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肖嘉,刘 佳
(1.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2.北京体育大学 外语系,北京 100084)
1919年,罗家伦在第1卷第4期《新潮》上刊出《今日中国之杂志界》一文,严厉批评当时颇具影响的综合性期刊《东方杂志》,引发了一场著名的办刊理念论争。关于两种理念的分野,研究界已有分析,但为了更好地认识论争的根源,有必要先对论争发生前后两刊的办刊理念稍作梳理。
1904年3月11日,《东方杂志》创刊号登出“新出《东方杂志》简要章程”,称将要创办一种团结近邻国家、启发国民智力的综合性期刊,即“本杂志以启导国民联络东亚为旨”,这是刊物的创办要旨。在体例上,《东方杂志》属于文摘性质,收录其他出版物的要闻或知识,也有少量的自传稿件,即“除本社撰译论说、广辑新闻外,并选录各种……名论要件以便检阅”。在内容上,它涵盖了文学、科学、教育、实业内政、外交等社会生活的不同领域。这种为了启发国民智识、与东亚各国(特别是日本)发展友好关系的综合文摘性质一直保持到第5卷第6号(1908年7月23日)。
自第5卷第7号(1908年8月21日)始,孟森接任主编,发表《〈东方杂志〉改良凡例》,增加了自撰稿件的数量,并开始公开征集自撰稿件,寻求“海内外诸君子有从经历而得、有从学问而来”的佳作,而其余“杂俎”等栏目仍属选报类。但是,“启导国民联络东亚”的目的并未改变,因为第7卷第1号(1910年3月6日)发布了《〈东方杂志〉改良序例》等文,声称要承担社会使命,“对政府尽其忠告,悯斯民而代为呼吁”,即代表民意,向政府进言之意。
真正的改变出现在第8卷第1号(1911年3月25日)上,即杜亚泉接任主编之后。事先,第7卷第11号(1910年12月26日)的《辛亥年〈东方杂志〉之大改良》已经声明,本刊为了达到“藉以鼓吹东亚大陆之文明”的目的,将要作一些稿件体例和内容上的调整,选取最优秀的思想成果,选取范围也贯通中外,即“博采东西之论著,萃世界政学文艺之精华”。这表明,《东方杂志》在创刊号上所宣称的“启导国民联络东亚”的根本目的仍未改变,因为“鼓吹东亚大陆之文明”就是“启导国民联络东亚”的变体,但是,体例与内容却将大变。而到了第8卷第1号,刊物便依照《改良》中的承诺进行了变革。
首先,从体例来看,“谕旨”等官方政令文件被取消,“记载”等时事资料摘录也压缩了篇幅,而以撰译性的署名文章为主,撰稿人数目也大大增多。其次,“萃世界政学文艺之精华”指的是所刊文章以知识性为主,这标志着刊物内容的根本性变革。
由上可知,《东方杂志》的体例和内容由文摘性的时政实录变为撰述性的知识介绍;在办刊目的与风格上,“联络东亚”的政治目的逐渐淡化,“启导国民”的启蒙追求却始终存在,并且,一贯坚持博采众家的综合性风格,对所涉知识偏重客观呈现,很少加以阐释和评价。
遭到以《新潮》为代表的新文化阵营攻击后,商务印书馆考虑到刊物声誉,撤掉杜亚泉的主编职务,改令陶惺存接任。陶在第16卷第7号(1919年7月15日)的《今后杂志界之职务》中亮明了刊物日后的办刊理念。
关于办刊目的,陶惺存认为,凡刊物者,其创办目的不外以下3种:“一为研究学理者,则以共同研究为职务……二为启发思想者,则以灌输智识为职务……三为矫正习俗者,则以切实讨论为职务。”显然,《东方杂志》“启导国民”的宗旨兼有“启发思想”和“矫正习俗”两层意思,这必须考虑到“阅览之人甚广,不免各方面均有,其程度亦至不齐”。所以,刊物才会兼具文摘与自撰的体例,才会对诸多知识领域兼容并包。并且,在遭到罗家伦“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批评后,《东方杂志》仍以介绍综合性知识为主,仍采用文摘与自撰稿件兼而有之的体例,以期在最大范围内“启导国民”。
以上简单梳理了《东方杂志》自创刊到遭受攻击前后的办刊理念脉络。不难看出,尽管刊物体例和内容时有变化,但“启导国民”的大政方针和对知识进行综合性客观呈现的外部表征没有改变。
而《新潮》的存在时间较短,对其理念的梳理也相对简单。1918年12月13日的《北京大学日刊》刊出《〈新潮〉杂志社启事》,称这部月刊的特点是“专以介绍西洋近代思潮,批评中国现代学术上、社会上各类问题为司职。不取庸言,不为无主义之辞”。很明显,《新潮》杂志的创办宗旨是要译介西方最新的哲学和思想成果,以这些思想为理论框架来考察中国本土的文化和社会问题。当然,这就需要遴选出西方思想学说中的精华之作,还要有政治立场上的思考,才能完成改造社会的使命。
接下来,这一理念在第1卷第1期《新潮》(1919年1月1日)所刊《〈新潮〉发刊旨趣书》中被具体化。《旨趣书》称:“《新潮》者……欲为未来中国社会,作之先导……唤起国人对于本国学术之自觉心……中国人本无生活可言,更有何社会真义可说。同人等深愿为不平之鸣,兼谈所以因革之方……以批评为精神,不取乎‘庸德之行,庸言之谨’。”这表明,《新潮》应当具备以下5个特点:1.是学术期刊;2.对知识有很强的遴选意识;3.客观呈现与主观评判并存;4.有较强的论战意识和门户之见,且置身革新阵营;5.终极目标是社会责任感。傅斯年在《〈新潮〉之回顾与前瞻》(刊于《新潮》第2卷第1期,1919年10月)中把这种办刊理念概括为“批评的精神,科学的主义,革新的文词”。
而罗家伦在《今日中国之杂志界》(1919年4月1日)里将这一理念概括为6点主张:1.有一定的宗旨,“一种杂志必须……有一种特别的宗旨”;2.对编辑者的知识专长要加以整合,“一个杂志办得好坏,成功与否,主要还是看杂志社内部成员的知识和智力组合”;3.多用周刊,因日刊的出版太过仓促,月刊又太过迟缓,都不利于发表评论,周刊兼备两者优点;4.注重批评,“不要怕社会阻力,不要怕他人怨恨,以批评去坚持真理”;5.有系统地记事;6.增加具有针砭时弊意义的讽刺画。
根据以上6点,他批评《东方杂志》的选稿机制杂乱无章,不能构成完整的体系,“只要是稿子就登,毫无系统性”,而且没有实用价值,也没有达到它事先所宣称的启发国民心智的效果,“对于社会不发生一点影响,也不能尽一点灌输新智识的责任”。这种批评是有失公允的。因为《东方杂志》不是没有“宗旨”,它的“宗旨”便是“启导国民”,只不过,它所要“启导”的“国民”,具有“各方面均有,其程度亦至不齐”的特色,它所要灌输的“智识”,也必须“犹杂货店也,最为繁琐细碎”。而不似《新潮》,创办者本就集中于知识分子的窄小圈子,办刊目的又是非常专门化的“唤起学术之自觉心”,因此,《东方杂志》所刊登的稿件当然是综合性的,而不能如《新潮》般,一味强调系统性。
罗家伦用一句话来总结他对《东方杂志》的批评:“你说它旧吗?它又像新;你说它新吗?它实在不配。”他用以评价刊物优劣的标准是能否具有“新”的品格。这表明,以上种种理念之争,都应归结于文化选择上“革新”与“守旧”的道路分歧,而这种分歧,是新文化运动中不同思想阵营进行话语权争夺的焦点。
众所周知,近现代中国人在面对外民族科学文化思潮时,很早便开始思考“中学”与“西学”的主次关系。在“中体西用”或“西学东渐”的进程中,域外学说所扮演的角色更多是昂首阔步的挺进者,而中国知识界所扮演的角色带有极强的防御和敏感色彩,是一个处于被动地位的单纯的受众。所以,中国的接受者视阈中的“中”“西”对立其实是由主体选择性差异所导致的话语体系不同。这种“中”“西”分立到了新文化运动中,表现为两种思想倾向的对峙,即全盘西化与固守传统的争执。如《青年杂志》第1卷第4号(1915年12月15日)刊出陈独秀的《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将中西文明加以对比,认为欧美国家在文化上崇尚战争,重视个人权利,有很强的法治精神,看重实利;相反,东方的古中国文明提倡的是和平安息,强调家族利益,看重感情,喜欢毫无价值的虚文。同时,文中尽赞西方文化之长,尽批本土文明之短,主张弃绝中国文化,而以西方文明为典范,救国于贫弱。
这种抛弃一切传统的激进倾向迅速招致了本土文化捍卫者的强烈不满。自1916年始,杜亚泉用“伧父”的笔名发表了许多文章,批驳陈独秀等人的观点。他也采用对比方法,但结论完全相反。他认为西洋文明是“动”的文明,中国文明为“静”的文明,两种文明可以互相补充。表面看来,这是一种“文化调和论”,但是,“调和”的外表具有很强的欺骗性,在杜亚泉所提倡的“取长补短”的过程中,中西文明的地位绝不平等,因为西洋文明的弊端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暴露无遗,中国传统道德正足以补西洋文明之缺陷。这方面的内容主要见于《再论新旧思想之冲突》(1916年4月10日)、《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1916年10月10日)、《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1917年4月15日)等。不过,在辞职之前,杜亚泉的立场已经鲜明起来,不再掩盖在“调和”“折衷”的温和姿态之下,例如第15卷第4号(1918年4月15日)的《迷乱之现代人心》指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是“国基”,这一基础为新文化运动所动摇,导致“国是之丧失,精神界之破产”,接受西洋文明并无不可,但要经过中国传统文化的“统整”。这已不是两种文明相互调和了,而完全可以视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五四运动前后的变体。
自然,陈独秀等新文化主将很快便对杜亚泉的“文化保守主义”言论进行了反驳。比如,他在1918年9月的《新青年》上发表《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直接将文化上的保守立场与政治制度的复辟、社会性质的选择联系起来,并且批评杜亚泉对中西文化的论述没有重点且不合逻辑。同年12月,杜亚泉发表《答〈新青年〉杂志记者之质问》进行辩护,列举自己文章中所引旁人之著述观点以及这些著述观点与自己所论之中西文化问题的关系,称自己治学还是严谨而有逻辑的。1919年2月,陈独秀再发表《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继续针对文化立场问题进行批判,强调中国近代思想文化的发展离不开西方思潮的影响。从此,论战所涉问题的范围越来越大,由某篇具体文章的观点行文延伸到整个中西思想碰撞的宏大历史,参与论战的人也越来越多,蒋梦麟、陈嘉异、胡适、吴宓等文化名人纷纷卷入。直到1919年年底,杜亚泉迫于舆论压力、也迫于商务印书馆的经济压力而辞去《东方杂志》主编职务,论战的硝烟仍未完全散去。
面对这些火药味颇浓的辩论内容,抛开孰是孰非的价值判断不谈,我们应当看到的是,在《新潮》与《东方杂志》的办刊理念论争爆发之前,《东方杂志》与新文化运动激进阵营之间积怨已深。罗家伦所在的北京大学是新文化运动中心,因此,他对《东方杂志》办刊理念的批评只是一个切入口,真正的动机是以办刊理念为表征的新旧思想论战,反映的是两个思想阵营在新文化运动中话语力量上的此消彼长。
为此,陶惺存接任《东方杂志》主编后,在《今后杂志界之职务》中也透露了自己在这场思想论战中的立场,当然,这种立场仍然掩盖在办刊理念探讨这一专业理论活动及理性的语汇之下。他列举了6条编辑准则:1.放眼世界,不要固步自封;2.适应当下,不要因循守旧;3.崇尚实用,不要虚文矫饰;4.追求进步,不要一味怀旧;5.热爱真理,不要感情用事;6.重视理论,但也需要方法。
陶惺存并不反对革新,他也提倡“勿固步自封,勿拘牵顽旧”,但是,他在倡导“实用为主,勿尚虚饰,勿尚感情”的时候,显然在对罗家伦的办刊理念提出含蓄的批评。罗家伦是青年学生,并非科班出身的资深编辑,他有的只是激进阵营的革命热情,即陶惺存所谓的“虚饰”和“感情”,缺乏刊物编辑在理论科学上的依据,即陶惺存所谓的“真理”。这样一来,罗家伦所持的办刊理念有多少方法论价值就很值得商榷了。所以,陶惺存的观点颇带有几分胡适所倡导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论些主义”的论战姿态。
但遗憾的是,此类论战的舆论暴力色彩太过浓厚,遮盖了一种专业性本来很强的知识活动的本体价值,连杜亚泉的去职也并不完全基于编辑理论科学的考虑,这对刊物的发展是不利的。事实上,关于《新潮》的前途,傅斯年在《〈新潮〉之回顾与前瞻》里预测“将来,若不死于非命,我敢保必定放个光彩,——大小未可知,——决不会‘寿终正寝’”。结果一语成谶。在1919年至1922年的两年零五个月里,《新潮》时断时续,只出了12期便停刊了,除了编辑撰稿人员纷纷出国留学、经费难以接续等外部原因外,恐怕与刊物创办时“集合同趣”的一时兴起、未作详细审慎的专业思考也不无关系。
如上文所述,《东方杂志》与《新潮》的理念之争折射出新文化思想阵营之间的矛盾,但是,若对两刊的办刊目的、内容进行细读,便会发现,二者并非完全没有对话的可能,而对话的平台便是机械进化论的理论前提。
根据已列出的资料,两刊均表示要服务于“未来社会”。如《东方杂志》创刊号便主张“广辑新闻”,这一视角始终未变。到了陶惺存时期,则在《今后杂志界之职务》直接提出“杂志之职务……当以将来进化之世界作预备,勿为过去时代留纪念”。而《〈新潮〉发刊旨趣书》更加明确地表示:“《新潮》者……欲为未来中国社会,作之先导……为未来社会之人,不为现在社会之人。”
类似言论从哲学高度上彰显了两种刊物的一致性,即它们在工作中都抱有机械进化论的期待视野。
进化论成为“五四”前后社会思想的主潮,不仅因为它以科学理性的外部形态研究了人类自然史的发展,从而在知识理性的层面对科学学术有所裨益,更因为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主导思想在近现代中国亟须以变革旧制来救亡图存的历史语境中,满足了一个民族国家在社会心理上的集体期许。关于进化论在全国范围的风靡,胡适称《天演论》出版不过数年时光,竟然覆盖了各个知识领域,甚至成了“中学生的读物了”[1]40。
其实,达尔文原创的“生物进化论”并未从生物学层面升华至哲学的高度,但这并不妨碍它被别人演绎为具有形而上意味的思想体系,即“社会进化论”思想。在这些思想资源中,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是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的机械进化论,特别是在赫胥黎的《天演论》被介绍到中国之后。关于这一点,《天演论》的翻译者严复也承认,自己与其说在翻译《天演论》,不如说在借《天演论》之名宣传斯宾塞的理论,因为是斯宾塞最先将“适者生存”的理论应用在社会学上,特别是教育和阶级斗争领域①参见其《社会学研究》《心理学原理》《社会静力学》等著作。。正是这种社会发展意义上的进化观,对中国社会变革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严复在《译〈天演论〉自序》中道:“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2]由生物进化论推而广之,认为“天地人一理”,社会变化也遵循进化的道理,这是斯宾塞机械进化论最容易得到认同的地方。机械进化论认为,自然界的进化是一个单向进行的过程,一切低等生物通过进化向高级形态发展,并且提出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思想;而人类历史也是直线进步的,一个阶段的结束与另一个阶段的开始是前后相随、无可交叉的,新的比旧的好,适应环境者存活,不适应者被淘汰出局。对机械进化论的钟情是由近现代中国的国情所决定的。当时的中国落后挨打,民族生存遇到危机,面对这种情况,机械进化论被提升为一种“求新求变”的价值观,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认同,最终给文化活动带来深刻的影响。
基于这种考虑,杜亚泉的“中西文明调和论”才会因为不够“新进”而招致猛烈的批判,进而牵涉到整个《东方杂志》,令其以保守落后的姿态受到冲击。其实,在陶惺存任主编之前,《东方杂志》从未停止过介绍新发明、新思想的努力,特别是在杜亚泉担任主编、清除了奏章谕旨等“封建主义”遗迹之后。杜亚泉本人也在怀疑中接受了进化论思想②参见亚泉的《物质进化论》刊载于《东方杂志》,1905年5月28日。。甚至,《东方杂志》还是最早介绍社会主义学说的刊物之一,如第8卷第11、12号及第9卷第1、2号连续刊载杜亚泉化名“高劳”所写的4篇《社会主义神髓》。他对“进步文明”的怀疑是因为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震动,他的“中西文明调和”论也是在一战爆发之后提出的。陶惺存则对《东方杂志》的办刊理念作了明确的进化论过滤:“博考古籍,证明旧制,凡无关于进化者,当委之历史家,而非杂志所当有事。”这是“今胜于昔”的机械进化论时间观持有者才会具备的视角。
可是,以罗家伦为代表的《新潮》编辑者,又为何批评《东方杂志》的“旧”呢?这是因为,二者在对“进步”的追求上,有着程度上的强弱差异。正如王元化在《杜亚泉文存》的序言《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所言:“百余年来不断更迭的改革运动,很容易使人认为每次改革失败的原因,都在于不够彻底,因而普遍形成了一种越彻底越好的急躁心态。在这样的气候之下,杜亚泉就显得过于稳健、过于持重、过于保守了。”[3]原来,仅仅持有“进步”的姿态还不够,还需要大刀阔斧、坚决彻底的“急进”。罗家伦在《今日中国之杂志界》中提出,杂志编辑应注重“批评”,这里的“批评”并不带有“评介”的客观意味,而指的是火药味很浓的“论战”性文章。《东方杂志》尽管也追求新意,不断改良,但因其对新思想、新知识的呈现方式是冷静客观的,带有学术评介的理性态度,对于出现在杂志中的新观点、新学说,编撰者在译介至于基本不会带着感情色彩对其进行褒贬,这才显得《东方杂志》在整体上追求进化的方式不够“彻底”。
那么,以杜亚泉、罗家伦为代表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又为何选择机械进化论、从而在根源上造就了现代中国文化活动的总体期待视野?这恐怕要追溯到知识分子群体在特殊历史文化语境中的群体性格缺陷上。出于对社会变革的渴望,他们面对某种外来学说时,总是无暇深入剖析其在学理逻辑层面的真伪,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之直接套用在社会变革的实践上。关于这一情况,胡适在谈到《天演论》时还说过一句话:“读这书的人很少能了解赫胥黎在科学史和思想史上的贡献。他们能了解的只是那‘优胜劣败’的公式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1]40这说明,无论是生物进化论还是社会进化论,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阈中都没有体现出一种理论内部复杂的概念内涵,更没有人把进化论的研究当成一种纯粹的学术研究。而秉承这种进化论价值观的人也并未意识到历史演进是一个有着多重路径的选择过程,并非单向度的,而应有着退化、循环、交错的复杂现象。
但是,那种将“进步”与“落后”进行二元对立的线性思维模式是简单易行的,对一个急需输入新鲜血液来拯救病入膏肓的躯体、从而变得空前躁动的民族来讲,这种简单化、速成式的方法最容易同知识分子的社会政治功能诉求产生共鸣。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意识,是不可避免的。关于这一点,可以借用徐复观的一句话来评析:“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性格,就一般地来说,在消极方面缺少分析思考的能力,缺少艰苦实践的精神,在积极方面则常以浪漫的情调,与彻底自私的现实主义作不调和的结合。这两个方面,实际只是一个性格的两面。在这种性格之下,很容易接受什么,在接受时不愿多作考虑;也很容易抛弃什么,在抛弃时决无半毫顾惜。”[4]这表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面对外来学说与本国社会改革实践的关系时,有一种集体化的急躁心态,没有深入而辩证地思考它们与接受语境的契合程度,因而容易出现理解误差。
正因为这种性格缺陷,《新潮》对《东方杂志》的批判缺乏一种专业学术活动所应具备的真正文化上的努力,而更带有政治斗争的意味,并且态度非常决绝。所以,当我们透过繁复的历史细节,重新审视这场期刊编辑史上著名的办刊理念纷争时,应当注意的不仅是编辑科学层面的不同观念,更应留意到专业学科背后的话语动因,以及造成特定话语场域内涵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整体文化精神上的特点。
[1]胡适.四十自述[M].长沙:岳麓书社,1998.
[2]赫胥黎.天演论[M].严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6.
[3]杜亚泉.杜亚泉文存[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5.
[4]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