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真真
(常熟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常熟215500)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是加拿大当代著名短篇小说家,曾获得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布克国际文学奖﹑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吉勒文学奖及欧·亨利奖在内的诸多奖项,美国犹太作家辛西娅·奥齐克甚至将门罗称为“当代契诃夫”。[1]门罗常以她所熟悉的小城镇平凡女性的生活为背景,用波澜不惊的笔触展示出细腻透彻的深意,隐忍地刻画出女性生活的处境。《好女人的爱情》是她的第九部短篇小说集,小说集共包含八个故事,开篇之作便题为“好女人的爱情”,约占整本书四分之一的篇幅,是迄今为止门罗最长的短篇小说。小说集中描述了一个实习护士伊内德(好女人)对她所看护的一个将死病人丈夫的秘密的爱。因为这位丈夫鲁佩特有可能是个杀人犯,这就使得伊内德在是否应该告发她之间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尽管爱情﹑背板﹑谋杀等主题在门罗的作品中并不鲜少,但是这篇小说或许是她最为复杂的道德探索作品。门罗以其高超的叙事技巧得到了广大读者的认可,小说在看似平淡无奇的舒缓叙事之下,蕴含着巨大的艺术张力。在这一短篇小说中,作者通过多样变化的叙事技巧,结合小说的道德探索主题,给读者打造了一个内容丰富而又包含深意的作品。
法国作家热奈特清楚点明“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的区别,并提出了“时序”的概念。时序包括顺序﹑倒序和预叙(预叙在西方经典小说中并不多见)。[2]门罗这篇小说有四个章节,分别题为“板儿角”﹑“心脏病”﹑“错误”和“谎言”,小说采取了顺序和倒序夹杂的叙事时间,不仅展示了作者的叙事技巧,更重要的是巧妙地与主题相结合,深化了作者的主题观点。
故事开始于1951年夏天的一个周六上午,在一个加拿大小镇,三个男孩发现了镇上验光师魏伦斯先生的尸体,然后他们各自回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直至隔天下午一个男孩才告诉他妈妈所见到的事情。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她也是趁她妈妈独自在家的时候,先是看了一个小时的漫画书才决定坦白,并且他认为在他爸爸回来之前,妈妈不会报警。其他两个男孩的家庭状况似乎更适于他们陷入沉默。一个男孩的爸爸是个具有虐待倾向的酒鬼,妈妈无论是在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很孱弱。另一个男孩来自一个大家庭,家中有身患残疾的爸爸,终日劳作的妈妈,还有一群需要帮助的亲戚,同住在外婆家。虽然家中存在许多问题,但大家都小心翼翼,绝口不提。对于三个男孩来说,似乎共同的原因在于“他们的家早就满满当当一团乱麻了。”[3]20在解释他们共同拖延报告的原因时,门罗实则想向读者展示小镇上的整体社会结构和集体道德意志。自那以后,三个男孩便有了“dead man”的绰号,并一直传给了他们的儿子。小说一开始这一章节的内容看似与“好女人”毫无关联,实则开篇就以拖延的时间叙事为整部小说奠定了道德含混的基调,并与后文好女人伊内德的出场相互映衬。
同时第一章节的题目也是别具意味的,“这地方叫做板儿角”(Jutland),与日德兰半岛同名。这是英德两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所爆发的一次最大规模海战的所在地。这次交战的双方都声称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德国以相对较少的舰只损失击沉了更多的英国舰只,从而取得了战术上的胜利,而英国海军则对外宣称此次战役成功地将德国海军封锁在了德国港口,使得后者在战争后期几乎毫无作为,从而取得了战略上的最终胜利。对于加拿大人来说,此次战役也使他们印象深刻,因为他们跟随英国海军参加了对德战争,许多英勇的海军士兵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这一点也深深地印刻在他们的脑海和心坎中,成为他们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门罗用虚构叙事来隐射历史真实叙事来告诉读者人生的含混复杂性就如同这次海战一样,充斥在生活的各个方面。
接下来的叙事突然进入了另一部分,题为“心脏病”,开始描述故事的主角护工伊内德正在照料一个肾脏衰竭的病人奎因夫人。伊内德其实无须工作,她父亲给家中创造了良好的物质条件,并且伊内德向父亲承诺绝不去医院做护士,因为这是她父亲极力反对的。但是这却不能阻挡伊内德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和天赋。她帮助那些在家中需要照料的孩子﹑老人和病患,不计报酬,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而奎因夫人却使“伊内德感到了厌恶之情,更糟的是,奎因夫人对此心知肚明。伊内德竭力做到耐心﹑温柔﹑心情愉快,却无法阻止奎因夫人探知真相。奎因夫人把这种窥知当成大获全胜。”[3]37
然而门罗并没有解释伊内德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心理,转而开始描述她高中时代的回忆。那时的伊内德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女生,她和一群朋友总爱戏弄同学鲁佩特—奎因夫人的丈夫。他们二人之间像是有一种沉默的关联。鲁佩特高中时一直坐在她后面,她会向他借橡皮,问学习方面的问题,而他几乎不能直视她,沉默并害羞。如今男孩已经成为丈夫和父亲,性格依然沉默。再次在家中见到伊内德时,他表现出像是刚认识她一样,伊内德也接受了这种暗示,两人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正如门罗在书中写道,“你不能说他们选择了错误的生活,或者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或者没搞明白自己的选择。只不过,他们没料到,时光飞逝,他们非但没能超越昔日的自己,或许还不如当初。”[3]46从这种自然的插叙中,读者被带入了女人和男人过去的生活,或许他们相互倾慕已久,只是当初他们还懵然不知,等他们再次相见时,虽然笃定了自己对对方的想法,但是一个“好女人”的标准绝不容许伊内德作出任何越距的行为。
由于深藏着这一秘密,伊内德开始被各种各样的梦境所烦扰,“现在的梦里,她会与不可思议、完全出乎意料的对象交欢,或者交欢未遂(有时闯入者或者变化的环境阻止了她)。”[3]49这种邪恶和耻辱的感觉包裹着她,使她觉得蒙羞却又无法排解。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满足。[4]伊内德承受着道德和欲望的煎熬,但仍然思虑者自我行为的正义性,如果没有奎因夫人向她坦露的“秘密”,她或许永远都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做一个安静善良的好女人。
与伊内德相比,奎因夫人是另外一个世界,她自私﹑妒忌﹑邪恶,对周遭的一切都冲吗了怨恨,甚至对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也没有丝毫爱意。她年轻时也曾经美丽风骚过,但由于肾病的折磨,身体已经开始变得畸形﹑腐败,与身体同时开始腐化的还有她的内心,她如同伊甸园中看透了亚当夏娃欲念的狡蛇一般,无处不在地诱惑着老处女伊内德。她痛恨伊内德圣女般的形象,更加映射出自己的不堪。也有可能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家庭护士和丈夫之间的端倪,于是在伊内德面前毫无顾忌地裸露着自己的身体,并且在自己临死之前,告诉了伊内德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情:鲁佩特看到验光师魏伦斯先生调戏自己的妻子,一时怒火中烧杀死了他,并将魏伦斯先生和他的汽车抛入河中。
小说通过第三人称有限视角视角描述了这一谋杀事件,还存在疑点。其一,“尽管这是第三人称叙述,但与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原文一样,我们不是通过叙述者,而是通过主人公的体验视角来观察事物。因为全知叙述者的眼光已被故事中人物的眼光所替代,我们无法超越人物的视野,只能随着人物来体验发生的一切。”[5]105所以这一部分虽然门罗通过第三人称视角来叙事,但却是奎因夫人单一个人的故事描述,具有强烈主观化的倾向;其二,从叙事交流的角度来看,“当某个事实通过人物叙述传递给读者时,读者需要判断究竟是否为客观事实,是否为人物的主观性所扭曲,当人物叙述的事实与隐含作者的规范发生差异时,读者就会看到一种变形了的信息。”[5]82-83这便是布思所提出的“不可靠叙述”。在这里需要判断奎因夫人是否属于这一不可靠叙述范畴,首先奎因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头脑已经不十分清晰,并且从前文的小说叙述中可以看出,奎因夫人对丈夫和家庭缺乏爱心,对伊内德更是恨之入骨,所以这一故事也极有可能是她杜撰出来破坏二人关系的计谋,再者从她描述事件的细节中出现了多个版本,一个比一个色情露骨。这使得奎因夫人叙述的可靠性受到读者的质疑。门罗又成功地制造了另一悬念,进一步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伊内德深陷于奎因夫人的故事之中。她坐卧不宁,不知该如何取舍。她最后打算以可能牺牲自己生命的风险来验证这一事件的真假,但是她仍然十分矛盾纠结。在她清醒的意识中,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充满道德正义感的好女人,如同正义的化身,她应该责无旁贷地将“杀人者”绳之以法,哪怕这个人是自己所爱的人,所以她需要去质问鲁佩特。然而在潜意识里却在做着激烈的抗争。在失眠三夜之后,“她穿件墨绿色绉绸裙子,脚踏相配的小山羊皮鞋子……特地梳了法式发辫,脸上敷了粉。”[3]68这不仅让人想起了奎因夫人绿色的眼睛,此时的伊内德充满了性诱惑力,与其说是试探鲁佩特,更像是一种勾引。在设计完了种种可能性之后,她最后一次来到奎因夫人的病房前,忽然他只想到一个词“扯谎”。进而伊内德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在父亲办公室看到的场景,由于不知道乳房这个单词怎么说,她告诉妈妈“饼干亚瑟的蛋筒塞着一大团香草冰激凌,倒扣在女人胸脯上,没有冰激凌的一头反塞在爸爸嘴里。”[3]72妈妈却告诉她这一定是梦境,因为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伊内德是否相信了妈妈的解释,亦或这影响了伊内德的成长使其成为在性事方面较为压抑的“老处女”,这些门罗没有明确表明,然而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便是母亲的沉默选择在这一关键时刻影响了伊内德,“她只需要保持沉默,顺其自然。通过她的沉默,通过她无言的合作,将会绽放出何等的好处啊。”[3]73此刻门罗通过伊内德的沉默与前面小镇男孩们的集体沉默相互呼应,展现了人类生活的普遍困境和道德抉择。
有评论者认为伊内德是“一个具有典型加拿大性格的受害者形象,完整地经历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幸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中所描绘的受害者的四个阶段:从别人眼中的受害者,到自己眼中的受害者,再到拒绝其无可避免的受害者身份,最后希望成为能设计未来的非受害者。”[6]“伊内德利用边缘化所带来的沉默能力赋予了自我能力。”[7]伊内德在权衡了一切之后,成为了“能设计未来的非受害者”,基于自己的经历记忆和对鲁佩特的判断,作出了自己的道德决断,所以她的沉默也不失为一个道德的选择,一个好女人出于善意作出的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小说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作者并没有清晰地说明伊内德是否坚持试探了鲁佩特,或鲁佩特是否真的杀死了魏伦斯先生,但结合小说的开头来看,伊内德和鲁佩特应该是最终生活在了一起,她(或他们)发现了魏伦斯先生的遗物并将它们捐给了镇上的博物馆。这一结局具有后现代式的叙事特征,产生了复义性的含混效果,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效果。
除了这一个短篇小说,在《好女人的爱情》这本短篇小说集中还包含其它一些主题内容相似的作品,如“孩子们留下”﹑“变化之前”等。“门罗的小说给读者造成了一种假象,诱使读者进入一个看起来很像日常现实的世界,直到事件突然紧张起来,变得近乎无法容忍,原本看似透明的东西变得浑浊而神秘。”[8]在看似简单的叙事背后,作者用独特的叙述技巧展示了道德的含混本质,激发读者从一个崭新的角度来解读所谓“正义性”的问题,揭示了人类生存的复杂困境。
[1]门罗说:小说是一所房子 而她的房子里住着各色女人 [N].杭州日报,2009-06-07(7).
[2]Genette Gerard.Narrative Discourse [M].Trans.Jane E.Lewin.Ithaca:Cornell UP.1980:67.
[3]艾丽丝·门罗.好女人的爱情[M].殷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20-73.
[4]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罗林等.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18.
[5]申丹 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82-105.
[6]周怡.艾丽丝·门罗 其人·其作·其思[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144-145.
[7]Cox Alisa.Alice Munro.In Writers and Their Work.ed.Isobel Armstrong.Horndon,Tavistock,Devon,[M].UK:Northcote House Publishers Ltd.2004:53
[8]刘文.神秘﹑寓言与顿悟:艾丽丝·门罗小说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