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红霞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无法忽视的“传统”
——“延安鲁艺”办学经验对共和国“作家培养体制”之启示
毕红霞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建立了专门的机构来培养作家,即1950年成立的“中央文学研究所”,后改名为“文学讲习所”和“鲁迅文学院”,延续至今。这套培养体制与1938年在延安成立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以下简称“延安鲁艺”)存在很大关联。它们不仅共同分享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而且在制度建设和具体培养经验方面都存在很多共通之处。在如何处理政治和艺术的关系问题上,“延安鲁艺”的办学经验给新中国的“作家培养体制”提供了启示。
延安鲁艺;作家培养;鲁迅文学院;政治;文学教育
1949年10月24日,由“全国文协”创作部草拟了《创办文学院建议书》上报文化部。《建议书》明确指出文学院要培养作家,而且要帮助两类青年文学工作者进行提高的工作:一类是已有丰富实际生活经验,但还没有写出好作品的;另一类就是已经写出一些作品,但是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还比较低的。文学院要帮助他们提高,从政治和艺术上组织他们系统学习,同时还可以组织他们从事集体创作。总之,要在党和政府有计划的领导下培养文学人才。
这样的思路显然是对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精神的直接继承。成立专门的文学院,“在党和政府有计划的领导下培养文学人才”,与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对“新社会—新文化”的构想及实践紧密相关。20世纪40年代初期,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①收入《毛泽东选集》改为《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不仅确认了中共文化的现代转型继承者和领导者的地位,而且通过鉴别和选择,指明了所要断裂和延续的各种传统,重新规划文化秩序,实现了“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新文化图景。在此基础上,《讲话》进一步完成了对于中国新文学和新文化的设想。
作家欧阳山说他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实际上是带着问题去的,其中一个问题是“如果一方面把文学活动跟中国革命活动联系起来,一方面又把文学创作跟人民群众隔离开来,那么这个目的怎么能够达到呢?”他认为不仅自己困惑,其他作家也认为这是“一个长期没有解决的中国文学艺术界的共同的根本问题。”[1]而毛泽东《讲话》的开头部分正是论述此问题的:
同志们!今天邀集大家来开座谈会,目的是要和大家交换意见,研究文艺工作和一般革命工作的关系,求得革命文艺的正确发展,求得革命文艺对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的协助,借以打倒我们民族的敌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务。[2]804
习惯“自由”的延安文化人,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以及共产党即将进行的文艺政策的调整。舒群担任《解放日报》文艺栏主编,对于当时要召开的座谈会并不重视,毛泽东作《结论》那天晚上,还因为酒喝多了忘记通知黎辛去参加座谈会[3]。作家知识分子显然把它看作同以前一样的文艺讨论会,“参加这次盛会的文艺界代表约100人。大家发言踊跃,争论得十分热烈。会一天没有开完,于是又用了两个星期日接着发言”[4]。萧军甚至还在座谈会上放肆“发炮”,号称作家需要“自由”,作家是“独立”的,胡乔木不同意萧军的意见,忍不住起来反驳他,说文艺界需要有组织,双方论争得很激烈②参见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4页。。
与此相反,毛泽东实际上对座谈会的召开作了精心的准备,1942年5月12日毛泽东指示《解放日报》,在其副刊版开辟一个《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专栏,发表马克思主义文艺经典著作和文艺家对文艺工作的意见。5月14日,《解放日报》在第四版头条位置刊登《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专栏的按语是从毛泽东处送来的,全文是:“最近由毛泽东、凯丰两同志主持所举行的‘文艺座谈会’是一件大事,尤其对于关心当前文艺运动诸问题的读者,本版决定将与此有关诸材料及各作家的意见,择要续刊于此,以供参考与讨论”③编者按,参见黎辛:《关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讲话〉的写作、发表和参加会议的人》,《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2期。。
随后的一个月,在《解放日报》上陆续刊登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的经典著作。1942年5月20日,《解放日报》重新刊发鲁迅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并加编者按语:“这是1930年3月20日鲁迅先生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的讲话。其中对于文艺战线的任务,都是说得很正确的,至今完全有用。今特重载于此,以供同志们研究。”这则按语同样是毛泽东处送来的。虽然对“五四”新文学评价并不高,但毛泽东对鲁迅十分推崇,《讲话》甚至将其抬高到文化“首领”的地位,宣称“我们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朱总司令的,一支是鲁总司令的”④正式发表时改为“拿枪的军队”和“文化的军队”,见《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47页。。在座谈会上,“当谈到鲁迅‘总司令’领导文化军队时,全场响起了掌声和笑声。”[5]毛泽东的这一说法获得了延安文化人的广泛认同。恰恰是列宁和鲁迅,构成《讲话》的权威性,赋予了毛泽东文化意识形态和文艺思想的合法性。
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⑤20世纪80年代的译法改为《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不同寻常之处在于把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理论,从一般的理念推进到了具体的文艺体制上。列宁提出了“党的文学”这一概念,强调“文学事业应该成为总的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一个统一的、伟大的由整个工人阶级的全体觉悟的先锋队使之运动的,社会民主主义的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文学事业应该成为有组织的、有计划的、统一的、社会民主党的党底工作组成部分”[6]。与马克思恩格斯同时注重文学的政治和艺术价值不同,列宁更关心“文艺”在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中的价值,将“文学”打造成革命机器的“螺丝钉”,而在这一点上无疑符合了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对于文艺的建构和要求,实际上“‘党的文学’是文艺整风后延安文学观念或后期延安文学观念的核心部分,也是其至为关键的存在形态”[7]。可以说,《讲话》其基本的话语和理论合法性都来源于列宁“党的文学”这一论述。
在《讲话》中,虽然没有涉及到具体的“作家培养”问题,但在“结论”中,《讲话》所要处理的两个问题,一是“文学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以及“如何服务”的问题,正因为“规定”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以及政治标准第一,也就决定了“作家培养”将会成为一个核心问题开始受到注意,符合新的文化形态建构的需求。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毛泽东接续了列宁的探索,将无产阶级文学转化为‘党的文学’,更通过《讲话》的理论与实践,将无产阶级文学变成了现实。《讲话》无疑是对左翼文学的无产阶级文学观念的继承,但以《讲话》为标志展开的将无产阶级文学制度化和体制化的实践,却具有开创意义。——在这一意义上,我们的确可以承认《讲话》是‘划时代’的。‘党的文学’成为了建国后中共的基本文艺政策”[8]。
按照这样的文艺政策精神,在党的组织下建立“文学院”,有计划地培养无产阶级作家就是必然的结果了。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1950年被文化部同意建立的“中央文学研究所”虽是新中国创办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国家级培养作家的机构,但它与“红色圣地”延安有着斩不断的血缘联系。它的精神脐带扭结在《讲话》当中,它在制度上的实践也有前例可循,那就是1938年在延安成立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这两样东西将作为20世纪40年代的遗产一直影响“中央文学研究所—文学讲习所—鲁迅文学院”的办学实践。
1984年改名的“鲁迅文学院”和1938年在延安成立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都以鲁迅命名,绝不是简单的巧合。对于建国后的作家培养体制来说,“延安鲁艺”不仅提供了革命情感教育资源,更关键的是它积淀出来的制度保障和培养经验。亦即迈斯纳所说:为毛泽东主义者所着力赞扬和高度评价的延安传统,“一部分是制度方面的遗产,另一部分是神圣的革命价值观念方面的遗产”[9]65。
对于刚刚成立的新中国来说,制度方面的经验和“遗产”显得极为重要。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显然无法依靠国民党留下的烂摊子,因为国民党自己在文艺方面的政策可以说是极其失败的⑥国民党政权统治中国三十多年中,对革命文学上下戮力“围剿”,但所采取的办法似乎也就是一味地从外部来“禁”,至于内部如何建构一种组织化的文学制度及控制手段,却始终懵然无知。参见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第135页,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版。,新中国必须构建全新的积极的文化形态和体制。在借鉴苏联老大哥的经验上,并在具体处理中国自己问题的探索过程中,共产党就在逐步积累管理文艺和文艺工作者的经验。但实际上这些经验也是在不断摸索和调整中,是在波折当中逐步丰富起来的。比如,周扬等与鲁迅的矛盾,1936年左联解散等暴露出的左翼内部的观念冲突,不仅在20世纪30年代成为问题,它实际上一直影响到延安,影响到建国后。
以毛泽东为核心领导的共产党人早就注意到了文艺的重要性,更掌握到了对文艺工作者进行组织化管理的必要性。在毛泽东1939年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当中,他开门见山地指出党吸收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在长期的和残酷的民族解放战争中,在建立新中国的伟大斗争中,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才能组织伟大的抗战力量,组织千百万农民群众,发展革命的文化运动和发展革命的统一战线。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10]。在文件的最后,他重申:“全党同志必须认识,对于知识分子的正确的政策,是革命胜利的重要条件之一”[10]。当然,他如此强调吸收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关键是“利用”,因为“无产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的造成,也决不能离开利用社会原有知识分子的帮助”[10]。可见毛对知识分子是有等级区分的,“原有”和“自己”的当然不同。态度自然也是功利的,对待“原有”的强调“有用”和“忠实”,吸收之后要加以教育,磨练。
迈斯纳认为虽然毛泽东一直强烈关注中国社会的客观阶级状况,但是他同样也倾向于按照道德和思想标准而不是按照客观的社会阶级标准来确定人们的“阶级地位”。对他来说,社会主义的载体是那些具有“无产阶级意识”的人,这些人可能独立于任何社会阶级而存在[9]64。这种唯意志主义的倾向和毛的民粹主义思想混合在一起,反映出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独特理解,也可以用来理解毛对知识分子的态度。知识分子是可以利用的,但是这个利用的过程当中必须要不断对他们进行“教育”,完成对他们的精神改造和思想改造。
精神和思想存在于主观思维领域,落实到“改造”层面就必须依赖组织和制度来实施。所以在思想上重视吸收知识分子基础上,党必须着手建立相应的组织机构和制度对他们进行管理、规约和“教育”。而且对知识分子的管理也可以进行分类。迈斯纳在分析共产党“百花时代”的知识分子政策时,注意到了自然科学知识分子和人文知识分子的区分,这一点非常有启示意义。毛泽东于1949年6月30日发表了《论人民民主专政》,主要提出了建国后的两大任务:其一是“强化人民的国家机器”;其二就是“严重的经济建设任务”[11]。尤其在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之后,经济建设的任务显得格外紧迫。这个时候需要大量利用自然科学知识分子,鼓励他们的积极性。因为自然科学相对来说几乎没有阶级性,在政治上可以更“中立”[9]227。但是人文类的,比如文学艺术、哲学等当然更具有阶级性,因而要更为敏感。
相对于建国后面临经济建设更需要自然科学知识不同,在延安时期,更需要团结和争取的对象是更具现实“革命影响力”的人文知识分子、艺术家。早在1936年11月22日,由丁玲任主任的中国文艺协会就在保安成立了。毛泽东出席了成立大会并讲话。他指出“现在我们不但要武的,我们也要文的了,我们要文武双全。……要从文的方面去说服那些不愿意停止内战者,从文的方面去宣传教育全国民众团结抗日”[12]。除了组织和管理已有的作家、艺术家,继续培养符合需求的文艺干部也迫在眉睫。1938年,毛泽东亲自领衔发起创办“鲁迅艺术学院”。
毛泽东作为中国共产党中央的核心领导人物亲自发起创办“鲁艺”,主要是基于艺术形式对于发动、组织群众的作用,他要把艺术作为革命武器,而共产党必须“培养”自己的干部来掌控这“武器”。在教育史上,它是一项创举。当然,人们将来会意识到,“培养”专门的文艺干部不止是个教育问题,更具有参与意识形态建构这种更宏大的作用。虽然面临着要在偏远而艰苦的延安城领导对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打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双重历史任务,毛泽东作为党的核心领导人,并没有将他对“鲁艺”的关注停留在创建阶段。他不仅仅后来在周末到“鲁艺”参加舞会,事实上他一直密切关注,并亲自掌控“鲁艺”的发展方向。
“鲁艺”正式宣布成立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毛泽东就亲自到“鲁艺”发表讲话,讲话强调了实践的重要性。此次讲话对“鲁艺”教育方针的具体实施产生了重大影响。初期“鲁艺”实施“开门办学”的方针,采取“三三制”教学模式,先在校学习3个月,然后由学校统一安排到前方抗日根据地或部队实习3个月,再返校继续学习3个月。全院第一次较大规模实习活动,是1938年11月由文学系代理主任沙汀和教师何其芳,带领文学系第一期以及音乐系、戏剧系和美术系第二期的部分学生,跟随八路军120师师长贺龙,到抗战前线去[13]61。之后第一至三期的学生都被派赴前方部队或地方实习,普遍受到欢迎。有些实习期满甚至被留下,不让回校。这些学生毕业之后也大多被派往前方工作,成为部队和地方的文艺骨干。
不过1939年底周扬接任“鲁艺”的副院长主持工作后,开始改变办学方针,趋向“正规化”和“专门化”,并对教学体制和组织机构方面进行大规模调整,“结束了早期鲁艺教育行政和教学程序总是被不断举行的晚会所支配所紊乱的那种不正常的状态”⑦周扬:《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鲁艺学风总结报告之理论部分:对鲁艺教育的一个检讨与自我批评》,参见《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第824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但是,这样的尝试却引起了毛泽东等人的不满。后来在1942年的整风运动中被批评为“关门提高”。“‘鲁艺’的正规化、专门化的尝试和实践所受到的责难,反映出在文艺的服务对象、文艺的作用和功能、文艺的普及和提高的关系,以及大学的教育体制等问题上,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和前方军事将领与鲁艺的文化人之间的存在着某些分歧”[13]86。
毛泽东密切关注着这些分歧,并要努力消弭这些分歧。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举行,包括“鲁艺”的负责人和教师30多人都参加了这次会议。会后,受周扬的邀请,毛泽东亲自到“鲁艺”发表讲话,并针对“鲁艺”的工作,着重讲了普及和提高的关系问题。这次讲话后,“鲁艺”的整风运动就如火如荼地开展了。周扬于1942年9月9日的《解放日报》发表了《艺术教育的改造——鲁艺学风总结报告之理论部分:对鲁艺教育的一个检讨与自我批评》,深刻剖析了“关门提高”错误的根源乃是在“提高与普及,艺术性与革命性的分离上”⑧周扬:《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鲁艺学风总结报告之理论部分:对鲁艺教育的一个检讨与自我批评》,参见《延安文艺丛书》(文艺理论卷)第821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尤其有针对性地检讨了对待古典作品和继承艺术遗产方面的错误,剖析了“技巧”和“思想”之间的关系,指出艺术作品不是只单纯包含技巧,还必定表现一定的思想,而这些思想可能就有毒素,比如说19世纪资产阶级现实主义文学,可能就会助长个人主义思想,唤起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心理共鸣。针对有些同志对苏联艺术文学的蔑视态度,他也作出了批评。在检讨基础上,周扬提出了今后改进的方案,比如:多研究当前艺术文学运动,关注现状问题;克服宗派门户之见;多与地方保持联系;主动服务于政治斗争;加强学生实习工作等。整风运动之后,“延安鲁艺”结束了它正规化、专门化的探索时期。1943年“鲁艺”并入延安大学,也告别了它作为第一所由中共领导人发起的专门“培养”青年艺术工作者的黄金时代。
“延安鲁艺”的黄金岁月留在了历史里,但是它开创的共和国对艺术家的集中“培养”制度却作为“延安传统”的一部分得以延续。建国之后的“中央研究所”—“文学讲习所”—“鲁迅文学院”,不论命名如何更迭,都始终抹不去“延安鲁艺”的影子。在“延安鲁艺”,文学系算不上最醒目的,赋予它光环的主要是那些大名鼎鼎的教师。因为在那个战争年代,相比于文学,可能戏剧、音乐、美术更能直接地发挥效应。鲁艺的文学系直到第二期才开始招生,而且单从艺术成果的角度讲,真正造成影响的也并不多。但是作为党“培养”作家和文学工作者的早期探索,它的办学方式、理念,比如:招生方式、规模,授课方式,课程设置等,都对建国后的“中央文学研究所”—“文学讲习所”—“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产生影响。不仅如此,“延安鲁艺”时期遇到的“正规化”问题;如何对待文学遗产;如何学习古典文学;如何处理思想与技巧的关系等问题以后也会继续存在。
在具体的办学过程中,“延安鲁艺”也经历了从非正规到正规化又到强调“实践”重要性的不断调整过程,因为对于社会主义实践来说,“如何培养自己的作家”都是一个全新的、带有实验性色彩的、不断摸索的过程。如何处理好政治和艺术教育的关系问题,是其中很复杂也是能够给后来共和国“作家培养体制”带来启示的关键性问题。
“延安鲁艺”初期的办学很难算是正规的,基本上算是个文艺宣传队。这种情况到了1939年底周扬接手之后发生转变。周扬致力于将“鲁艺”办学往正规化方向发展。这种正规化很大程度上就是“学院化”,缩短实习时间,延长在校学时,将课程进行重新规划设计,保证学生充足的听课和读书时间。为学员们津津乐道的听周立波讲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大家到图书馆抢书回来手抄阅读都发生在这个时期。但是这种“正规化”很快遭到了毛泽东等领导人的不满。尤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后,周扬更亲自对鲁艺追求“正规化”时期的教育进行了检讨。针对“关门提高”的批评,他说这四个字出色地概括了鲁艺教育方针错误的全部内容。他具体检讨了不正确地学习西方古典作品的错误:“许多同志完全沉潜于西洋古典作品的世界,由这培养了一种所谓的‘高级’的欣赏趣味。”这种趣味会助长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倾向。他保证,今后鲁艺还是要把整个艺术教学活动建立在与客观实际的直接而密切的联系上,以此作为改造鲁艺的首要的、中心的问题⑨周扬:《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鲁艺学风总结报告之理论部分:对鲁艺教育的一个检讨与自我批评》,原载1942年9月9日《解放日报》,《延安鲁艺回忆录》第40页,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年版。
其实“正规化”问题反映了一个普及与提高的问题。据龚亦群回忆,正确处理提高与普及的关系并不简单和容易。鲁艺八年,曾进行过三次工作检查,基本都是围绕这个问题进行的。第一次在1938年末到1939年初,沙可夫副院长在总结中确认,前一段时间没有贯彻“普及第一”的方针,就是说,抗战急需部队文艺大批人才,而鲁艺还不能适应;第二次在1941年,周扬副院长在总结中提出了倾向于正规化、专门化的方案;第三次是1942年文艺整风,周扬副院长在总结中检查了前一段时间(1941年左右)“关门提高”的错误倾向[14]。
普及与提高的关系之所以不好把握,从毛泽东的《讲话》对此问题的阐述当中也可以体会得到。他说:“在目前条件下,普及工作的任务更为迫切。”[2]862但是,普及工作和提高工作又不能截然分开。因为广大人民群众的文化水平也在不断提高,普及工作就不能一直停在一个水平上。人民要求普及,跟着要求提高。这种提高要在普及的基础上进行。
毛泽东的《讲话》确认了新文化建设的一个核心目标,那就是“为人民”的原则。但这个“人民”是“一个朝向未来的‘想象的共同体’”[8]。就普及和提高的水平而言,“人民”达到哪种水平,是不固定的。毛泽东在《讲话》当中对普及和提高关系的解释从操作层面来讲也是模棱两可的,这是由《讲话》本身携带的“权宜”性质所决定的。“作为一种‘反现代的现代性’,《讲话》恰恰是要从根本上变革传统中国的文化政治,使其服膺于‘最先进’的和超民族的‘无产阶级’所主宰的‘美丽新世界’。”[8]这个“美丽新世界”多少带有乌托邦的性质,在追求的过程当中,毛对很多问题采用了策略性的灵活处理手段。但正因为这个灵活,就留下了很多空间。在这个空间当中,如何处理艺术教育和政治教育的关系,在艺术教育当中如何处理文学遗产的关系,对于“鲁艺”的办学者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毛泽东在《讲话》中明确要求把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所以即便是在所谓“关门提高”时期,“鲁艺”也是坚决强调这个标准的。1939年,在“鲁艺”成立一周年纪念日上,罗迈作了《鲁艺的教育方针与怎样实施教育方针》的报告,报告中明确谈到“政治教育在鲁艺的重要性”:“具体来说,鲁艺所进行的教育,不仅要从艺术上去培养干部,而且要从政治上去提高干部。鲁艺是一个艺术的学校,但它丝毫不能忽略艺术教育与政治教育的一致性,以及政治教育对艺术的重要性。……鲁艺以后需要比过去注重并加强政治的教育。”[15]出现了“关门提高”问题后,“鲁艺”就进一步加强了政治教育工作,把马列主义、中国革命的问题和共产主义与共产党等课设为必修课程。整个课程的配备,原则上是艺术与政治并重。除平时的政治辅助教育外(课外读物、座谈会、讨论会、演讲等),每周政治必修课为6个小时[16]。
除上述的政治必修课程外,他们还经常请中共中央的领导者,来延安的名流学者,前线归来的将领,战地归来的群众工作者,实习归来的文艺工作干部到校讲演。在政治处指导下,有教职学员组织的时事研究会,定期向全体教职学员作时事报告,经常举行政治、时事问题讨论会、辩论会、问答会、战斗故事座谈会,等等。
“鲁艺”整风期间,文学系系主任何其芳专门在《解放日报》撰文谈文学系如何改造艺术教育与政治教育的关系;如何正确处理文学遗产;如何根据抗战需求培养人才的问题。他首先检讨了过去培养工作中,学生埋头读书,有问题只请教教员;强调学习古典作家,主要的是那些资产阶级现实主义作家,而且在创作实践上主张写熟悉的题材,说心里的话;也不大考虑将来毕业后到哪里去,作什么工作的思想错误[17]。明确教育的目的必须具体地服从政治的要求,根据实际需求培养以下几大类人才:通讯工作者(包括自己当通讯记者,或者作通讯组织工作,或者教人家写通讯等);文化教员(包括根据地的中级学校以上的和部队中的国文教员,或者文学教员);编辑(地方和部队中的一般刊物、报纸,或者文艺刊物、文艺副刊的编辑);以及其他宣传工作的写作者;通俗化工作者,等等。教学方法上也要改变学院式的讲学方式,要把材料和问题先经过同学们研究、讨论,然后由教员来作结论的方式作为主要的教学方式,采用启发的、研究的、实验的教学法。
这显然是何其芳以自己的切身体会所作的对于新文化和新的文学培养方式的反思。从“伤感的个人主义者”转变为“革命者”的何其芳后来在回忆早年“写诗的经过”时说:“在我参加革命以前,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的生活里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出现在文学书籍里和我的幻想里的世界。那个世界是闪耀着光亮的,是充满着纯真的欢乐、高尚的行为和善良可爱的心灵的,却是缺乏同情、理想,而且到处伸张着堕落的道路的。我总是依连和留恋于前一个世界而忽视和逃避后一个世界。”[18]在延安时期的何其芳看来,“有着两条文学之路:一条是从文学到文学,一条是从生活到文学”,“过早地受专门教育就是使我们自己过早地脱离那种生活”[19]。
何其芳后来的忆述显然是对以往自己的反思和忏悔,“他已不再是那个耽迷于梦中道路的青年了。”[20]207这一文学史上著名的“何其芳现象”,其背后的实际内涵,是对作家文学创作的理解以及学院文化和实际生活对于作家创作的影响,也显示了延安文化教育和现代大学教育方式的差异。从这个意义上讲,延安“新中国—新文化—新教育”的设想很大程度上是对自现代以来过分强势的学院文化的反抗和调整。现代学院重要的功能便是现代知识分子或者“现代技术工人”,而并非与现实生活有着更多联系的作家。更重要的是,培养“自由”、“独立”精神往往被视作是现代学院文化教育的重要内容和功能。但毛泽东一贯对于“五四”式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表示反感,在《反对自由主义》中他指出,“革命的集体组织中的自由主义是十分有害的”,应该“以个人利益服从革命利益”,“克服消极的自由主义”[21]。如果将毛泽东对于知识分子的改造仅仅归结于某种创伤记忆的结果⑩有一些研究者依据毛泽东在北京大学时期与胡适等人产生的误会而认为毛泽东对教授等知识分子充满芥蒂。,显然忽略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发展的逻辑以及毛泽东更深层次文化变革需求的追求。
现代学院文化过于强势的一个后果就在于使得文学、文化的习得越来越趋于精英化,正是由于现代学院教育的这一特征,现代中国的学院文化与民间文化尤其是左翼革命文化之间存在着诸多的矛盾和缝隙。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现代教育与文学教育、文化生产之间既互相依存又矛盾冲突的关系就已经引起了研究者们的关注。实际上,学院文化和革命文化之间一直存在着对文化和现实生活干预的文化领导权争夺。学院文化从来就不是如想象般固定生产知识,而是有着自身的发展逻辑。一般学院文化开始了文化生产,为保持其稳定性,其固定的模式就是产生知识化的“精英”,而与现实政治、生活产生一定距离,作家、现实生活与文学教育之间关于主体的争斗的矛盾也就逐渐暴露出来。
季剑青在分析20世纪30年代北平诗歌界的争论所指出的,“20世纪30年代在北大、清华等校从事写作的教授和学生,在当时即以被指为‘学院派’,后来这一提法也为研究者所沿用。从站在学院之外的立场(特别是某种左翼立场)出发,对‘学院派’的命名,往往包含着有指责学院写作脱离现实、追求‘形式主义’的意味。面对这种压力,学院写作则试图在‘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之间进行区分,并倾向于强调后者对于写作的重要性……通过强调‘文学经验’对于‘现实经验’的优先性,肯定自己写作的意义。”[20]200-201
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还能够允许身处北平“文化城”的教授、学生有相对自由的生存空间,那么,在延安需要培养新的文化工作者完成“反现代的现代”新文化建构以对抗“现代文化”时,文学的产生、作家的培养,“文学经验”就已然不是最为重要的资源。过于依托或者纠结于对某位以为作家或文学经验的沉迷,甚至会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于是,作家的“培养”也必须通过一种新的方式来完成。
“延安鲁艺”是中国共产党创办的第一所专门培养文学艺术干部的学校,在《讲话》前后它的办学方针不断在调整。初期,它比较偏重实践;“正规化”时期它最具学院色彩,基本采取的是现代大学模式的教学。《讲话》过后,“延安鲁艺”重新加强了政治性和实践性。办学的不断调整也说明,在具体的艺术人才培养中,由于培养“无产阶级文艺工作者”毕竟是新任务,在世界范围内也只有苏联有一些经验,但苏联的影响在延安时期又主要体现在《讲话》这种政策层面,实际操作上还得靠自己摸索,所以“延安鲁艺”的办学经验实际上后来会对新中国创办的“中央文学研究所”这些机构产生很复杂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人事方面,因为一部分在“延安鲁艺”学习和工作过的人日后会参与甚至主持“文学讲习所”的工作。更主要的影响还在于它们在制度上的延续性。这就使得“延安鲁艺”对于共和国“作家培养体制”来说,不能不是一个无法忽视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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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宋侃夫.一年来的政治教育的实施与作风的建立∥延安鲁艺回忆录[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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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何其芳.文学之路∥何其芳.何其芳全集:6[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506.
[20]季剑青.北平的大学教育与文学生产:1928—1937[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21]毛泽东.反对自由主义∥毛泽东.毛泽东选集:2[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360-361.
[责任编辑:吴晓珉]
“Tradition”That Cannot be Ignored:Enlightenment of the School-Running Experience of“Yan’an Luyi”on the“Writer Cultivation System”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BI Hong-xia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After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a specialized institution,the Central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was established in 1950 by the country to cultivate the writers,which was later renamed as Literature Learning Institute and then Lu Xun Literature Academy until the present.This set of training system is greatly associated with Lu Xun Academy of Art,briefly“Yan’an Luyi”,which was founded in Yan’an in 1938.While commonly sharing the spirit of Mao Zedong’s Talks at the Yan’an Forum on Literature and Art,they also have a lot in common in the system construction and the specific training experience.In terms of the problem of dealing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s and art,the school-running experience casts light on the“writer cultivation system”of New China.
Yan’an Luyi;writer cultivation;Lu Xun Literature Acedemy;politics;literature education
I 206.6
A
1004-1710(2015)04-0104-08
2015-04-20
毕红霞(1976-),女,湖北浠水人,南开大学文学院2013级在站博士后,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