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苏瑞隆
柳宗元(773-819)是唐朝的大文豪,不仅在诗歌方面有卓越的成就,在赋体上的成就也别树一帜。后人特别在他的文集中别立“骚”类,可见其精通此体。本文以《柳宗元集》卷18所收录的“骚”为主要研究对象,对柳宗元十篇骚体文的命题手法展开研究,尝试追溯这些骚体文题目的源流及其背后的文学巧思。
综观柳宗元的正统骚体赋,其题目都非常规整,如收于《柳宗元集》中的《佩韦赋》、《解祟赋》、《闵生赋》、《梦归赋》、《囚山赋》等等,都是标准的骚体赋:句式和《离骚》完全一致,并未夹杂其他风格;在题目上也中规中矩,无取巧之处。而他的骚体文则不然,题目千变万化,不精于《楚辞》者,往往不能查其头绪。综言之,巧妙命题是骚体赋与骚体文的分野,前者朴实无华,而后者灵活变化、翻新出奇。
第一类的题目是直接取自《楚辞》。骚体来自《楚辞》尽人皆知,所谓对《楚辞》的“模仿”,最明显是直接模仿《楚辞》篇章的题目或者主题结构。柳宗元的骚体文中直接模仿《楚辞》篇章的是《招海贾文》,此篇模仿《招魂》和《大招》之题目和骨架而变化其血肉。《柳宗元集》载韩氏注曰:“此文,晁无咎取以续《楚辞》,系之曰:‘昔屈原不遇于楚,徬徨无所依,欲乘云骑龙,遨游八极,以从己志而不可,犹怛然念其故国。至于将死,精神离散,四方上下,无所不往。又有众鬼虎豹怪物之害,故大招其魂而复之,言皆不若楚国之乐者。《招海贾文》虽变其义,盖取诸此也。宗元以谓崎岖冒利,远而不复,不如己故乡常产之乐,亦以讽世之士行险侥幸,不如居易以俟命云。’”[1]508晁补之(1053-1110)在这段话中清楚地指出此文模仿《招魂》,叙述四方上下有鬼怪异物吃人魂魄,以此劝诫海贾不要贪图一时之利,而冒险出海,不如留在故乡,平安度日。柳文罗列了海中的神鬼精怪,包含“天吴九首”、“黑齿”、“鲸鲵”、“海若”、“巨鳌”等等怪物。最后作者呼吁:“咨海贾兮,君胡乐出幽险而疾平夷?恟骇愁苦,而以忘其归。上党易野恬以舒,蹈蹂厚土坚无虞。”[1]510他列举出陆贾的优势和成功,平夷之地的优势显而易见——“上党易野恬以舒,蹈蹂厚土坚无虞。歧路脉布弥九区,出无入有百货俱”。如此优渥的条件,“君不返兮欲谁须”[1]510。柳宗元指出天下之陆地,足以通商无虞,又何须前往大海,身蹈险地?这篇文章虽然直接采用了《招魂》的架构,但是作者用来召唤冒险出海谋利的商人,已是出人意表。而据晁补之之诠释,第二层的意义又以此隐喻来讽刺侥幸铤而走险之士人,更是别有新意。
唐代的海上贸易是非常发达的,唐代之前中国与阿拉伯的商业往来基本上是经由陆上丝绸之路,但唐代中期之后却逐渐发展出海上的丝绸之路。中国借着海路将丝绸、陶瓷、麝香、肉桂、樟脑、沉香等货物输往阿拉伯帝国[2]。唐代中期,海路无疑已成为中、阿交流的主要途径[3]。唐代的海路主要有东海(今黄海)和南海两条航线。东海航线起自登州、楚州(今淮安)、扬州、苏州和明州等港口。其主要的贸易对象是日本和朝鲜。南海航线则从广州启航,贸易对象是以室利佛逝(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为中心的东南亚、以印度为代表的南亚地区和以大食为代表的阿拉伯世界[4]。柳宗元必定已经看到海上航运和贸易的发达,才能有感而作,将现有的情况和《楚辞》的传统联系起来。柳宗元本身未必真正反对海上贸易,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对唐代海上贸易的态度究竟为何,只能说他利用了一个当时非常显著的社会现象写成了一篇巧妙的文学作品。《招海贾文》全文共533字,使用七字句多达30句。七言体主要是诗的体裁,赋中固然偶尔出现,但却非主要的。简宗梧教授指出,运用相对灵活多变的句式,柳宗元可能是受到诗体影响[5]。但此赋与《楚辞》的联系仍然是不容置疑的,等于把铤而走险的海贾比喻为游走的魂魄,作者则以其要言妙道,权衡利弊,将其召回。朱熹引用了晁补之的看法,对于《招海贾文》的主旨作了以下概括:“言贾尚不可为,而又浮于海,大泊奫沦,八方易位,鱼龙神怪,其祸不测,孰与上党易野,出入无虞而可乐哉!”[6]273此段与上引《柳宗元集》韩注原文略有不同,但大意基本相同,大抵朱熹亦持同样之见解。
第二类题目的特点是从《楚辞》作品,特别是《离骚》中,抽出个别抽象的概念加以拟人化与道德化。王逸《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7]2~3这种抽绎品物特点的方法是柳宗元骚体文命题的重要特征。例如,《乞巧文》以“巧”字点出其主旨,“巧”字在《离骚》中只出现了两次,但在《离骚》中以“巧”来比喻恶人的隐喻形成了重要的文学主题: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7]15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7]33
由于历代文人的模仿,这个主题成为后世骚体文学中的重要母题(motif),类似交响乐中一再重复出现的片段。巧与拙相对,西晋潘岳(247-300)《闲居赋》也曾经使用了巧、拙之概念:
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8]698~699
昔通人和长舆之论余也,固谓拙于用多。称多则吾岂敢,言拙信而有征。[8]699
这是潘岳于公元295到297年之间因官场失意而闲居在家时所作的赋篇①关于这篇赋作详细的资料和翻译,见 DavidR.Knechtges,WenxuanorSelectionsofRefinedLiterature:VolumeThree:RhapsodiesonNatural Phenomena,Birds and Animals,Aspirations and Feelings,Sorrowful Laments,Literature,Music,and Pass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p145。,赋中扣紧一个“拙”字来发挥。他说明作此赋的目的是:“灌园粥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8]108不过《闲居赋》表现的不是陶渊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那种自力更生、朴实清苦的生活,而是处于一个优雅高贵环境中:“西则有元戎禁营,玄幕绿徽;其东则有明堂辟雍,清穆敞闲,环林萦映。”[9]仕宦的巧与拙决定了许多读书人的命运,而屈原的《离骚》是最早使用这个概念的文学作品。在《离骚》中,他鞭挞那些诽谤陷害的恶人,把他们比喻为臭草,说他们“佻巧”、“工巧”。屈原的语气是激昂而愤怒的,他不说自己的拙,而怒骂敌人;潘岳则反其道而用之,强调自己的拙,一方面不会激怒政敌,一方面也企图保护自己,全身而退。
巧、拙本是简单的相对观念,从屈原开始,强调那些恶人的工巧心计,西晋潘岳却突出自己在官场上的笨拙,以说明自己乐天知命的看法。然而巧拙之辨至柳宗元又是一变。柳以“乞巧”为题,扣住了一个“巧”字,首先利用民间七夕乞巧的风俗,创造了一个戏剧性的场景:
柳子夜归自外庭。有设祠者,餰饵馨香,蔬果交罗,插竹垂绥,剖瓜犬牙,且拜且祈,怪而问焉。女隶进曰:“今兹秋孟七夕,天女之孙将嫔于河鼓。邀而祠者,幸而与之巧,驱去蹇拙,手目开利,组纴缝制,将无滞于心焉。为是祷也。”柳子曰:“苟然欤?吾亦有所大拙,傥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缨弁束衽,促武缩气,旁趋曲折,伛偻将事。再拜稽首,称臣而进曰……[1]488
表面上他祈求的是官场上的巧,实则柳宗元所谓的“巧”,具有多重的深意。首先指的是世间的智慧,即官场上的为官之道。二则,“巧”与“拙”相对,正如奸臣与忠臣不两立。柳宗元本身涉及当时唐朝政坛的重大事件,就是著名的“永贞革新”。革新以失败而告终,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市)刺史,行未半路,又遭加贬为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马。这次同时被贬为司马的,尚有七人,史称“八司马事件”。这些官场与朝代政局的剧变,使流放异地的柳宗元更深刻体认到政治的危险可怖。他自称“大拙”,而称他的政敌为“彼诚大巧,臣拙无比”,因此向天孙苦苦哀求:
天孙司巧,而穷臣若是,卒不余畀,独何酷欤?敢愿圣灵悔祸,矜臣独艰。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方心,规以大圆。拔去呐舌,纳以工言。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脔,为世所贤。[1]489
作者说明,别人善宦,而自己笨拙如此,希望天孙撤去所加的灾祸——即自己的拙劣,他用姿媚顽颜、方心大圆、吶舌工言等相对的意象来说明希望将自己的笨拙变为灵巧。表面在向天孙祈求善宦之巧,但其结果是出人意表的:
见有青袖朱裳,手持绛节而来告曰:“天孙告汝,汝词良苦。凡汝之言,吾所极知。汝择而行,嫉彼不为。汝之所欲,汝自可期。胡不为之,而诳我为?汝唯知耻,谄貌淫词,宁辱不贵,自适其宜。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坚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为大,失不污卑。凡吾所有,不敢汝施。致命而升,汝慎勿疑。”[1]490
在文章的末尾,作者竟遭到了天孙的拒绝。其实柳的修辞技巧是一种正话反说的行文,以天孙之答复来赞扬自己的正直不屈。天孙使者青衣侍婢代传旨意,告诉作者,他的个性是宁可遭受屈辱而不愿为追求权贵而卑躬屈膝,这种耿直的性格正适合他,不须改变,而应继续坚持。天孙谦称不敢将自己的“巧”赠予宗元,并希望他勇往直前,不用怀疑。这篇骚体文以“巧”字为关键词,继承了《楚辞·离骚》中的鞭挞钻营谄媚巧宦的传统。接着又借七月七日的乞巧风俗来创造一个讽刺的戏剧,表面上乞巧,实则借天孙之口肯定自己的“拙”。文名“乞巧”,而作者最后决定“抱拙终身”,更形成一大讽刺。这是骚体文灵活地接续《楚辞》主题,而具有千变万化的形态,与正统骚体赋划境区分之处。
这一类命题的例子还有《斩曲几文》。《离骚》曰:“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7]14~15屈原用“巧”、“曲”来比喻邪恶的臣子,以“规矩”、“绳墨”比喻忠臣。柳宗元在此文中用曲几为暗喻(metaphor),形成《斩曲几文》全文结构的关键。最早使用“曲几”意象的应该出自汉代邹阳(约公元前206-约前129),其《狱中上书自明》曰: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10]1771
邹阳提出,盘根错节的蟠木如果没有在皇帝左右的人先为之修饰,根本不可能成为帝王的用具。就像人才没有人荐举,只有永远沉埋于民间。这篇短赋只笼统地提到这些盘根错节的曲木,可以作为帝王的用具,并未说明是椅或是几。到了六朝伪书《西京杂记》则清楚地指出邹阳曾作有《几赋》:
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其辞曰:“高树凌云,蟠纡烦冤,旁生附枝。王尔公输之徒,荷斧斤,援葛蔂,攀乔枝。上不测之绝顶,伐之以归。眇者督直,聋者磨砻。齐贡金斧,楚入名工,乃成斯几。离奇髣髴,似龙盘马回,凤去鸾归。君王凭之,圣德日跻。”邹阳、安国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匹。[11]190
这篇《几赋》基本上是一篇咏物赋,表面上缺乏明显的道德教训,只叙述工匠入山林砍伐盘旋迂回的树枝,做成一个美丽的凭几。但最后两句画龙点睛,将这个宝贵难得的凭几比喻成股肱良臣,君王可借以增加其圣德。柳宗元《斩曲几文》以曲直比喻忠奸为整篇文章的中心,一开头就直说道:“后皇植物,所贵乎直。圣主取焉,以建家国。……君子凭之,以辅其德。”[1]494作者继承了《西京杂记》、《几赋》的道德教训,认为凭几是用来辅佐君王的工具,基本上是用凭几来比喻股肱良臣。后人专门追求奇技淫巧,而不遵照古法规矩,将畸形怪状的木头制成器具。他进一步指出这些曲木的先天不足,不应该做成家具进献给主上:“追咎厥始,惟物之残。享气失中,遭生不完。托地峣垤,反时燠寒。郁闷结涩,癃蹇艰难。不可以遂,遂亏其端。离奇诘屈,缩恧巑岏。含蝎孕蠹,外邪中干。或因先容,以售其蟠。病夫甘焉,制器以安。”[1]494作者进一步批评这种蟠木是先天之气不足,导致残缺不全,树形阻塞不通畅,内部则长满了蛇蝎蠹虫。充分地借蟠木鞭笞了那些心中龌龊、胸怀邪恶的小人。题名曰“斩曲几文”更强而有力地表现了作者心中强烈的不满,直欲仗剑斩妖除魔的决心,呼之欲出。
第三类的题目则是取自前人的骚体赋的题材,再加以自由变化。现存最早以王孙(一种猿猴,英文为macaque)为题的赋应是汉代王延寿(约118-约138)的《王孙赋》①《古文苑》(8卷本,《岱南阁丛书》),卷 3,第 1a~3b页;《古文苑》(21卷本,《丛书集成本》),卷 6,第 6a~12b页;《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卷 95,第 1653 页;徐坚(659-729)编《初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卷 29,第 721~722页。。《王孙赋》乃一桩猿猴因轻狂而被猎人以酒为饵擒获的趣闻。但这篇赋重在描绘王孙这种猴类动物的样貌和特性,是一篇咏物赋,不是抒发牢骚的贤人失志之赋。到了西晋,阮籍(210-263)的《猕猴赋》才是一篇有讽刺意味的骚体赋。现代校注《阮籍集》的学者陈伯君指出这是阮籍讽刺或者哀悼曹爽所作[12]40~47。正始十年(249年),司马懿(179-251)在洛阳发动高平陵之变,称曹爽意图篡位。桓范力劝曹爽奉天子幸许昌,移檄号召天下兵马勤王,但曹爽终不能用,自言道:“司马公正当欲夺吾权耳。吾得以侯还第,不失为富家翁。”[13]18曹爽犹豫不决,还自以为自己可以保有富贵,最终遭到灭族的命运。这种做法无异于项羽的“富贵不归故乡”,都是沐猴而冠的做法[12]46~47。日本辞赋大家中岛千秋认为这是哀悼小贵族受制于人的悲剧[14]。这些解释都未能尽如人意。
西方研究阮籍的权威学者——半生旅居法国的美国汉学家侯思孟(Donald Holman)综合了各家的见解,提出了比较中肯的看法。他认为作者基本上对猕猴采取了同情的态度,阮籍自己就像一只猕猴,被囚禁在司马氏的朝廷之中无法脱身,而整天喜笑怒骂,作践自己,把自己装成一付弄臣的模样,如同猕猴被迫耍把戏一样[15]58。阮籍辞赋观点十分隐秘,因此引来了种种不同的诠释。整篇赋的基本句式是骚体,明显地是抒发哀伤的情绪。猕猴一生受人玩弄,系累下陈,最后伏死堂下,与阮籍的政治处境相对照,确实有兔死狐悲之感。
柳宗元骚体《憎王孙文》,与前面两篇赋比较之下,又显出一种新变。柳文中借描写猨和王孙迥然不同的德性及其势不两立的特点,影射中唐的政治斗争。针对该文的创作目的,晁补之指出:“《憎王孙文》者,柳宗元之所作也。《离骚》以虬龙鸾凤托君子,以恶禽臭物指谗佞,而宗元放之焉。”[16]294这只说出了柳宗元用寓言和象征的方式来讽刺政敌。明代学者蒋之翘(1596-1659)对柳宗元持有偏见,他曾经指出:“汉王延寿尝为《王孙赋》,意似有所讽刺,子厚效之而为是文。但子厚党叔文,而与八司马同贬,吾恐其自为王孙,而受逐于猨多矣,乃哓哓然,反谓王孙之逐猨耶?”[17]572蒋之翘认为,柳宗元才是王孙,而被猨所驱逐。反之,他认为猨则象征着朝廷中的士大夫,进而赞扬他们铲除王叔文政党。但深究全篇文义,蒋之翘的见解可谓荒谬。近代学者章士钊(1881-1973)反驳了蒋之翘的诠释:“夫天下形之易辨,莫如黑白,位之易晓,无过东西,今之翘竟以子厚与八司马为王孙,俱文珍及其同党为猨,此非几于黑白易形,东西换位乎?”[17]572
许多学者都指出柳宗元的《憎王孙文》受到《王孙赋》的影响。如宋代韩醇(生卒年不详)云:“汉王延寿尝为《王孙赋》,有云,颜状类乎老翁,躯体似乎小儿。王孙,盖猴类而小者也。”[1]498宋代庄绰(生卒年不详)也道:“后汉王延寿作《王孙赋》云:‘有王孙之狡兽,形陋观而丑仪。颜状类乎老公,躯体似乎小儿。储粮食于耳颊,稍委输于胃脾。同甘苦于人类,好糟而啜醨。’柳子厚作《憎王孙》,其名盖出于此。余谓自王公而次侯,故以王孙寄之耳。”[18]80但他们只说出了柳宗元在题目上的继承,而未能指出柳文的新变之处。柳宗元主要是在题目上继承了王延寿之作,以王孙为全文主要描述对象,但是无论在形象描写上还是在讽喻对象上都有所不同。
首先,汉代的《王孙赋》描写了王孙的身材样貌以及特有动作,而在《憎王孙文》中,作者略去了对王孙的外貌描写,而侧重鞭挞王孙的恶德:“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强强,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龁齩投注。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1]499作者将王孙各种坏习性都罗列出来:不合群、不守秩序、有难苟且牺牲同伴、无故践踏庄稼、窃取人食藏于嗛内、损坏草木等等。柳宗元注重刻画王孙的破坏性,将王孙的霸道、自私、无理形象表露无遗。其次,在讽刺对象方面,二者也有所不同。王延寿的《王孙赋》讽刺对象并不明确,宋代章樵(1230年在世)《古文苑》注中指出王孙应是讽刺小人之作,后来的学者也跟随他[19]815。但纵观全篇内容,并没有明显的指向,可说是一篇精美的咏物之赋。与《王孙赋》不同的是,柳宗元《憎王孙文》的嘲讽对象非常明确,具有明显的政治意味,王孙其实代表了“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1]501的党人。他更是对猨和王孙的德行进行了比较,使后者的恶行更为突出。阮籍之赋以猕猴的遭遇来悲悼自己的命运,柳宗元则以王孙的恶德来比喻结党营私、无恶不作的党人。柳宗元灵活地运用了前人骚体的主题,加以变化,创作出全新的作品。
柳宗元骚体文命题的另一大特点,就是将当时发生的时事写入题目之中。这种做法在辞赋的传统中是少见的。在辞赋传统中,唯一以时事入赋是汉代鸿都门学的俗赋,“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多引无行趣埶之徒,并待制鸿都门下,憙陈方俗闾里小事,帝甚悦之,待以不次之位”[20]1992。但柳宗元的作品讲的不是那些无谓的琐事,与鸿都门下赋大相径庭。例如《逐毕方文》,此篇的缘由是因为“永州元和七年夏,多火灾”[1]501,所以为文驱除《山海经》中提及能引起火灾的怪鸟毕方;《辨伏神文》的序文说明了自己“病痞”,痞指的是胸腹内郁结成块的病,大约是现代人所谓的脾脏肿大(splenomegaly),中医告诉他要以伏神来治疗,结果商人以老芋假装伏神卖给他,他感叹“物固多伪兮,知者盖寡”[1]504;《诉螭文》说的是湖南零陵西南边一名法曹史唐登在长江边洗浴溺死的事件,当地人以为被螭龙所牵入江,因此柳宗元写了这篇文章来控诉螭龙[1]504~505;《哀溺文》写湖南永州一个善游水的老百姓,乘船渡湘水之际,船破落水,终因不肯放弃腰中千钱,虽然众人之中他最通水性,竟因铜钱太重而溺死,于是柳宗元为文哀悼其愚昧无知。这些例子都说明了柳之骚体文许多都取自时事,就地取材,无处不能为文。可谓充分体现了白居易(772-846)在《与元九书》中提出的理想:“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21]2792时事千变万化,因此他骚体文的题目也随事造文,不拘一格,变化多端。
另外一种做法是借用民间的风俗为题,将之融入骚体文中,例如《乞巧文》和《骂尸虫文》。上文已提过,乞巧是民间的一种风俗,柳宗元以此为题,扣紧了以“巧”喻奸猾、以“拙”喻正直的正话反说之思路来作文。其文章之巧,实不言而喻。在《骂尸虫文》中,他用的是民间道教的庚申信仰,这种信仰最迟到晋朝葛洪的时代就已存在了,恐怕在汉朝之前就已有之[22]。《抱朴子微旨》载:“又言身中有三尸,三尸之为物,虽无形而实魂灵鬼神之属也。欲使人早死,此尸当得作鬼,自放纵游行,享人祭酹,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辄上天白司命,道人所为过失。又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大者夺纪。纪者,三百日也。小者夺算。算者,三日也。”[23]114《酉阳杂俎》卷二载:“三魂可拘,七魄可制。庚申日,伏尸言人过;本命日,天曹计人行。三尸一日三朝:上尸青姑,伐人眼;中尸白姑,伐人五藏;下尸血姑,伐人胃。命亦曰玄灵。又曰:一居人头中,令人多思欲,好车马,其色黑;一居人腹,令人好食饮,恚怒,其色青;一居人足,令人好色,喜杀。七守庚申三尸灭,三守庚申三尸伏。”[24]14柳宗元运用这种道教色彩浓厚的习俗,将喜道人过的小人比喻为三尸虫,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而且三尸虫是向天帝报告世间人之过错,天帝允许这种小人行径,间接地也等于批评了当时的皇帝。这种讽刺的技巧新奇而老辣,可说是讽刺辞赋中的巅峰之作。
从语法的结构上来看,柳宗元十篇骚体文都是以动词起首,后面加上两个字或者三个字的名词。这种句法首先令读者联想起汉赋中描写校猎场面时常使用这种简洁而有力的三字句。例如扬雄《羽猎赋》载:“蹈飞豹,羂嘄阳。追天宝,出一方。应駍声,击流光。”[25]395张衡在其《东京赋》描写岁末举行的驱邪除厉之大傩中,也使用了同样的句型:“然后凌天池,绝飞梁,捎魑魅,斮獝狂,斩蜲蛇,脑方良。”[26]123~124美国汉学家Donald Harper教授研究汉代王延寿的《梦赋》时,指出此赋可能是一种“梦祝文学”,与近年出土的秦代睡虎地的文献类似[27]。赋中提到作者自己以自身的正气,挥手振拳打击各类梦中的鬼怪:“戢游光,轩猛跣,(批)狒(毅),斫鬼魑,捎魍魉,荆诸渠,撞纵目,打三头。”[28]1357这些鬼怪代表了汉代人对当时超自然世界的认识,Harper教授认为其中三字句极有可能是汉赋受到了咒祝文学(incantation literature)的影响。汉代的镇墓文保护死者的咒语中也使用这种三字句[27]。现存《古文苑》中的《梦赋》前有小序曰:“臣弱冠尝夜寝,见鬼物与臣战。遂得东方朔与臣作骂鬼之书。臣遂作赋一篇叙梦。后人梦者读诵以却鬼,数数有验。臣不敢蔽。”[28]135《7文心雕龙·祝盟第十》载:“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29]371这些例证都说明中国咒诅文学来历甚早,柳宗元采用这样的句法来为其骚体文命名并非意外。将“文”一字去除,我们得到《斩曲几》、《骂尸虫》、《憎王孙》、《逐毕方》、《宥蝮蛇》等,刚强劲健,大有驱魔伏妖之势。这种三字句不知是否直接源自咒术文学,但从汉赋的例子上来看,必然与此类文学有密切关系。柳宗元运用这种宗教的传统,灵巧地为其骚体文命名,形成一种独特的骚学。
本文结合文本细读,分析了柳宗元十篇骚体文的命名技巧与源流。传统的骚体赋在风格上多模仿《离骚》中的句法,在内容上则常以屈原的语气为说话人来表达作者的内心感情。后来,这些骚体赋在风格上扩大到混用骚体以及《楚辞》中的《九歌》体与《橘颂》体。但这些作品中一致的特色除了风格都来自《楚辞》之外,其题目也必然带有“赋”字,中规中矩。而骚体文可说是在正宗骚体赋的基础上翻新出奇,再创高峰。其关键不在风格的改变,而在其题目的创新。骚体文的题目不含“赋”字,柳宗元的十篇作品就是一种典型。其题目或直接模仿其源流《楚辞》篇章;或从《离骚》的抽象概念中抽出元素,加以拟人化和道德化;或化用前人骚体赋之题材,加以变化;也有直接截取当时发生的时事为题或以民间习俗为题,变化万端,不可捉摸,充分展现出柳宗元在骚体文这一辞赋的次文类(sub-grenre)中的非凡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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