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学研究的三境界——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给我们的启发

2015-03-19 05:05吴礼权

吴礼权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433)



语言学研究

修辞学研究的三境界
——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给我们的启发

吴礼权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200433)

摘要: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出版至今已超半个世纪,但仍具有旺盛的学术生命力,这与张弓先生在修辞学研究方面有强烈的锐意创新意识有关。由张弓先生修辞学研究的成功经验,我们可以得到深刻的启示,中国修辞学要想继续前行,在理论上有新建树,就必须有“突破旧框架,建立新体系”的意识,在研究思路上要“找准目标,定向突破”,在方法上要善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只有臻至这三种境界,中国修辞学研究才会再创新局面,再有经典之作问世。

关键词: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三境界

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出版于1963年,距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但仍具有很强的学术生命力。直至今日,研究修辞学的学者们都会经常研读,并引用其中的观点。从中国现代修辞学发展史的角度看,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是一部非常具有特色的学术著作,有很多的创新之处,因而被学者们视为继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之后又一部重要的修辞学经典之作。

对于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在中国现代修辞学史上的地位,许多学者都有评价。笔者在所著《中国现代修辞学通论》(台湾商务印书馆,1998年7月)中,也曾专门有所论述。我们认为,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至少在如下这样三个方面是值得我们特别推崇的。

其一,是“在修辞学理论的探讨方面作出了突出的建树。”[1]139关于这个方面,读过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的学者都有深刻的体认。如关于修辞的原则问题,以前较少有修辞学著作专门提出来讨论。但是,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却在全书开篇第一章就列专节予以论述,明确提出了修辞要“结合现实语境,注意交际效果”的总原则。又如关于修辞的内容与形式问题,是关系到修辞学学科性质认识的重大理论问题,是修辞学界必须面对并回答的一个重大问题。否则,修辞学的研究就没有方向,发展就缺乏动力。对此,张弓先生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在《现代汉语修辞学》中,他明确指出:“修辞学本来就是研究语言的表达形式问题,就是研究怎样结合语境,面对群众,很好地选择运用民族语言的表达形式(主要是广义的同义形式)问题。修辞事情的特点,就是讲究语言表达形式的时宜性(包括因时、因地、因人、因事制宜诸端)。当然,表达形式是为内容服务,是必须服从内容的需要。修辞学假如脱离内容,孤立地研究形式美,那是错误的。但是讲修辞千万不可以讳言‘形式’,不可以忽略‘形式’。修辞学假使一味地讲内容而不顾语言表达形式,那就会失掉修辞学科的本质特点。语言的真正内容是产生在一定语境之下,是有的放矢的。”[2]12并强调说:“修辞的内容与形式的辩证统一关系,必须很好地掌握。”[2]12这种认识,无论是放在什么历史时期来看,都是正确的,因为它体现了辩证统一的哲学思维,以客观事实为依据,指出了修辞学学科的真正本质,并不受特定时期政治等因素的影响。这是做学问,也是做一个学者难能可贵的学术品质的体现。

其二,是“建立了一个较为科学的修辞学新体系”[1]141。熟悉中国现代修辞学史者都知道,在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之前,“中国修辞学主要有两种体系:一是由用词、造句、谋篇等三大板块构成的体系;一是由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两大分野构成的体系。”[1]141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除了充分尊重前贤研究成果,注意继承与吸收前两种体系的合理之处,还勇于独立思考,提出具有自己独到心得的第三种体系。这个体系包括了“语言三要素与修辞”“修辞方式和寻常词语艺术化”“修辞与语体”等三大板块。张弓先生所建构的新体系,虽然仍然是三大板块,但与以往的三大板块是有质的不同。“在这一新体系内,对于‘语言三要素与修辞’这一板块,作者具体分析了修辞手段如何变通利用语言三要素的各种情况。在‘修辞方式和寻常词语艺术化’这一板块内,作者把‘修辞方式’分成描绘、布置、表达三类,对每类的每个辞格又根据不同的情况,分别从现实基础、结构特征、内部分目、社会作用、运用的条件、在各类语体中的应用、本辞式和相近辞式的差异和其他辞式的关联(本质的差异和实质的关联)、辞式的发展等八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细致地研究;对‘寻常词语艺术化’问题,该书通过实例对寻常的名词、代词、动词、形容词、副词等的艺术化,逐项细致地进行了论述,并总结出了寻常词语艺术化的表达效果和表达特点。在‘修辞与语体’这一板块内,作者提出了语体是修辞学研究的一个主要问题,而且是最新的最有实际意义的课题的观点,较详细地论述了语体各方面的问题,并辨明了语体与文体的本质差异。”[1]141可见,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所建构的修辞学体系与以往修辞学著作根据修辞作用与辞式结构来安排的思路大不相同,在科学性与合理性方面要胜一筹。因为如果根据修辞作用,势必就要考虑消极与积极修辞二端;如果依据辞式的结构,就必须区分词、语、句、章(段落)、篇等不同的语言单位。这样,很多内容就有纠葛,难以厘清。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体系的高明处在于主要是以“语言三要素”(即词语、语法、语音)为基础,以语境为依托,以表达效果为目标,就比较全面地框住了全部的修辞现象,使各种应该研究的修辞现象都悉数纳入到体系内,这就保证了整个体系的严密性,对于修辞学的科学发展具有重要价值。

其三,是“对语体在修辞学中的地位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在汉语语体研究上作出了重要贡献。”[1]142如果熟悉中国现代修辞学史,大家都会清楚这样一个事实,直到20世纪50年代,语体研究一直未被纳入中国现代修辞学研究的视野之中。只是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由于苏联语言学重视语体研究的影响,中国的学者才开始重视这个问题。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给予语体研究在修辞学中非常重要的地位,自然也是受苏联语言学影响的结果。这一点,张弓先生在《现代汉语修辞学》第十章“现代汉语修辞和语体”引述苏联《语言学问题》创刊号的社论文字时,就表述得非常清楚。应该指出的是,张弓先生在《现代汉语修辞学》中讲语体,有两点特别值得重视。一是将语体在修辞学研究中的地位提得相当高,重视的程度超越任何同时期的学者。他在全书第一章讲现代汉语修辞学的任务时,就明确指出:“现代汉语修辞学的另一个主要任务,是研究现代汉语修辞和汉语语体的关系”[2]22。并且还特别强调说:“‘语体’是修辞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而且是最新的、最有实际意义的课题。”[2]22现在我们每个修辞学者都知道,研究修辞学是一定要研究语体的。但是,在当时中国修辞学界对于语体问题尚未有清楚认识的情势下,张弓先生就敏锐地看到了语体之于修辞学研究的价值,这是相当不容易的。第二点值得重视的是,张弓先生不仅在理论上重视语体在修辞学整个体系中的研究价值,而且在实践上也予以落实。翻开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算一算整本书的篇幅,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书中谈论语体的部分竟然达到全书的五分之一篇幅。在当时整个中国修辞学界对语体问题要不要纳入修辞学研究的学科体系内尚未取得一致认识的情况下,张弓先生已经切切实实地对汉语语体修辞问题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在书中,张弓先生既对现代汉语语体类型进行了划分,还系统地论述了“现代汉语语言各因素、修辞各方式和书面四类语体的关系”,提出了“现代汉语语体综说”。这一系列的工作,都是前此未有人涉及过的,属于开创性的努力,值得我们珍视。

今日我们重温张弓先生半个世纪前的学术力作,除了重提它的学术贡献外,更重要的是从中得到了如下三点启示,领悟到修辞学研究的如下三种境界。

第一种境界是,突破旧框架,建立新体系。

学术研究,乃是一个不断超越、不断前进的过程。这个过程,其实就是晚清学者章炳麟先生所说的“前修未密,后出转精”的境界。这个道理说起来人人都懂,但要做起来则远非易事。因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历史文化积淀深厚的国度,在儒家思想影响至深的社会环境中,实践起来真是困难重重。我们都知道,学术研究是一种探索真理的过程,唯真理是从。西哲亚里士多德有名言曰:“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说的就是这种境界。但是,在现实社会中,我们往往做不到。因为学者也是人,而且是特定社会的人,不可能不受生长在其中的历史文化传统的影响。相对于西方,中国人在“唯真理是从”方面恐怕更难做到。因为中国社会受儒家思想文化影响非常深刻,而儒家思想文化是非常讲人伦纲常的。因此,无论是古是今,中国人立身处世事实上都是遵循传统的伦理纲常的。在社会上,我们非常重视“君君臣臣”的伦理规范,最敬重权威与尊长;在家庭中,我们讲“父父子子”“长幼有序”,不敢挑战长辈的权威。众所周知,儒家伦理观念对中国人的影响是深入到血液之中的。学者虽然较常人更具理性,独立性较强,但作为中国社会一分子,他们也不可能不深受其生长于其中的社会历史文化影响。中国学术界相较于西方,在理论创新上总是有相当大的一段差距。究其原因,是与历史文化传统的影响有关的。已故中国著名导弹之父钱学森“中国为什么出不了杰出人才”之问,虽曾引发了中国社会广泛的讨论与有识之士的思考,但是问题始终是解决不了。所以,2011年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海洋地质学家汪品先教授上书《文汇报》,再发一问:“中国创新的障碍在哪里?”结果,又引发学术界一番广泛而热烈的讨论。这次讨论的结果,是让很多参与讨论的学者都认识到一点,中国科学创新的最大障碍,其中最大者是文化的因素,即儒家思想的负面影响。有学者分析指出,中国科学创新不及西方,“这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因素。历史的原因,大家其实都清楚,就是某些儒家思想的影响,即‘和稀泥’的处世方式,这对于科学发展是不利的。科学是追求真理、真相的,不能因为考虑与师友、长官等的关系而不坚持自己的观点。当年钱学森跟他的导师为学术问题争得不可开交,钱学森丝毫不顾导师的面子而有所退让,把导师气得甩门而出。可是,第二天,导师主动上门向学生钱学森道歉,承认钱学森是对的。这样的情景,在现今的中国大学校园或科研院所是不可能出现的,因此也就更谈不上再出一个钱学森。”[3]

中国自然科学界由于历史文化的原因,存在着创新的障碍。同样,人文社会科学方面也是如此。修辞学是人文科学中的古老学问,同样存在着需要创新的问题。熟悉中国修辞学史者都知道,不说古代,就以中国现代修辞学发展一百年来说,曾经出版问世的修辞学著作就有成百上千的数量。但是,在这数量众多的修辞学著作中,真正有创新的经典之作又有多少呢?今后还能流传下去的究竟会有多少呢?这是大家都清楚的。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之所以能够几十年过去仍具有旺盛的学术生命力,原因就在于它有创新,有前人所没有的理论发现。正因为它们有创新,所以被学术界认同,并广泛流传成为经典。这就给我们一个深刻的启示,研究修辞学与研究其他学术一样,都是需要具有创新精神的。只有具备了创新意识,既尊重前辈学者在修辞学研究方面取得的成果,而又不迷信前辈学者的学术观点或建构的学术研究体系,那么才有可能超前前人,从而达到“突破旧框架,建立新体系”的境界。大家都知道,民国时代是大师如云的时代。修辞学界也是如此。在张弓先生之前或比张弓先生年长的修辞学者,就有诸如龙伯纯、汤振常、王易、唐钺、陈介白、董鲁安、章衣萍、宫廷璋、杨树达、陈望道、黎锦熙等一大批著名学者,他们都有自己的修辞学专著,都有自己在大学进行修辞教学的一套体系。如果张弓先生一味尊崇他们的学术观点,迷信他们建立起来的修辞学体系,他何以能建构出《现代汉语修辞学》这样崭新的修辞学体系,并提出“寻常词语艺术化”的新见解呢?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之所以能够“突破旧框架,建立新体系”,除了上面所谈到的诸方面,还有一个方面也应该提起,这就是重视汉语修辞发展的新事实,重视从中发现并总结出规律。今天我们要想在汉语修辞学研究领域“突破旧框架,建立新体系”,恐怕也不能绕过这个方面。比方说,汉语词汇库中有大量的委婉语积存,这是怎么产生的呢?以前大家都是将之作为词汇问题处理。其实是不对的,必须从修辞的视角来观照,汉语词汇中大量委婉语的产生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最近几年来,有学者开始研究职业委婉语,并将之分为“讳卑”“讳丑”“优化”等三类,并指出职业委婉语是委婉语的“一个使用领域分支,是为了表示尊重、方便交际,以礼貌、文雅、委婉、美化的说法来指称职业的语言现象,通常采取创造新词或赋予旧词以新义的方式来代替原有的职业名称”。[4]115认为“职业委婉语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它反映了言语共同体特定的社会心理、价值取向、风俗习惯,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民族特色”[4]115,具有“协调人际关系,体现社会文明程度”[4]116“美化职业名称,提升职业地位”[4]117两大语用功能。这种研究,就是面对汉语发展的新事实而进行的新观察,突破了旧有的修辞学解释模式。又比方说,对于新时期汉语中不断涌现的新词语、网络词语特别是大家都很关注的流行语,有很多学者在研究。但是,大多是从词汇的角度就事论事地讨论,所以不得要领。如果从修辞学的角度观照,可能就会别开生面。最近有学者指出:“一些流行语的语言格式因为其生动、活泼和新颖,经常被人们仿用。”[5]103这种说法虽然尚不够深入,但已经注意从修辞的角度观察,认为是修辞上的仿用(即仿拟),这就是一种可喜的进步。

第二种境界是,找准目标,定向突破。

《庄子》有言:“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任何人的学问都是有限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所以,世界上不存在学术上的万能超人。不要说同时在几个学科取得成就很难,就是在一个学科的某一个分支领域,而且是就其中的某一个问题进行研究,一个人穷其一生也许还不能取得自己期许的成就。对修辞学的研究,情况亦复如此。众所周知,修辞学乃是一门古老而年轻的学科,既与文学(特别是文学批评)有关,也与美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密切相关。因此,要研究修辞学,就必须具备多学科的学养与扎实的学术功底。应该指出的是,即使是学养深厚的学者,要想在修辞学领域取得全面性的研究突破,恐怕亦非易事。事实上,不论是中国历史上,还是西方历史上,都未有任何一位修辞学家对修辞学研究所要涉及的领域都有研究成果。以中国现代修辞学史来说,陈望道与杨树达二位,都是大家公认的有成就的修辞学家,但是他们也未穷尽汉语修辞学研究的所有方面。如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引进日本现代修辞学的观点,将修辞分为“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二端。对于“积极修辞”,陈望道先生讲了三十八个辞格,条理性非常强,修辞学界都非常认同,并奉为圭臬。但是,对于与“积极修辞”并列的“消极修辞”,陈望道先生只讲了“意义明确”“伦次通顺”“词句平匀”“安排稳密”等四条纲要,只有不足万字的篇幅。与“积极修辞”十余万字的篇幅相比,明显是太不相称了。但是,我们不能因为陈望道先生“消极修辞”方面研究得不透彻,就否认他在汉语修辞学研究方面的巨大贡献。又如杨树达先生,他的《中国修辞学》(后改名《汉文文言修辞学》)只讲了“变化”“改窜”“嫌疑”“参互”“双关”“曲指”“夸张”“代用”“合叙”“连及”“自释”“错综”“颠倒”“省略”等十余种古代汉语修辞方式。我们不能因为他所讲的古汉语修辞方式不够全面,也少有修辞学理论方面的建树,就否认它的贡献,以及其在系统研究古汉语修辞方面的开创性贡献。事实上,中国学术界都非常认同他们二位对汉语修辞学的突出贡献。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在汉语修辞学研究上都找准了目标,进行定向突破,最终取得了别人无法取代的突出成就。

在中国现代修辞学史上,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之所以被学术界誉为继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之后又一经典力作,就是因为它有自己定向突破的地方。如果将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中所讲的三十八个辞格与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中所讲的二十四个辞格比较,肯定后者不及前者。但是,事实上我们读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时,同样会产生一种崇敬感。这是因为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有不同于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的创新之处。前文我们已经说过,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中最令人瞩目的部分是第九章“现代汉语寻常词语的艺术化”和第十章“现代汉语修辞和语体”。这两章,在《修辞学发凡》中找不到,在其他同类的修辞学著作中也找不到。它们是张弓先生所找准的目标,是其定向突破的领域。张弓先生所说的“寻常词语的艺术化”,如果我们寻根溯源,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炼字”说。但是,古人谈“炼字”多是在诸如诗话、词话之类的随笔中零星地提及,是作为文坛佳话来欣赏的。而张弓先生所论的“寻常词语的艺术化”,则是以全新的概念来界定汉语中对于词语锤炼选择的修辞行为。这是学术术语的现代化,也是学术术语的创新,对于提升修辞学研究的科学化、现代化是极有裨益的。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张弓先生在书中谈“寻常词语的艺术化”问题,不是举几个例子就完事,而是分为三个专节,先揭示了汉语中动词、名词、形容词、副词等的艺术化现象,次论“寻常词语的艺术化”的实质,再谈“寻常词语的艺术化的传统”,系统性非常强。关于修辞与语体问题,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也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首先是根据特定标准将现代汉语语体进行了科学分类,其次是论述现代汉语语言各因素、修辞方式和书面四类语体的关系,最后是综说现代汉语语体,书末还附有一张“现代汉语书面语体修辞表”。这样系统的研究与论述,在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之前或同时,是没有第二人的。如果要追索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成功的奥秘,恐怕这两个方面的创新是最主要的因素。可见,找准目标,定向突破,确是修辞学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法宝。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的成功,就是给我们最好的启示。

其实,诸如此类的例子,在张弓先生之后,修辞学界也有不少。如新加坡学者郑子瑜先生研究汉语修辞学蔚然而成大家,就是因为他找准了一个目标:汉语修辞学史。经过持续几十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开拓出一片新的天地。又如复旦大学宗廷虎、吴礼权教授及其研究团队十余年来对汉语修辞史的专注开拓,目前也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同样能给我们以启示。

第三种境界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众所周知,任何学术的研究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后代学者之所以能够取得超过前人的学术研究成就,是因为后代学者是站在前代学者研究成果奠定的基线上起跑的。可以这样说,学术研究继承学习前人的研究成果、借鉴他人的研究经验与教训,乃是学术不断精进的根本动力与源泉。

那么,如何在学术研究上继承学习前人的研究成果、借鉴他人的研究经验与教训呢?我们认为,不外乎两个途径:一个是“古为今用”,一个是“洋为中用”。所谓“古为今用”,就是“借鉴吸收中国古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与经验教训,将某一学术研究向纵深推进一步”[6]53。所谓“洋为中用”,就是“借鉴与吸收国外学者的研究成果与经验教训,特别是要注意借鉴国外学者学术研究的新方法、新手段与新思维,使学术研究达致‘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全新境界”[6]53。可以说,“‘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既是一切学术研究取得进展或重大创获的两个基本途径,亦是一切有成就的学者治学的两种有效方法。”[6]53因为“唯有鉴古,才能知今;唯有打开窗户看世界,才能学术视野开阔,识见超卓”[6]53。中国现代学术史的事实证明,凡是在学术研究上取得突破性成就的学者,往往都是因为他们能够很好地“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其他学术史我们姑且不论,单就我们所熟悉的中国现代修辞学史来说,就足以清楚地昭示这一点。

说到中国现代修辞学史,大家肯定首先想到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其实,我们认真研读一下《修辞学发凡》,就会发现其成功的最大奥秘便是善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比方说,《修辞学发凡》讲“比喻”时,根据结构形式标准,将其分为“明喻”“隐喻”“借喻”三类。其中,讲完“明喻”一类后,附了一个“备览”,曰:

“明喻”这名,系沿用清人唐彪所定的旧名(见《读书作文谱》)。唐彪以前,曾有宋人陈騤称它为“直喻”。《文则》卷上丙条举十种“取喻之法”,说:一曰“直喻”,……

日本人所著的修辞书中,历来都是根据这一条,把我们所谓明喻叫做直喻,中国人也有人用这个名称,但我以为还不如明喻这一名称显明。[7]62

这里,作者既交待了“明喻”定名的由来,又讲到了中国古代学者对比喻的分类情况,还讲到了日本学者对中国古代修辞学的借鉴学习历史。这种“备览”,是作者研究修辞学时善于“古为今用”最好的注脚。《修辞学发凡》对比喻辞格的次范畴分类,之所以直到今日仍为大家奉为圭臬,其实是与陈望道先生善于“古为今用”,充分吸取了古代学者对比喻研究特别是宋人陈騤在《文则》一书中的分类经验与教训分不开的。

又如讲到“借代”辞格时,《修辞学发凡》将之分为两大类,共八小类。其中,讲到“特定和普通相代”一类时,后加了一个“附记”,曰:

以定数代不定数,也是以特定代普通的一格。清人汪中曾考明中国古书中,常用定数“三”代多于一二的不定数,又常用定数“九”代“三”还不能充分表明的极大的不定数。他著的《述学》一书中有《释三九上》一篇,专论这一格;他说的话还算精密,时常有人引用它,现在节录于下,以便阅览:“生人之措辞,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九以见其极多……[7]70-71

这里,作者所加的“附记”,同样也是“古为今用”的最好注脚。既丰富了读者对于“特定和普通相代”一类的认识,又交待了借代辞格中这一类别之所以如此区分的历史源流,使人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读《修辞学发凡》,大家总觉得随时都在跟随作者漫游于中国古代修辞学的海洋中,就是因为作者善于“古为今用”,将古今打通的结果。

至于善于“洋为中用”,在《修辞学发凡》中表现得更是突出。比方说,《修辞学发凡》中所提出的“修辞的两大分野”的观点,“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的提法,都是从现代日本修辞学借鉴来的。又比方说,《修辞学发凡》第二篇“说语辞的梗概”,其中所讲到的许多语言学理论,是当时最具前沿性的西方语言学成果。值得指出的是,不论是借鉴东洋日本,还借鉴西洋欧美,陈望道先生都是紧密结合汉语修辞实际,不是食古不化,食洋不化,不是为借鉴而借鉴。正因为如此,《修辞学发凡》才能成为自成一体的汉语修辞学经典之作。

同样,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也是因为善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而成为经典之作。前文我们说过,张弓先生的《现代汉语修辞学》有两大创新点,一是“寻常词语艺术化”,一是“修辞与语体”的研究内容。前者是从中国古代炼字理论中提炼出来的,并进行了科学化系统化,是最典型最成功的“古为今用”。后者是借鉴学习苏联语言学的最新理论,并紧密结合了现代汉语修辞实际而进行的系统研究,是最典型最成功的“洋为中用”。说到这里,我们应该强调一句,中国修辞学界目前在这两个方面做得都不够。“古为今用”方面,目前的修辞学从业者绝大多数因为缺乏扎实的古文根柢,读不懂古代有关修辞学文献,根本无力“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方面,目前情况更是令人忧心。对此,笔者曾著文指出:一些人在修辞学研究中的“洋为中用”,实际上并非是借鉴国外先进的修辞学理论,结合汉语修辞实际来拓展汉语研究视野,深化汉语修辞学研究,而是为了掩盖自身学术上的虚弱,“舍实而就虚”,“在标榜创新的幌子下,或通过大量运用来自西方的学术新术语来虚张声势,或套用西方新学科名称来玩‘创建新学科’的把戏”[6]68,从而欺世盗名。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人所用的西方学术新术语,并非是从自己学习研究过的西方修辞学著作中直接借鉴过来的,而是借助他人翻译过来的第二手资料。由于他们自己并没有一定的外语能力,不能了解原术语的真正内涵。结果,“很多西方学术新术语的运用都让人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困惑感。因为很多来自西方的新术语都是外文界学者翻译的,由于他们不了解汉语系统中已有的术语及其内涵,时有所译之名与中国原有的术语同名,但在内涵上却大相径庭。如近些年来外语学界运用的‘转喻’、‘借喻’、‘隐喻’、‘互文’等术语,情况就是如此。但是,中国修辞学界有些人为了标新立异,对这些并不太确切的西方术语的中文译名全盘照搬,以致造成汉语修辞学术语系统中已有的特定术语与之混淆不清,让汉语修辞学界的研究者与学习者大感困惑。”[6]68另外,还有一种现象,就是有些人喜欢套用外国新学科的名称,然后自己再拼凑出一个所谓修辞学的新门类或曰新学科,以此招摇过市,哗众取宠。比方说,“前些年有一阵子,国内语言学界流行语用学。修辞学界个别人不懂外语,从‘语用学’的译名来‘想当然’,主张取消‘修辞学’,代之以‘语用学’,将‘语用学’等同于‘修辞学’,结果贻笑大方。又如,20世纪末以来,国内引进西方认知语言学蔚然成风,修辞学界也有一些人即兴发挥,要用认知语言学改造修辞学科。这种盲目比附与盲目跟风,明显是哗众取宠,机械套用,根本不是‘洋为中用’的借鉴吸收。如果中国修辞学的发展要靠这种形式的‘洋为中用’,那么后果不知如何?”[6]68

今日我们重温张弓先生半个世纪前出版的《现代汉语修辞学》,如果大家都能从中得到启示,悟出上述道理,使我们的修辞学研究进入本文所提出的三种境界,那么中国修辞学的前途就是一片光明了。

[参考文献]

[1]吴礼权.中国现代修辞学通论[M].台湾商务印书馆,1998.

[2]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

[3]吴礼权.“自然人”、“社会人”与创新——对“汪品先之问”的回应[N].文汇报,2011-01-23.

[4]郭伏良,白云霜.现代汉语职业名称委婉语的分类和语用功能[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2):115-118.

[5]安志伟,高艳.新时期汉语新语汇的确认[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7):100-104.

[6]吴礼权.“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J].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4(4):53-59.

[7]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卢春艳】

Three Strategies in Rhetoric Studies ——The Inspirations from Zhang Gong’s “Contemporary Chinese Rhetoric”

WU Li-Quan

(Institution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Although Mr. Zhang Gong’s “Contemporary Chinese Rhetoric” was published a half century ago, it still brings us many inspirations. It’s because there is a strong and creative mind in his rhetoric studies. According to Mr. Zhang’s successful case, we could see that, if we want to keep Chinese rhetoric moving forward, we should follow three strategies: breaking and rebuilding theories, finding and hitting the right questions, learning and using different ways to do studies. Only if we achieved these strategies, will Chinese rhetoric get a better development and turn into a new page.

Key words:Zhang Gong; contemporary Chinese rhetoric; three strategies

作者简介:吴礼权(1964—),男,安徽安庆人,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修辞学、中国古典小说与中国语言学史。

收稿日期:2014-11-20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5.03.008

中图分类号:H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5)03-004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