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宗画论看王维之景物诗

2015-03-18 00:21
关键词:气韵水墨

杜 涵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南郑州450046)

钱钟书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中指出中国画与中国诗评价标准的不同,即:画品贵在虚,诗品贵在实[1](P23)。虽然中国画和中国诗在艺术评论界标准有异,但具体到艺术家个人,如既是南宗画派创始人又是神韵派宗师的王维,他的诗歌,尤其是其中的山水景物篇,显示了与南宗画派一脉相承的特点。晚明书画家董其昌首次将中国画派分为南北二宗:南宗自右丞始,尚水墨;北宗则李思训父子,尚着色山水[2](P153)。我们不妨暂时跨越诗画两种不同艺术样式的藩篱,从南宗画论的角度来看王维诗歌的几个特点。

一、色彩

自中唐起,中国画中出现了水墨,此后逐渐成为正宗,为南宗所推崇。水墨一改以往设色画之五彩,以黑白描摹万物。此黑白意味,实与中国古代阴阳哲学一脉相承:“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在这一黑一白之间,衍生出不同色调的“灰”,于是众彩便诞生了。墨色的浓淡变化没有止境,这使得水墨画具有独特的超逸和空灵之气。东坡《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3](P130)所谓“诗中有画”,具体地说,即摩诘的诗具有水墨画的特点,这首先表现在色彩上。

摩诘写景诗常常具有强烈的黑白色彩对比。如《华岳》:“西岳出浮云,积雪在太清。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白日为之寒,森沉华阴城。”[4](P28)山间之“浮云”和山顶之“积雪”尽显其白,而紧接其后的“黛色”和“青冥”则尽渲其黑,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下句的“白日”和“森城”又形成黑白对比,整首诗的写景部分除了黑白无其他色彩,渲染出一片冷峻悠远之境。

需要注意的是,摩诘诗中的青色,如青山、青菰、青塞等,常常与白色连用来创造画意。清代杨沂孙有联:“墙外青山横黛色,门前流水带花香”,可见青色在水墨中毫无疑问地由黛色来表现。摩诘此类诗甚多,暂举如下几首: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4](P62)

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4](P125)

山临青塞断,江向白云平。[4](P134)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4](P147)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4](P246)

这几首诗中的景物描写无不是以一个画家的眼光来处理的,其浓淡、明暗、远近、疏密乃至动静都丝丝入画。

正是在黑白色调的变化中,摩诘诗歌趋于空灵。此处之“空”,颇有南宗画派“留白”的意味。清代画家华林在其《南宗抉要》中对画中之白有着高妙的认识:

黑浓湿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白即纸素之白……夫此白本笔墨所不及,能令为画中之白,并非尺素之白,乃为有情。否则画无生趣矣。然但于白处求之,岂能得乎!必落笔时气吞云梦,使全幅之纸,皆吾之画,何患白之不合也!挥毫落纸如云烟,何患白之不活也![5](P163)

华林文中所论“有情之白”是画作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即以虚写实而虚处更见空灵。摩诘亦深谙留白之妙,善以有形之景写无形之境。其《山中》诗云:“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4](P271)首先从色彩上看,经过了秋日的绚烂,荆溪的水逐渐干枯,露出白石,连秋天的红叶也快落完了。这不是静态的描述,在“出”和“稀”二字中表现着变化的过程。一个“出”字使毫无温度之白色范围在扩展,“稀”使绚烂之红色逐渐减少,诗的色彩逐渐变淡。摩诘描述的这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画面正属冬初,大地逐渐没有了颜色,一切都回到生命的本初。

摩诘之诗在留白处渲染万物,在淡墨中见其空灵。当一片墨色越来越淡,终于不再可见时,这烟雾迷离的背后则是韵味悠长的空灵。如: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4](P124)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4](P150)

这两联无不写得氤氲缭绕。第一联:远远望去,山中的雾气是淡淡的青色,走到近处却不再可见。雾霭作为一种气态的存在暗示着“空”。随着雾霭由“青”到“无”的变化过程,我们逐渐深入一个空旷飘渺的空间。第二联则将目光逐渐放远,山色愈远愈淡,终于定格在若隐若现之间。在这几近于无的色调中暗含着无尽的想象。笪重光《画荃》说:“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轻拂轶于秾织,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于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知无色处之虚灵。”[5](P175)由此可见,摩诘诗在其“淡”中愈见山水之真,在其“无”的背后暗藏千丘万壑。

二、气韵

董其昌以为:“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在生而知之,自然天授。”[2](P138)此处董其昌将气韵更多地归为一种与生俱来的艺术感悟。清代画家沈宗骞认为:“天下之物,本气之所积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岗复岭,以至一木一石,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6](P224)且看摩诘之《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4](P144)在长满参天大树的山间透出杜鹃的鸣叫,有了这大自然的和声,山野一下子就充满了生气。一夜山雨,顺着山坡流过树间,被树木隔成一道道泉水,意趣油然而生。正是杜鹃鸣使得整个意境由“寂”到“生”,正是百重泉使得整个画面由“静”到“动”。由此看来,气韵不仅需要“元气淋漓”,而且需要同韵谐响。无论是“气”还是“韵”,都表现为一种活泼的生命情怀和与自然共鸣的内心绝响。

庄子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7](P39)风如大地的呼吸,摩诘对此有着特殊的感受:“永绝卧烟塘,萧条天一方。秋风淮木落,寒夜楚歌长。”[4](P269)如果说“千里响杜鹃”还只是摩诘对外物的描摹,“寒夜楚歌长”则是其内心与外物的共鸣绝响。独在异乡的孤寂决定了作者的心境,于是其感伤也随秋风中的淮木纷纷落下,而寒夜中的楚歌也融入秋风的绝响。这是既是自然之韵,也是摩诘内心的节奏和叹息。

摩诘对自然之声极为敏感,并能从中听出音乐的节奏。如:

蟪蛄声悠悠,庭槐北风响。[4](P26)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4](P122)

唯有白云外,疏钟闻夜猿。[4](P118)

寒灯坐高馆,秋雨闻疏钟。[4](P127)

由上可见,摩诘对风声尤为着迷,无论是和风低吟的蟪蛄声还是临风鸣唱的暮蝉声,都是悠悠的大自然的韵曲;而人间的钟声与夜猿的哀啼或泉声的呜咽相应和,则别具一番风韵。

三、时光

南宗画派有“时史”一说。所谓“时史”,就是在时间的河流中记叙,如实地反映四季。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描述:“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5](P49)四时的交替是生命的缩影,时光就在四季的变换中逐渐流走。这表现在摩诘诗中即为一种逝者如斯的慨叹。“千里万里春草色,黄河东流流不息。”[4](P101)满眼的春色却无法阻止时光的流逝,春光的灿烂恰好反衬出寂寞中的无可奈何之境。

如果说“时史”的作画方式相当于站在时间的河流里记叙四季,那么,超越“时史”则意味着不问四时,超越了当下与永恒的界限。恽南田很欣赏董其昌超越“时史”的作画方式:“思翁善写寒林,最得灵秀劲逸之致,自言得之篆籀飞白。妙合神解,非时史所知。”[5](P188)摩诘的《雪中芭蕉》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雪与芭蕉分属不同的季节,而摩诘却把他们统一于一幅画之中,这并非如一些人所说的有悖四时,相反,这是摩诘以超越四时之外的宇宙生命的目光来审视时光,表达生命的情怀。

同样,摩诘在诗中也有超越“时史”的创作。这表现为打破当下与永恒的界限,如“高情浪海岳,浮生寄天地。”[4](P64)此诗颇有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神采[8](P37)。浮生如白马过隙,天地则亘古不变,把转瞬即逝的浮生放到无终无止的宇宙时间中,令人感到强烈的震撼,然而诗人“高情浪海岳”,以一种顺其自然的方式对待圆融的生命。在这一刻,瞬间和永恒的界限模糊了,永恒即瞬间,瞬间即永恒。

又如《送杨长史赴果州》所诉说的惜别之情:“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4](P147)这里诗人将空间转化成了时间,正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般以“此时”共有的月光来超越相隔天涯的距离,子规引发“杜鹃啼血”这一极尽凄婉的意象。然而,朱良志先生却以“杜鹃啼血”来解释屈骚的传统,认为其中“包含着一种永恒的期待精神……虽不能实现,却在心中永远地呼唤,虽九死其犹未悔地等待。”[5](P83)赵殿成引张华《禽经》对“子规”解释:“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4](P147)“望帝”则为希望之神,有希望才会有永不止息的等待。诗人将惜别时的惆怅转而化为无穷无尽的坚定,并以这种方式超越了时空,达到永恒。

除了化瞬间为永恒,摩诘超越“时史”的思想还表现在其诗中的一种水流花开、自然无我之境。这种意境概括来说即为“寂”。摩诘此类诗甚多,现举两首如下: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4](P240)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中寂无人,纷纷开且落。[4](P249)

诗中没有人的踪影,一片自在圆融的景象。山因空而显得静,此境寂静但不寂寞,鸟栖鸟鸣、花开花落,自然的万物在寂静中生生不息。恽南田在评唐洁庵的画时说:“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洁庵灵想之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5](P156)摩诘所绘之境正可谓“荣落在四时之外”,那是一种超越四时的心灵的时间,是一种自然界生生不息的存在。

四、结语

摩诘之诗与南宗之画一脉相承,异质同构。其景物诗具有以下特点。首先,在色彩上深得水墨之味。摩诘以黑白化为六彩,使其诗具有水墨般的清新飘逸;又善于“计黑当白”,在浅淡与无色当中表现出虚灵的空间。其次,气韵生动。摩诘以其胸中之气写山水,诗中洋溢着活泼的生机,天籁与心中之音同声谐响。再次,将对时光的感受渗透诗中。其中既有“时史”之作,表现为对逝者如斯的慨叹;又有超越“时史”之作,表现为将瞬间化为永恒的自然无我、自在圆融之境。

[1]钱钟书.七缀集[M].北京:三联书店,2002.

[2]董其昌.画禅室随笔[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3]蔡国黄.东坡谈艺录[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4]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6]张少康.先秦两汉文论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7]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8]陶渊明.陶渊明集[M].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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