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同时入选人教版和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的名篇,这篇辞体抒情诗,不仅是陶渊明一生从仕到隐的转折点的标志,亦是中国文学史上“归隐”主题的巅峰之作。欧阳修甚至曾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而已。”
对于文中“复驾言兮焉求”一句,两个版本的教材均将其中“言”字注释为“语气词,无义。”既是无义的语气词,当然可以在理解和译文时忽略不计。但是我们知道,“言”本身作为指事字,其最本源的意思是和“说”、“说话”、“言论”有关的。它是什么时候又如何演变成“无义语助词”的呢?关于这个问题,许多学者从《诗经》中大量“言”、“薄言”的用法入手进行研究,很多人认为,只有把“言”作为无义虚词,才能大略说得通,如,刘淇《助字辨略》,王引之《经传释词》,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以及近人杨树达先生的《高等国文法》、《词诠》等皆持此意见。当然也有学者对此提出不同看法,最具代表性的是胡适。
胡适在《诗三百篇“言”字解》指出:毛传郑笺把“言”解释为“我”,只在《尔雅·释诂》文中有证据;但《尔雅》出于汉儒之手,非可据之书。《尔雅》既不足据,则研经者宜从经入手,以经解经,参考互证,可得其大旨。他在作了大量的归类比较后,寻绎《诗》三百篇中“言”字,得三说:
1.“言”字是一种契合之词(即连词),其用法与“而”字相同,作用是连接前后两个动词。2.“言”字又作“乃”字解,是一种状字(《马氏文通》),用以状动词之时,其用与“然后”二字同。3.“言”字有时作代名的“之”字,为受事(《马氏文通》)。
当然,还有一些其它的看法,如肖旭先生曾提出,《诗经》中的“言”字,有时含有意志作用,表示“将欲”。
如果我们查阅当代几种重要的参考文献,如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或中华书局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等,会发现,虽然也有不少地方将“言”作为句首语动词,但整体看,他们对“言”的解释是因篇而异,并无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用法。
回到《归去来兮辞》之“复驾言兮焉求”句,“言”解释为“无义语气词”,是一种最简单的做法,这种做法的好处或者说合理之处在于,简单且并不影响到对语义的理解。这里,兮,显然是语气词。焉,疑问代词作宾语,前置而为倒装句,就可以解释为“(我)还出游啊去追求什么呢?”
但问题在于,这一句考查“言”字的用法,并不能抛开前面一个“驾”字,因为,“驾言”二字乃出于《诗经》原文,《诗经·邶风·泉水》中的“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卫风·竹竿》则有“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前言驾车,后说划船。这两句用后人的诗来解释,就是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显然,“驾”与“言”是两个单独的词,这样,“驾言出游”从句型上就是“动词+言+动词”,“言”用于两个动词之间,且这两个动词之间,即“驾车”和“出游”之间又是承接关系,故,“言”在这里,应该是“连词”,也就是胡适先生所说的“契合词”,可释为“而”。
为进一步考证,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切入。
一是胡适先生所提倡的“比较归纳法”。即“无论碰到何种困难地方,只要把它归纳比较起来,就一目了然。”
《诗经》中用“言”字处颇多,但,其中一大类便是用于两个动作之间。如: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小雅·彤弓》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小雅·车攻》
此邦之人,不我肯毂。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小雅·黄鸟》
以上三例中,“言”均用在两个动词之间,起连接作用,译为“而”是非常恰当的,如果作为“无义语助词”,虽然从根本上并不影响语义,但这种处理,既过于简单,也缺少一定的说服力。
同时,连词的作用不仅在于连接两个动词,还可以连接两个句子,表示两件事情的联系。关于这一点,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中有明确的解释。而在《诗经》里,用“言”联系上下两个句子的例子就更多了: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小雅·北山》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卫风·伯兮》
以上各句,“言”显然起到联系和承接上下句的作用。《北山》中两句意为“登上北山,手采枸杞”,这是两个动作的连接;《伯兮》两句意思为:“哪儿能找到忘忧的草,就把它种在北堂之上。”也是“找到”乃“栽种”的顺接。当然,我们在作“译文”时,并不一定将其译作“而”或者“则”等常用文言关联词,而多用“就”、“便”,更显顺畅,这一点,王力先生也曾明确地讲:“顺接的‘而字有时可以译为‘而且,有时可以译为‘就、‘便,这要看具体的上下文。”
其次,我们可以在其它的作品中得到旁证。这就是王念孙所说的“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
《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曰:“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全诗以景物起兴,抒人生感喟。回车远行,长路漫漫,四望但见旷野茫茫,阵阵东风吹动百草。这里“驾”为动词,驾车之意,“迈”指“远行”。(见中华书局《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余冠英选注的《汉魏六朝诗选》中,直接将“驾言迈”注释为“驾而行”。王尧衢《古诗解》则说:“车无所往,故回;又驾而涉悠悠之长道,不知何处税驾。”吴小如先生在《古典诗词札丛》中也明确地说:“‘言是连接词,与‘而同义;‘驾言迈等于说驾车而远行。”由此可见,“言”仍是两个动作之间起关联作用的“契合词”。
陶渊明另一诗《时运四章》中,用到“薄言”一词:“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他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美好的春天,换上我的春装,到东郊去踏青。一般译者会直接采用前人对《诗经》中“薄言”二字的解释,视其为“发语词”或者“句首语动词”,但是,我们来看其句法结构,如果“薄”“言”二字均作为无义语气词,那么这显然是一个不完整的句子结构,“袭我春服”与“东郊”之间没有了本应该存在的关联,而从语义上看,“袭我春服”与去“东郊”之间是有明确的动作之间的承接关系的。“薄”为发语词,“言”只有作为连接词,句子结构才算完整。在翻译时,仍可以同王力先生的“就”、“便”之说。(见前文)
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对“驾言”二字理解上有误,人教版高中语文对“复驾言兮焉求”一句的注释出现了自相矛盾的地方,原注释为“还要驾车出去探求什么呢?驾言,指出游。”既然把“驾言”解释为“出游”,这句在串讲时只需译为:“还要出游去探求什么呢?”,注为“驾车出去”,显然是将“驾”作“驾车”、“驭车”讲,即使是指代用法,也只能是“驾”指代“出游”,与“言”字并无关系。建安七子之一陈琳有诗曰:“节运时气舒,秋风凉且清。闲居心不娱,驾言从友生”。这里“驾”“言”二字更是“言”作连接词的有力明证,直接写为“驾而从友生”,未尝不可。而阮籍《咏怀》之“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是完全一样的用法。
故此,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复驾言兮焉求”中“言”应为连词,而非无义语助词。
那么,为什么两个版本的教材都将“言”作“无义语气词”呢?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众多学者对《诗经》中“言”和“薄言”的探究并无定论,“语助词”是很多学者所采用的一种说法。此外,连词作为虚词,其用法非常灵活,能表示并列、递进、顺承、转折、衬托、假设等很多关系,在“翻译”时往往不具有特别鲜明的本体色彩,即使忽略不计,也并不影响整句话的意义,故常被作为语气词。
吴小如先生在谈到古诗的赏析时,曾说:“近年赏析之风颇为流行,但我认为这类文章并不好作,……首先须通训诂,其次还要明诗旨。”认真地对待古诗中的每一个字,是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赏析的。
(作者单位:徐州高等师范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