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蓉
(湖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0)
约翰·斯坦贝克出生在美国加州的萨利纳斯镇。自幼斯坦贝克跟三个姐姐在这个依靠着蒙特雷湾的小镇长大。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风景都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他对大自然以及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动物和植物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关注自然,热爱自然,提倡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很多评论家都说他不仅仅是一名有优秀的作家,也是一名积极的生态主义者。杰克逊·本森1987 年发表评论“斯坦贝克:作为科学家的小说家”,在该评论中杰克逊高度评价斯坦贝克作品中所体现的生态环境理论和环保意识,建议广大读者重审其作品中的价值。[1]斯坦贝克的生态主义观点尤其在其后期的文学创作中愈发明显。在其1962 年创作的《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一书中,他所表现出对环境的关注,对人类肆意践踏自然的担忧,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倡导都让读者深有感触。在某种程度上,该书可以称之为斯坦贝克一生生态伦理思想最好的总结。
斯坦贝克于1960 年9 月23 日开始了这次横跨美国之旅,关于这次出行的目的,他在书中提到,“身为一个写美国故事的美国作家,事实上我写的全都是记忆中的美国。而记忆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残缺不全、偏斜不正的储藏所……我觉得这对一个所谓的作家来说,简直是一种罪恶”[2]P4。《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于1962 年出版。这部游记夹杂了他在晚年他对美国的一些见解以及对美国所面临的各种问题深刻的思考。斯坦贝克在该书中主要探讨了几个问题: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我们究竟该容忍什么?我们究竟会走向何方?从生态的角度,这些问题也得到了认真的思索。
根据劳伦斯·布伊尔的界定,具有“致力于环境实践之精神”的真正当代意义上的自觉的生态主义批评,似乎始于公众对核毁灭、失控的人口增长、自然区域的丧失、加速的物种灭绝以及日益恶化的空气、水以及土地污染等表示普遍关切的20 世纪60 年代。[3]P450自上个世纪50 年代以来,人们越来越关注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以及人类自身的生存环境,其主要原因在于人类社会在飞速进步和发展的同时也给环境和自然带来了难以弥补的破坏:杀伤力巨大的核武器、失控的人口增长、荒野自然区域的丧失、加速的物种灭绝以及日益恶化的空气、燃料的大量使用造成了温室效应和全球变暖等。这些问题都引起了广大社会学家、生态学家、环境保护主义者的密切关注。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生态批评、环境主义批评、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大地伦理学等理论学科相继应运而生并逐渐被专家学者们关注并研究。
诞生于20 世纪下半叶的生态伦理思想和生态文学批评给人们提供了重新解读经典文学作品的理论武器。《新文学史》的编辑们在其1999 年的生态批评专刊的引言中写道,生态批评“倡导基于自然事实的阐释及基于生物圈,甚至于整个星球条件的阐释,因为没有这些,人类生命将不复存在,更不用说人文知识了。生态批评的阐释维度近乎事实视野本身,即作家或读者占据的涵盖文化意蕴因子和自然因子的有限环境”[4]P505。生态批评以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关注使批评家们进一步突破了文本的社会历史语境,站在伦理学和生态学的高度来考察传统文学经典、并充实现有文学理论,从而能够再现缺席已久的自然在文本乃至在文化中的地位。此外随着人们对于地球生态危机以及自身环境问题的不断关注,生态批评被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借助生态文学批评的兴起,斯坦贝克文学作品中的生态思想也被不断挖掘。美国学者布瑞恩·马斯塔斯就曾指出,斯坦贝克是“生态批评领域一颗光耀夺目的明星,是一个没有得到的承认的生态批评之父”[5]131。
斯坦贝克研究专家杰·帕里尼在为《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所写的导读中提到,“从第一本小说选集《天堂牧场》之后,斯坦贝克在一部部的著作中, 勾起了他的同胞对国家自然环境与居住地的难忘梦想”[2]。(帕里尼,导读,2005)1962 年,斯坦贝克在斯德哥尔摩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讲话时曾谈及作家的责任,他说,“作家的职责,自古至今都没有改变,人们交相职责作家揭发了太多人类严重的错误与失败,并把许多冒改善之名而产生的阴暗与危险的梦想,挖出来摊在阳光底下”[2]。(帕里尼,导读,2005)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社会和历史责任感的伟大作家,斯坦贝克从决定以写作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毫不退缩地把这份责任扛在了身上。斯坦贝克在此次横越美国的过程中,对其所亲眼目睹的巨大的资源浪费、严重的环境污染、不顾后果的自然破坏以及美国社会还普遍存在的种族歧视都进行了无情的指责和深刻的思考。
二战以后,美国成为了超级经济大国,其浪费的程度也是令人叹为观止,在该书 “路上的风景”一章中,斯坦贝克就曾就巨大的浪费所造成的垃圾污染对美国人进行过严厉的指责, 在他看来美国的很多城市因为大量的浪费而造成的垃圾堆积已经变得丑陋无比:“美国的城市就像獾的洞穴,周围都是垃圾……成堆破损与生锈的汽车包围着这些地方,整个城市几乎被垃圾覆盖……关于这点的证据,不妨看看我们疯狂而轻率的丰富生产,浪费似乎成了指针。”[2]P23严重的浪费同时也造成了对环境的破坏,斯坦贝克对此痛心疾首,他在书中担忧地指出,“我真的怀疑,将来会不会出现我们再也无法负担自己的浪费这种情况”[2]P23。
斯坦贝克曾在游历途中见到了潜水艇,可是面对如此强大的武器,他流露的不是高兴与自豪,相反他表达了自己对于这种杀伤性武器的憎恶和担忧,他说,“然而这些东西存在的目的是破坏,即使当它们在海底探索时,主要的目的仍是威胁……现在的潜水艇都配备了可执行大规模杀戮的武器,这是我们阻止其他大规模杀戮的愚蠢而唯一的方式”[2]P18。可见他对这号称可以维护世界和平的杀戮性武器并无好感,在他看来,核武器的制造是人类无知的表现,而且对于环境,对于人类存在着巨大的威胁。斯坦贝克这种对巨大的浪费行为的担忧和对环境破坏的关注与生态主义者们的思想不谋而同。
人与土地的和谐共处是斯坦贝克生态伦理思想的核心。这一观点在《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中体现得尤其明显。而生态文学批评和生态伦理思想也针对人类对于大自然的肆意掠夺和剥削对西方的人类中心主义提出了猛烈的抨击。生态主义认为,“人类在对待自然,对待动植物等弱小生命形式的行为完完全全是一种霸权主义,毫无平等、同情和关爱可言”[6]P34。同时,这也给自然,给人类自身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众所周知,西方国家的工业文明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作者在游历过程中对此也痛心疾首。当他往北走到达缅因州海岸边时,他发现越来越多的森林往地平线边展开,季节快速变化,完全失去了平衡。美国人对森林的过度砍伐使动物丧失了栖身之处,成为了人们四处猎捕的目标。每年秋季,上百万全副武装的美国男人走进森林与山上进行捕猎。在斯坦贝克看来,大部分猎人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醉汉,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因此,牛、猪、农夫、狗甚至高速公路的路标都成了他们屠杀的目标。在缅因州,斯坦贝克就真实地感受到了这种“枪林弹雨”。此外,他在游历美国的过程中也目睹了红杉林被大片砍伐的景象,对此斯坦贝克表达了对红杉林的深刻感情并痛斥人类对红杉林的滥砍滥伐。他说,“红杉给人的感觉无法传达……身处红杉林中, 即使是最愚蠢、最散漫与最不在乎的人。也会折服在奇妙与尊敬的魔力之下”[2]P167。斯坦贝克对红杉树,这一古老树种的深厚感情,其实源自于其对大自然的一种热爱之情。然而,这种美好的依恋之情,因为人类的贪婪而被摧毁。“许多历史久远的红杉林都被砍掉了……这不仅是谋杀,这根本就是亵渎。”[2]P167在斯坦贝克眼里,红杉树承载着历史,同时也是人类与自然亲密关系的一种特殊的纽带。然而这种美妙的感觉却因为人类的唯利是图而被摧毁。对于人类的这些愚蠢的行为,斯坦贝克在书中也提出了自己的警告,“如果人类用他们一直以来所使用的方式努力生存,那么他们不但会毁掉自己,还会毁掉其他的生命。”[2]P191他的这种生态伦理思想和很多生态主义者的观点不谋而合,生态学家汤恩比(Arnold Toynbee)就曾经断言,“人类具有能力使得生物圈变得无法让人居住,事实上,假如人类不及时采取迅速、果断、协调的行动遏制因人类的短视、贪婪而强加给生物圈的污染和掠夺,在可预见的时期内将会产生自杀性的恶果”[7]P9。
斯坦贝克的生态思想也体现在了他对于过去美好事物的无限怀念。他怀念过去美好的自然环境,怀念无法回去的过去。帕里尼称《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就是斯坦贝克对自己失去的世界所咏唱的挽歌。在“你再也回不了家”一节中,他提到要描写自己的家乡南加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曾经的窄细山路上时而听到的高亢而甜美的驼铃声如今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车道的水泥高速公路;曾经的小镇,杂货铺和打铁铺,如今却是如出一辙的房子;曾经的森林山丘,草地以及朝气蓬勃的橡树林都已成为历史。伴随这些过去的事物一同逝去的还有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留给人们的只有无限的感慨和悲伤。
斯坦贝克在“活动房屋”一节中,曾经认真探讨过“根”的问题。在进入密歇根州之后,他注意到了很多由特别设计的卡车拖着的活动房屋在移动。之后他发现这种活动房屋受到很多人的青睐,不仅是工薪阶层,甚至包括收入可观的中产阶级。活动房屋给斯坦贝克的第一印象是,“住在屋里的人既不去成就永恒,也不去希冀永恒”[2]P88。对此,他提出自己的思考,“在我们最珍贵的感情中,有一种感情与根有关,与希望在一个根植于某块土地或者某个社区的环境下长大有关。在一个没有根的环境下拉扯孩子长大,他们怎么想?是好还是坏?他们会不会怀念有根的环境?”[2]P89他关于“根”的思考其实也是他对于人与自然,人与历史关系的思考。在他的作品中,我们随处都可以感受到他对于土地、对于故土的依恋。当一个民族不再需要重视自己的“根”,不再依恋养育自己的土地,或者这样的土地因为诸如“活动房屋”等新鲜事物的出现不复存在时,究竟是人类的进步还是悲哀?斯坦贝克对“根”的思索其实也是他对土地以及对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的关注。
生态主义者认为,人统治自然源自于人统治人的传统。米尔布莱斯指出,“我们的文明是一种统治的文明,这种文明被定向为允许一些人去统治另外一些人”[8]。因此,生态主义学者主张,要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境界,首先必须做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斯坦贝克在其作品中不仅一再提及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重要性,也竭力主张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以及人人平等的思想,这也是其生态伦理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
斯坦贝克在游览美国南部时,曾提到自己的恐惧和痛楚。他说道,“美国的南部是美国的一个肢体,因此它的痛会蔓延到整体美国”[2]P217。斯坦贝克所提到的美国南部的痛无疑就是美国黑人所遭受到的不平等待遇的那段沉重的历史。对于种族问题,斯坦贝克表示,他的很多朋友,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都有一流的智商和情商。但是每每触及到黑白相关的话题时,人们就不自觉地跨进了一个错误的经验框架中。斯坦贝克也提到了他童年时期在家乡与黑人打交道的经历。他特意描述了他认识的黑人朋友古柏一家。通过他对古柏先生一家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斯坦贝克不仅赞美黑人的优良品德,也极力宣扬人人平等的观念。而且他也极力想要打破人们对于黑人的这种偏见,他认为对于黑人的歧视根源于父执辈的原罪,要打破这种偏见,消除歧视,必须跳出这个存在已久的经验框架。 与此同时,他对相当一部分美国白人所奉行的种族主义深恶痛绝。他曾亲眼见到女种族主义分子组成所谓的拉拉队来反对黑人孩子上学,更令人痛心的是,每天还有不少围观的群众聚集,一起欣赏这群女人的拙劣表演。斯坦贝克称这样的一幕让他的身体因为反胃而剧烈抖动,黑人所遭受的种种不公正待遇让他愤怒不已。在他看来,在美国南部,在新奥尔良,人们的心灵遭到了扭曲。 帕里尼也曾经提到,斯坦贝克所亲眼目睹的种族主义的种种恶劣行径以及他自己童年时期跟黑人打交道所留下的美好记忆,都让他对黑人充满了同情。不仅仅是黑人,作者也曾经提及到作为弱势群体的印第安人,“我出生的那个小镇每年都以华丽的游行来怀念一个由西班牙先生与吃玫瑰的西班牙小姐所构成的光荣过去,这些任务依然存在于大众脑海中,完全占据了以蛆和蚱蜢为食的孤零零小印第安部落的位置,但他们才是真正的拓荒者”[2]P73。此处,作者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在控诉土著印第安人所遭受的不公正的待遇,表达了他对于美国早期移民霸行的愤慨。事实上,在他作品中读者随处都可以看到他所宣扬的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和互助的精神。在他看来,人类只有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和团结互助,才能彻底摆脱困境,实现梦想。这一点在其中篇小说《人鼠之间》中通过主人公乔治和莱尼的“土地梦”得到了最好的诠释。而这样的思想也恰恰是对西方“丛林法则”最犀利的批判和反驳,也符合生态主义者所倡导的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处的原则。
《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不仅是一本介绍美国风土人情,帮助人们了解美国国家地理知识的游记,更是一部充满生态思考、人文关怀的作品。它表达了作者对于美国社会严重资源浪费现象的严厉批判,表达了对人类追求大规模的核武器的担忧和厌恶,谴责了人类对于自然环境的无知破坏以及揭露了种族主义的罪恶和卑劣,体现了他对于大自然和弱小生命形式的无限关怀,所有的这些都是他生态伦理思想的集中表现。在生态危机和生存危机日趋严重的今天,我们重读斯坦贝克的作品,挖掘其作品中无处不在的生态伦理思想有着非比寻常的社会学意义。通过对其作品中所蕴含的深刻的生态思想的分析能够为我们构建和谐社会,建立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友好互助的和谐关系提供了有益的指导作用。
[1] Benson, Jackson J.“John Steinbeck: Novelist as Scientist.”John Steinbeck[M].Ed.Harold Bloom.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7:103-123.
[2]斯坦贝克.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M].麦慧芬,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3]Buell, Lawrence.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M].Cambridge,MA: Harvard UP, 1995.
[4]Tucker, Herbert F.“From the Editors” [J].New Literary History 3 (1999): 499-510.
[5]胡天赋.弱者的命运在心上——试析斯坦贝克的生态伦理思想[J].南都学坛,2008,(4):63-66.
[6]胡天赋.游历天下与生态忧思——读《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2):32-35.
[7]Tbynbee, Arnold.Mankind and Mother Earth[M].New York: Oxford UP, 1976.
[8]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大自然的权利:环境论理学史[M].杨通进,译.青岛:青岛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