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方法与新时期中国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

2015-03-19 06:42季水河
关键词:模糊性文学理论尼采

季水河

(湘潭大学毛泽东思想研究中心,湖南湘潭411105)

20世纪80年代初期至中期,中国文学批评与研究进入了方法变革时期。1982年,张世君和曾永成分别发表的《哈代“性格与环境小说”的悲剧系统》(《外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4期)、《运用系统原理进行审美研究试探》(《四川师院学报》1982年第4期),揭开了中国新时期文学、美学研究方法变革的序幕。1984年,林兴宅发表的《论阿Q性格系统》(《鲁迅研究》1984年第1期)、《论文学艺术的魅力》(《中国社会科学》1984年第4期)两篇文章,使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1985年,在北京、武汉、厦门、扬州等地分别召开了文学批评方法论学术研讨会,将文学研究方法变革的讨论推向了高潮,这一年被学术界称为文学研究的“方法年”。在文学研究方法变革的讨论中,学术界提得最多的是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协同论、突变论、耗散结构论、文艺心理学等方法,而较少提到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方法。那么,新时期文学批评与研究方法的变革是否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方法无关呢?不是,它不仅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和文学研究方法有关,而且是在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文学方法论指导和影响下的变革与创新。

一、新时期文学研究方法变革的主要内容和标志性成果

20世纪3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文学创作,现实主义方法占据了主导地位;中国文学研究,社会历史学方法占据了支配地位。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阶级斗争扩大化的政治需要,中国文学研究中的社会历史学方法愈来愈政治化和庸俗化,逐渐沦为阶级斗争的工具。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中国的思想解放运动在文学研究中的体现,就是否定了“阶级斗争工具论”,突破了社会历史学的单一研究方法,出现了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和多样化。其主要内容和标志性成果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系统科学方法。运用系统科学方法研究文学的代表性成果有林兴宅的论文《论阿Q性格系统》和《论文学艺术的魅力》、杨春时的著作《系统美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版)、杨曾宪的著作《审美鉴赏系统模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这些成果的共同特点是打破了“把文学作品分为主题、情节、人物……无数条块进行研究的逐项分析”模式,将“文学当作由诸要素组成的互相联系的整体加以把握,克服了逐项分析方法的片面性”[1]291。林兴宅的《论阿Q性格系统》一文,“把阿Q性格作为一个系统(即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研究,考察系统内部各种性格因素的联系以及它们构成整体的结构和层次,从它们的有机联系中把握阿Q性格自身的规定性,即它固有的本质。同时把阿Q形象放到社会大系统中,从各个侧面来考察它的系统性质。并且历史地考察阿Q典型在文艺欣赏中不同时间、空间和读者的审美状态等条件下所产生的不同功能和意义”,论述了阿Q性格的自然质、功能质、系统质,对阿Q性格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林兴宅的另一篇论文《论文学艺术的魅力》,改变了作品魅力是作品客观属性的传统观念,认为作品的魅力是“作品功能结构在读者心理上产生的美感效应”。作者通过对艺术魅力“系统性、多因性、动态性”的考察,建立了“艺术魅力的静态系统、艺术魅力生成的动力系统等多个模型图式,努力把对艺术魅力的研究从经验描述引到科学化、模型化的方法上来”[2]1161。杨春时的《系统美学》和杨曾宪的《审美鉴赏系统模型》虽是两部用系统科学研究美学的专著,但是其中有很大的篇幅分析了艺术审美系统,将艺术审美作为主客体的复合系统进行研究,并对此进行了纵向结构的历史分析和横向结构的层次分析,从而得出了许多富有创见性的结论。

二是模糊数学方法。运用模糊数学方法研究文学的代表性成果有刘再复的论文《论人物性格的模糊性与明确性》(《中国社会科学》1984年第6期)、王世德的论文《模糊数学与文艺创作》(《江汉论坛》1985年第1期)、张宏梁的论文《试论模糊语言在文学创作中的应用》(《学术月刊》1984年第2期)、李欣复的论文《模糊文艺学的几个问题》(《人文杂志》1985年第6期)等。这些成果的共同主张是:文学活动,从文学创作到文学批评,都具有较多的模糊性,引进模糊数学方法研究文学活动能够加深对文学特殊性的认识。“用模糊数学的观点看,整个文学活动过程,创作、欣赏,都具有较大的模糊性,很难用简单的‘二值逻辑’去判断其是与不是,好与坏。而用模糊数学中的‘多值逻辑’去认识,则可能较科学地说明文学的特性,认识文学活动的特殊规律”[1]292。刘再复的《论人物性格的模糊性与明确性》认为,文学作品中典型性格带有模糊与明确的双重性质。“人物性格的模糊性,既是构成性格的各种元素不确定性在整体上的总和,又是各种元素不稳定性在整体上的总和。众多的性格参数形成性格的复杂性,从而也形成性格内涵的不确定性;众多的变量(性格元素的变动流迁)形成性格的流动性,从而也形成性格的不稳定性。而复杂性与流动性的不断综合,便使人的性格运动形成一种极为复杂的动态过程,从而使人物性格不可能获得科学概念那种精确性”而表现出模糊性。“具体地说,产生人物性格模糊性主要有两个原因:(1)构成人物性格整体的各种性格元素本身带有模糊性。(2)各种性格元素围绕性格核心的组合过程是一个模糊集合过程”。同时,文学的语言特性也形成了整个文学的模糊性和多义性——“文学是通过审美的语言,即形象、情感、情节等来描述的,它是非概念性的。这种非概念性,便形成文学的模糊性和多义性”。当然,文学的典型性格带有模糊性但并非只有模糊性,“成功的典型性格,总是明确性质与模糊性质的辩证统一。人物形象相对的确定性和相对的稳定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1)性格核心的内涵是相对明确的。(2)性格运动的基本指向是相对明确的”。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了解人物形象的模糊性,了解人物性格二重组合过程模糊集合的特点,对于作家在人物性格塑造中摆脱机械论将产生巨大的积极影响”,对文学研究者认识文学的复杂性和特殊规律也将产生巨大的积极影响。王世德的《模糊数学与文艺创作》认为,模糊数学中的模糊系统观点,对文艺创作很有启发。从文学反映的对象——社会生活来看,“社会生活是一个有无限广阔联系,错综复杂的庞大系统,其中有无限多的参数和变数,各种因素和关系相互交错”,形成了文学反映对象的模糊性;从文学创作主体——作家的心理来看,“在现代无限复杂思潮影响下形成的复杂的心理机构”,具有模糊性;从文学创作的成果——文学作品来看,“经过作家的取舍、提炼、改造、加工而形成艺术形象体系,它作为作家对生活信息的反馈,已经不同于生活原型,它体现了作家对生活的审美意识,又成为一个复杂的意识形态的体系”,同样具有模糊性。总而言之,“各种体裁反映生活审美属性,表现作者审美意识,要运用很多方法、技巧和手段,每一种因素都是不确定的变数,各种因素之间的结合比例关系更是不确定的变数,都有难于精确界定的模糊性”。然而,强调文艺创作的模糊性并不是要否定其明晰性的一面。模糊数学对文艺创作最重要的启发就是“用模糊化的方法去处理该模糊的事物;用精确化、清晰化的方法去处理该精确、清晰的内容”。张宏梁的《试论模糊语言在文学创作中的应用》指出,模糊语言具有不确定性、不精确性、相对性的特点,这些特点,有利用作品“刻画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给人物之间的矛盾瓜葛再添加一点错综的因素”,增强作品艺术效果的作用。李欣复的《模糊文艺学的几个问题》主张,由于文艺作品“作为人脑思维创造性活的产物,它的内容和形式也是一个自成系统的独立工程结构”,具有“模糊性、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因此,应该建立一门能阐释“文艺创作和文艺欣赏中的模糊性现象”的“模糊文艺学”。

三是心理学方法。运用心理学方法研究文学的代表性成果是一批文艺心理学专著。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主要有金开诚的《文艺心理学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滕守尧的《审美心理描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鲁枢元的《创作心理研究》(黄河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等。到90年代,一大批学者汇集到文艺心理学领域,取得了更为辉煌的成就。金开诚的《文艺心理学论稿》,是新时期最早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文学的成果,也是新时期文艺心理学的奠基之作。它的贡献在于“率先把心理学的理论与方法较系统地引进了文艺研究领域,为文艺研究提供了新的视野,为艺术创作和欣赏活动提供了新的描述和解释方式”,它的不足是“用文艺现象注疏、印证了普通心理学的一般理论观点”,还没有实现心理学与文学的有机融洽[2]1266。滕守尧的《审美心理描述》,深入而系统地描述了审美心理要素、审美心理过程、审美经验、审美体验、审美无意识,并运用格式塔心理学、符号学对艺术活动中情与理这对古老范畴作出了新颖而深刻的解释。鲁枢元的《创作心理研究》,结合当代文学现象与作家创作实践,对文学创作过程中的情绪记忆、情感积累、创作冲动、创作心境、心理定势、心理控制进行了系统研究和深入剖析,揭示了创作活动中的心理奥秘与创作规律。“相比较而言,鲁枢元的文艺心理学研究更具创造性和新鲜感,这不仅是因为他有选择地吸收了现代心理学的各家理论学说……而且他一直努力将现代心理学理论和方法同作家的创作实践经验相贯通,通过分析作家创作的心理过程来发现文艺创作的规律……最终达到对人类心灵奥秘的阐释”[2]1266。

四是比较方法。运用比较方法研究文学的代表性成果有钱钟书的论文《诗可以怨》(《文学评论》1981年第1期)、乐黛云的论文《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北京大学学报》1980年第3期)、曹顺庆的著作《中西比较诗学》(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等。虽然在20世纪初期已有中国学者运用比较方法研究文学,但新中国成立以后却处于停滞状态。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运用比较方法研究文学再次兴起并迅速扩展,到20世纪末已发展成为一门学科并成为显学。《诗可以怨》,是钱钟书1980年11月20日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教授恳谈会上的讲稿,1981年1月作为论文在《文学评论》上发表。该文对“诗可以怨”这一理论命题进行了纵向历时比较与横向平行比较。在纵向上,作者对“诗可以怨”这一理论命题的历史发展过程进行了梳理,论述了不同历史时期“诗可以怨”的不同表述方式和含义,如从孔子的“诗可以怨”到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再到韩愈的“不平则鸣”的比较;在横向上,作者对“诗可以怨”在不同民族文学传统中的表述方式进行了比较,论述了“诗可以怨”在不同民族的不同内涵与意义,如孔子的“诗可以怨”、尼采的“痛苦使然说”、弗洛伊德的“欲望替代说”之间的比较。最后,作者认为比较研究是很自然的事,同时也是很重要的方法。因为“人文科学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互映发,不但跨越国界,衔接时代,而且贯串着不同的学科”。乐黛云的论文《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全面考察了尼采学说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并以鲁迅、茅盾、郭沫若为例,重点分析了他们对尼采的译介、接受、批判。作者认为,“尼采对中国现代文学确实有一定的影响,这种影响随时代和政治需要的不同而变化。辛亥革命前,人们从尼采找到的具有伟大意志和智力的‘才士’,希冀雄杰的个人可以拯救中国的危亡。‘五四’前后,人们心目中的尼采是一个摧毁一切旧传统的光辉的偶像破坏者,他帮助人们向几千年来的封建统治挑战,激励弱者自强不息(虽然这并非尼采本意)。1927年以后,由于革命形势的发展,进步思想界已经很少提到尼采。到了四十年代,为适应国民党法西斯统治的政治需要,尼采又在国统区一部分知识分子中广为传播,这时对于尼采思想的介绍无论是目的、方法,还是社会效果都与‘五四’时期截然不同”。作者指出,“鲁迅与尼采思想上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尼采对鲁迅思想上的影响在‘五四’前和‘五四’后是不完全相同的”。“五四”前,鲁迅主要接受的是尼采的超人哲学,希望有少数超人式的先觉者来唤醒民众;“五四”时期,“鲁迅特别强调了尼采彻底破坏旧传统的反抗精神”,同时以批判的态度来审视尼采;到30年代以后,鲁迅和尼采决裂。茅盾对尼采的态度首先是批判的,他既称赞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的勇气,“接受尼采的超人理想”,但又批判尼采“贤智阶级”统治“庸愚者”的社会观念。郭沫若虽然认同尼采的反抗精神和个人本位思想,但他更强调发扬尼采所提倡的内心的创造精神。作者对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的研究,既全面又重点突出,既注重了接受者们的共同特点,又突出了不同接受者的个性差异,是新时期最早和最有影响的比较研究的论文之一。曹顺庆的著作《中西比较诗学》,是其博士论文,也是我国新时期最早出版的比较诗学专著。全书以中西古典诗学中的意境与典型、和谐与文采、物感与摹仿、文道与理念、神思与想象、迷狂与妙悟、风格与文气、风骨与崇高、滋味与美感等核心范畴为对象,重点考察了它们各自的含义、历史、相似性与不同点,全面论述了中西艺术本质论、艺术起源论、艺术思维论、艺术风格论、艺术鉴赏论的异同。说明中西古典诗学互有短长,难分高下;在世界诗学史上各有贡献,相互辉映。既强调了中西艺术的共同规律,又突出了中西诗学的不同特色。用今天的眼光看,虽然该著的论述还略显粗略,个别结论也还可以进一步完善,但它作为新时期中西文论与美学比较的奠基之作,其开创之功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二、马克思主义文学方法论与新时期中国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

新时期中国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是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方法论指导下的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

如上所述,新时期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最有代表性的是系统科学方法、模糊数学方法、心理学方法和比较方法。这四种方法又可以归纳为两种类型:科学主义方法与人文主义方法。

科学主义方法,即将自然科学的一些研究方法引入文学研究之中,实现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融合。系统科学方法、模糊数学方法可划入科学主义类型。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相结合,科学研究走向新的综合,是现代社会科学发展的一大趋势,也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希望。160多年前,马克思就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预见到了这种趋势,他说:“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3]308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中引进自然科学的观念与方法,正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预言的实现。

中国文学研究中所引进的系统科学方法,与马克思主义有着密切的联系和相通之处。“系统论的创立者贝塔朗菲自觉地把马克思的思想作为自己的思想来源,说明了辩证思维与现代科学思维之间的关系”[4]468。“系统科学方法以系统论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是运用系统的观点来分析和综合事物,把对象看作多方面、多要素联系的动态整体来研究的思维方法”[4]464,它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思维十分一致,核心观点相通,认识方法相近。进而言之,“马克思主义哲学整体的观点,联系的观点,发展变化的观点,对立统一的观点,实际上已是系统科学方法论的雏形”[1]294。

中国文学研究中所引进的模糊数学方法,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强调的“中间”观点、“亦此亦彼”思想也有相似之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认为,世界上的事物除有“两极化”、“非此即彼”的明确性外,还有“中间”状态、“亦此亦彼”的模糊性。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严格的界线是和进化论不相容的——甚至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之间的界线也不再是固定的了,鱼和两栖动物之间的界线也是一样。鸟和爬行动物之间的界线正日益消失……‘非彼即彼’是越来越不够用……一切差异都在中间阶段融合,一切对立都经过中间环节而互相转移,对自然观的这样的发展阶段来说,旧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法不再够用了。辩证的思维方法同样不知道什么严格的界线,不知道什么普遍绝对有效的‘非此即彼’,它使固定的形而上学的差异互相转移,除了‘非彼即彼’!又在恰当的地方承认‘亦此亦彼此!’。并使对立通过中介相联系:这样的辩证法是唯一在最高程度上适合于自然观的这一发展阶段的思维方法。自然,对于日常应用,对于科学上的细小研究,形而上学的范畴仍然是有效的。”[5]318模糊数学方法,是美国控制论专家查德1965年发表的《模糊集合论》中提出的一种研究方法,他主张正视事物中客观存在的模糊性,用符合模糊性特点的数学方法去认识和处理模糊性。1975年,查德发表了长篇论文《模糊集合、语言变量及模糊逻辑》,将模糊数学方法拓展到了语言研究领域,形成了模糊语言理论研究模式。模糊数学作为一种处理不肯定性和不精确性问题的新方法和描述人脑思维处理模糊信息的有力工具,与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中的“中间状态”观点和“亦此亦彼”思想思考问题的方式是相似的,对客观事物复杂性和模糊性特点的认识是一致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模糊数学是辩证法的数学化和辅助性工具。

人文主义方法,是人文科学研究的固有方法。心理学方法、比较方法,就属人文主义方法类型,也是人文主义方法类型中较新的研究方法。

将心理学方法运用于人文科学与文学研究,也是马克思主义的构想之一。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心理学,对于这种心理学人们至今还没有从它同人的本质的联系,而是仅仅从外在的有用性这种关系来理解,因为在异化范围内活动的人们仅仅把人的普遍存在,宗教,或者具有抽象普遍本质的历史,如政治、艺术和文学等等理解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性和人的类活动……如果心理学还没有打开这本书即历史的这个恰恰最容易感知的、最容易理解的部分,那么这种心理学就不能成为内容确实丰富的和真正的科学。”[3]306~307马克思的论述说明,对于“政治、艺术和文学等等”,人们已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理解它们同人的本质力量的关系,对于工业的历史和工业,人们更应该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理解它们同人的本质力量之关系。只有这样,才能使心理学成为内容确实丰富的和真正的科学。马克思、恩格斯本人,就已经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研究了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研究了政治、艺术和文学等。20世纪80年代将心理学引入文学研究领域,是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将心理学运用于人文科学和文学研究构想的一种现实化、具体化,是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一种坚持和发展。

将比较方法运用于文学研究,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一大特色。笔者曾指出,“虽然在马克思、恩格斯时代没有诞生比较文学学科,但是,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提出的‘世界文学’构想却蕴含着比较文学学科诞生的前提,特别是他们在文学批评实践中所熟练掌握和运用的立体交叉的比较方法,是许多当代比较文学研究者都难以企及的”[6]。他们“不管是评论一个时代的文学思潮与流派,还是评论一个作家或作品,多是将其放到一个更长远的历史阶段,甚至是整个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去加以考察和定位,而不是局限于它们所产生的那个时代作孤立的评论”;他们“不管是评论一个国家的文学发展,还是评论一个作家的创作,也多是将评论对象置于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中,在不同的国家之间、地域之间或不同的作家之间进行横向共时性比较,在比较中揭示文学发展的规律或突出作家的个性,发现在孤立研究中未被发现甚至无法发现的新观点、新结论”;他们“十分注意将文学与其他学科、文学创作与其他精神活动、文学发展与社会发展等不同学科领域的活动进行比较,在比较中揭示文学的审美属性、文学创作的独特方法、文学发展的独特规律”[6]。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中比较方法的应用,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比较方法既一脉相承,又有发展创新,从而使比较方法在当代中国文学的研究中发扬光大并呈现出蓬勃之势。

三、文学研究方法变革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丰富发展

方法变革与理论发展具有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关系。方法的变革与创新,往往伴随着理论的变革与创新。20世纪80年代初期至中期,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在坚持马克思主义文学方法论指导地位的同时,也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变革与创新。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也从各种新的文学方法中汲取了营养,丰富和发展了自身,实现了二者之间的良性互动。

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范畴,是一种理论体系和思想观念的核心概念,也是不同理论体系和思想观念的特殊标志。对理论体系和思想观念的发展而言,它“既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推进器(factor),又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指示器(indicator)”[7]2。也就是说,新范畴的出现,在推进理论体系和思想观念变革的同时,又成为新的理论体系和思想观念的标志。在这个意义上,每种理论范畴,都带有特定历史时期的历史印记,是属于特定历史时期理论体系和思想观念的核心概念,是“牢固地植根于‘社会史’”的[7]8。从这个角度去考察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发展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每个时代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不仅有时代的特色,而且有时代的局限。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产生于19世纪,它所面对的理论资源是古典哲学、美学和文学理论,面对的文学实践是批判现实主义和新兴的无产阶级文学,因此,其文学理论范畴也主要是与之相适应的现实主义、典型、典型环境、典型人物、人性、异化、人道主义、阶级性、历史、美学、大众化、艺术生产等,带有鲜明的19世纪的印记。20世纪初期,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在引进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时,结合中国特点和中国革命的需要进行了选择性过滤,舍弃了人性、异化、人道主义、历史、美学、艺术生产等与中国社会和中国革命联系不够紧密的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虽然也增加了政治、艺术、武器、工具、工农兵等具有中国革命色彩的文学理论范畴,但从总体上讲,其范畴却没有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丰富,并与文学自身的规律渐行渐远。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更加贫乏,更加丧失了对中外文学的解释力。到20世纪80年代,文学理论资源得到了极大丰富,除古典哲学、美学和文学理论外,增加了现代哲学、美学、文学理论及部分新的自然科学理论,文学实践已由批判现实主义、新兴无产阶级文学转向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随着理论资源的丰富性和文学实践的复杂化,虽不能说经典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已经过时,但可以说这些理论范畴确实不够用了。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研究方法变革中,随着系统科学方法、模糊数学方法、心理学方法、比较方法等新方法的应用,出现了一些新的文学理论范畴,如性格系统、功能结构、模糊性、确定性、不确定性、情绪记忆、心理定势、审美无意识、平行比较、影响比较等,它们都可以成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族中的新成员,丰富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

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增强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开放性。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同马克思主义一样,是一个开放的思想体系。这种开放性,贯穿于整个马克思主义的创立与发展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在创立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时,就以一种世界眼光和恢宏气魄,吸收、批判、改造人类的一切优秀文化成果,融入自己的文学理论之内。在其后的发展过程中,也面向新的时代要求和文学实践经验开放,不断完善自己的形式和丰富自己的内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传入中国后,也基本上能以开放的姿态面向中国历史与中国社会,在与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实践的交流对话中实现了中国化。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马克思主义被确立为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逐渐被当作绝对真理而走向了神圣化,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也被视为文学理论史上最正确的理论而被神圣化。到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时期,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发展几乎处于停滞状态。20世纪80年代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文学研究新方法的引进,激活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增强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开放性:系统科学思维方式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艺术辩证法,模糊数学方法深化了马克思主义的“亦此亦彼”思想,心理学方法补充了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批评内容,比较文学方法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比较研究。

文学研究方法的变革,提高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声誉。在相当长一段时期,由于我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过分强调经典化而忽视当代性,过分强调坚持性而忽视发展性,过分强调理论性而忽视实践性,把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仅仅当作一种神圣经典加以崇拜,一种文学原则加以坚守,一种革命理论加以阐释,将鲜活的社会生活、丰富的文学现象、动态的学术潮流排斥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的视野之外,使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当代社会生活、当代文学实践、当代学术发展严重脱节,成了一种体系僵化、观点陈旧、面貌灰暗的过时之物,严重影响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声誉和吸引力。而20世纪80年代文学理论方法的变革,文学研究新方法的应用,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增加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开放性,突破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的旧有格局和传统思维模式,缩短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当代社会生活和文学实践的距离,增强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亲和力与解释力。它不仅推动了文学史研究的创新,对文学史上一些有争议的作品和理论作出了新的解释(如用系统科学方法分析阿Q形象、用模糊数学方法分析人物性格),而且科学地说明了文学创作实践和当代文学现象(如用心理学解释作家创作中的心理活动、从信息论的角度分析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形象),从而恢复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活力,提高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声誉。

[1]季水河.多维视野中的文学与美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

[2]黄曼君.中国近百年文学理论批评史(1895-1990)[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肖前.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合订本[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季水河.论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的多维向度[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0,(3).

[7]伊安·汉普歇尔-蒙克.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M].周保巍,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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