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莲*
(内江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内江,641100)
聚焦,是指叙事时采用的眼光或视点,也就是关于“谁看”的问题。叙述学家们对于“谁看”的术语都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比如视点、叙述视角、叙述情境、叙述样式、叙述焦点等。热奈特(Genette)采用了“聚焦”这个术语,它包括了是谁在作为视觉、精神或心理感受的核心,谁的眼光和心灵传达出的叙述信息,谁的眼光“过滤”或限制了在叙述文本中所表现的一切。热奈特将聚焦类型划分为三类:零聚焦、内聚焦、外聚焦。零聚焦叙事就是全知全能地叙事,叙述者知道的多于任何人物所知道的;内聚焦叙事中叙述者只说出某个特定人物所知道的情况;而外聚焦叙事中,叙述者说的少于人物所知道的,是一种客观的叙事。
零聚焦或无聚焦叙事,是无所不知的叙述者的叙事。叙述者拥有无上的权威,掌握故事的全部情况,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知晓过去和将来,并将故事的前因后果、方方面面和盘托出。但是,跟门罗的其他很多短篇小说一样,《播弄》中的零聚焦叙述是有限的,零聚焦叙述者在关键时刻故意隐退,将了解的事情暂时搁置,不告诉读者,让读者跟随人物和故事情节去探寻真相。
在《播弄》的某些部分,门罗毫不介意将零聚焦叙述者最大程度的外显。当陌生男人的邀请若冰同他一起回店铺时,若冰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此时,叙述者马上指出,“她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不安。事后她也曾对这一点感到诧异”。[1]259接着,叙述者又补充道,“稍后,在室内,她能看到他的灰白头发里还间杂着一种锈红色”。[1]260两句话里的“事后”和“稍后......能”表明全知叙述者穿梭于时空隧道中,知晓一切并向读者提供了不容置疑的信息。对陌生男人的外貌详细地叙述了一番之后,全知叙述者更是果断地给出结论:“她出于错误的原因相信了他。”[1]260
在这部小说中,有限零聚焦叙述运用得最为出色的是,当店铺里面的男子砰地一声把若冰关在门外时,零聚焦叙述者并没有马上站出来宣布这个男子不是丹尼洛本人,而是改为从若冰的视角出发,用第三人称内聚焦叙述来描写若冰被拒后羞辱的心理活动。在这里,聚焦类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却又合情合理,读者跟随聚焦人物若冰一起,在接下来整整一节的文字中猜测丹尼洛关门的原因,感受若冰那深深受伤的自尊心,为男子拒绝见若冰感到强烈的震惊和不解。另一方面,若冰这个聚焦人物所未知的情况则无法向读者提供,如店铺里面的男子为何反应如此强烈,他到底是不是丹尼洛,他身上有没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一切都随着全知叙述者的隐退而无从知晓。
直到小说的第二章,四十年后的若冰发现了这个惊人的秘密,店铺里的男子不是丹尼洛,而是丹尼洛的双胞胎兄弟,她才知道原来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读者心里的疑团由此解开。第一章里的悬念到了第二章叙述四十年后的故事时才解开,主人公若冰在没有丹尼洛相伴的情况下单身了四十年,命运对她残酷无情的播弄由于时间之长而体现得淋漓尽致。有限零聚焦叙述使得《播弄》的主题得到了完美升华;同时由于其在小说中设置了空白和悬念,消除了叙述者和读者不平等的关系,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也就为小说赢得了特殊的张力和叙事美感。
内聚焦叙事时,叙述者不再扮演上帝的角色,其权限和活动范围控制在某个人物身上。某个人物带领读者看问题,这种聚焦模式使得这一人物的视、听、感、想直接呈现,而非全知叙述者通晓一切的睿智叙述。因此,第三人称内聚集对某一人物的描写更加真实自然,读者更容易融入到故事中去,作品的真实性也就得以增强。《播弄》中的主人公是若冰,从若冰的视角出发,小说使用了第三人称叙述,内聚焦模式就是第三人称内聚焦。
最能体现内聚焦叙述的一种形式就是“意识流”。以下这段文字是若冰内心的意识流,生动地展现了恋爱中的若冰是如何甜蜜地回忆她和丹尼洛的第一次见面的:“那面什么都没挂的墙,透过百叶窗,一行行的光线映照在墙上。那些杂志的粗糙纸页,上面的插图是老式的线条画,而不是照片。那只厚重的粗瓷碗,周围有一道黄圈,他用这碗给她盛了斯特柔伽诺夫。朱诺鼻吻上的巧克力颜色,它那细细的却很结实的腿。还有街上那凉爽的空气,市政园林部门花坛上飘过来的香气,河边的路灯,以及围着它们横冲直撞与盘旋的一群群小虫子。”[1]272这些文字无逻辑无情节,只是事物的简单罗列和堆砌:墙、杂志纸页、瓷碗、朱诺、空气、香气、路灯、小虫子,却极好地表现了若冰的脑中充斥的回忆,读者也通过意识流感受到了年轻若冰的浪漫与纯情。
四十年后,当若冰在医院里看到一个新入院的病人的资料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把门砰的一声关上的是丹尼洛的双胞胎兄弟,不是丹尼洛本人。小说紧接着运用了这样的内聚焦叙述:
简直不可思议。
兄弟。
双胞胎。
若冰想把这份材料成交到某个人,某个权威部门的面前去。
这是荒谬可笑的。我不能接受。
然而。[1]284
门罗用新鲜奇特的排列形式和文字完成了文学上的“陌生化”,收到了独特的艺术效果。一个词组成为一个单独的句子,每个句子单独成段。除了第四句是陈述一个事实之外,其余句子都是自由间接话语,直观而强烈地表达了若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最后一句“然而”也单独成段,巧妙地说明若冰在震惊之后停顿下来思考这件事情的好坏,表现了老年的若冰理性的一面。第三人称内聚焦模式用陌生化的文字排列,以独特的方式表现女性人物的性格,真实展现了女性的内心世界,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
外聚焦模式中,叙述者犹如旁观者或是局外人,不随意加以自己的评判,因而这种叙述类型的文本显示出客观性和原生性。门罗在其写作中经常使用这种叙事模式,让读者参与进去填空。《播弄》中,主人公若冰与姐姐的对话几乎都是外聚焦模式下的。比如,第一年的夏天,若冰去看戏丢了手包,却收获了一个恋人。回到家后,乔安妮还没有上床,姐妹俩有了一场这样的对话:
“很抱歉,我错过了早一班的火车,”若冰说,“我吃过晚饭了。我吃的是斯特柔伽诺夫。”
“我都闻到它的气味了。”
“我还喝了一杯红酒。”
“这我也闻出来了。”
“我想我要立刻上床了。”
“我想你最好这样。”[1]269
两人的对话简洁爽快,没有多余的一句关心或寒暄,揭示了姐妹两人微妙的关系。若冰只是告诉姐姐她的晚餐,对于恋人丹尼洛只字未提,一方面是因为姐姐能通过气味知道若冰晚餐吃了什么,不能瞒她;另一方面她担心乔安妮知道丹尼洛,会对她进行一贯的冷嘲热讽。
外聚焦叙述还用在了若冰和陌生男子的对话上。男子掏钱给若冰买了火车票,火车还没来之前,若冰坚持要还男子买火车票的钱。
“咱们再往前走上一段吧。”他说,于是他们沿着月台走到灯光看不见的地方。
“钱的事何必着急呢。数目那么小而且还可能寄不到。因为我很快就要出门了。邮件有时候走得很慢的。”
“哦,不过我是必须得还你的。”
“那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还。你是在听吗?”
“在啊。”
“明年夏天我还会在老地方。还是那家店铺。明年最迟六月,我一定会在的。明年夏天。因此你可以挑选你要看的戏,上这儿来,去那家店。”
“我那时候再还你?”
“哦,是的。我再做饭,咱们一块儿喝红酒,我会告诉你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也告诉我。不过另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仍然得穿同样的衣服,穿你的绿裙子。你的头发也仍然得是这个样子。”
她笑了。“这样你才能认出是我。”
“是的。”[1]268
门罗用外聚焦的方式如实地将若冰和丹尼洛之间的对话展示给读者,读者能看出丹尼洛在这段对话中占主动地位。他对若冰依依不舍,提出两人再走一段路。夜晚、离别、火车站月台、青年男女,这些构成了幽会的要素。丹尼洛这个“施令人”告诉若冰还钱的方式:明年同样的季节,若冰穿同样的裙子,梳同样的发型,到同样的地方找他。若冰对于这样浪漫的安排心领神会,她笑着接受了。男性主动约会,拨动了若冰心底的少女情怀,男权主导话语,若冰心甘情愿。他们决定以这种方式再见面,错误地相信命运会一厘不差地按照他们的安排发展。门罗无需提供其他的信息,外聚焦叙述下的对话使得人物在戏剧的舞台上展示自己,年轻男女的浪漫和纯情也跃然纸上。
门罗在《播弄》中有机结合了三种聚焦类型:零聚焦、第三人称内聚焦、外聚焦,避免了固定用某一种类型的缺陷和不足。也正是这三种聚焦类型巧妙地交替使用,情节简单的《播弄》才收到了独特的叙述效果,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才得到了充分体现,有效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完美地深化了小说主题。在多重叙述模式下,读者身临其境地跟人物一起感受到了命运对世人的无情播弄,因此作品也就有了“门罗式”独特的叙述魅力。
[1]艾丽丝·门罗.逃离[M].李文俊,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259,260,268,269,272,284.
[2]谭君强.叙事理论与审美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3]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4]PER W.Munro’s handling of description,focalization,and voice in“passion”[J].Narrative,2012,20(2):198-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