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文
(北京林业大学 人文社科学院,北京100083)
文化自觉并非陌生的命题,以环境哲学为研究视域的文化自觉,力图论证文化自觉在我们观念视野中新的向度,尝试走出原本以一个人、一个民族与一个国家为不同单位的主体自觉,展现出以环境哲学研究者为范围的学科进路自觉。它在人文生态观念重建的意蕴上自觉地实现着对自然界的真正亲近,但它也并非简单地以人的心灵自觉为指向,单向度地对环境、文化与哲学这三个重要词汇进行拼贴。它着眼于对被物质主义与消费主义长期熏染的人心之修复,在心灵回归自然记忆的过程中,以环境为焦点、以文化为界面、以哲学为基点,体现出以环境哲学为研究视域的文化自觉的内在指向与外延张力。
人类在观察自然和劳动实践的基础上所得到的知识,在环境哲学的研究视域中重新被梳理与审视。如果这种审视能够以文化自觉为标杆,那么将融入一种思想典范转移的可能。思想作为典范必须具有明确的标杆与丰富的内涵。毕竟环境哲学的哲思是自然的文化,也是文化的文化,它离不开人世与自然,而环境哲学的诸多问题需要在一定的历史、文化框架中得到解答。但问题的问题也随之产生,一定的历史、文化框架是怎样的历史、文化框架?它在多大程度上依赖经验,这种经验又何以构筑典范?而其中关键的问题:经验是否可靠,经验主义能否持续?问题链实际上联系着一种自然范式的文化轨迹,在更普遍的知识建构的意义上被称为环境哲学的典范转移。
以环境哲学为研究视域的文化自觉特指环境哲学研究者的文化自觉,它首先是定位于环境哲学范畴中的文化自觉,立足于环境哲学的语境与方式思考文化自觉的可能与必然,应用环境哲学的方法与逻辑阐释文化自觉的内涵与趋向。环境哲学研究者将以文化自觉为切入点,重塑面向人类社会的世界性生态运动的环境哲学。它有必要重新理解环境哲学中关于环境的定义,如果整体自然界被理解为第一自然的话,那么因人而生的环境可以被看成是第二自然。在范围相对较小的一个层面,环境是面对人的生活与人类社会的生产劳动之相互围绕而产生的。环境内生于广义的包括人类社会的自然界,自然界涵盖了与人类密切相关的环境。
自然可以没有人的视野,环境必须有天人合一的观瞻。“天人合一非指个人或人类与自然在时空尺度上合而为一,而指人类按照生态规律诗意地栖居在地球上。”[2]只有在价值依归于天人合一,而在观念上清晰梳理自然与环境的界限,把环境科学地融入自然,以文化的价值掌握思考的维度与行动的边界,我们才能相信人类的环境可为、地球的环境能为、生态公民的环境有为。“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第一》)毕竟文化之“为”不仅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传统,也是一种适当与节制的行动,更是一种精神创造性的物质转化。以天人合一的理念,建立对自然尊重与欣赏的人类环境,将有赖于持续思辨环境哲学在不同界面会思古今的文化自觉。
在此,不仅需要重新认识环境的定义,而且必须在与自然哲学的概念比较中反思环境哲学的概念。如果说自然哲学是对万物根源与世界本质的形而上学思辨的话,环境哲学则是建基于人类生活之环境与作为母体之自然的思考。毕竟自然哲学是伴随着西方哲学史的产生而出现的,以泰勒斯、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为代表的第一批史上有名的哲学家,最早思考的哲学问题就是关于“物质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的自然哲学之问。它在古希腊哲学的前苏格拉底时期被称为第一哲学。但关于自然这个概念却是有争议的,自然主义者理解的自然与生态主义者理解的自然是不同的。“自然这个概念在哲学中是一个变化的概念。休谟与密尔已经把它看成是‘模糊的’与‘不明确的’,化学家与自然哲学家罗伯特·波义耳甚至建议把它从哲学词汇中取缔。作为自然概念,它对处于对立概念之逻辑空间的模糊词汇是有帮助的,它一直以来拥有其自身外在所确立的方法。”[3]而跨越了2300多年之后,环境哲学中的自然概念则姗姗来迟,它以对自然内在价值的承认作为前提,在人类生存的事实性境况中为生态观念范式的模本创造思维进路,更呈现出其独特的地球家园关怀。
以环境哲学为研究视域的文化自觉站在明确的生态整体主义的立场,树立人类、环境与自然的多维度的逻辑关联。作为一种亲近自然与修复人心的系统理论,生态整体主义形成于20世纪下半叶的西方世界,主要代表人物是利奥波德和罗尔斯顿。1949年环境哲学思想的先驱美国思想家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出版,而后于1969年由塞拉俱乐部再版而得以广泛流传,成为影响环境哲学的一部重要著作,其中《大地伦理》一文[4]后来成了环境哲学的一篇经典文献。利奥波德在此提出了生态环境保护的“和谐、稳定和美丽”三原则。深层生态学代表人物挪威哲学家纳斯于1973年在《探索》杂志发表论文《浅生态运动与深的、长远的生态运动》,补充了“生态的可持续性原则”。美国哲学家罗尔斯顿在1986年出版的著作《哲学走向荒野》中对生态整体主义再次进行了系统论证,并补充了“完整”和“动态平衡”两个原则。今天当我们重新反思生态整体主义——这一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的整体理论,它的完善需要有效连接人类社会关切并真正理解文化自觉的概念,才能够把文化自觉这个新的命题放在生态整体主义的环境哲学视域中进行协调思考。
审视文化自觉的概念,它是一种身份观念的自醒与精神价值的体认,它重在挖掘内在理性沉淀甚至感性迷失的文化身份认同。较宽广界面的文化自觉是以包含哲学在内的广义文化为平台,以人性为基础的跨越民族国家界限的面向世界舞台的全球文化的感悟,它肯定地球人的共同价值判断、美感形态与文化普遍性。而较狭小界面的文化自觉是立足于民族性为条件的来自本地域文化与历史传统的心灵自觉,它离不开自身国度的语言记忆与认知,它是忠实于共同的生产与生活、共同的学习与教育基础上的文化符号、行为模式、宗教信仰与风俗习惯。“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第一》)无论在广义与狭义的层面,文化自觉都是一种在时空历程中抹不去的文化烙印,它所打捞起的全球文化特性与民族文化基因,在复苏文化身份的进程中提炼着缘于器物、精神与制度的感悟。它对不同境遇中所属文化界域的内涵与外延的清醒认知,是需要以文化认受性作为前提,才能在反复辨别与咀嚼省悟中让我们走出遗忘灵魂家园与精神故乡的文化迷失。
以理性的批判性重建为自身使命的文化自觉在环境哲学的研究视域中并不是空穴来风,一种观点认为它站在怀疑论的立场反思传统哲学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这种怀疑论产生于一种主宰西方哲学思想趋势的固有的人类中心论或者致命的人类中心的信仰,因此它有害于环境关系。对于这些作者来说,恰当的环境哲学的目的就是发展一种介于人类与自然世界之间关系的新的非人类中心主义论述,它是充满希望的,并将提供一个对于非人类环境的伦理关注的形而上学的基础。”[5]这种新的非人类中心主义,作为生态整体主义的观念侧翼,在强弱互见之间体现出人性与自然性的双面粘合,在人类要生存与自然界要保护的现实境况下,以更细致的弱的非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开启对破碎染尘之人心的修复。在此意识思辨与行为矫正的过程中,让人类有效地从社会走向自然、又从自然回归社会,把物欲控制在满足人类生活的限度内,在发自内心的环境认同中真正融入自然,持续重塑人类与自然界的良性循环关系。
在环境哲学的研究视域中能否实现文化自觉?实际上连同着它所引申的另一个宏观的问题:环境哲学研究者能否实现文化自觉?在审视环境哲学的文化维度与文化自觉的哲学内涵的层面,它需要回答几个相互承接的问题:文化能否自觉?环境哲学与文化的关系?是否环境哲学的研究视域与文化自觉具有共洽性?如果具有共洽性,这种共洽性又是何种环境哲学与文化自觉都能接受的共洽性?在何种层面,环境哲学研究者何以要文化自觉?又是凭借什么,环境哲学研究者能够有条件接近乃至实现文化自觉?如果环境哲学研究者能实现文化自觉,这种二者吻合的自洽性又是什么?
本着概念衔接的顺序与环环相扣的逻辑,下面我们来论证回答这些问题。
阐释“文化能否自觉”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关注自觉这个概念。自觉是人类的心理活动,在积极的层面提升着人们对事物感悟的敏感度,并且以正确的辩证思维为指导,形成人类对自然界万事万物有效反映的意识方式。自觉与自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自发是一种本能,是人类内在固有的意识活动的自然流露,它所表现出的直觉与感觉是心灵感应的初级阶段。而自觉则是来自对心灵自发意识的反复揣摩与细致咀嚼,是精神达到意识领会的知觉反映,它是心灵感应的高级阶段。文化之于自觉,则是从观念的层面把零散无序的思绪集中到心灵对照的理性境地。在此,文化及以下所指的文化皆是包括人类所有精神活动及现象的广义文化,哲学则是广义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文化作为从现象模仿到精神凝聚的内在自觉的过程,它在人民群众的生活土壤上创造了不同的符号代码,并且与良好的道德品质贯穿在一起。“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论语·颜渊篇第十二》)从情感的自发到理性的自觉,文化是一个重要的品质媒介,它离不开心灵自觉这种能动作用,如同衔接的精神桥梁。因此,文化能否自觉,关键是文化自身的灵魂开关是否已配备到位,文化的心灵陶冶功能是否已理解准确。若文化的组成部分与认知结构已经具备,自觉也正是对文化形成条件与发挥作用之限度的明确。
如明确了文化能够自觉,以此解读环境哲学与文化的关系,需要把二者放在一个更宽广的平台来分析。从内涵与外延的关系来看,如果说文化站在更宽广的界域包括了哲学,哲学就是文化不可替代的核心;环境哲学是现代哲学体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环境哲学则必然是文化的组成部分。环境与文化,都是因人而生成的,人类的意识与行为对它们的影响是显著的。以哲学为衔接点,把环境与广义之文化联系在一起,环境哲学为文化寻求新的增长点,文化则为环境哲学塑造良好氛围。
理解了环境哲学与文化的紧密关系,回答“是否环境哲学的研究视域与文化自觉具有共洽性”这个问题需要围绕共洽性这个概念展开。共洽性是不同事物相互契合的属性,或者说其内在特点中带有共性的表现,是把多样物质统一在一起的属性。环境哲学与文化自觉,在源于人的属性与针对物质对象的层面有达到共洽的可能。毕竟环境哲学的研究视域是在人的视野中的环境哲学,文化自觉是在人的精神体悟中的文化自觉。
从物质存在的范畴分析,环境是一种合成的产物,是原生态自然界与人类活动相互影响留下的痕迹。从环境与自觉的逻辑关系看,二者是物质与意识的关系。作为物质的环境,影响着作为人类意识的自觉。有什么样的环境,就影响着有多大程度的自觉。环境哲学所固有的自然之翼,是其学科存在的本质特征。但如若停滞于自然界的现象,而无文化元素的参与和交融,环境哲学的困顿将会在现象与抽象之间迷失。反过来说,文化元素的加入,又必须在自觉的前提下进行,它一方面是为融合确定边界,另一方面是为渗透找到根据。以对人类与自然界高度负责的精神,文化自觉与环境哲学都有着共同的使命:欣赏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而相处能否做到和谐,精髓在于儒家哲学所倡导的执两用中。“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第一章》)可见,环境哲学与文化自觉的共洽性不是让差异性消失,而是找到双方在地球人与自然界共生的角度都能接受的中和点,并以此贯通。
如果我们承认环境哲学的研究视域与文化自觉具有共洽性。那么回答“在何种层面,环境哲学研究者何以要文化自觉”这个问题,需要我们持续关注人类家园、完整眷顾自然生命与健康感悟地球生态。以生态和谐为共洽指向的环境哲学体现着它一脉相承的现实关怀。在自然界面前,人类是后来者,更是其动态演化的产物。环境哲学需要文化自觉的小心探询,时刻提醒人类不能以对自然界的征服性开发为前提,须追求适度的物质生活手段及其行为活动的道德边界,为包含自然界在内的道德共同体的良心立法。文化自觉在此也正是生态伦理自觉,它为人类社会空间与自然生态空间寻找合宜的尺度,也为社会大众尊重自然界的存在凝聚最大限度的生态文化共识。
阐释了环境哲学研究者对文化自觉的必要性,回答“凭借什么,环境哲学研究者能够有条件接近乃至实现文化自觉”这个问题,这实际上又在提醒我们思考“需要哪一种环境哲学、需要何种文化自觉”。在对自然界内在价值充分认可的条件下,环境哲学是面向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环境哲学。但在其中,人的存在还是一个无以回避的前提。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环境哲学与文化自觉一样都有着其历史的宿命,那就是即使人类生存一天就一天也摆脱不了对人的生命、健康与生活的考虑。因此我们需要的又是弱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环境哲学。它所匹配的文化自觉是在以人类的生存为条件,以自然界的整体系统为中心、以地球整体的平衡为标准的生态文化自觉。凭借宇宙的和谐就是自然界的和谐之理念,地球的美好就是人类的美好,环境自觉也达至文化自觉。
如果环境哲学研究者能实现文化自觉,我们分析二者吻合的自洽性又离不开地球生态这个界面。自洽性不是外在的因素,而是内在自生的特性,是同一属性在交汇中不期然的表现。如同我们承认环境哲学研究者的文化自觉是可能的,那么追问何种文化自觉对于环境哲学研究者是正面的,这是一个需要辨明的问题。环境哲学的文化自觉是一种生态文化自觉。从目的论的角度分析,生态文化自觉的目的是厘清精神想象背后的生态根脉,寻找生态文化之翼的原动力。从事实层面分析,不仅是人工化的劳动是生态文化自觉必然要触及的对象,而且是自然界非人类存在物的万千形态都是生态文化自觉须思考的范畴。从认知主义的视角分析,生态文化自觉是为环境哲学的理性思辨创造通路,在心灵自醒的层面为生态现象找到逻辑、为生态抽象规定路径、为生态想象约束翅膀。
总之,对以上这些问题的分析梳理,为回答“在环境哲学研究视域中能否实现文化自觉”这个命题做出了肯定的论证,也为环境哲学研究者能实现文化自觉提供了基本的论据。但从应然到实然,还有一段漫长的建构过程。
从建构特定地域的民族文化到面对全球化浪潮的世界文化,文化自觉也在经历着新一轮更宽维度的审视,它是人类自身意识内在清晰的自明,它是人作为社会文化人的心灵觉醒。以环境哲学为研究视域的文化自觉不仅是环境哲学研究者的群体文化自觉,而且是以环境哲学研究视域为基础与焦点的学科文化自觉。它以正确认识人、环境与自然的关系为前提,在对环境哲学的自然价值理念自觉认同的条件上,应用环境哲学的弱的非人类中心主义思维完整把握当今人类所生活的系统生态世界的精神解放。
环境哲学研究视域中的文化自觉,其宗旨是从每个人的心灵自觉走向塑造人类、环境与自然界共生共存之空间的稳定契合之关系的生态文明。在这个需要不断调整范畴关系的过程中,对新旧农业文明的判别与借鉴,也需要吸收人类生态化活动的理性模式,以及给予这些生态文化自觉模式良性运转的符号化观念结构。
[1]KEUTH H.The philosophy of Karl Popper,Part I[C]//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9-185.
[2]卢风.文化自觉、民族复兴与生态文明[J].道德与文明,2011,(40):30.
[3]KEIL G.Naturalism,Edited by Dermot Moran,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Twentieth Century Philosophy[M].London:Routledge Taylor &Francis Group,2008:262-263.
[4]LEOPOLD A.The Land Ethic,in A Sand County Almanac:With Essays on Conservation from Round River[M].New York:Ballantine Books,1969(1949).
[5]HONDERICH T.The Oxford Companion to philosophy[M].U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