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的“特异”修辞

2015-03-19 14:54:45许祖华
关键词:鲁镇王道鲁迅

王 丽,许祖华

(1.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图书馆,湖北武汉430205;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一、何谓“特异”修辞?

“特异”修辞,是笔者生造出来的一个概念。之所以用“特异”这个概念,是因为鲁迅所采用的修辞手法,在古今中外的各类修辞学著作及论文中都找不到与之相匹配的概念或类别。新加坡的林万菁曾使用了一个解说鲁迅在创作中所采用的“特异”修辞的概念,这个概念就是“曲逆”。林万菁不仅认为“曲逆”是鲁迅常常使用的修辞方法,而且认为“曲逆”还是鲁迅在创作中使用修辞的“规律”,即,在林万菁看来,鲁迅创作中与众不同的修辞的基本规律就是“曲逆律”。林万菁还从四个方面对“曲逆律”这一概念进行了解说[1]359~360。

林万菁从鲁迅的各类作品中列举了很多实例来说明“曲逆律”不仅在鲁迅所创作的各类作品的修辞中存在,而且也是鲁迅个性化的修辞的内在依据。林万菁的解说尽管复杂,其实如果从概念本身来看就是“曲”与“逆”,曲的所指是“曲折”,即曲折地表达各种意思;逆,则是违反语言,包括词语使用与语法使用的一般规则。这一概念虽然能有效地说明鲁迅各种作品中修辞的一个共同特征,但从这位学者所列举的鲁迅作品中“曲逆”的实例来看,却不尽合适。如,“词汇曲逆,则语意亦随之曲逆,如鲁迅用倒词,不说‘命运’而说‘运命’,不说‘灵魂’而说‘魂灵’,不说‘诅咒’而说‘咒诅’,词形异乎直顺,语意自然为之一转。句法曲逆,语意亦曲逆,如鲁迅故用反复,可简处故繁,不避复沓”[1]359。其实,鲁迅作品中使用的这些“倒词”并不是“曲逆”的词语,它们或者是古词,如“运命”(《南史·羊玄保传》“人仕宦,非唯须才,亦须运命”[2]927)、“咒诅”(《易林·噬嗑之未济》“夫妇咒诅,太上颠覆”[2]277);或者是口语,如“魂灵”等等。鲁迅使用古语是鲁迅在创作文学作品时找不到相应的白话“宁可用古语”的具体表现之一;鲁迅使用口语化的词语,则正反映了鲁迅创作白话文自觉地从口语中汲取营养的自觉追求,鲁迅的作品作为“典范的白话文”,除了别的决定性因素之外,汲取口语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至于林万菁将鲁迅的作品中“可简处故繁”称为是“曲逆”的结果,则既不符合鲁迅用语的实际(鲁迅自己就说过,自己创作作品往往“力避行文的唠叨”,实际情况也是鲁迅的作品都以简洁而闻名),也有悖于修辞的本意,修辞就是为了使该“简单”的简单、该繁复的繁复。所以,笔者这里没有借用林万菁的“曲逆”概念,而生造了“特异”这个概念。

尽管笔者这里所使用的“特异”修辞的概念,在古今中外的修辞学著作及论文中找不到与之相应或相关的概念,但是,却不仅符合文学使用语言建构艺术世界的规律,也有修辞学的依据。从文学使用语言的规律来看,我们都知道,文学使用语言与哲学、经济学、法学、新闻学、科学等使用语言最大的不同就是文学使用的语言,常常具有“变异”性,即,常常突破语言的基本单位——词语的所指形成的固定意和表面意,而且,“变异”得越自觉、越频繁,其艺术性则越充分,审美性也越丰富、越杰出。如杜甫的诗句“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按常规,这两句应写为:‘风起春灯晃,江鸣夜雨降。’但诗人因‘雨湿不得上岸’,与朋友在那种情况下告别,所以看到春灯晃来晃去,心情更加繁乱,一个‘乱’字,看起来是写‘春灯’,其实是表现自己的心境。‘悬’字用得更为奇特,夜雨怎么会悬在空际?而这正是诗人的直觉感受”,这“就是出色地运用语言变异艺术的结果”[3]12~13。从修辞学上讲,文学的修辞更多的是“积极修辞”,积极修辞所追求的生动、传神固然有多种方式,也有多种“格”,如比喻、拟人、借代、象征等,但词语所指的“变异”则是这些修辞“格”的基本形态。如,“孔子这人,其实是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4]328;“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5]506。这里的“敲门砖”就是比喻的用法,是词语“敲门砖”所指的“变异”;而“圆规”则是借代的用法,用人物的特性指代人物,也是“圆规”这个名词词语所指的变异。

鲁迅小说的“特异”修辞表现在哪里呢?这种“特异”的修辞又是如何被鲁迅对儒家文化的本质性否定所决定的呢?没有疑问,在鲁迅所创作的三十三篇小说中,“特异”修辞并不仅仅在鲁迅那些具有明显地从本质上反儒家文化的小说中存在,在包含了其他思想内容的小说中也存在,但,同样没有疑问的是,鲁迅那些具有明显地从本质上反儒家文化的小说,却最充分地显示了“特异”修辞的思想力度,如《狂人日记》、《孔乙己》、《白光》、《阿 Q 正传》、《祝福》、《孤独者》、《在酒楼上》、《出关》等,所以,从最鲜明地包含了反儒家文化的鲁迅小说入手来分析鲁迅小说特异性的修辞效果及这种修辞效果的艺术神采,不仅对全面透视鲁迅小说特异性修辞具有代表性,而且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些小说本身的思想特点与艺术成就。

鲁迅小说的“特异”修辞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词语使用的特异性;一个方面是语言结构格式的特异性。这两个方面的特异性都直接地被鲁迅从本质上反儒家文化的思想意图所决定,其决定的基本方式就是词语与语法修辞的特异性由思想表达的需要而来,而且是由鲁迅极为个性化的思想表达的需要而来,正是这些具有特异性的修辞,不仅完好地契合了鲁迅对儒家文化本质独特认识的表达需求,而且直接地彰显了鲁迅小说与众不同的风格,具有思想与艺术的双重价值。

二、鲁迅小说词语修辞的特异性

鲁迅小说中词语修辞的特异性,主要表现在违反语义搭配的常规,采用语言变异的手法表情达意、叙事写人。如《狂人日记》中这样的一些词语及语义的搭配:“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有专门研究语言变异艺术的学者认为:“‘仁义道德’几个字歪歪斜斜,‘从字缝里看出字’,满本书都写着‘吃人’两个字,字和话‘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等等,都是违反语义搭配常规的,作者运用这种语言变异手法,不仅出色地表现了狂人那奇特的心境,也表现了作者对将中国人毒害得麻木变态的封建礼教的憎恶之情。”[3]12纯粹从词语修辞的特异性来看,这两位学者的观点是经得起推敲的,也是不错的。但也许是这两位学者主要是为了研究“语言变异的艺术”特点,因此,没有进一步对鲁迅在《狂人日记》这篇小说中采用这样的特异修辞的思想与艺术匠心展开分析,也当然没有从更为深层的方面论述鲁迅运用语言变异的艺术技巧的杰出意义。事实上,鲁迅采用如此的语言变异的手法,如果说从修辞的角度看是违背词语及语义搭配规律的话,那么,从思想目的与艺术匠心的角度来看,则又是与鲁迅反儒家正统观念,揭示礼教及仁义道德吃人本质的思想意识以及创造性的艺术匠心完全一致的,是顺理成章的,也是魅力非凡的。

从思想意识的角度看,原始的儒家创始人所阐述的仁义道德,应该说是并不具有“吃人”性的,仁义道德的吃人性是在其被统治者定为“正统”之后才衍生出来的,其衍生的基本路径就是借仁义道德之名来行吃人之实。“我们中国人,最妙是一面会吃人,一面又能够讲礼教。吃人与礼教,本来是极相矛盾的事,然而他们在当时历史上,却认为并行不悖的”[6]2。如此一来,仁义道德与吃人之间就构成了一种表里不一的关系:浮现在表面的是漂亮的“仁者,爱人”的仁义道德,潜藏在内里的则是残酷的吃人行为与事实,有时甚至是一边讲仁义道德,一边却直接吃人。《管子》所记载的齐侯之事,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管子》说道,‘易牙以调和事公’。公曰,‘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你看齐侯一面讲礼教,尊周室,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蔡丘大会,说了多少‘诛不孝,无以妾为妻,敬老,慈幼’等等道德仁义的门面话;却是他不但是姑姊妹不嫁的就有七个人,而且是一位吃人肉的。”[6]3而吃人,对于统治者和各类权力拥有者来说,又是不愿承认并总要设法遮蔽的,正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描写的一样:“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而遮蔽的最好理论就是光鲜的“仁义道德”。也正是由于仁义道德在“被接受”的过程中逐步地演化出了这样的功能,加上统治者自己的“示范”,“所以奖励得历史上和社会上表面讲礼教,内容吃人肉的,一天比一天越发多了”[6]3,从而使本来不具有吃人性的仁义道德也彻底地褪去了漂亮的色彩,蜕变成了吃人的工具,具有了吃人的本质性。而鲁迅,也正是清醒地认识到了仁义道德的这种本质,同时又揣摩透了那些既要吃人又要面子、既要做强盗又要装正经的封建统治者和权力拥有者的肮脏、丑陋、邪恶的心思,看穿了那些人“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7]400的卫道者面目,所以,在《狂人日记》中揭露封建礼教特别是仁义道德的吃人本性时,使用了违背词语及语义搭配规律的特异修辞手段。这种特异修辞手段的使用,并不是为了“特异”而特异,更不是为了猎奇或所谓艺术的“独创”而“特异”,而是有思想作依据的特异,是由特异的思想导致的特异的词语修辞及语义搭配。作为这种“违背词语及语义搭配规律”的内在思想依据,正是鲁迅对统治者及各类权力拥有者“违背”仁义道德本意并利用仁义道德的光鲜学说作掩护而实行吃人目的的清醒认识,正是这种清醒的认识导致了修辞上的特异性,而正是这种特异的修辞,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仁义道德吃人的本质及封建统治者与各类权力拥有者吃人的“神态”,这种神态就是用被他们弄得“歪歪斜斜”的仁义道德作掩护,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扭捏姿态掩盖凶残的吃人的心思与行为,用“墨写的谎言”掩盖吃人的历史与事实的神态。

从艺术匠心的角度看,《狂人日记》对仁义道德吃人本质的揭露,主要是通过两个途径完成的:一个途径是“诸多揭示,就在小说的字里行间”[8]291;另一个途径则是通过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完成的。在这两个途径中,前一个途径统一于后一个途径中,因为整篇小说就是“借一个狂人的狂言狂语来表达作者的思想认识”[9]143的,整篇小说“意在暴露家族制度与礼教弊害”的思想意图,也是通过对人物思想、言行的刻画实现的。而在塑造与刻画人物的过程中,小说之所以采用违背词语及语义搭配常规的特异修辞,是与人物的特异性密切相关的。小说所塑造的主要人物狂人,本来就是一个“特异”的人物形象,这个特异的人物不仅“特”在他作为一个狂人的特有的敏感性格方面,也不仅“特”在他病态的幻觉、奇怪的联想方面,而且“特”在他具有其他人所不具备的看问题的特异角度方面。如果说,狂人敏感的性格特征及病态的幻觉、奇怪的联想使他总喜欢将一切自然的事物和别人的言语、行为等与伤害自己联系起来的话,那么,他看问题的特异角度就使他凡事喜欢从反面来看,喜欢“从字缝里看出字来”,从表面的文字中看出“言外之意”来。所以,当小说描写狂人面对自己所见的人和事看不明白也想不透的时候,他感到“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于是去“翻开历史一查”的时候,鲁迅没有采用“正统”的修辞手法,而是采用了违背词语及语义搭配的特异的修辞手法,让“正统”的仁义道德呈现的是“歪歪斜斜”的“非正统”状况,让“非正统”的“吃人”字眼从“字缝里”鲜活地蹦跳出来。这种特异的修辞不仅完好地吻合了狂人的思想与性格特点,完好地凸显了狂人与众不同的思维特点及看问题的特异角度,使所塑造的人物自身的思想与行为在逻辑上得到了严谨的同一,完成了对一个具有新的时代特点又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的出色塑造,而且让小说揭示仁义道德吃人本质的思想倾向,得到了自然而然的流露,最终实现了整篇小说思想、人物形象及艺术书写的完美统一。《狂人日记》这篇小说之所以能当之无愧地成为奠定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基石,成为一篇一问世就受到关注与好评的小说,除了思想的深刻性与新颖性之外,艺术手法,包括特异修辞手法的成功使用也功不可没。

如果说《狂人日记》代表的是鲁迅对包括仁义道德在内的礼教观念的否定,那么,《祝福》代表的则是对所谓“王道”理想的否定。对此,我们要略作申说。关于《祝福》的思想倾向,既往的研究者早就从小说中解读出了一个较为“正统”的结论,这就是认为小说的思想倾向就是批判封建的政权、族权、夫权、神权对下层人的迫害,即“吃人”。这是不错的,也是能在小说中寻索到切实的事例的,因此这种观点虽然“老旧”,但却是经得起推敲的。同时,这个结论与我们所认为的该篇小说的主旨是对“王道”理想的否定是一致的。因为,封建的政权、族权、夫权、神权,实际都是支撑“王道”的具体支柱,鲁迅在小说中否定了这些权力的合理性,揭示了它们吃人的本质,实际上也就等于否定了“王道”的现实性。同时,在鲁迅的小说中,反封建、暴露封建礼教及制度吃人的主题,是屡见不鲜的,而唯有《祝福》在这方面表达得最全面。如果说,封建的政权、族权、夫权、神权是正统的“王道”社会的四大支柱的话,那么,可以说,只有《祝福》直接对这四大“权力”展开了全面的批判,而鲁迅的其他小说则往往只关涉了对这四大权力中的几个权力的批判,如《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直接批判了封建的政权与族权,但是,“对于神权、夫权问题,因题材所限,没有触及”;又如《阿Q正传》,“从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的尖锐对立,农民阶级与民主革命的联系和矛盾中,来反映旧中国的农民问题,它所达到的思想高度,显然是鲁迅其他作品所难企及的。但它侧重写的是农民与地主的关系,是封建阶级以政权为中心的统治。对于神权、夫权等方面,同样没有触及”[10]448。这种观点虽然存在一些可以商榷的内容,但其对鲁迅最优秀的两篇小说因其题材所限“没有触及”封建的神权与夫权问题并展开集中批判的概括,还是经得起事实的检验的。因此,本文在探讨鲁迅反正统的儒家文化的思想与小说修辞之间的关系时,尤其是鲁迅对“王道”否定的思想与小说修辞关系时,选择《祝福》这篇全面关涉并深刻地批判了封建的“四权”的小说,的确是具有代表性的。

与《狂人日记》相比,《祝福》中虽然也采用了违背词语及词语常规搭配的“特异”修辞,但由于两篇小说的思想倾向各有侧重,因此,其“特异”修辞也各不相同。先看事例: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

他(鲁四老爷)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单是老了些。

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①对于这一句和上一句,笔者在《鲁迅小说的跨艺术研究》中曾解释说:“就现实的情况而言,小说这里对鲁四老爷与‘他们’的‘没有什么大变化’的叙述与判断,其潜在的指向是人物的本质没有变化;而‘单是老了些’的叙述,虽然指向人物的形态,但潜在的含义则是对时间的客观属性的认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2012年版,第56页)如果我们作如是的理解,那么,我们就会发现,鲁迅采用这样一些违反常规的词语搭配及语义搭配,不仅具有艺术上的独创性——用人之未用,用特异修辞有效地表达了对国民精神状态的深层认识,而且,还能发现鲁迅思想的独创性——发人之未发,鲁迅不仅发现了国民麻木、愚昧、守旧的精神状态,而且还发现了国民的这种精神状态是如何形成的,即是被统治者,还有帮忙、帮闲的所谓“知识阶级”等“治”成的,是统治者及所谓的“圣贤”根据自己建立“王道”社会的理想,“霸道”地将国民的精神“治”成这样的。

她(祥林嫂)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在这里所选择的五个例子中,小说所使用的有些词语很明显是违背词语词性的,而有些词语之间的搭配所构成的语义则是很特别甚至是无法按常规解说的。如,鲁镇“忙碌的气色”,按常规,“气色”是与人的外在特征搭配的,不是与人的行为“忙碌”搭配的,如果形容“忙碌”,我们一般说“忙碌的景象”或“情景”等。又如,“将鲁镇乱成一团糟”这句判断性语句中,很明显,“乱”从词性上讲是形容词,从语法上讲,乱字后面一般应该接补语,如“乱得很”、“乱糟糟”等,但这里却将这个形容词作动词用,后面直接带上了宾语,这很明显是违背词语词性的。“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这一句中所使用的词语“永远”虽然在语法上没有什么“语病”,但却似乎不恰当,因为“永远是过新年”有悖常理与常情。又如,描写主要人物祥林嫂的三个词“分明已经纯乎”中,“分明”、“已经”很明显是白话词语,“纯乎”很明显则是文言词语。我们知道,无论是五四时期还是现在,文言词语与白话词语搭配都是十分普遍而常见的,但,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的搭配,都以能“更好地”表情达意、叙事写人为基本要求,这是常理,在鲁迅写祥林嫂此时的身份时,应该说“分明已经”两个白话词语已准确地从形态、时间上揭示了祥林嫂此时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再加一个文言词语,可是,鲁迅却偏偏加了一个文言词语,不仅加了一个文言词语,并且所加的文言词语“纯乎”本身也是违背词语常规搭配的,因为“纯”一般与“粹”搭配,也就是与实词搭配,而“乎”很明显是一个虚词,而当“纯”与“乎”搭配后,不仅词性模糊了(是副词,还是什么词?),其“乎”的作用也没有办法解释(是表示疑问还是表示什么?)。总之,如果按照“正常”词语的使用来分析鲁迅小说所使用的这样一些词语及鲁迅对这些词语的使用、修辞,真的就如鲁迅描绘鲁镇的情景时所写的“乱成一团糟”了。

在这些例子中,词语的如此搭配已经是出人意料的了,但更出人意料的则是语义的所指。如果我们按照词语本身的所指来解释句子或词语的意思,则完全可以说,没有一个词语在句子中的使用是顺畅的,也没有一句话是经得起推敲的,如“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这句话及其所使用的词语“永远”。我们都知道,新年,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不仅有特定的时间范围,而且一年中也只有一个时间段属于“新年”,鲁镇的人不仅不可能“永远过着新年”,而且即使是一年中也不可能总有新年过。至于写人物时一边说“没有什么大变化”,一边又说“老了些”,不仅词语之间的搭配有些相互冲突,而且,语义之间也是矛盾的。既然“老了些”,那肯定就表示与之前相比“有了变化”,怎么又说“没有什么大变化”,难道生命的“老”不算是“大变化”?的确,如果我们按照语言使用的常规来理解这些词语在句子中的语义,是很难得出合理的解释的。因为,在使用这些词语的时候,鲁迅既没有按照词语约定俗成的习惯来使用,也没有按照“正统”的现代汉语词语使用的规范来使用,完全是“反传统”地使用这些词语,完全是不拘一格地使用了这些词语。而也正是这种使用词语及词语搭配的特异性及反正统、反习惯的特征,在直接地反映了鲁迅使用词语风格的同时,表达了鲁迅对正统的圣贤之道,特别是对“王道”否定的思想与情感。或者换一句话来说,正是鲁迅思想上反正统的圣贤之道的价值追求,内在地规约了小说词语的超常规使用,从而形成了以上的特异修辞。

鲁迅一向是否定在中国有什么“王道”的,鲁迅这样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不仅在一系列杂文中直接地抨击了中国的所谓“王道”,强力地反驳了卫道者和帮忙、帮闲的文人们对“王道”的粉饰,而且,在小说中也通过生动的描写否定了在中国曾经和现在有什么“王道”的事实。这里所选择的例子也包含了对所谓“王道”否定的思想。在这些例子中,第一例是对鲁镇景物的描写,第二例是对鲁镇事件的叙述,后三例则是对生活在鲁镇的人物的叙写。如果将这些叙述与描写的语段综合起来,则可以说就是对“鲁镇”社会的速写。鲁镇这个社会是一个什么性质的社会呢?从这些例子中我们看不出也得不出“是什么”的肯定性判断,但却可以看出并得出否定性的判断,即,鲁镇这个社会绝对“不是”一个以仁义礼智信为基础的理想的“王道”统治的社会,因为,这个社会没有任何“王道”的“气色”。从秩序来看,“鲁镇乱成一团糟”,是一个秩序混乱的社会,而且,是一个“永远”自我陶醉在“新年”氛围中,既没有任何危机意识也没有任何进取行动的社会,一个表面上热热闹闹、本质上停滞不前死气沉沉的社会。既然鲁镇在鲁迅的心目中是这样一个“非王道”的社会,一个“非正常”而又“乱七八糟”的社会,总之,是一个被鲁迅否定的社会(我们即使不顾及全篇小说的人物、情节、主旨,仅仅只从以上所举例句所使用的词语及所采用的修辞中就可以读出鲁迅对这个社会否定的意思),所以,面对一个被否定而本身又“乱成一团糟”的社会,那么,鲁迅用同样“乱七八糟”而又“非正常”的词语来描写它,不是顺理成章吗?也是因为如此,所以,鲁迅在《祝福》中使用的那些违背常规的词语,从规范的文字学和现代汉语学上虽然是解释不通的,但从思想表达的功能上却是顺理成章的,不仅顺理成章,而且是深刻的、匠心别具的;这些词语,虽然形式上不合逻辑与常理,但在思想上却是完全合乎逻辑与情理的,与鲁迅所要否定的社会的性质也是完全吻合的,它们都以自己违背常规的形式,映现出了鲁迅对封建社会(也就是所谓的“王道”社会)彻底否定的思想意识。

这里,我们不妨再分析一下第五例。小说叙写了“我”在鲁镇人正准备“祝福”的时候与祥林嫂不期而遇。这次不期而遇,让“我”目睹了祥林嫂的生存状况——“穷”。穷到了一种什么地步呢?小说中不仅进行了具体的描绘,如“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而且下了一个判断——“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通过小说的具体描绘及所得出的判断我们发现,作为下层人的祥林嫂的这种“穷”的生存状况,不仅与鲁镇热热闹闹的“祝福”氛围格格不入,而且,也与孟子所描绘的“王道”社会的基本要求背道而驰①按照孟子关于“王道”社会的描绘,王道社会的第一条件“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在孟子看来,只有在民众的“养生丧死无憾”的情况下,才是“王道之始也”(《梁惠王章句上》)。孟子还从历史的事实出发如是说:“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章句上》)王道社会的第二个条件是,统治者施行仁政,让黎民百姓“心服”。孟子也从历史的正反经验方面论述了自己的主张:“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离娄章句上》)也就是说,在孟子的“王道”理想中,民众的生存条件与精神条件缺一不可,只有两者都具备了,才可能建构王道社会。。也就是说,小说所书写的祥林嫂这个人物生存的不幸状况及“乞丐”身份,在表达思想方面具有两个功能:一个功能是对“祝福”这种“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的行为的讽刺;另一个功能则是对所谓王道社会现实性的否定。孟子曾经说过,“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1]107。按照孟子的逻辑,王道社会的最基础是在“身”,即“个人”。从小说看,既然作为王道社会最基础的“个人”,如祥林嫂,其生存得是如此的穷困潦倒,完全不能满足王道社会必须具备的、民众丰衣足食的条件,那么鲁镇社会还能被称为是王道社会吗?所以,鲁迅在给祥林嫂“乞丐”身份下判断时超乎寻常地“一气”使用了三个词语——“分明”、“已经”、“纯乎”,用这连贯成“一气”的三个词语表达了自己对祥林嫂此时“乞丐”身份的深信不疑及对所谓王道理想的彻底否定的思想。尤其是其中使用的“纯乎”一词,如果从鲁迅“彻底”否定王道理想的角度来理解,不仅显得很有分量,而且还十分恰当,因为这个词语虽然从常理上看有点别扭,但也正是这个词语,不仅描绘出了祥林嫂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纯粹”的“乞丐”身份,而且,通过其对祥林嫂这样“纯粹”乞丐存在的事实的描写,在现实的层面“粉碎”性地解构了遮掩在所谓“王道”社会上面的漂亮面纱,让所谓的王道社会露出了“吃人”的本相。这个本相就是:所谓的王道社会,不过是一个借助冠冕堂皇的理由吃人的社会,这个社会不仅用正统的圣贤之道让人“心服”,而且轻而易举地就可以通过政权、族权、夫权和神权,将一个“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安分耐劳的人”祥林嫂,迫害成了一个“纯乎”的乞丐。

三、鲁迅小说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

鲁迅小说中存在着很多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不过,从研究鲁迅反正统的圣贤之道的思想倾向与小说修辞的关系出发,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是如下这样一些具有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的例子: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狂人日记》)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祝福》)

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新党。(《祝福》)我们应该如何来分析这些具有“特异修辞”性的语句及话语呢?很明显,按照常规语言使用的结构格式,我们是难取鲁迅此类特异修辞之“真经”的,不仅难以取得真经,甚至还会如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些批评家一样,得出完全否定性的结论,以至于严重地亵渎鲁迅的艺术匠心。其实,我们之所以无法透视与解说鲁迅小说中的这些特异修辞的语言结构格式及语义结构方式,主要是我们总是遵循“正统”的修辞法及正宗的语言使用规范,既忽视了语言本身是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规律,将语言的法则当成了一成不变的僵硬的教条,更忽视了语言与人的关系及语言的存在是为人表情达意服务的基本价值。而鲁迅之所以能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鲁迅的小说之所以能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除了别的原因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语言的使用,即修辞方面,鲁迅没有将语言的法则和修辞的法则当作教条,而是完全根据自己表情达意的需要来灵活地使用。有学者在研究鲁迅为什么在自己的文章中总是反传统的一直使用“记念”一词而不使用常见的“纪念”一词时曾经指出:“艺术创作固然需要‘内容的充实’,但文章修辞这样的‘技巧修养’也同样为鲁迅看重,这从他致青年木刻家李桦的信中可以看出:‘正如作文的人,因为不能修辞,于是也就不能达意。’鲁迅以为修辞应在于‘达意’。”[12]271~272又说:“鲁迅的‘记念’是由‘心’而生的一种情感,真诚而深挚。”[12]275即,在这位学者看来,鲁迅使用什么个性化的词语及修辞,不仅是从“达意”的基本目的出发的,更是从“心”出发的;鲁迅固然重视文章的修辞,但鲁迅在语言修辞方面却不是从“教条”出发的,更没有将什么语法、修辞的规范框框化;鲁迅在自己的文章中使用了各种约定俗成的修辞手段,但作为一位具有非凡创造力的作家,他更“从心所欲”地创造性地使用了诸多修辞技巧。我们理解鲁迅小说中那些特异的修辞及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和语义连接方式也应该从鲁迅的“心”出发,只有这样,我们也许才能取得鲁迅小说修辞的“真经”。而对于以上所列举的特殊语言及语义结构格式例子的分析,我们不需要从鲁迅的“全心”出发,只需要从鲁迅反正统的圣贤之道的思想出发,也能进行合理的解说。因为,鲁迅这里所使用的这些特殊的语言及语义结构格式的思想基础与内在依据,正是鲁迅反正统的圣贤之道的深刻思想以及情感倾向。

先看第一例特殊语言结构格式与鲁迅反正统的圣贤之道的思想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一种十分直接的关系,因为这一例特殊语言结构格式所包含的思想内容,没有疑问是直接针对仁义道德吃人的本质进行的揭露,其中所包含的反正统的圣贤之道的思想意义十分明显。鲁迅在小说中通过历史上的吃人事例和现实中的吃人事例,给予了痛快淋漓的批判,同时,在小说中也对封建的统治者及卫道者借助仁义道德“吃人”的方式、心理,给予了直接的揭露,而这里使用这一种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所表达的意思,很明显,是对这种揭露的一个简短而生动的总结。之所以在“总结”中三组词语还采用三种不同的结构格式,实际上是表明了鲁迅对统治者及卫道者利用仁义道德吃人的本性、表象、方式的不同看法。从本性上讲,仁义道德本不具有吃人性,它仅仅只是一种社会伦理规范,但却如我在上面已经论述过了的一样,统治者及卫道者却利用这种伦理规范作掩护来实现自己“吃人”的目的,于此,也才使仁义道德成为了吃人的工具。又因为,统治者及卫道者要吃人,但又有顾虑,正如小说第七节中狂人所写的一样:“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虽然有像食肉动物狮子一样吃人的“凶悍”的本性,却又“怕有祸祟”,不敢“直捷”吃,没有狮子那样的直接了当,于是小说用了“似的”一词来形容他们吃人的本性;而后两个词组之所以直接使用了“偏正结构”,是因为,在鲁迅看来,统治者及卫道者利用仁义道德吃人的时候其心理与表象就“是”“兔子的怯弱”(因为‘他们’‘不敢’直接吃人,‘怕有祸祟’),其手段就“是”“狐狸的狡猾”(因为‘他们’不‘直捷’吃人,而是借助革命冠冕堂皇的名目达到吃人的目的),而不是“似的”。

第二例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所构成的修辞最为特异,也最有意味,而这种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本身,又并非是鲁迅凭空创造的无本之木,而是可以找到相应之“本”的。当然,这例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与鲁迅反正统的圣贤之道思想的关系,就不像第一例那么直接,而是十分曲折。其曲折性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个是这种特异的语言结构格式中所包含的讽刺与否定性意味与鲁迅反“王道”的思想的“曲折”关系;一个是这种特异格式与文言文结构格式的关系所“曲折”地体现出的鲁迅反儒家学说的关系。

从意味来看,“旧历年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至少包含了两层意味:第一层是写实的意味,直接地写出了鲁镇人对“祝福”期待、重视的心理,因为,到了旧历年的年底,也就意味着到了“祝福”的时候,而“祝福”,按小说所写,是鲁镇“最重大的事”,不仅“家家如此”,而且“年年如此”。也许正是为了凸显“祝福”对鲁镇人的重要,所以,小说在叙述“旧历年的年底”时,采用了特异的“毕竟最像年底”的语言结构格式以彰显年底与“祝福”的非同一般的密切关系及“祝福”这一重要事件的“特别”性。第二层是讽刺与否定的意味,讽刺的意味主要针对鲁镇人虚幻的希望,否定的意味“间接”地针对“王道”的理想。两层意味的关系是:鲁镇人之所以将“祝福”当作“最重要的事”,是因为他们期望通过“祝福”祈求来年的好运,而他们之所以祈求“来年”的好运,很显然,或者是因为现实中不如意,使“他们”,即鲁镇的多数人,感受不到“王道”的恩泽,或者是因为感到“王道”被“新党”破坏了,祈求修复“王道”,如鲁四老爷。但不管鲁镇人是出于什么目的的“祝福”,在现实性上都既表现了希望的虚幻性,又表明了“王道”的非现实性,而对于“王道”和所谓“希望”,鲁迅又是一直持否定态度的。鲁迅对“王道”的否定,上面已经论述过了,鲁迅对希望的否定则有他在散文诗《野草》中的著名言论为证:“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所以,这种特异性的语言结构格式,虽然在形式上让人有点“看不懂”,但所包含的思想内容却是丰富的,其艺术上的效果更是达到了“一笔写多面”的可圈可点性。贺拉斯曾经指出:“在安排字句时,要考究,要小心,如果你安排得巧妙,家喻户晓的字便会取得新义,表达就能尽善尽美。”[13]1230鲁迅这里采用特异的语言结构格式安排的“家喻户晓”的词,如“年底”,如“像”,也正具有这种“尽善尽美”性。正是这种“尽善尽美”而又别具匠心的“考究”安排,不仅赋予了这些词语以“新义”,更将自己反虚妄的“希望”和所谓“王道”的思想通过这些词语的“考究”安排,“巧妙”地表达出来了。

那么,第三例的特殊修辞与鲁迅反正统的儒家学说的思想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很明显,这种关系既不像第一例那么直接,也不像第二例那么曲折,而是居中。之所以说是居中,是因为鲁迅在采用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叙述鲁四老爷与“我”谈话时,虽然依然表达了对以“理学”为代表的儒家学说批判的思想倾向,但这个思想倾向的表达,既不像第一例中那么直接,也不似第二例那样的曲折,而是通过对一个中介因素——鲁四老爷的言谈举止的刻画表达出来的。也就是说,在这一例中,鲁迅反正统的儒家学说的思想,既不像第一例中让人一目了然,只需要直接分析其语言格式中所包含的思想就能剔析出来,也不像第二例中曲曲折折,必须通过分析隐藏于语言格式里面的意味及这些意味之间的逻辑关系才能发现,而是“只要”通过这种特殊的语言结构对鲁四老爷这个人物言行举止的刻画,即可发现。

从鲁迅在这段话语中对鲁四老爷这个人物言语行动的刻画来看,鲁四老爷是一个具有什么特征的人物呢?很明显,首先是一个“守旧”的人物,一个王道的维护者,而他的守旧,甚至达到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极端僵化的地步,因为他“大骂”的“新党”,并不是领导辛亥革命的党,而是小说中已经指出了的“康有为”。“可是当时早已进入民国,康有为的‘新党’早已堕落成保皇党”[10]484。其次,鲁四老爷是一个完全以自己为中心的人物,一个不管别人的感受,只知道按照自己的好恶谈话、行事的人物。鲁四老爷“莫名其妙”地从一个谈“我”的话题,突然转入“大骂新党”的话题,就直接地表明了他的这种不管别人的感受,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个性特点。第三,是一个不讲逻辑,即不讲“理”的人,他几乎是无缘无故地转换与“我”谈话的话题,就是证明。也就是说,鲁迅通过这段具有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的话语,至少从三个方面刻画出了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这就是:思想上维护理学,政治上维护王道,行为上以自我为中心。由此,鲁迅也将自己批判与讽刺的思想倾向通过对这个人物的塑造表达出来了:一方面当然是批判与讽刺了鲁四老爷这个“讲理学的老监生”的不讲理,因为,他谈话既不讲逻辑,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完全是我行我素,将自己的“痛快”建立在别人,也就是这段话中的“我”身上;另一方面是直接批判与讽刺了“理学”的虚伪性。我们知道,理学讲究的是“克己复礼”,而从这段对鲁四老爷与“我”的谈话的书写来看,鲁四老爷是既没有“克己”,也不“合乎礼”。可见,不仅鲁四老爷“讲理学”是虚伪的,从“理学”对这些讲理学的人的效果来看,也是完全形同虚设的。鲁迅在这段话里所表达的思想虽然是针对理学的,但实际却仍然是针对着孔孟之道的,因为,“理学也叫道学,是孔子学说的恶性发展,它适应封建阶级发展到宋代以后变成最腐朽、垂死的阶级的政治需要”[10]484。可见,这段具有特殊语言结构格式的话语,仍然包含着鲁迅一以贯之的反正统的圣贤之道的思想,不仅包含了反正统的孔子学说的思想,更包含了反孔子学说的“恶性发展”的理学的思想,从而也就使鲁迅这段具有特殊语言结构格式的话语所包含的反正统性的思想,不仅具有了历史的深刻性,更具有了现实的针对性(因为,从《祝福》这篇小说所揭示的内容来看,统治鲁镇人精神的正是理学,鲁四老爷对祥林嫂寡妇身份的几次“皱眉”,并认为生活中迭遭不幸的祥林嫂“不干不净”,也正是从理学出发的),或者说,正是反理学的需要,使鲁迅在小说中别具匠心地采用了如此特殊的语言结构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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