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诺悖论的两种消解方式——论柏拉图和伊壁鸠鲁在研究起点上的差异

2015-03-17 16:02
关键词:悖论柏拉图起点

许 欢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美诺悖论出现在柏拉图对话中,它试图指出人的一切研究或探索都是不可能的,于是逼着哲学家们必须给出一切研究活动的起点。学界一般把美诺悖论当作拒斥道德探究的一种诡辩论来对待,而对其认识论意义并没有足够的重视和研究[1]61。

古希腊哲学一直存在柏拉图路线和伊壁鸠鲁路线两大传统。康德曾在《纯粹理性批判》的“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一章中指出,这两种思想路线分别代表了独断论和经验论,它们之间是一种对立的关系[2]1-4。面对美诺悖论,两种思想路线给出的回应截然不同。那么,难道真的有两种对立的研究起点吗?无论是康德还是古代哲学家,对于两种研究起点之争并没有给予足够深入的考察,本文希望借由对美诺悖论的认识论意义考察,辨析两种思想路线对美诺悖论的解决方案,揭示古希腊两种思想路线的起点差异。

一、美诺悖论与灵魂回忆说

柏拉图在《美诺篇》中借苏格拉底之口复述了美诺所提出的悖论(Meno’s paradox):

美诺:苏格拉底,一件东西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你又怎么去寻求它呢?你凭什么特点把你所不知道的东西提出来加以研究呢?在你正好碰到它的时候,你又怎么知道这是你所不知道的那个东西呢?

苏格拉底:我明白你的意思,美诺。你看,你给我们提出一个多么大的争辩性话题!这就是:一个人不可能去寻求他所知道的东西,也不可能去寻求他不知道的东西。他不能寻求他知道的东西,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用不着再去寻求了;他也不能寻求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应该寻求什么。[4]171

美诺提出了一个两难困境:(A)人没必要寻求已知的东西,(B)人没有合理依据和途径去寻求不知道的东西。理由虽然简单,但它导致的理论后果却十分惊人,即人们对于知识的寻求,要么没有必要,要么缺乏根据。但是苏格拉底却不认为这是一个悖论,他借用在祭司中流行的关于灵魂不死的说法,将它作为真实的前提接受下来,由此提出灵魂回忆说来消解美诺悖论:

所以灵魂是不死的,而且诞生过很多次,有时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在下界度过,见到过各样事情,没有什么东西不在它的经验之中。因此没有什么奇怪,它能够回忆起品德以及其余的一切,这就是它以前已经知道了的。因为整个自然是联成一气的,灵魂是经历过这一切的,所以它

只要回忆到一样东西,即是人们所谓学到一件事,就不免由此发现其余的一切,只要他是勇敢的、不懈于钻研的。因为钻研和学习无非就是回忆。[4]172

关于回忆说是否为对美诺悖论的回应,一直是争吵不休的问题。陈康将回忆说视为《美诺篇》探究悖论的唯一途径,而司各脱对《美诺篇》的研究则认为回忆说的提出并非为应对美诺悖论[5]79-83。他认为人的知识在出生之前就已经获得了,但在出生的时候遗忘了,于是此生要重新学习这些知识,所以人学习无非是对知识的回忆。这意味着:灵魂在出生前所获得的是知识的整体,没有事情能够超出灵魂的经验范围。为了证明这一点,苏格拉底让美诺的一名从未受过教育的童奴凭自己的能力推论正方形和三角形,以证实其灵魂对前世知识的忆起。

《美诺篇》对美诺悖论的消解概括如下:

(1)灵魂是不死的,而且在这个世界和下界之间不断轮回。

于是可推知:

(2)灵魂经历过一切,即它具有一切知识。

由每个人生下来不具备任何知识可知:

(3)灵魂在出生后遗忘了一切的知识。

由(2)(3)可推知:

(4)灵魂有必要寻求它曾经知道但暂时遗忘的东西。

柏拉图由童奴对于几何问题的解决证明了:

(5)灵魂有可能寻求它曾经知道但暂时遗忘的东西。

依据结论(4)和(5),美诺悖论得到了如下消解:(对应A)灵魂之所以要寻求它知道的东西,是因为它在现世遗忘了这些东西,一如有人也许知道很多关于美德的事例,但却不知道这类行为的概念是美德;(对应B)灵魂之所以能寻求它不知道的东西,是因为能回忆起曾经知道的东西,它所寻求的东西是关于理念的知识,例如人是通过忆起曾经懂得的知性获得关于“美德”、“正义”等理念的。

由此可知,灵魂回忆说暗含了一个存在论预设——灵魂的不朽和轮回。这个理论预设一方面是解决美诺悖论的必要前提,另一方面又是柏拉图通过前溯这个论证所试图展现出来的结论。关于后一点,可以在《斐多篇》看到:苏格拉底认为人既然一出生就能感觉,那么肯定在感觉到对象之前,已经获得了相应的知识和标准,比如“相等”、“美”、“善”……等[4]232-235,这些理念就是靠回忆得到的知识。由此推知灵魂在人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其不断轮回于人身的经历可证灵魂不朽。在此,“我们一开始就具有感觉”不是一个新的理论前提,而是一个有待深究的事实。从这个事实出发,最终抵达灵魂不朽这个存在论预设。正如司各脱所言,虽然《美诺篇》没有直接提及理念的存在而《斐多篇》直接提及,但“这些差异不应该模糊了以下重点,即《美诺篇》暗含了和《斐多篇》同样的进路,这表明它们在主题上有类似的内在联系。”[5]94。《美诺篇》和《斐多篇》在叙述顺序上的差异,不应该被归结为提出了两种对立的论证,哪怕它们在论证细节上有精疏之别,但针对的是同一个论题:展现“灵魂回忆说—理念论—灵魂不朽说”之间具有一种实在的推导关系。其间不同的叙述顺序,只是为了顺应不同的论辩目的。

“灵魂不朽和灵魂轮回”的存在论预设,与柏拉图的灵魂观和死亡观相对应。在此,可借伊壁鸠鲁在这个问题上对柏拉图的批判,展示二人的观点冲突及论证结构上的差异,以呈现他们在思考美诺悖论时的不同路径。

二、伊壁鸠鲁对“灵魂不朽”的批驳

1.灵魂与身体:分离还是共存

柏拉图认为,灵魂先于身体而存在,它原本拥有关于理念的知识,但进入身体之后,这些知识就丢失了。因为身体的各种欲望囚禁了灵魂,使它不再凝视理念,而陷于肉身的拖累,转而关注那些变动不居的事物。于是,人生的使命是通过学习和修炼,使灵魂摆脱身体的羁绊,归位于它的应属之处。在柏拉图那里,灵魂不仅独立于身体,而且始终是与身体相分的,它之所以进驻人身的轮回,不过是重新寻找和见证自身的需要。

伊壁鸠鲁也承认灵魂的存在,但在他那里,不论灵魂还是身体都是由原子构成的,二者在构成上没有本质区别,唯一不同是构成灵魂的原子比构成身体的原子更加精细:

接下来,借助于我们的感觉和感受——因为它们能够提供最坚实的基础——我们会认为,灵魂是具有精细结构的有形物体,它遍布在整个身体中,非常类似于混合了某种热的气息,(于是)它在某些方面像气息,在某些方面像热气。但灵魂还有一个部分和气息、热气都不同,因为这部分具有更精细的结构,这使得它跟身体其他部分的联系更加紧密。所有这些都为灵魂的能力(即感觉)、感受、活动性和思维过程所表明,还为我们一旦失去了灵魂的这些特征就意味着死亡所表明。①伊壁鸠鲁的文本如无特别注明,均由本人翻译,主要根据A. A. Long & D. N. Sedley. The Hellenistic Philosophers,Vol. I,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徐开来、溥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6]65

原子论认为,一切物体都是由原子和虚空构成的,灵魂也不例外。伊壁鸠鲁继承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指出灵魂是遍布于人身体中的有形物体,具有精细的结构。但伊壁鸠鲁这个观点似乎没有直接建立在原子论前提下,他对灵魂存在及其功能的论证建立在人的感觉和感受基础上,认为人之所以具有灵魂,是通过具有感觉和感受来证明的。人的感觉和感受对于伊壁鸠鲁来说是不证自明的,不需要外在的论证,在这种自明的感觉中,灵魂是造成感觉和感受的原因,即任何作用于身体的因素之所以能产生不同感觉或感受,都是由灵魂捕捉、感应或触及并发生反应的。因此,灵魂的存在不必置疑,它本身所具有的感觉和感受结构证明了自己。但伊壁鸠鲁并没有把感觉的能力完全归功于灵魂本身,而是指出灵魂必须居于身体之中才能发挥其功能:

此外,我们必须牢记,灵魂是感觉得以产生的最主要原因。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如果身体不以某种方式包裹着灵魂,那么灵魂就不会具有感觉的能力。并且身体其他部分提供了灵魂进行感觉的必要条件,于是身体自身也从灵魂那里获得了这种偶然的属性(即感觉能力)——虽然没有获得灵魂所有的能力,这也就是灵魂和身体分离之后身体其他部分不再有感觉的原因。[6]65

伊壁鸠鲁的意思是,感觉的源泉来自灵魂,但如果没有身体为灵魂提供居所,没有身体作为媒介和触角,灵魂是无法捕捉作用于身体的因素或力量的,离开人身,灵魂的感觉功能和能力也随之丧失。因此,灵魂是不能离开身体而独自存在的,二者只能相互倚靠、协同发挥作用,它们之间是一种共存关系,而人是灵魂与肉身的统一体,离开了其中一方单独讨论另一方是没有意义的。

2.两种死亡观:灵魂不朽与灵魂消散

在柏拉图看来,人的死亡是身体的消亡,灵魂在身体消亡后可重获自由,开始新的一轮探寻。伊壁鸠鲁不承认灵魂不朽,他认为,人一旦死去,一切心灵活动也将随着原子的消散不复存在,至于灵魂轮回更无从谈起。为此,他仔细分析了身体和灵魂的三种可能状态:

……对于灵魂来说,只要它还留在身体之中,即使身体某些部分分离了,灵魂仍然不会失去感觉。当身体包裹灵魂那部分完全或者部分解体时,无论灵魂自身是否受到损坏,只要它还在身体里面就仍然能够有感觉。但是,如果是构成灵魂本性的原子消散了——无论这些原子有多少——那么剩下的身体无论是整全还是残缺都不再具有感觉了。进一步说,当整个身体解体了,灵魂也随之消散,而且不再具有它原本的功能或者活动。因此它也不再具有感觉。因为根本无法想象灵魂不在身体之中也能感觉,也无法想象灵魂仍然具有这样的活动,但包裹着它的东西却已经不是那些曾经使得它可以进行感觉的那种身体。[4]66

人总是会死的,灵魂和身体也不可能永远是一个完好的统一体。那么,在它们开始损坏之时,就可能会出现以下三种情况:

a.身体部分受到损坏,但身体之中仍然有灵魂:身体不健全的人,如果身上仍然有灵魂,就仍然有感觉。这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活的人。

b.灵魂消散了,身体可能还是完好的:身体健全的人,假如其灵魂已经消散,那就失去感觉能力,形同死亡(某种程度上即现在说的植物人)。

c.身体完全解体,灵魂也随之消散:假如身体完全消亡,意味着构成灵魂的原子也随之消散,此时人不再有灵魂,于是也就没有了感觉能力,这样的人被称为死人。

伊壁鸠鲁之所以认定灵魂随着身体的消亡而消散,是因为人不可能经验失去肉身生命形态后的一切知觉和感觉,失掉身体的生命活性后,如果灵魂任然存在,它如何感知这种变化?如何传递这种感受?用什么表达这种感觉?这是一个无法实验也无法证实的问题,因为人不可能体验和表述死后的感觉和感受(濒死不在此例),死亡是不可经验的事件,它在人感觉经验之外,故情况c 关于灵魂消散的论证可重构如下:

(1)人无死去仍有感觉的经验。

由此可推知:

(2)人无法经验死后仍具有死后的感觉。

已经知道灵魂是产生感觉的原因,于是有:

(3)如果人死后灵魂仍然没有消散,那么人死后应该具有感觉。

由(2)(3)可推知:

(4)灵魂随着身体解体必然消散。

在伊壁鸠鲁看来,死亡不仅是身体的损坏或解体,而且意味着灵魂的消散。身体和灵魂相互的依赖关系一旦被打破,就意味着人完全死亡。因此,伊壁鸠鲁劝人们摆脱对于死亡的恐惧:死亡意味着已经没有感觉,所以“死亡与我们无关”[6]149。

三、回到认识论

在柏拉图的论证中,美诺悖论只是追溯灵魂不朽的手段,因为从灵魂不朽的预设出发,美诺悖论在论证过程中自然消解。但是伊壁鸠鲁驳斥了这个存在论预设,试图在柏拉图思路之外寻找美诺悖论的解决途径。

在笔者看来,美诺悖论试图表明的是:人的认识若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起点,一切知识便是不可能的。为了回应这个认识论悖论,首先需要回答一个问题:一切研究或推论的起点是什么②这一考察路径过去已有人提出,比如童世俊指出“因此,要真正解决美诺悖论,必须从研究活动的起点,而不是从知识的来源的角度进行考察。”,他认为柏拉图混淆了研究活动的起点和知识内容的起源这两个问题,参阅童世骏《美诺悖论的认识论分析》,《哲学研究》,1985年第4 期,第50-54 页。笔者认为,柏拉图已经意识到了认识论起点的问题,只是在他的论证思路中,认识论起点已经为存在论预设所代替。?在这里,研究起点指存在论意义上的研究对象,而推论起点指作为推理大前提的命题,对象的研究和命题的研究在这里是统一的[2]14-15。这个起点必须对研究对象有所规定,当找到这样的起点时,需要面对第二个问题:一切研究或推论起点的实在性来自哪里?柏拉图用“灵魂不朽”的存在论预设作为认识起点,并且通过回忆说来论证这个预设的合理性。但伊壁鸠鲁拒绝把存在论预设作为认识的起点。他在《致希罗多德的信》中指出,一切认识都要直接诉诸当下的印象:

我们应该将我们的感觉作为认识一切事物的基础,一般说来,要直接诉诸当下所把握的印象,无论它来自心灵还是来自我们其他的认识能力;同样,还要诉诸我们当下的感受。通过它们,我们对于那些可以为感觉所证实的事物和那些处在感知之外的事物,就有了一个做出迹象推论的基础。[6]87

伊壁鸠鲁指出,认识一开始只需诉诸当下所把握的印象,而不依靠所谓的存在论预设。也就是说,一切认识的起点是当下的印象(来自心灵或者感官),人的迹象推论(即开始用语言作论证)必须从印象出发,而人的印象之所以是真实的,是因为一切印象都来自外界物体所具有的影像:

我们通过心灵的整合或各种感官所获得的印象,无论是关于形状还是关于各种属性,那就是坚固物体本身所具有的形状,或者来自影像的不断流入,或者来自影像所留下的印迹。[6]73

在柏拉图那里,感觉是不能把握事物本质的,但伊壁鸠鲁则认为,人的印象能够真实地反映外界事物的样子,要么是直接经验到事物,要么是通过记忆来把握事物。在直接的经验中,印象来自于事物影像不断流入人的感官或者心灵,在间接经验(回忆)中,印象来自事物影像在心灵中所留下的印迹。因此,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人都可以通过当下的印象认识事物③这里的论证还涉及到一个有争议的前提:事物的影像总是能够如实反映事物本身。而实际上,事物的影像受到介质的影响有可能会损坏,伊壁鸠鲁本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相关争论参阅曹欢荣著《伊壁鸠鲁灵魂治疗的“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92-93 页。。由此可见,同样是认识过程中的“记忆”,伊壁鸠鲁的理解与柏拉图截然不同,伊壁鸠鲁把记忆的产生机制作了原子论式的解读,这意味着回忆只可能是关于人们经验到的事物,而根本不可能是柏拉图所说的理念。

为此,感觉或印象对伊壁鸠鲁而言具有实在性,是认识的基础。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的印象都能够作为推论起点,推论起点必须具有某种规定性,人可以通过这个起点明确研究对象是什么。伊壁鸠鲁把印象当中能够作为推论起点的之物为προλŋψιζ,根据普卢塔克的说法[2]2-9,伊壁鸠鲁派提出προλŋψιζ是为了回应美诺悖论:

他们[伊壁鸠鲁派]说,prolepsis 不妨说是一个知觉,或者正确的意见,或者观念,或者普遍的“储存的观念”,也就是关于那些经常出现的外在事物的记忆:比如说“这样或那样的一种东西就是一个人。”因为只要“人”这个语词被提出来,人的轮廓就通过prolepsis 呈现在我们的心灵中,毕竟之前我们对人已经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因此所有的名称一开始指称的都是清楚明白的对象。并且我们如果事先不具备任何关于研究对象的知识,我们是无法进行研究的。例如说:“那里站着的是一匹马还是一头牛?”一个人必须在某个时候通过prolepsis 已经认识到马和牛的的形状。如果我们不事先通过prolepsis 了解到对象的轮廓,我们就不可能给某物命名。所以prolepseis 是自明的。并且意见依靠的是某些在先并且是自明的东西,那些是我们推论的起点,比如当我们说:“我们怎样知道这是一个人?”[6]87-88

根据拉尔修的说法,伊壁鸠鲁派对προλŋψιζ 的使用,既涉及知觉、又关乎普遍的“观念”。拉尔修以“人”为例,说明如何产生和把握事物的προλŋψιζ:人所具有的προλŋψιζ 之所以产生,源于经验(人具有προλŋψιζ 是因为先前有各种关于人的感觉经验);而以后再看到同类事物,就能够根据προλŋψιζ 进行识别和命名。也就是说,人的心灵有一个把诸多知觉整合成普遍观念的过程(机制),这个认识过程的结果是προλŋψιζ。但是προλŋψιζ 仅仅是一个整合了的印象,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概念。在此可把从προλŋψιζ出发消解美诺悖论的论证重构如下:

(1)先前有关于事物的各种感觉经验。

先前的感觉或印象在人的心灵中得到整合,于是可推知:

(2)通过记忆而知“这样或那样的一种东西是一个X”。

由(2),伊壁鸠鲁派引入了术语προλŋψιζ,用它表示那些整合了的印象:

(3)“这样或那样的一种东西”就是人所把握的X 的προλŋψιζ。

由(2)和(3),依据经验事实可推知:

(4)通过事物的προλŋψιζ 就能识别研究对象并将之命名为“X”。

因为人的记忆来自先前感觉经验,而感觉是具有实在性的,可推知:

(5)人的προλŋψιζ 具有实在性。

(4)和(5)在认识论意义上正面回应了美诺提出的疑问:(对应B)人之所以能把不知道的东西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通过事物的προλŋψιζ 可以识别并命名其他事物,而προλŋψιζ 具有实在性,它可以成为推论的起点。(对应A)人之所以有必要寻求知道的东西,是因为在认识的过程中首先需要把握事物的προλŋψιζ,而这些προλŋψιζ 先前已经形成在的心灵之中。

由此笔者认为,从认识论上消解美诺悖论,关键在于找到一个同时具有规定性和实在性的认识论起点,它的规定性能给研究对象提供概括性描述,从而直接整合性地把握关于事物的诸多印象,与此同时,它的自明性使得人能够有理由根据它进行推论,故伊壁鸠鲁派所提出προλŋψιζ 是符合这两点要求的认识论起点。

四、两种研究起点的根本分歧

两种思想路线在解决美诺悖论时存在不同策略和论证思路,柏拉图路线的研究起点在于“灵魂的不朽和轮回”的存在论预设,而伊壁鸠鲁路线无论是在驳斥灵魂不朽还是在消解美诺悖论的论证中,都把人所具有的感觉经验(προλŋψιζ)作为推论前提,即“我们的感觉或感受”才是认识一切事物的基础。

1.两种研究起点本身的差异:本质规定和经验描述

康德曾经提醒要注意“直接所知的东西”和“推论所得的东西”之间的区分,他认为“由于我们总是需要推论并因此终于完全习惯于它,我们最终就不再注意这一区别了,且常常像在所谓感官的欺骗的场合那样,把我们只是推论出来的某种东西当作直接知觉到的东西”[3]264。感觉或感受能够被直接所知④“直接所知”采用的是蓝公武的译法,邓版翻译为“直接认识”,易造成误解。,而“灵魂的不朽和轮回”,却是间接推论的结果。这两种不同的研究起点,在被用作研究推论的前提时,它们所具有的命题结构是不一样的,比如:

柏拉图路线:灵魂是不朽的、轮回的;具有的形式:S 是P。

伊壁鸠鲁路线:人没有关于死亡的经验,只有关于感觉的经验;具有的形式:Y 是否感觉到X。

“推论所得的东西”作为研究起点,跟研究主体没有必然联系,它是人使用一般逻辑推理获得的,通常是对某物的一般断定;而“直接所知的东西”跟研究主体有直接关系,其内容是能够被研究主体直接把握的。于是可发现,柏拉图路线的研究起点是一种本质规定,而伊壁鸠鲁路线的研究起点则是一种经验描述。本质规定将众多现象归结于一条原则,所以它在原理上简单明了,通过少数原则而规定知识;经验描述是对感觉经验的概括性描述,需要一番心灵的整合,即根据προλŋψιζ 作出判断。必须指出的是,在伊壁鸠鲁看来,感觉到的东西是影像在人心灵中所造成的印象,而“直接所知的东西”已经是通过προλŋψιζ所把握的东西了,正因如此,才能说人感觉到了“X”而不是一组杂多的印象。

在两种研究起点之间,既不可能相互转化也无法通约。不可能用一个定义去规定什么是“直接所知的东西”,因为定义会丧失掉感觉的自明性;也不可能在感觉上直接把握“推论所得的东西”,因为后者需要通过理智推理才能获得。

2.两种研究起点来源上的差异:两种实在性之争

每个推论中都有一个作为基础的命题,为了保证结论的实在性,就必须保证前提的实在性,也即研究起点的实在性。两种思想路线的研究起点就其本身来说具有不同的来源,它们对应着不同的实在性来源。“推论所得的东西”的实在性不可能来自别的,只能来自这个推论本身的完善性。既然“推论所得的东西”是在一个完善的论证中彰显其实在性的,不妨把这种实在性称为“论证实在性”⑤“论证实在性”及下文的“感觉实在性”的提法来自谢文郁教授。。例如柏拉图通过论证探究人感知个别事物的先在条件,由此提出了理念的存在:

苏:那么下面我们还是用惯常的程序来开始讨论问题,好吗?在凡是我们能用同一名称称呼多数事物的场合,我认为我们总是假定它们只有一个形式或理念的。[7]388

理念对于柏拉图来说具有实在性,但是这种实在性不是来自人的感觉本身,而来自理智在整个论证当中所把握的东西。而这种讨论问题的方式在柏拉图那里成了一种“惯常的程序”。与此相对,“直接所知的东西”的实在性与个体的认识能力有关,它来自感觉的自明性。也就是说,感觉对于人来说是清楚明白的,它不需要额外的证明。那么不妨把这种实在性叫做“感觉实在性”。论证实在性和感觉实在性的区分虽然简明,但却常常被忽视。这种混淆的根源可追溯到柏拉图《理想国》里那个著名的“心灵之眼”的比喻:

苏:人的灵魂就好象眼睛一样。当他注视被真理与实在所照耀的对象时,它便能知道它们了解它们,显然是有了理智。但是,当它转而去看那暗淡的生灭世界时,它便只有意见了,模糊起来了,只有变动不定的意见了,又显得好象是没有理智了。[7]266-267

柏拉图把人的灵魂比作具有理智的眼睛,它能看到真理与实在所照耀的对象。但灵魂“看到的”只能是理智推论到的东西,它与直接把握到的事物毕竟是不一样的,而“心灵之眼”之喻无疑已经把感觉实在性加之于论证的实在性之上,使人误以为那些推论的过程和结果就像被看到一样真实,这种“心灵直观”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混淆了两种实在性。

3.两种探究问题的路径:方法论上的差异

在两种思想路线通过不同的途径寻找研究起点的过程中,柏拉图通过论证,伊壁鸠鲁则通过感觉。这两种做法展现了两种探究问题的路径,但不能就此认为这两种思想路线的方法论差异在于论证和感觉之间的对立,即两种思想路线的根本分歧不在于“认识通过概念”还是“认识通过直观”,而在于它们在论证中所预设的前提和实在性来源不同。尽管伊壁鸠鲁把感觉作为认识的基础,但伊壁鸠鲁并不拒绝推理或论证,他拒绝的是空洞的论证,认为论证前提的实在性应该建立在感觉之上:

对于伊壁鸠鲁来说,在意见之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真意见是那些被自明的东西证实或没有否证的东西;假意见是那些被自明的东西否证或没有证实的东西。[6]90-91

假和错就在于对那些有待证实或尚无矛盾的东西发表仓促的意见,结果后来那些东西却被证伪或发生矛盾了。[8]508

伊壁鸠鲁注重从一个实在的前提开始推论,这是他把προλŋψιζ 作为推论起点的原因。对于伊壁鸠鲁来说,面对那些无法直接经验的东西(比如原子和虚空),为了证明它们的存在同样需要依靠论证,但依据必须是实在的感觉经验。而对于柏拉图来说,感觉虽然不能反映真实的存在,但经验事实本身同样是需要解释的——需要用稳定的理念世界来解释这些变动不居的东西。由此,追溯其存在论预设就成为要务,因为苏格拉底探究事物的方法,就是对于前提的不断追溯——追问前提之前提。正如康德所言:“理性推论本身也无非是通过将其条件归摄到一条普遍规则(大前提)之下而来的判断”[3]266。柏拉图和伊壁鸠鲁的侧重点完全不同,前者通过完善的论证前溯出实在的前提,后者注重从自明的前提出发推断结论,即柏拉图注重论证的过程,而伊壁鸠鲁注重可作为自明前提的感觉证据。

五、结 语

美诺悖论是柏拉图对话剧中提出的一个认识论悖论,他借美诺悖论提出了灵魂回忆说,由此证明“灵魂不朽”的命题,以此消解美诺悖论。然而,伊壁鸠鲁不接受“灵魂不朽”的前提,他提出人天生具有某种对于事物的自明观念προλŋψιζ,这些观念并非灵魂在前世获得的理念知识,而是产自感觉经验,由此以另一种方式消解了美诺悖论。

美诺悖论在认识论上的重要之处在于提出了研究起点的问题,柏拉图和伊壁鸠鲁分别提示了两种不同的研究起点,一是灵魂不朽的存在论预设,一是προλŋψιζ 的认识论起点。两种研究起点就其自身而言,一种是本质规定,一种是经验描述,二者的根本分歧是论证实在性和感觉实在性之争,但这两种实在性的区分却常常被忽视,两种实在性反映了两种探究问题的途径,它们的方法论区别在于柏拉图注重论证过程,伊壁鸠鲁注重感觉证据。

[1]维斯.洞穴中的德性——柏拉图《美诺》中的道德探究[M].郭振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2]Gail Fine. The Possibility of Inquiry:Meno’s Paradox from Socrates to Sextus[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3]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4]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5]A. A. Long & D. N. Sedley.The hellenidtic Philodophers:Vol[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6]Elizabeth Asmis.Epicurus’Sxientific Method[M].Cambridge: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4.

[7]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8]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M].徐开来,溥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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