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真品》对亨利·詹姆斯艺术观的摹写

王银瓶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310018)

亨利·詹姆斯(1843－1916)是19世纪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向20世纪现代主义转型时期的著名作家和文学理论家。在世时名声不显，去世后百年来声誉日隆，在文学史上已跻身于伟大作家的行列［1］。詹姆斯不仅是现代小说创作实践的先驱，也是现代小说理论的奠基人。1884年发表的《小说的艺术》是他著名的小说理论宣言，和他晚年为纽约版全集所写的18 篇序言一起构成他小说理论的主要载体。詹姆斯试图“从理论上对小说的实质和功能做出界定，并在此基础上尝试着建立一套小说艺术论”［2］。他将小说的描述对象拓展至心理领域，并对小说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进行了探讨，同时提出了“作者隐退”和“场景描绘戏剧化”等具体的创作手法，他的视点说和缩短线条法等为现代叙事理论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由于兼具小说艺术家和理论家的双重身份，詹姆斯创作中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理论与实践的相辅相成。他的许多作品都体现了他身为艺术理论家对艺术创作的思考，比如《阿斯彭文稿》、《地摊上的图案》等，《真品》就是其中著名的一部短篇。

《真品》发表于1892年4月份的《黑与白》杂志，次年收入题为《〈真品〉和其他短篇小说》的小说集。小说讲述了插画作家“我”根据自己的艺术理念，对出身没落贵族的蒙拿克夫妇、出身伦敦贫民区的邱姆小姐和来自意大利的街头流浪汉奥特朗四位模特进行取舍的故事。这篇小说被誉为“是詹姆斯最机智的关于艺术与生活矛盾的寓言。”［3］

小说和绘画同属艺术范畴，但在詹姆斯所处的时代，小说尚被视为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艺术。詹姆斯将小说与绘画相比较，有提升小说的艺术地位，为之正名的意味，但更多的是为了指出这两种艺术形式的创作灵感、创作过程和艺术追求的相似性。在《小说的艺术》中，詹姆斯明确表明:“画家的艺术和小说家的艺术，……具有全面的相似之处。它们的灵感相同，它们的创作过程(除了各自的媒介不同以外)相同，它们的成功相同。它们可以互相学习，它们可以互相解释，互相支持。它们的事业相同，一方的荣誉也就是另一方的荣誉。”［4］61904年，在回应兄长威廉姆·詹姆斯对他创作方式的质疑时，詹姆斯回答:“我是一个画家，你不能用一个雕塑家的标准来要求我。”［5］由此可见，在詹姆斯看来，画家和小说家的创作，除媒介不同以外，无论是构思、创作方式、创作目的和成功与否的评价标准是完全相同的。因此，《真品》这部表现画家创作理念的小说完全可以被视为是“詹姆斯文学创作理念在绘画领域的延伸”［6］，是对詹姆斯小说艺术观的一次摹写。

艾布拉姆斯将文学创作分成世界、作品、作者和读者这四个要素，分别从作品本身、作者创作和读者评论方面对文学创作进行探讨［7］。受此启发，笔者拟以《真品》中插画家“我”对模特的取舍、小说对“我”的刻画以及对“我”的画作的评论为例证，来探讨《真品》对詹姆斯小说创作、小说家素养和小说批评标准观点的摹写。

一、模特选择——小说创作的观点

《真品》中的四位模特中，蒙拿克夫妇衣着考究，仪表堂堂，生活窘困却依然尽力维持往日的做派，是所谓“真正”的绅士淑女。邱姆小姐和奥特朗，一位衣着简陋，发型凌乱，另一位则穿着花哨似小丑，与贵族没有丝毫联系，是所谓“假扮”的淑女绅士。然而，在为一部专门描绘上流社会的小说《拉特兰·拉姆齐》选取适合的插画模特时，“真正的”绅士淑女却败给了“假扮”的淑女绅士。插画家“我”对这四位模特的取舍，切实反映了詹姆斯有关小说创作的艺术观点。

詹姆斯认为小说从广泛的定义上而言是“一种个人的、直接的对生活的印象。”［4］10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它确实试图表现生活……予人以真实之感是小说至高无上的品质”。［4］5，15詹姆斯认为细节刻画的是否翔实可靠对表现真实的生活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这种真实不同于19世纪流行的现实主义手法，对外在细节巨细靡遗、长篇累牍地精确描绘，而是“努力描绘出能表达事物意义的外貌，要捕捉人生的壮观的色彩、轮廓、表情、外表和实质”［4］16。因此，詹姆斯要描绘的真实不仅是事物外在的真实更是事物内在的真实。内在的心理事件和历史事件一样都是“小说所处理的包罗万象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4］25，都能构成一个故事。同时，“心理上的原因是一件生动如画，令人为之神往的东西;……很少有什么事物比心理上的原因更能使我感到激动不已的了”［4］26。对詹姆斯而言，相比于外在事件的真实，他更看重的是内在的心理真实。同时，由于内在的人性无边无际，真实也相应地有无数的形式［4］13。因此，小说要再现的心理真实具有两个特点:一个为不是对现实的刻板描摹，而是通过细节刻画表现出内在的心理;另一个是表现出的真实是多种多样，而非一成不变的。

是否能够表现内心与是否具有多样性，正是插画家“我”对四位模特做出取舍的准则。蒙拿克夫妇具有一副天生的好相貌和保养得宜的好身材。在没落之前的二十年间，他们寓居乡间别墅，穿着得体的衣着，阅读、聊天、散步和骑马。“他们什么也不干，但却受人欢迎。他们无论到哪里都仪表堂堂;他们满足了人们对身材、肤色和‘形态’的普遍爱好。……他们一丝不苟，始终保持自己的形象——这是他们的专长。”［8］88因此，在没落之后，在他们不得不干点什么以便让钱币的叮当声回响在他们的口袋，他们便想到了自身的长处“身材”，决定来尝试一下模特这一行业。当他们向插画家自荐时，插画家发现自己对他们主要是“从肉体方面进行估价，仿佛他们是雇来的牲畜或有用的黑人似的”［8］84。蒙拿克夫妇的外在是如此耀眼，曾经依靠他们的好相貌，就可以愉快地生活，大量地被人免费拍照，并且加上签名等制作成可以出售的相片。但相片是一种对事物完全如实的复制，外在的优点并不能掩盖内在的虚无。在第一眼看到蒙拿克夫人时，“我”就已注意到，她是一个“面部不富于表情的女子。”［8］80他们的“脸上有一种空虚的表情，一种深沉的无所用心(的表情)。”［8］87他们虚有其表，却没有丰富的内心，也因此无法表现他们的内心。蒙拿克夫人曾有过的绰号“美丽的雕像”［8］86极佳地诠释了他们内在生命力的缺乏，而“我”“对表现的东西较之真东西有一种固有的偏爱:真东西的缺点在于缺少表现。我喜欢显露出来的东西:那样你就能肯定了。至于它们是否真是那样，那只是一个次要的而且几乎总是一个无谓的问题。”［8］89因此，“我”只在乎模特是否表现出他们内在的心理，而不在乎他们真实的身份。蒙拿克夫妇内在的空虚，使他们根本无从表现内心，这是他们被“我”所舍弃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蒙拿克夫妇缺乏多样性。在“我”试着以他们为模特制作了十几幅插画后，我发现“不管我怎么摆弄，我的素描看上去还是像一张相片或者一张相片的复制品。蒙拿克夫人的体态没有变化——她本人没有变化感。……我把她摆成一切可以想得到的姿势，但她居然能抹煞它们之间的差别。她永远是一位贵夫人，而且还永远是同一位贵夫人。”［8］97蒙拿克少校的情况更糟，我根本无法压低他的身高，“结果他只有在我描绘身材魁梧的巨人时才有用。”［8］98而“我”“热爱变化和广阔的范围，我珍惜人的偶然表现、那种体现性格的特征;我想要准确地描绘性格，而我最痛恨的事莫过于受一种类型支配的危险。”［8］98永远只能表现一种类型，缺乏变化，是“我”弃用蒙拿克夫妇的第二个原因。

与蒙拿克夫妇构成鲜明对比的是邱姆小姐和奥特朗丰富的表现力和多样善变的能力。两位的外形都不出色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邱姆小姐又瘦又小，只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伦敦佬，不会拼写，喜爱喝酒，对什么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尊敬［8］92，93。奥特朗面有菜色，穿着小丑式的“红条黄裤子”［8］103，身高只有五英尺七寸，除了“我”的名字，连一句英文都不会，而且“我的名字他念起来就仿佛它把所有的名字都包括在内了。”［8］102但这两位却都具有特殊的表现力和模仿才能。邱姆小姐本人“虽然微不足道，但装扮成别人却非同小可，……是个如此丰满的浪漫故事的女主角。……可以扮演从贵妇人到牧羊女的一切角色。……可以为各种彼此毫无相似之处的人物当模特儿。”［8］92，93，99奥特朗无论站与坐，他的姿态与表情都构成了一幅幅的画。初次见面，“我”对他并无好印象，根本不想理睬他。但他巍然不动，“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言的狗一般的忠诚，厚着脸皮可是清白无辜，那神态活像一个已在这个家里呆了多年的忠仆，受到了不公正的怀疑。”［8］102在我叫他坐下时，他“仰着头惊异地环顾高高的画室的神态，……俨然是在圣彼得大教堂里在胸口画十字。”［8］102他虽然是个意大利流浪汉，连英语都不会说，但“一穿上我的旧衣服，他看上去就像个英国人了”［8］103。邱姆小姐也具备这种才能，“‘我’要求她时她也可以像个意大利人。”［8］104正是这两位杰出的表现力和模仿力，使他们多样善变，满足了“我”对插画制作的要求，从而击败了蒙拿克夫妇，得以成为专门描绘上流社会的小说插画的模特。

二、插画家“我”——小说家的素养

“一部艺术品的最深刻的品质，将永远是它的作者的头脑的品质。作者的才华愈是卓越，他的那部小说，那副画，那个雕像，就相应地愈是富于美和真的素质。”［4］30作者的素养几乎决定了他作品的质量。詹姆斯认为创作成功的秘诀“是一个个人的秘密，即使愿意也无法分享。”［4］11并没有一套金科玉律可以帮助作者完成写出好小说的目标，作者唯一能做的就是“根据经验并且只根据经验写作”［4］15。经验由作者对生活的许多印象构成，而作者能否成为一个“凡事莫不让你产生印象的人”［4］15，取决于作者是否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具体来说，就是作者是否具有“从已经看见的东西揣摩出从未见过的东西的能力、探索出事物的含义的能力、根据模式判断出整体的能力，对普遍的生活感受得如此全面以致你能够接近了解它的任何一个特殊的角落的品质。”［4］15唯有一个善于观察，对生活有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富的联想力，致力于“捕捉生活本身的色彩”［4］31的作者，才能创造出“尽可能完美的作品”［4］31。

小说中的插画家“我”平生志向是绘制人物肖像画，因为在那个年代最受推崇的画家是肖像画画家，可以使画家功成名就还可以使之获利丰厚。但对于“我”混饭吃制作的插画，“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艺术抱负，并尽可能地绘制在“我”看来完美的，能“从中获得荣誉的”［8］113插画。“我”非常善于观察，具有敏锐的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能力。一看到蒙拿克夫妇，就从他们非比寻常的神气马上想起了“久已认识到的真理，一个一表堂堂的人才几乎从来不会是一位社会名流，”［8］79意识到蒙拿克夫妇虽然外表光鲜靓丽，但实质生活窘迫。在简单地就他们的来意和过去曾为人做照片模特的经历交谈几句后，“我”很快地就对有关他们的一切都可以肯定了:他们从未有过太多的钱，没有从事过正经的职业，依靠微薄的收入，过着体面却无所事事的生活［8］87。从绘画的意义上，“我已经一眼看见了他们，掌握了他们的类型。……他们非常像一幅坏的插画。”［8］82，84而对奥特朗，虽然一开始没有留下好印象，但在作画间隙偶然瞥看他几眼之后，“我”已得出结论“这家伙是个破产的卖柑橘的小贩，但是个宝。”［8］103后来的发展完全证明了“我”最初判断的准确性。

除了敏锐的洞察力之外，“我”还具有“主题”选择的能力。插画家根据杂志或者故事书中情节的需求，将模特摆放至合适的位置，使之呈现出恰当的场面，然后将之“捕捉和保存下来”［8］113的创作过程，类似小说家对主题的选择和安排。詹姆斯认为，选择“含义丰富的主题”［4］20是作家的首要任务，否则不管作家的技艺如何高超，都不能使读者对作品产生兴趣。要绘制优秀的插画，插画家也必须选择含义丰富的主题。相对于僵硬呆板的蒙拿克夫妇，“我”虽然对他们抱有丰富的同情之心，但最后还是遵从了插画家的职业道德“只有必要安排我的模特儿”［8］105，从而毅然选择了灵活多变的邱姆小姐和奥特朗，保证了绘画的成功。

三、插画评论——小说批评的标准

詹姆斯认为评论者不是什么都可以评论的。小说是由主题和主题的处理方式这两部分构成的，评论者能评论的只有后者，因为前者由艺术家本人决定，“我们的评论仅仅用来检验他处理它所取得的结果。”［4］19但同时并不是所有的主题都会讨人喜欢。喜不喜欢一个小说主题，主要是由评论者本身的经验所决定，“人们如何体验生活，他们也就会如何体验和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小说艺术。”［4］22对不喜欢的小说主题，评论者最好就是“不去碰它”［4］19。如果喜欢这个主题，那么评论者就可就作者对这个主题的处理方式进行评论。如果这种处理方式叩中了生活之键［4］20，那么这就是一部成功的好小说，反之则是一部坏小说。

“我”的老朋友杰克·霍利是小说中出现的主要评论者。他也是一位画家，虽然自己画得很糟，但“向来有好主意……在指出别人的缺点方面没有人比得了他。”［8］106霍利的评论准则几乎再现了詹姆斯所有对小说评论的观点。首先，霍利对自己不喜欢的评论主题，就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厌恶，而不去对作者的技巧指手画脚。当他看到“我”以蒙拿克夫妇为模特所做的插画时，他发出长叹，觉得这些画“糟透了”。当“我”期望他能就具体问题提出意见时，霍利认为他“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8］107。他无法说出更多的道理，唯一确定的是他根本“不喜欢这些类型”［8］107。在一种需要表现人物内心的艺术中，“蒙拿克夫妇打扮得俗不可耐，用惊叹词打断谈话”［8］110，在一个需要学会观看的地方，蒙拿克夫妇根本就缺乏慧眼。就绘画的主题而言，蒙拿克夫妇是一个糟糕的对象，因此霍利敬而远之，根本不予评论。

相反，当面对“我”以邱姆小姐和奥特朗为模特的插画时，霍利认为这是有可能使“我”有所成就的东西。他就会对插画的“技巧问题、笔触的运用和价值的奥秘”等详加阐释，但除此之外，“他是从来不同意和我讨论其他东西的。”［8］107霍利谨守詹姆斯对评论家的职责限定，仅对作品的表现方式和技巧价值加以评论。同时，霍利赞同“我”一直以来对捕捉人物内在情态的多样真实的绘画效果的追求，认为“那是一种很好的东西”［8］108，是一条正道。因此，霍利鼓励“我”放弃对蒙拿克夫妇的刻板描摹，而继续描绘邱姆与奥特朗的生动真实。

四、结语

《真品》篇幅窄小，却含义丰富。詹姆斯巧妙地将自己对小说创作，小说家素养和小说评论的观点寓写在“我”对真假贵族蒙拿克夫妇和邱姆，奥特朗的舍取上，“我”的形象塑造和霍利的评论之中，以“真”为题眼，完成了对其文艺理论观点的摹写。

［1］Mark D F．A Companion to Henry James Studies［M］．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3:13．

［2］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04．

［3］Lyall H P．The Portable Henry James［M］．NY:Penguin Books，1985:40．

［4］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亨利·詹姆斯文论选［M］．朱雯，乔伈，朱乃长，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5］Henry J．Henry James:A Life in Letters［M］．Middlesex:Penguin Books，2000:429．

［6］徐蕾．推敲真实:《真品》的主题变奏［J］．外国文学评论，2008(2):78－86．

［7］Meyer H A．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6．

［8］亨利·詹姆斯．黛茜·米勒:亨利·詹姆斯中篇小说选［M］．赵萝蕤，巫宁坤，杨岂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