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袍子+雷雨
汝河湾有一个百年相沿的旧风俗:大凡人丁不旺,子孙稀少的人家,喜得贵子,都要给孩子认一位干爹和干娘。而认干爹干娘的方法又十分特殊别致,名曰“闯名”。
武家湾村东头的武振周老弟兄四个,还没有一个男孩。武振周都五十岁出头了,终于喜得一子,全家人那种高兴喜悦自不必说。孩子落地三天以后的大清早,奶奶抱着孙子,到村头十字路口去“闯名”。村西头的武振坡一早起来去赶集,刚巧走到十字路口,就被振周娘拦住了。老太太喜滋滋地说:“大侄儿,起得早!给我的孙子起个名字吧!”武振坡不由得愣住了,犹豫地说:“婶子,我不会呀!……”老太太高兴地说:“好了,好了,就叫‘不会吧!”等武振坡回过神来,振周娘已经抱着孙子转身回家去了。
当年腊月二十三,正是忙活了一年的乡人们开始置办年货准备过年的时节,武振周夫妇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武不会和一只大红公鸡,还带着香烛等到武振坡家“祭灶”来了,算是要正式举行“认亲”仪式。武振坡夫妇喜滋滋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在祖宗牌位前点上蜡烛,焚香祷告,念念有词;武振周则端起酒杯,把酒浇在公鸡头上,大公鸡摇摆着鸡冠,两只大眼滴溜溜地转动,好奇而又似懂非懂地看着人世间的这一切。孩子的四位长辈紧跟着开始给祖宗磕头叩拜,郑重肃穆,满脸庄严,颇有共同抚养幼儿在未来共担风雨培育成人的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意味在呢。礼仪完成,仍旧有一番成了自家人的寒暄家常,细致入微,嘘寒问暖,温馨的情分四处洋溢。从此,武振坡夫妇就成为武不会的干爹干娘了。当天晚上,干娘要把干儿抱在怀里,在烛光下给干儿“缘脖牵”。脖牵,是汝河湾人对项链(项圈)的一种俗称。“缘脖牵”是干娘为干儿做的第一桩针线活儿,仪式感很强,丝毫马虎不得:先要用五色棉线在孩子的脖颈上绕过十二圈,打上结;再在五色线上裹上五色花布,要密密匝匝地缝匀称,弄结实;然后再系上一个和孩子生肖相同的“脖牵坠儿”。这样一来,总体上就算完工了。这一年是猴年,干娘给武不会系上的“脖牵坠儿”,是用香木雕琢而成的机灵乖巧的一只香猴。
干儿到干娘家“祭灶”,要持续整整十二年。每年一次,雷打不动。每次都要带大红公鸡一只,红蜡烛一对儿,还要有鞭炮香表等物件。“祭灶”时,干娘都要重新把干儿的“脖牵”用新的五色花布再缘缝一次,耐心细致,从不马虎。此外,干爹干娘还要给干儿一两件过年的新衣新帽,当然还要有一些糖果点心和压岁钱。武不会自从记得事情起,一年中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到干娘家“祭灶”了。因此,一旦进入腊月,就天天盼着腊月二十三快快到来啊。
干儿年满十二岁,最后一次到干爹干娘家“祭灶”,礼仪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许多。除了大红公鸡、香烛、鞭炮之外,还要备下一桌丰盛的供品,招待乡里邻居,好友亲朋。干娘把“缘”了十二年的布“脖牵”,从干儿项上郑重其事地解下来,捧到祖宗牌位和灶王爷像前焚化,然后再给干儿换上银项圈,还要给干儿做一套新崭崭的衣服。武不会十二岁那年,武振坡夫妇给他打的银项圈还配了一把虎头型银锁,新衣服则是一件绿底红花的棉袍子。绿袍子穿在身上,倍显精神,这在当时的汝河湾可真是十分的光彩夺目,英气夺人!
武振坡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勤俭,老实,笨嘴拙舌,“噙冰凌化不出水”来,几代人省吃俭用,积攒了几十亩河湾地。虽说吃穿不愁,但是没少受欺侮,吃哑巴亏:每年派粮派款,抓兵丁派伕拉兵车总少不了他;从县里,到乡镇、保甲征缴的苛捐杂税,摊到他头上都要加倍。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脖子长肚子大”,能忍下别人不能忍下的窝囊气。武振周是汝河湾出了名的“穷光棍”,穷得硬朗,有骨气,心肠热,为人仗义。自从两家认了“干亲”后,来往自然就多起来。武振坡地多劳力少,武振周兄弟四个,人人都是一等一的庄稼把式。到了农忙季节,用不着打招呼,武振周就会带着兄弟们给武振坡打帮手;冬天农闲,武振坡有事没事,总喜欢来武振周家闲串门,武不会至今记得,老弟兄几个围着抽旱烟,摸黑闲聊,也不掌灯,油金贵啊。大家就着火堆,在朦胧的夜色中,围在一个屋檐下,谈天说地,床板下的麦秸散发出冬天特有的清香,这时候,武不会就会从亲爹怀里转到干爹怀里,再从干爹怀里转到叔叔们怀里,大人们轮番抱着,不时从火堆里拿出烤熟了的红薯和花生,喂他吃,逗他玩。武不会有时候会望望窗外,暮色四合,夜如泼墨。奶奶和娘、婶子们正在叫作灶火的厨房里忙着切白菜、淘粉条,为大家张罗晚饭,只见切菜的弯刀毫光闪闪,切菜发出的和谐的嚓嚓声,还有家人们哼唱的汝河湾所特有的欢快悠长的月调,这一切的一切,他感到温馨极了,舒服极了。
武振坡的弟弟小坡拉兵车去南阳,在回来的路上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弟媳妇闹着要分家,“二一添作五”,房产田地一分为二,弟媳妇分得了武小坡应得的一份。后来,武小坡媳妇结识了一个和平军的副排长,是河北人,经常在汝河湾一带催粮催款,被河湾人称为张排副。有了张排副做靠山,弟媳妇就变得霸道起来,三天两头到武振坡家寻衅闹事。武振坡夫妇胆小怕事,忍气吞声,尽量好话多说,破财免灾。这天,弟媳妇和张排副又双双来到门上,声言要正式结为夫妇,原来分家分得的宅子不吉利,不适宜作新房,要武振坡把房子腾出来让他们办喜事。武振坡自然是不同意,惹得弟媳妇和张排副发起火来,把武家的祖先牌位扔到了院子里,家具也被砸得稀巴烂。张排副气势汹汹地用盒子炮指着武振坡的脑袋,跳脚大骂,扬言当天不把房子腾空,非枪崩他不可。武振坡老婆,趁机悄悄从家里脱身出来,去找武振周。
武振周二话没说,旱烟袋插到腰里,跟着武振坡老婆出门就走。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边走边打招呼,时间不长,就有十几个年轻后生跟着他来到武振坡家大门口。他让年轻后生们在门外先等着,独自一人进了武振坡家的门。小坡媳妇披着黄军大衣,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张排副则掂着手枪正大呼小叫地耍威风,见武振周来了,不由得一怔。武振周从腰里掏出旱烟袋来,一边打火吸烟,一边冷冷地说:“听说大白天有人明火执仗抢劫,原来是张排副啊!单人独骑就敢打家劫舍,胆子不小啊!”张排副不觉脸一红,连忙一边把枪往腰里插,一边辩白着说:“谁抢劫啦?胡说八道!”武振周说:“别忙着把枪收起来,一会儿让人看看,这青天白日,把人家家具砸砸,东西扔了一院子,连祖宗牌位都摔了,和土匪强盗有什么两样?武振坡是老实,但不要忘了他也姓武!这汝河湾九湾十八寨,武家湾人护窝子没人不知,没人不晓!你们不要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平白无故欺人太甚!他武振坡是欠粮了,还是欠款了,你要说清楚!不然,这蓬门小户,好进难出!”张排副冷笑一声说:“俺张某走南闯北半辈子,是吃粮食长大的,不是被吓大的。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看谁敢拦我!”说着,就想往外走,武振周高喊一声:“振清,叫老少爷们把门堵好了!姓张的敢出这个大门,往死里打!”门外一声应答,一群年轻后生立刻手掂铁锨、锄头、榔头,把武振坡家的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张排副脸色煞白,立刻呆立当场。小坡媳妇吓得浑身哆嗦,连忙拉住武振周,替张排副求情说:“大哥,消消气,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老张当兵的出身,人粗性直,不会说话。咱有话到屋里坐着慢慢说!”武振周说:“弟妹,你好歹也曾是武家的媳妇,在武家祖先牌位前磕过头,上过香,咋能翻脸不认人,带着外人把祖宗的牌位都扔到当院里呢!”小坡媳妇忙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把祖先牌位摆回去,磕头赔罪!”说着,就捧起祖先牌位往屋里抱。武振周没有搭理她,仍然面沉似水地对张排副说:“不要以为腰里别着盒子炮,穿一身老虎皮,就没人敢惹了。这汝河湾里有人怕死,有人不怕死。你今天敢动武振坡一个指头,试试。你能太太平平走出武家湾吗?你是三天两头来汝河湾催粮催款办差事的人,这黑龙潭、香炉潭、老虎头,窝子的水深不见底,多少横行一时的恶人,神不知鬼不觉被扔到潭窝里喂了乌龟王八。再多三五个,填不满!”这时候,大门外的众人七言八语,咋呼起来:“有种的出来,到香炉潭河湾里见个高低!”张排副面如死灰,脑袋耷拉下来。武振周见好就收,对张排副说:“外边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今天这事你看咋收场?不服个错,你走得了吗?”张排副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脸有多副,该装孙子的时候,马上就能装孙子。一听武振周口气松动,就连忙赔笑说:“我听大哥的。今天这事,兄弟确实欠考虑,不算人。损坏的家具我照价赔偿,我当众给武家的祖宗磕头赔罪,保证永远不再登门闹事。”说罢,连忙动手把扔到院里的家具往屋里搬。武振周在一旁看着,黑着脸,一动不动。武振坡夫妇要帮忙,武振周哼了一声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受欺负还没受够呀?一边歇着去!”武振坡夫妇知趣地连忙退到一边去了。等张排副和小坡媳妇收拾利索,在武家祖先牌位前磕了头。武振周说:“寡妇改嫁自古有之,你哥嫂不拦挡。你在武家门里,也不是三年两载了,你哥嫂的为人你心里清楚。一个锅里耍稀稠多年,不能完全不顾情义。不能因为哥嫂老实就和外人勾结起来欺负他们。做人做事要凭良心。不凭良心,欺负老实人,你哥嫂忍得了,咽得下,武家湾的老少爷们也不答应!”说罢转身走了。门外的人也跟着散去。等人散尽,小坡媳妇和张排副才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武家湾,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汝河湾三年两头闹饥荒,这年又是灾荒年。吃了上顿,摸不着下顿的武振周一家,又揭不开锅了。晚上,武不会饿得又哭又闹睡不着觉,娘和奶奶揪心般疼痛,变着法子哄他,也是枉然。正当无可奈何之际,武振坡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大烧饼,塞给武不会,武不会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武振坡对武振周说:“哥,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我家草窝里还藏着一袋麦子,让振汉跟我回去扛回来,做个本,卖蒸馍。不图赚钱,只要赚个麸子‘下面,就能养活几口人,度过春荒。”武振周说:“这怎么能行?我知道,你家也不宽裕,万一赔了,你家日子咋过?”武振坡说:“自己推磨磨面,还能赚不下麸子‘下面?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过了眼前这道沟,再说明天那道坎。筷子通竹竿,通一节说一节。”
当晚,武振周就让二弟振汉跟着武振坡把麦子扛回来,连夜推磨,蒸馍。把剩下的麸子和‘下面,掺上野菜树叶,熬成粥,一家人当饭吃。武振周弟兄四人,种庄稼都是好手,但谁也不会做生意。但是,到了河边要脱鞋,不会也得学。小生意,看着容易做着难。那年头,哀鸿遍野,米面比金子贵。集上会上讨饭的叫花子到处都是,拉棍端碗的,砸砖叫街的,歘街抢馍的,——各种名目都有。武振明挎着蒸馍篮子刚到会上,冷不防,一个叫花子“歘”了一个,转身就跑,振明连忙去追。那花子边跑边吃,还一边往蒸馍上吐唾沫。振明正要伸手抓住他,想不到他一头栽倒在地,四肢僵直,口吐白沫,闭上两眼,气绝了。振明吓蒙了,不知如何是好。很多人都围上来看热闹,人群中有人说:“是‘歘街的,饿急了。人命关天,快给他买碗豆腐脑灌下去,也许还有救。”武振明摸了摸口袋,一个铜板也没有,正在为难,那躺在地上装死的叫花子,却翻身起来就跑,慌不择路,把振明的馍篮子又踢翻了。武振明又急又气,顾不得去追叫花子,连忙捡拾掉在地上的蒸馍。看热闹的人,有的帮忙捡拾,也有人乘机拾起蒸馍,揣在怀里就走。等武振明把散落地上的蒸馍捡完一看,一篮馍,就只剩下半篮子了。
振清挎起馍篮走到桥东头的小庙前,恰好碰到一群赌博光棍起场,从胡同口刚出来。赌了一夜的光棍们立刻围了上来,不问价钱,抓起热蒸馍就往嘴里塞。振清要钱,大方的,赢了钱的,铜钱扔到馍篮里,走了;吝啬的,输了钱的,耍起赖来,有的要赊账,有的不全给,有的干脆白吃不掏钱。振清性子急,脾气直,死活不答应。于是就争吵撕扯起来,半天打了两三架,弄得自己鼻青脸肿不说,也没有赚到几个钱。给寨首家护院的武二魁,钱输光了,正窝着一肚子不乐意,他连吃了两个蒸馍,根本没有给钱的意思,还一百个不情愿的样子,振清不依。二魁说:“有钱不吃你的馍。”振清说:“没钱不能白吃馍。”都是血气方刚满头火星子,两人争执着就动起手来。武二魁竟然从怀里掏出枪来,上了镗,指着振清说:“枪换馍,有种拿去!”振清说:“赖账是孬种,敢给就敢要!”伸手就去夺枪。二人一争一夺,枪走了火,“呯”的一声枪响,吓得街上人乱跑,幸好没有伤到人。寨首武文卿刚好路过这里,把武二魁教训了一顿,替武二魁还了馍钱,事情才算平息下来。振清在与二魁争执打斗,哪还有眼劲顾得上蒸馍篮子?但事情了结,不仅蒸馍没有了,连篮子都被人拿走了。兄弟两人回到家里,面对大哥武振周的沮丧郁闷之状,武不会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这小本生意似乎就没有不赔的道理啊。
武振周一家卖蒸馍不仅没赚钱,还连累了武振坡一家,差点饿死人。这是武振周一辈子都深感愧疚的事情。这年春荒过后,两家的关系便更为亲密了。
土地改革,武振周家是贫农,分到了田地,自然是欢天喜地;武振坡家是富农,田地的一部分就分给了没田的庄户人家,心中虽然不舍,但也并没有多言语。按照土地改革的政策,剩一部分自己耕种,但是取消了雇工剥削。农忙季节,武振坡顾了场里顾不了地里,武振周就常常带上几个弟弟来帮忙。这时候,两家便合成了一家,吃喝不分彼此。武振坡人虽老实,但不笨,内秀,手挺巧。农具坏了,自己修;房屋漏了,自己补。他还会编筐织篓,而且精致细密,极有讲究。他偷空给武不会编了一个鸟笼,还是两层楼。顶层用红色的高粱秸秆编织而成,檐牙高啄的宫殿模样;下层用柳条去皮编织成白色的八宝葫芦形方格,又结实,又好看。武不会喜欢极了。笼子里上边可以养蝈蝈,下层可以养鸟。春天,汝河湾里桃红柳绿,百鸟争鸣,喜欢养鸟的人,想尽办法捕鸟。有张网的,也有熬了桐油,把桐油涂在枯树枝上,粘鸟的。有一次,武振北粘到了一只“血麻鷯”,但伤了一条腿,就扔掉不要了。武振坡却连忙捡回来,精心养了一个月多。待养好了,就送给了干儿子武不会。“血麻鷯”羽毛鲜红,叫声又脆又亮,尤其是早晨起来,那一连声的开花叫,清脆婉转,溜亮悦耳,煞是好听。武不会得意地提着鸟笼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街上的小伙伴们没有不眼馋的。这个时候,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干爹亲极了。
正是小麦抽穗扬花时节,一场春雨刚过,天放晴了,艳阳和煦。闲不住的武振坡挎起粪篮子,从村西头到东头,顺便叫上武不会,到田间地头转悠。武不会跟着干爹,行走在朝霞绚烂凉风习习的原野上,是何等的心旷神怡啊。地势平坦,远方的景致尽收眼底,天空轻盈、寥廓、深邃。艳阳从一旁照来,使得在雨后被牛车碾得瓷瓷实实的道路好似刻意平整出来的样子,亮晶晶的,就跟木匠师傅用墨线划出来的一样。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大片大片的冬麦田,正在抽穗的麦子娇嫩、茁壮、青翠欲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鹞子,似乎在向“血麻鹩”示好的样子,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示意,随后又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只是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那个年代,汝河湾里已经扯上了电线,但是村子里几乎很少通过电,但一根根轮廓分明的电线杆朝远方奔去,似乎是系连着农人们微茫的希望,而横在电线杆之间的电线,如同幽幽闪亮的琴弦,正在晴朗的、斜悬的天空滑动,而电线上则停着三五成群的麻雀,不知道它们是在开什么会议,嘁嘁喳喳争论不休的样子,又好像是乐谱上黑色的音符,像极了。武不会东张西望着这一切,对汝河湾更加热爱了。一老一幼,两人下了河堤,武不会收了心要捉蚱蜢喂“血麻鷯”。武振坡把鸟笼子挂在柳树上,帮着干儿子,蹚着草丛,轰蚱蜢。时间不长,就捉到了好几只。“血麻鷯”吃了几只虫子,来了精神,禁不住柳林里叽叽喳喳各种鸟类鸣叫声的诱惑,也欢快地敞开歌喉鸣叫起来。像是竞赛一样。林子里的鸟儿听到了“血麻鷯”的叫声,叫得就更加热闹欢实,成群飞落在挂着鸟笼的树梢上。
就在这时候,武家勇扛着犁牵着牛来犁地。他家刚分的二亩半河坡地和武振坡家的麦田,地头顶着地头。去年茬子晚,没有赶上种小麦,准备犁了以后种春谷子。武家勇本来种庄稼就不在行,又加上大黄牛是刚分来的,一切都是很生分的样子。他刚搭上套,牛就乱窜乱蹦起来,地没有犁两遭,却把武振坡家刚出齐穗的麦田踏倒了一大片,武振坡看着心疼,连忙跑过去帮武家勇拢住牲口,笑着说:“大侄子!你牵着牛,我扶犁帮你犁!”武家勇知道武振坡是心痛自己地里的小麦,没好气地说:“用不着!我自己会犁,看好你家的麦子好了!”说着,举起鞭子就打牛。黄牛一惊,猛然前冲,差点把武振坡拱倒,麦子踏倒的就更多了。照这样犁下去,武家勇地还没有犁完,武振坡的麦田就得践踏掉一大半。
正在武振坡心里又疼又急又无可奈何的时候,武振周来了。不等武振坡开口,武振周大步走下河堤,拦住武家勇说:“家勇!哪有这样犁地的?照你这样,你家地还没有犁完,不就把人家的麦子糟蹋完了?”武家勇没理犟三分,红着脸犟着脖子说:“那有啥办法?地头顶地头,哪有犁地不践踏庄稼的?”武振周说:“咱庄稼人,得懂得庄稼理。地头顶地头,犁耙地踩踏庄稼免不了,但也要分季节,看啥时候。要是麦苗刚出来,践踏点,没关紧要;如今麦都扬花了,快到嘴边了,眼睁睁糟蹋了,不可惜?咱庄稼人大长等一年,为的啥?何况有的是办法,你把横头丢长点儿,不就少踏麦田了?”武家勇说:“牛不听话,不好使。”武振周说:“你歇会儿,让叔替你犁两遭。”说着,从武家勇手里接过牛鞭,扶着犁,就飞快地犁起来。一边犁地,一边对武家勇说:“庄稼人有庄稼人的规矩,像这种情况,地头顶地头,要丢足横头,中间犁完了,无非掂起犁,让牲口掉转头,南北埕变成东西埕,不就少糟蹋庄稼了?庄稼活,没啥学,人家咋着,咱咋着,照规矩办就行。”武家勇心里不服气,嘴里嘟囔着说:“地主富农从前欺负穷人,如今,穷人翻身了,也该让他们尝尝受欺负的滋味。啥规矩不规矩?”武振周听见了,停下犁,对武家勇说:“你小子嘟囔啥哩?咋能核桃枣混在一块数?地主富农也有恶有善,像你振坡叔这样的富农,欺负过谁?他受的欺负比你少吗?无非多了几亩地,其他还有啥?你小子还是农会干部哩,就这点见识?”武家勇改口说:“我没有说振坡叔,我说别人哩。”武振周说:“地主富农过去欺负人不对,穷人翻了身,也欺负人就对了?”武家勇自知理亏,不再说啥。武振周扬鞭打了一个响儿,老黄牛四蹄生风,又飞快地犁起地来。中间犁完犁横头,自始至终,一颗小麦都没有被踩到。
武不会七岁了,该上学了。汝河湾的学校就在村西的湛桥寺里。离干娘家极近。武不会上学放学总少不了拐到干娘家去玩一会儿,干娘也总少不了往他的小书包里塞点焦花生、咸鸭蛋之类好吃的东西。十二岁那年,武不会戴着银项圈,穿着干娘做的绿底红花袍子,到河冈村小学去上五年级。他这身打扮,在全校同学里独一无二,十分显眼,调皮的小伙伴们,给他取了个绰号“绿袍子”。学校里组织腰鼓队,穿着绿袍子打腰鼓,抬腿转身都不方便,老师让他脱掉袍子换上短装,武不会不乐意,索性就不打腰鼓了。
武不会天生是读书的材料,各门功课都好。小学没有毕业,《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名著他都已经熟读能咏,课余时间还能绘声绘色地给同学们讲述。解放初期,“珠算”是一门颇为受人重视的技法。也不知从哪里,汝河湾云游来了一个锻石磨的师傅。后来,人们猜想,他可能是一位流亡地主,在自己家里待不下去了,行走江湖,糊口存身。此人姓贾,精于珠算。他寄宿在武振周家里,贾先生有了闲暇,就教武不会打算盘。贾先生很有方法,武不会很快学会了“九归法”和“狮子滚绣球”,并且学以致用,能够计算各种账目。当时,“乡公所”算公粮,各村的会计集中在武家湾,人头攒动,算盘打得如爆豆一般。为了使计算准确无误,常常有一个人高声读每一笔账,多个会计同时计算。这样又常常出现几种不同的计算结果,人们一时又很难判断哪个计算正确,哪个计算错误。遇到这种情况,只有反复计算,直到完全一致为止。这天,会计们正在算账,武振周领着儿子武不会来了。刚刚年满十三岁的武不会,却精准地听出了同时对账的会计,哪个算盘打得对,哪个打得错,并推测出错在了哪一笔。这使得在场的老会计们大开眼界。接着,在众多大人的鼓励怂恿之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武不会,大炫其能,双手拨起算盘珠来,任人念得快,打得快,疾风骤雨一般响个不停,一百多笔账目累计下来,毫厘不差。从此,武不会才名大噪,汝河湾九湾十八寨盛传其为神通下凡,武家湾人人都说:武不会是小秀才之后的第一才子。听到乡亲们的夸赞,武振周心里高兴,武振坡夫妇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后来,武不会顺利地考上了中学,而接下来就是1958年大跃进和1960年那场大饥荒。武振坡没有能够熬过这一劫,没能看到干儿子武不会成龙成虎成大材。到了1964年,武不会的干娘又身染沉疴,不治而亡。武不会和他的干哥哥、干姐姐们一起披麻戴孝,把干娘送进了武家老坟。武振周也为这位屡共患难的“干亲家”忙前忙后地办理丧事,送其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就在这年秋后,“社教”运动轰轰烈烈起来,“四清”工作队也进驻了武家湾“扎根”、“串联”,武不会给富农分子披麻戴孝送殡一事,被当作典型上报到公社、县里,县工作队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贫下中农的儿子,经不住阶级敌人的腐蚀侵袭,放着革命的道路不走,无产阶级接班人不做,却做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这还了得?县工作队主持在村里召开贫下中农大会,忆苦思甜,让武振周现身说法,讲自己忘本回头的经过,遭到武振周严词拒绝。村里唱大戏,演出《红柳湾》,讲的是一个名叫沙岗生的贫下中农子弟丧失阶级立场,被阶级敌人腐蚀拉拢的故事。演出结束,开批判会,要联系实际,批判武不会的如此表现。一时间,武振周父子被批得抬不起头来。不久,“文革”狂飙突起,汝河湾在革命的狂风暴雨中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别,武不会进一步被卷进了斗争的漩涡里,成为各派攻击诽谤的重要对象。为了回答来自各方的攻击和责难,以澄清事实真相,他把自己和干爹、干娘的关系写成了一份小字报,印成传单,在汝河湾里散发。为了不太敏感刺目,题目就定为“银项圈绿袍子”。想不到,四十年后,汝河湾居然还有这份旧传单,被他的学生保存至今,寄到了晚年在扬子江边的一座古城一隅颐养天年的武不会的手中。
抚摸着粗糙不堪纸张都已经发黄变脆的在特定年代里留存至今的“印刷传单”,几乎发酸的霉味怎么就有了沁人心脾的味道?它散发出来的气息勾起的岂止是对遥远岁月的不堪回首?在这样的传单之上,居然还有诸多眉批,密密麻麻,可见是经过多人传阅的近乎一种民间流传的“手抄本”啊。武不会打开自己当年满腹愤懑无处申诉只能在这样的纸张上一诉衷肠的近乎辩诬的少作,竟然有一句眉批映入他的眼帘:“这是当今陈情表,肺腑之言,恩义之重,堪与古今相媲美!”望着这样的评语,武不会心中涌起的不知是知音难遇的自得甜蜜?还是往事历历的惆怅失落?多年不做梦的武不会,因当年自己的类似自辩状的翩然而至,而在江南的冬夜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汝河湾的初雪终于飘落下来,白雪漫漫的旷野里,汝河湾的九寨十八湾都沉睡在无边的静谧寂静里了。在武家湾的村东头的地势高拔的一家庭院里,堂屋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祥和的灯光,远远地划破了这冬夜的黑暗。在那里,在那农家的堂屋里,武不会的奶奶、爹娘,还有他的干爹干娘正聚在一起,闲话着家常。院中的老榆树在这样的北方凛冽的冬夜里,枝干盘魄,悄然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