太宗纪》以及 《资治通鉴》有关记载,纠正 《旧唐书》“高祖之守太原,太宗时年十八”的错误,辩证其时太宗应为20岁。前文所述郑天挺纠正 《新唐书》和 《资治通鉴》对唐代府兵制记载的谬误,也是其治学精微细致的表现。

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郑天挺从不轻易下定论。比如郑天挺考察隋文帝和隋初政治,仅依据 《隋书》《资治通鉴》等原始资料,依类别罗列排比,几乎未加按语。陈寅恪以为武则天出身佛教家庭,很可能自幼便尝为尼。对此郑天挺参引各种史料,再参照敦煌佛经所著录年代以隋文帝、武则天两代最多的现象,只谨慎地表示武则天与佛教有着密切关系,并未断语武则天是否出于佛教家庭。对武则天为称帝伪造 《大云经》的说法,因无可靠证据,郑天挺仅依据现有史料肯定了武则天以 《大云经》为称帝造势的说法,但对 《大云经》是否为伪造未下定论。

综上所述,郑天挺有关隋唐史的研究涉及范围非常广泛,而且很多观点都具开创性意义,但由于他不轻易发表论著,除考察吐蕃先世数篇文章外几乎没发表文章。郑天挺很多创见也都凝结在教学讲义中,长期不为人知。随着 《郑天挺隋唐五代史讲义》整理出版,相信郑天挺隋唐史研究成果会逐渐为学界所了解。在重新审视20世纪隋唐史研究成就时,郑天挺隋唐史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1] 郑天挺.郑天挺隋唐五代史讲义[M].王力平等,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1.

[2]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3] 荣新江.安禄山的种族和宗教信仰[M]∥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北京:三联书店,2001:22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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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张国刚.唐代监军制度考论[J].中国史研究,1981,(2).

[6] 陈寅恪.武曌与佛教[M]∥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37-138.

[7] 黄永年.评郭沫若同志的武则天研究[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3).

[8] 王双怀.本世纪以来的武则天研究[J].中国史研究动态,1997,(3).

[9] 郑天挺.发羌之地望与对音[M]∥探微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259-260.

[10] 郑天挺.郑天挺元史讲义[M].王晓欣等,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9.

[11] 封越健,孙卫国.郑天挺先生学行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2] 郑天挺.及时学人谈丛[M].北京:中华书局,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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