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
刹那间泪如雨下
我不忍看你,仰起头,水样的天空一片模糊。
曾在暗夜里一次次想过我们的告别。当这个日子不可阻挡地来临,我仍然觉得猝不及防,不知该如何面对。想过潸然泪下,想过相拥而泣,可是我没有想过我们会在车流不息的街头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这尘世的友情,还有储藏心头的盐,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回到彼此的城市,像一粒不肯落定的尘埃。那些漂浮的念想,那些频频的回望,有着最真实的根。“漫漫长夜,帮主,贸大,启瓶器,明眸皓齿,转盘,酸豆角,星空结构,门槛,宽容,电影学院……”这些关键词构成了我们独自的话语系统。众声喧哗中,我们操持自己的话语言说彼此,用未来的写作维护和擦拭那个共同的名字。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已走出离情别绪,只是在夜里,在某些独处的瞬间,会被某个突然涌动的细节击中。此刻,我坐在书房里,听到那首我们共同唱过的《蓝莲花》,刹那间泪如雨下。那段真空一样的时光,连同你们的举手投足,像雨一样倾盆而降。
我们共同唱过的这首歌,已经成为一抹气息,弥漫在心里,永不散去。
在北京,在文学馆路45号的那个院子,我们朝夕相处了四个月。记得告别的那天早晨,我在616室,蓦然听到楼下传来你唱的《蓝莲花》,瞬间崩溃。那个声音,孤绝,深沉,貌似的坚强,是我们都曾欢喜的男中音,在空旷的小楼里久久回荡。那些漫漫长夜都已过去了。在来与去之间,我们留下来,以我们共有的方式留下来。不是结束,是开始。从此之后开始关心远方的冷暖,从此之后走在这条路上不再孤单,不管期待多么漫长,我们终将在某个路口再相遇。
归来时,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到处都在修路。那些被改造的所谓新路,除了在日常生活里徘徊,还会抵达哪里?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住宅小区的外面,随着挖掘机的傲慢施工,家里的地面隐隐发颤,我在四楼,远离地面,远离道路施工的地方,依然感觉到了脚底下的颤抖。就像,一颗心在那首歌中的战栗,相信远方的你们也能感受到。
我想说的是,我想你们。
玻璃作为一种阻挡
在我与世界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对面的事物,却不能融入。穿越,意味着破碎,以及可能的伤害。
梦里有个声音若隐若现。侧耳辨听,发觉那个声音确实是存在的,在窗户的顶端,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被风不停地拂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打开窗,我把手伸了出去,没有感觉到风的存在。万物寂静。是什么在动?任何声音的产生,都不会是没有缘由的,当一种声音以打扰的方式出现,我才想到追问声源,才意识到了玻璃的存在。夜色中的玻璃,身上披满夜色。我以为我看到了最真实的夜色。因为玻璃的存在,我的书桌前的微弱灯光,无法融入广大的夜色之中。一盏灯,此刻是多么的孤单。
在最安静的角落,我以最不安的心态度过每一个日子。这个不肯放过自己的人,他对自己的难为,并不被别人所知。已经习惯了,每天从某个词语开始的写作,就像穿行在纵横阡陌中,走走停停,相望或相逢,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与另一个我有时冲突纷起,有时相安无事,一支笔在白纸上刻下伤痕,除了我自己,这世上没有人会读得懂。我从来不曾期望别人的理解,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这样一段封闭的不接地气的生活,我梳理自己的思绪,就像梳理别人的过去和未来,这个玻璃制造的空间,此刻就是我的全部世界。因为玻璃的存在,我与所有的物事都是以牵挂或遥望的方式发生关联,干净且超脱。对这个世界,我始终不放弃自己的想法,我的写作就是对于这些想法的一种表达,我的沉默则是对于这些想法的另一种表达。一块玻璃可以隔开一个世界,却没能照出我的内心的真实图景。外面的世界在玻璃的遮掩下,若无其事地登场。
以内心之力与巨大的现实抗衡,一些精神奇观终将产生并且留下来。
我曾听到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一首关于玻璃的诗作的阐释,他把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都寄予在一块玻璃上,这有多么荒唐。玻璃是无辜的,它仅仅是一块玻璃,并不必然地承担更多意义。
玻璃在不被察觉中阻隔了太多事物。透明的玻璃让我心存警惕,虚幻的安全感,以及巨大的不安感,附在玻璃之上,一触即碎。
一直以为我所看到的世界是最真切的世界,事实上,在我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块不可逾越的玻璃。一块玻璃,改变了我与世界的关系。玻璃的存在,预示着一个密不透风的世界,以及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都是可能的。
我的跳动的心也是玻璃做的,它经历了太多起伏与跌落,有着不可愈合的伤痕。
空气宛若一块巨大玻璃,我的求索的目光被折射,然后才完成了所谓的抵达。
被删除的
有谁能够理解,一个人在电脑上敲了一整夜的文字,当黎明降临时,他按下删除键,就像什么也不曾写下。在这个过程中,他完成了自己,有些东西永远删除了,有些东西以另一种形态留存下来。
有一种爱一直珍藏心头。有一些话,永远不被说出口。一张纸的空白里,究竟隐藏着多少未知的可能性?
若干年前,我已开始尝试着使用减法。这个世界泥沙俱下,减法作为一种温婉的应对方式,时常显得措手不及。在焦虑和犹疑中,我学会了删除,毫不惋惜与留恋,决绝地表达我的态度。相比那些繁华,我更爱我自己,爱我所写下的那些思考与体验。一些琐屑事情,倘若不能在日常生活中见缝插针地处置,它们终将联手侵占你的大块时间。我没有耐心去善待所有事务,常常是很小的一件事,就将我折腾得心神沮丧,筋疲力尽。
我删除一些事物,也被一些事物删除。我向往着,这个世界能够简单一些再简单一些。
回首二十多年来的流浪生涯,每离开一个地方,我总是习惯于整理和打包自己,把日记和书信销毁,背着最简单的行囊上路。我不知道我究竟在追求什么,最终将会获得什么,但是我知道什么是必须删除的,它们不该出现在我的行囊里,甚至不该在念想中闪现。
有些人将永远不被祝福。他们从这个世界悄悄拿走了一些东西,造成这社会永不痊愈的伤口,成为人类无法偿还的债。
听一支歌,我习惯于成百上千遍地听,直到听出了声音的骨头,熟悉到不再构成一种打扰,才开始让这个声音从生命里渐渐淡去。而一些人与事,将永远被屏蔽在一段冷静的距离之外;还有一些人与事,与我相遇,然后被我从心头默默地删除。
那些被删除的,有着我对道路与方向的决绝态度。
重量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驾车像蜗牛一样爬过这个城市;午夜时分的空旷街道,等待我像风一样飘过返程。在不同时段的同一条路上,我体味到了巨大的轻,这人世间的恍然彻悟,让我无所适从。
那些拥堵的,那些畅通的,那些经过我和我所经过的,都将在记忆中被新的记忆覆盖。这尘世的轻,有什么会在心底沉潜下来,在没有方向的日子里给我安慰?
关于艺术,关于友情,关于存在和虚无,其实都是有重量的。心灵的刻度,也许是唯一无欺的衡量标准。太多的人置身于彩色泡沫里,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对很多人与事的看法,保留并且不说出,也许更需要力量。说出它们是轻易的。我不说出,并不是因为懦弱,我相信它们储留在我的心里,终将转化成为另一种力量;我相信这些被保留的看法所转化成为的力量,将会介入到我的血液,直接影响到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面对。我只是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不需要壮怀激烈,我以平淡的方式拒绝那些在别人看来唾手可得、不得白不得的现实名利。写作对我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可以抚慰身心的劳动,就像我的父母在故乡土地上的耕耘一样。对于季节和收成,他们无力改变什么,他们所能把握的唯有劳动,在劳作过程中体味日子的滋味。我一直记着,我在城市郊区的建筑工地上的那段青春岁月,它们是我一生的财富。劳累和贫穷都已淡远,有一种东西一直留在心底,伴我成长。我的忠厚老实的父母,给了我世间最素朴也最昂贵的品质,这是我行走路上的永远的干粮。与人为善,心存感激,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不需刻意强求,我一直在这样做着;不曾激烈地拒绝,以后也不会。我以平静的方式面对时尚潮流,不管它们如何汹涌,都无力席卷我。我只听从来自心灵的声音。
火车站里一片嘈杂,各种气味交融且凝滞。旅客脸上挂着形形色色的表情,站在人群中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表情平静的人。每次走进车站,我都会有别样的感慨,但是从来不曾深入地想过车站对于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等待,然后踏上站台,走向约定的旅程。一个农妇,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裹,不停地打量周边的人,她的警惕神情,也激起了别人的警惕。车站嘈杂。旅客的心态比环境更嘈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躁,唯有那个农妇的毫不掩饰的警惕与不安,让我感到是有重量的。这些年来,我遇到的所有旅客都像烟尘一样飘散了,唯独那个陌生农妇的有重量的表情,在记忆中留了下来,成为我看待人与事的一个参照。
彻夜不眠
我躺在床上,所有的往事都是站立着的,它们整然有序地从眼前反复走过。混沌,是我此刻最向往的状态,然而窗外的天色越发地明朗起来。
我没有想过我会彻夜不眠。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失眠了。每天喝的咖啡,都是固定的品牌,昨晚在外面应酬,我也像在家中那样喝下一杯咖啡,竟然一整夜毫无睡意。想必那杯陌生的咖啡,激活了太多尘封在心底的早已被忽略了的事物。也许不是事物,仅仅是一种情绪,看不见也说不清的情绪。
我一直试图把一分钟掰成两半来用。时间在从容走过。被时间从容走过的我,这么多年来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从容过。此刻是凌晨四点三十分。闹钟滴滴答答,无所事事。好多人认为艺术就该是无所事事的行当,其实内在的紧张与纠结,几人能懂?在一日里历经百年,在咫尺之间看到遥远,这种对远方的惦念,并不符合当下的所谓市场逻辑。我痛恨所有打扰别人时间而不自知和自觉的人。痛恨积攒得多了,我终于意识到根源在于自己不够彻底和决绝,对于不相干的事情,对于莫须有的打扰,甚至对于世道人心,我并不真正了解。一切都很凌乱,生活的秩序并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像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试图从幻象中寻求最真实的情感,为人心的不够美好而负累。那些对别人不构成伤害的自私,不必过多地在意和指责;一个好人,并不必然地遇到更多的好人。人到中年,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的彻夜不眠仅仅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且与形而上的牵挂有关,并不包含对追问与审判的恐惧。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人,他们躲在暗夜里,满怀恐惧,辗转难眠。作为一个失眠者,我对这些另外的失眠者,唯有报以一声叹息。
美好的情绪并不能构成抵御外界干扰的有力武器。所有美好的情绪,其实总是处在被破坏之中。因为短暂,美成为美,成为值得珍惜的事物。
整个失眠的过程,我看到了美好的情绪在一点点消散。
另外的梦
我想我还是有梦的。我的梦并不遵循他们关于梦的规则。我的梦在时光之外,在语言之外,与当下有着血脉一样的关联。
做梦是真的,说梦则难免有假。所有被言说的梦,在我看来都是刻意的,也是可疑的。我尊重那些拒绝说出的梦。
我已多年不再做梦了。当睡眠成为一个问题,梦从何来?我不敢奢谈梦想,能够进入睡眠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我不会忘记在建筑工地打工的岁月,在木板连铺上倒头便睡,任凭东西南北风都没有感觉,那时的生活是踏实的,体力被消耗到了极点,但是精神始终在飞。迷失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我四处寻找可以栖息的枝头。
后来,某栋楼房的某个窗口,成为我瞭望这个世界的眼睛。悬在空中的生活,渐渐淡漠了对土地的记忆。有些时候,我特别喜欢置身于闹市,嘈杂竟然成为一种享受,更加映衬出内心的安宁;而在另一些时候,一片叶子落地的声响,也会在心里激起轰鸣,让我长时间地陷入纠结和不安。
农贸市场飘荡着海的咸腥气息。我的梦不在此处,也不在别处。
炊烟生动的方向,没有谁比你更为真实和久远。
纠结
我总是漂浮在时间的表面。那些水面下的潜流,潜流下的风景,我都不曾切实地看到。甚至,对于岸边的事物,我也满怀依恋,不忍别离。我不想放弃每一种可能性,结果每一种可能性都不属于我。生活在我之外发生。我并不认同它们就是真实的生活。
已经三天了,我没有写下一个字,没有读一页书。不读书不写作的日子,没有人理解我的不安和焦虑。时间就这样流走,我不甘心,又无能为力。我不认同这样的生活,也不曾觉得生活果真是在别处,我所以为的生活与我纠缠在一起,因为一次次的犹疑,它变得渐渐淡远。在社会这个大染缸中浸泡了这么多年,我居然仍是一个连自我情绪都无法控制的人。这种性情,这种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别人越来越习惯了麻木,越来越变得明智的时候,我依然是倔强的,从来没有忘记愤怒。
在这样一个巨变的时代,如何尽可能地成为你自己,这其实是一个严峻的问题。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个事情,把对变化的追逐和适应视为人生要义。
是挣扎,让我看到了内心的那份真实。在被改造的时代巨流中,我曾经挣扎过。
空气是沉闷的。身心俱疲,不堪重负。我想找到一个出口,却又不想就这样逃离。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每一道伤口都通向另一种可能,每一道伤口都遭遇莫名其妙的盐。宣泄是徒劳的。揭开结痂的伤口,从中找寻一条通往别处的路,也许这是唯一选择。
在精神领地,除了自救,没有人能够真正拯救另一个人。
已经很久了,自从那次疯狂的醉酒之后,我几乎丧失阅读和思考的能力。我被我的消沉状态彻底击垮。这样的一个自己,是我所陌生的。我在这样的一个陌生人身上,发现了真实的自己。
一生只为一事。太多的外力在拉扯。从未放弃抗争,不动声色的抗争。应对这个世界的人与事,我始终不够自信,不能坦然自如。我的内力,很多都消耗在抵御外界的纠缠上了。
疲惫中,我在酝酿一场需要付出更大心力的劳动。唯有更大的疲惫才会让我感到安宁。
湿地
沿着湿地公园走,随处可见钓鱼的人。不同颜色的伞下,隐约露出不同形状的小椅子,端坐椅子上的钓鱼人,身后有人偶尔走过,他们旁若无人,纹丝不动。我在一个钓鱼人的背后伫望了很久,直到他站起身,把积攒在网中的鱼倒进水桶。倒入的过程有些漫不经心,有的鱼在落入水桶之前,顺势一跃就跳进了水里,钓鱼人并不慌张,也不试着去捉,满脸宽容无谓的神态,有条鱼跳到了水桶外面,在地上挣扎着,钓鱼人随手捡起,并不放入桶里,而是轻轻抛向身边的湖水。举手之间,他成全了一条鱼的自由。
站在柳树下,我与钓鱼人简单聊了几句。他从早晨五点开始钓鱼,到九点多钟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就收工了,他并不在意收成如何,脸上没有欣喜也没有悲观,完全是一副超然的神态。
一片水。
不知名字的水鸟在飞。
越过水中的芦苇,我看到掩在绿树间的古色四合院。再往远处看,是红色楼顶的居民楼,旁边是塔吊的臂膀,隔着遥远的距离,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让我感到有些淡淡凉意。
车停在垂柳下。人在河边漫步。一座小桥把大片的水分割成了两片,人在桥上走,宛若入画中。绿色垂柳下,紫叶酥刚开始成长,燕子的羽翼在白亮的阳光里翻飞。水边有一株向日葵,并不高大,黄色的葵花,在太阳下闪着自己的光泽。蜜蜂在葵花间流连,若即若离,不慌不忙,不曾在意我的到来。
不同形态的石头随处摆放,因为石头的存在,水变得不再单调。水与石相望,颇有几分默契。
蜻蜓在飞。知了在叫。一种乡愁涌上心头。
竹子是刚种下的。白杨树瘦且直。阳光斑驳。想象若干年后,这片密集的杨树林将会发生一些怎样的故事?
显然,这个园子是新建的,没有太多人工痕迹,更多的是原生态气息。在这里,若干年后的样子是可以提前想象到的,一种叫作期待的情愫在心里涌动。
山楂树下的空地,老农正在种菜,他说这里曾是他们的庄稼地。不远处的萝卜已经拱出嫩芽。在公园周边的空地上种菜,更易于让人感受到日常的生活。农妇在挥舞铁锹劳作,她偶尔停下来,看几眼我们这几个路过的人。走在湿地公园,随处可见散落在各处的碾盘。碾盘替代了别处通常可见到的雕塑景观,这是对土地对庄稼的纪念。曾经,一代又一代的农民在这里耕耘过。后来,这里被严重污染。再后来,这里被改建成了一座湿地公园。一座公园,该如何记住和表达它的前世今生?
一直以为是在画中走。画并不完美,但真实。直到在公园边缘看到种菜的老农,才知道又回到了现实之中。这座公园于是在我心里有了日常的烟火气息。
更广大的生活
我一直在以文学思维来看待生活。而生活并不是那样的。生活一次次宣告它自身的逻辑,不管你的逻辑是否兼容,它一直在以现实的口吻告诉你:这就是生活。
与不同行业的人交流,最终都导向同一个预想中的结局。这委实让人失望。不是我不爱这个现实,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力做到包容和宽容,我只爱这个现实的某些局部。那些更为宽广的生活,我并不陌生。曾在那样的生活里摸爬滚打,也曾渴望拥有一些封闭的日子,我不怕孤独,也不怕寂寞,我总是担心在热闹中迷失了自己。
所有的喧嚣都让我心存警惕。
我一直在想,那些别人的生活与我的生活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我试图阻隔一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最理想的存在状态,是成为海中的一座孤岛,作为别人航程的某种参照而存在,那些不曾在大海中乘风破浪的人,没有资格评说它。
我没有想过我是如此的傲慢。当我见到那些备受推崇的人,却记不起他们的名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远离他们的游戏规则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当我遇到他们,面对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打捞不起丝毫与之相关的信息。他们在我的心里,竟然没有驻足之地。我知道这是最大的傲慢。是傲慢占据了我的内心。
一直以为,只要内心不曾在意,那些算计对你来说就没有意义。我忽略了它们事实上对我造成的伤害,在我之外暗自发生。这具肉身的苦痛,竟然在远离肉身的地方。
最简单的,却被理解成了最复杂的。内心真的不曾在意,然而在某些场合又必须表现出一种在意。我时刻提醒自己: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现实社会,终究是要去做一些事情的,要学会面对那些你不喜欢的人,最大限度地减少他们对你的情绪以及正在做的事情的影响。那些简单的事,那些在别人看来求之不得的事,在我这里总是成为一种负担,让我寝食不安。过一种不被打扰的生活,于我而言是一种最奢侈的向往。我不是不懂得那些所谓的人生道理,我知道来时的路,我知道将要去往的路,我知道在来路与前路之间,一个人需要迁就和容忍怎样的现实事务。
这个人坐在房间里写下的这些所谓思考,对于已经和正在发生的现实是多么的无力。拒绝安慰,自己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爱着我的路,甚至爱着它的曲折与坎坷。我爱着我所历经的那些阴晴冷暖,她们让我更加体味到了心安的力量。我爱着那些剑光一样的寒意,它们让我在瞬间就懂得了温暖。我爱着遇到的你,你让我从此迷失前行的方向。
沉默也是一种语言
那些时光过去了,我留在这里。我知道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已被时光永远带走,留在这里的,不再是先前的那个自己。我留在这里,不是固守,也不是为了兑现什么承诺,关于过去的事物,关于明天的期望,它们不需要所谓表达,正如我的生命意义并不依靠别人的确证。我向往能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着,不必理会形形色色的眼光,不去追求所谓的“圆满”。我的选择与欲望无关。我只想做一个有尊严的人,偶尔透过虚掩的门,打量外面的世界,用文字记录我所看到的和想到的。
在夜里,我听到时光流走的声音。一种含混的,驳杂的,欲语还休欲罢不能的表情,淡淡地转过身,类似于脚步的声响从耳边走过。不管我们在做着什么,最大的损失是那些从未被正视和体察过的时间。时间带着我们一起向时间的深处消逝。在时间尽头,一切的意义都毫无意义。
靠近那些最优秀最素朴的人,他们的存在让我心安。每天坐在书桌前开始工作,随意的某个词语就像蚕茧的丝,总会牵出长长的意想不到的思绪,这样的写作状态是自信的,然而在这种状态中写下的文字总是让我迟疑和困惑,就像一条随意开启的路,最终抵达哪里是不确切和不自知的。那些确切的道路,值得去走吗?回想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却没有用来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得如何应对和介入这个世界,将太多心力消耗在外围的一些事情上。正是因为曾走过这样的一段“弯路”,我一直对自己说,不管前路多么遥迢艰辛,可以舍弃行囊中的任何东西,永远不能舍弃爱与思考,这是行走的底义,也是我与道路之间相互确认的语言。我不是不懂得现实层面的那些策略,恰恰是因为对它们的熟知,才如此决绝地选择这样一种纸上的生活。在情感上,我只认同这种生活状态,对于其他的,不想付出哪怕最低限度的兴趣和耐心。那些看到的和想到的,只有写在纸上,我才以为它们是真实的。这个书写的过程,有着书写自身无法触及的秘密,每一次的书写都以貌似平静的样子透支了我的情感与想象,同时又塞给我新的情感与想象。那些隐形规则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狱。我在狱中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坦率地说出我的看法,并不是因为屈服,也不是为了换取所谓优待,我知道我的卑微躯体里藏有一颗怎样孤傲的心,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俯视它,我也不接受来自任何方面的同情。因为自尊的存在,一个卑微的人变得强大,拒绝与貌似强大的现实和解。
最狂野的抱负。
最平静的表达。
最冷漠的与最火热的选择。我留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曾经,一边感慨这个世界的喧嚣,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过太多的话,我参与了这个世界的喧嚣,成为喧嚣的一部分。当人人都开始言说梦想的时候,我甘做一个沉默的人。在那些无眠的长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直面自我,剖析自我,这是我对整个时代的态度。我的沉默里有更大的躁动和喧哗。那些林林总总的矛盾,并不打算清晰地梳理,即使它们真的是可以条分缕析的。面对这个不确定的世界,我珍视内心的犹疑和冲突,看似平静的日子涌动着一种不安的情绪,而我所言说的,不是情绪也不是情感,是情怀。情怀是可以解决当下问题的良药吗?那些阔大的词,并不能解释我们最彻骨的痛。当呻吟被错认成了呐喊,当呐喊被视同噪音,这之间历经了怎样的万水千山?那些体恤与关怀,那些冷静与反思,那些说过的话与未说出口的话,都已不再具有正常人的体温。我们参与了这个世界的冷热无常,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正如我们逃避对自己的正视,成为这个世界的虚假的一部分。看不到荣光。那些对荣光的宣扬,只能加重作为一个人的内心羞耻。在这世上,我是一个尚有耻感的人。耻感是我生命中的盐。我的盐正在被一些莫名的眼神和话语所稀释,我的盐越来越少,行囊越来越重。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学会从眼泪中提取盐分,提取这生命中的必不可缺的元素。从此之后,我只听从内心的指令,那些纷扰的,那些挑剔的,连同那些理解的与不理解的,都将不在心头停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从内心的指令,关心那些应该关心的,遗忘那些应该遗忘的,按照自己的方式度过每一个日子,塑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在内心的旅程,拒绝同行者。这条路是属于我的,我将独自去走,去完成一个人与一条路的相遇。
在钢筋混凝土构建的丛林里,有一座幽静的院子。在院里漫步,心事是散漫的,渐渐地就走出了一种田野的感觉。那天散步时我从路边树上随手摘了一枚果子,是青色的果子,至今说不上它的名字,我把它放在书桌旁边,每天在写作间歇时都会看上几眼,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它的枯萎。一枚青果的枯萎与一朵花的枯萎有什么不同,这让我感慨万千。当一枚果子离开一棵树,那些枝叶仍是葱绿的,而果子已经枯萎,这真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我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得益于一种怎样的精神滋养,习惯了与那些先哲对话,也懂得在喧闹中沉静下来,倾听灵魂的声音,在两种声音交汇的地方,我恍然发觉这个世界背后的巨大沉默,还有这个巨大沉默里包裹的太多声音。
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我只希望保持最初和最终的沉默。这个脆弱的现实,经不住我们的任何言说。那些窃窃私语的,那些轰鸣的,连同那些沉默的,都让这个现实感到恐惧。
沉默也是一种语言。
“从此之后,我只对自己沉默的那部分感到满意。”这是友人在四十岁生日那天说过的话。
这是北京的夜晚。巨大的孤独,看不到尽头的眺望。我总是站在窗前眺望,我的眺望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有巨大的回声从楼宇的空隙里传递过来。我从一栋楼与另一栋楼的间距里,想象更为广阔的那些空间,它们属于另一些人,它们携带另一种声音。而我在固执地等待那个久违的自己一步步走来,我把自己错认成了一个来自故乡的人,拥抱,寒暄,然后挥手告别。
我早已习惯了井然有序的生活。我在生活里徘徊,不对任何人构成打扰,并且拒绝任何人的打扰。那些我爱的与爱我的,我一次次想起。这个永远不能释怀的人,在异乡的夜空下,徘徊又徘徊。
每一次的徘徊,是出发也是抵达。
那些静默的,那些倾诉的,那些欲言又止的,我一直记着。在异乡的夜晚,在灯下,在案前,写作是邂逅它们的唯一选择。我舍不得入睡,内心有一种东西从来就是醒着的。穿过漫漫长夜,黎明降临,我打开门,微笑着走向人群。
“当我在文学路上走累了的时候,我会想起鲁院。”隔着遥远的时光,我对此刻的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