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程
(1.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上海 200020;2.复旦大学社会学系,上海 200020)
西方移民融合理论的发展轨迹与新动态
刘 程1,2
(1.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上海 200020;2.复旦大学社会学系,上海 200020)
西方移民融合理论旨在对移民融入迁入地社会的过程进行类型化和因果解释。帕克和戈登的经典融合理论开创了移民融合研究的历史篇章,而线性融合理论、曲线融合理论、区隔融合理论、多元文化理论以及生态分析等则是对经典融合理论的批判性发展。这些移民理论经历了从融合结果的“必然性”向“相对性”、从融合轨迹的“直线性”向“曲线性”、从融合模式的“完全性”向“选择性”、从融合方向的“唯一性”向“多元性”的转变。新近的移民融合理论则聚焦于融合结果的异质性及其因果解释。未来移民融合理论将会是建立在融合异质性研究基础上的理论重新整合、阐释和发展。
移民融合理论;直线融合;曲线融合;区隔融合理论
移民融合①在英文文献中与此相关的概念包括:assimilation,adaptation,acculturation,inclusion,incorporation,integration。中文文献中常出现的概念也包括:同化、适应、吸纳、接纳、并入、融合等。这些概念的内涵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但是,更多的时候这些概念是被互换使用的。在国外研究文献中,美国更常用的是“assimilation”,而加拿大和欧洲的研究者则更青睐“integration”一词。如果要对这些概念进行严格意义的区分,integration和assimilation等词往往意指移民接近迁入地文化的程度较高,而adaptation和acculturation等词则更为强调移民对自身传统文化的保持。过程是移民通过与迁入地社会的接触、互动、沟通,彼此渗透、相互接纳,并最终实现经济整合、文化适应、社会融入及身份认同等目标的社会过程[1]。研究发现,经过长时间的居住与生活,移民会呈现出多种融合模式并存的状态:有的移民完全被迁入地“同化”,有的移民则完全与迁入地相“隔离”,更多的移民则是居于两者之间的状态[2]。对于移民融合过程与结果,学术界阐发了许多富有洞见的理论观点来予以类型化或进行因果解释。
经典移民融合理论最早由威廉姆·华纳和里尔·斯库勒提出[3]。他们认为,移民在新的社会环境中的社会融合有许多步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行为与迁入地原住民会越来越相似。芝加哥大学的罗伯特·帕克进一步提出:移民社会中不同族群之间的交往与接触,往往会经历几个固定的发展阶段,即接触、竞争、适应和融合。其中,“融合”是种族关系周期的最后一个阶段[4]。这些理论观点在米尔顿·戈登那里被进一步发扬光大。
戈登提出,移民融合过程包括7个重要维度,分别是:文化适应、结构性融合、婚姻融合、认同性融合、态度接受融合、行为接受融合和世俗生活融合。其中,“文化适应”不仅包括衣着等外在表现,也包括语言、情绪表达、价值观念等[5]。文化适应可以单独发生;同时,移民的融合状态也可能仅仅停留在“文化适应”阶段。“结构性融合”是融合过程中的关键,它预设其他领域的融合必然会随之发生。“结构性融合”是指社会结构的相互渗入或融合,是移民群体在与迁入地社会之间发生的亲密性交往,即发展能够加入对方私人生活空间的阶段,亦即初级关系中的融合。“婚姻融合”即移民群体与迁入地社会群体之间的族际通婚。“认同性融合”强调族群意识,涉及处于族群关系场景中的个体如何给自己定位的问题。“态度接受融合”和“行为接受融合”的发生,则意味着族群之间偏见和歧视被抛弃。而随着移民实现“世俗生活融合”,不同族群之间在社会生活中的权力争斗与价值冲突也会随之消失。至此,移民融合过程得以全面完成。
戈登还将美国社会的族群关系的发展分为3个阶段:盎格鲁一统阶段、大熔炉阶段和文化多元主义阶段。自殖民地时期开始,英国人和新教徒是移民群体的主体力量。他们推崇自己的语言、宗教、文化认同等,并贬低其他群体的文化要素,从而致力于实现所有人的“盎格鲁—撒克逊化”。这一模式在“一战”期间的“美国化”运动中体现得最为充分。随着更多非英裔移民迁入美国,一种更加宽容的族群关系模式——即“熔炉理论”——受到越来越多人的青睐。它强调对各种文化元素和国民性格的吸收、融合,而不再只是“盎格鲁—撒克逊化”的单一模式。此后,随着移民群体的更加多样化,不同族群之间的关系逐渐呈现出“文化多元主义”的特征。一些移民族群聚集在特定的区域,在同族群内部频繁互动,并保留着自身的独特文化体系,包括语言、宗教、习俗、祖先认同等。这正是以多元化和包容性为特征的文化多元主义阶段[6]。
经典融合理论在学术界引起了极大轰动,主导了早期大量移民研究,至今仍对当代移民研究产生持续影响。但是,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由于族群差异的持续存在、移民后代融合模式的多样性,经典融合理论对新移民与移民后代的融合过程显得不再那么具有解释力,并因此遭到了激烈的学术批评[7]。与此同时,美国作为“文化大熔炉”社会的理念也一再受到挑战[8]。批评者认为,经典融合理论暗含着对少数族群在文化与族群认同上的强加。而且,经典融合理论不考虑移民不同的族群文化、成长经历和社会经济背景的差异,而一概认为“整合到主流社会”是所有移民的最终归宿。这种绝对化、必然性的预测与现实生活并不完全吻合。在这样的背景下,各种替代理论日渐兴起。
20世纪70年代之后,赫尔伯特·甘斯与尼尔·桑德伯格等学者从华纳和斯库勒那里吸取灵感,强调了代际变迁在移民融合中的作用[9]。这样,他们在戈登的理论基础上增加了一些动态性因素。这种关于经典融合理论的变体,被称之为“直线融合理论”。
“直线融合理论”认为,群体层次上的移民融合动力主要来自代际更替。移民融合是一种随着移民代次增加而逐渐实现目标的过程。平均而言,移民的每一代后裔都会将移民与迁入地社会经济融合水平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将移民实现完全融合再推进一步[10]。换言之,随着移民代次的增长,移民后代被认为会越来越脱离其祖先印记、而变得与迁入地主流文化越来越趋同。因此,“代次”是移民融合的动力,而不仅仅是移民融合向前推进的一个时间期限。但是,这一理论认为所有移民族群的文化都是被移民引入的,而并没有关照到移民在迁移和适应过程中所创造出来的新的文化元素。此外,事实表明,即使是在美国,移民后代的社会融合轨迹与直线融合的假设也是存在出入的。研究发现,经过数代以后,移民的族群差异依然存在。这些差异体现在移民后代的学校表现、行为举止和生活理想等方面[11]。而且,对于一些移民群体的后代而言,甚至还出现了所谓的“堕落的第二代”现象[12]。
因此,格拉泽尔、杨希、格里利、康泽恩等学者在“直线融合”理论基础上扩展出了所谓“曲线融合”理论[13]。换言之,族群融合过程不仅具有代次的动态作用,而且,移民融合的方向可能是曲线式的而非直线式的。他们认为,直线融合理论夸大了历史性的作用,事实上,族群的变化常常是内生的和非历史的。比如,许多研究表明:美国少数族裔群体的融入史并不仅仅被动的“生存史”,而且是一部“创造史”——每个族裔群体都塑造了独特的历史、文化以及美国经验。
甘斯认为,无论是在1880年到1925年之间到达美国的欧洲裔移民,还是之后的非洲裔移民,都会继续完成文化适应和“美国化”的过程。但是,1965年之后的美国移民(尤其是深色皮肤的移民)的后代并没有像直线融合理论所描述的那样“自动”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他们依然像父辈一样从事高强度劳动,却只领到低廉的薪水。由于迁入地社会环境的压力、移民群体自身的一些因素的影响,第二代移民(尤其是那些黑人的、贫困的、非技术移民的子女)的融合进程往往会被延迟[14]。
因此,曲线融合理论主张移民融合过程涉及移民与社会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而不仅仅是社会结构的单向影响。事实上,少数移民族群对美国主流文化的影响从未间断。这种影响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文化印记与其传统意义上的拥有者(即少数族裔的移民群体)的相互分离。经过很长时间之后,许多文化印记的少数族群来源已被忘记,并成为主流文化的组成部分。而且,移民融合的模式是开放式的,而非被事先预设好的(即必然被主流文化同化)。再者,移民的生物与社会特征(比如性别)也会对其社会参与、融合与认同产生影响[15]。
“多元文化”理论是在批评经典融合理论中“熔炉论”观点的基础上产生的。多元文化主义的经典论述来自于哈里斯·卡伦。卡伦在1915年的《国家》杂志发表《民主和熔炉》[16],此后又在《美国的文化与民主》中进一步予以论述。卡伦认为,主流的所谓“美国化”或者盎格鲁—撒克逊化一统模式乃至大熔炉理论,并不完全符合社会现实。每一个移民族群,都具有保持其自身文化传统、生活习惯、宗教态度、公共制度等倾向。卡伦提出:作为一个联邦国家,美国不应该只是疆域和行政上的统一,而且应该是多样性文化的融合;尊重族群文化差异、保持文化多样性,会更有利于美国的国家巩固。因此,要倡导“统一体中的多样性”。
20世纪初,受到“文化多元主义”思想和“黑人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多元文化主义得到蓬勃发展。特别是随着欧美民权运动蓬勃发展,文化多元主义不仅成为一种社会思潮和理想信念,而且成为一种志在改变社会现状的意识形态,成为移民族群凝聚社会力量以争取政治、经济和社会权利的斗争武器。在此影响下,优势族群也开始以“多元文化”的名义制定政策[17]。比如,在这一时期内,美国新颁布的法律均在不同程度上赋予了少数族群以平等的政治和公民权利,同样的进展也在教育、学术、性别等社会领域取得。在美国之外的国家,加拿大推出了“双语言框架内的文化多元主义政策”,类似的政策也在英国、荷兰、法国等欧洲国家实行,涉及公民权、语言、文化传统、宗教习惯、艺术等内容[18]。
多元文化主义主张各族群之间相互尊重与包容,志在构建一个多元文化和平共处的美好社会。但它的实践情况并不令人满意。欧美国家的许多移民后代至今仍然难以获得在迁入地社会的政治、经济与文化认同,甚至不得不处于边缘化和被隔离的状态[19]。比如,许多移民及其后代无法得到真正平等的受教育机会,其接受教育的时间往往更短,教育服务质量往往更差。这可能会导致移民后代弱势地位的代际再生产。从居住环境看,欧美国家的许多移民聚居区都是“贫民窟”,社会治安与犯罪问题明显更为突出。这与多元文化理论的初衷无疑是背道而驰的。尤其是21世纪以来,欧美国家因族群关系引起的枪击、骚乱、恐怖主义等时有发生,引发了各国政要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普遍质疑乃至完全否定。多元文化主义如何真正促进不同族群的和谐共处与社会整合,仍是理论家、实践者争辩的关键议题。
20世纪60年代以后,学术界在经验研究中发现:不同移民群体的融合状态与融合水平并不是一致的,而是存在差异的;而且,根据移民的不同族群和阶级地位,社会融合过程是有区隔的[20]。“区隔融合理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诞生的,旨在对经典融合理论的单一融合模式进行修正和拓展,从而有效解释变化了的社会现实。
区隔融合理论的特点在于对不同移民群体的自身特征、文化背景、结构位置等差异性的充分重视。这一理论认为,制度因素确实可能是移民融合的重要动因,但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也往往也在其中扮演重要作用[21]。移民的人力资本(比如教育、技能等)会影响到他们的融合经历与融合模式。此外,迁入地的公共政策和社会成员表现出来的社会态度,对融合的过程及结果也会产生重要的影响。而且,移民融合的模式还广泛存在着代际差异。由于移民后代的生活经历与社会环境不同,其经济社会融合的过程与结果和上一代相比会出现许多不同的特征。因此,经典融合理论在解释移民后代融合过程方面缺乏理论效度。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学者提出,移民后代的基本融合模式是“区隔性融合”,即只是在某些方面融合到迁入地的主流社会中。
区隔融合理论指出,当代移民融合的结果是多样化的,大致可分为3种:第一种是“融合于主流社会”。这类似于经典融合理论的观点,主要人群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移民及其后代。第二种是“融合于城市贫困文化”。一些移民人力资本偏低,在劳动力市场缺乏竞争力,经济收入与生活机会受到限制,因此无法融入主流社会中、而只能委身于贫困亚社会。第三种是“选择性融合”。还有一些移民群体一方面全力实现其社会经济地位的向上流动,另一方面却并不希望全方位融入迁入地社会,而是选择在某些方面继续保留族群印记(尤其是对文化传统的保留),并且也获得了较好的融合状态[22]。
此外,区隔融合理论还特别关注的是“向下融合”的潜在问题以及富有弹性的族群文化对这些潜在问题的预防。一方面,族群和阶层隔离可能会导致移民失业及其子女辍学等问题,从而阻断他们向上流动的渠道。另一方面,有的移民群体会通过保持极强的族群认同、向移民提供网络和社区资源、坚守向上流动的宗旨,从而为移民及其后代提供经济和社会机会。这一理论为当代移民及其后代如何融入迁入地社会以及融合过程所带来的不同后果提供了新的解释思路。
戈登及其后的研究虽然在移民融合过程方面著述颇丰,但并未能完整地阐释出移民融合过程的因果机制。戈登的理论假定文化适应发生在前、并且会刺激其他维度的融合进程。但是,这种方向性的因果表述并不完全可靠,许多研究显示在结构性融合中甚至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局面。因此,需要进一步阐释其因果机制。
涩谷保等在帕克的“种族关系周期理论”的基础上对移民社会的族群分层现象进行了动态解释。作为芝加哥学派的社会学家,他们继承了米德的符号互动理论。涩谷保等认为,人们在互动过程中总是先将对象归类,以此来开展符合角色期望的行为模式。正是对互动对象的区别,产生了社会距离——这里的“社会距离”侧重的是心理距离,而非物理距离。涩谷保等提出:主观心理状态的变化可以降低社会距离,促进移民的结构性融合。当社会距离小的时候,人们会更具有认同感,感觉亲密,可以共享彼此经验。反之,人们就会将对方归为截然不同的类别。社会距离还可能会被制度化,比如肤色及其所蕴含的类型化、习俗、规范、制度安排等。
涩谷保等利用比较历史分析方法,检验了帕克关于种族关系周期的“接触、竞争、适应和融合”四阶段理论,发现了明显有悖于帕克的乐观观点的结论[23]。他们认为,美国的经验表明,在经济领域的社会流动有利于阶层地位的提升。但是,族群分层要更僵化一些,比如,美国非白人的族群认同感往往难以改变。族群分层秩序一经建立和制度化,就倾向于长期稳定。但他们也部分认同帕克的观点:即使再顽固的族群分层秩序,最终也会趋于瓦解,而且在种族关系周期的最后阶段会出现移民融合。
他们是使用生态理论来阐释族群分层现象的,并因此加入了动态的、宏观社会学的维度。这为微观社会学理论与大型结构与社会过程之间架起了因果关联。这种因果机制是:在生态层次的生活条件变化,会导致社会距离的缩短。涩谷保等尤其强调技术更新在其中的作用——经济体系变化以及技术变革,经常会为少数族群创造出新的竞争性优势,这会反过来导致雇主寻求制度化变革来维护少数族群的利益。另一种来源是少数族群和多数族群在地理空间上的隔离的弱化(比如,通过增加见面机会)。同时,人口密度的变化也会导致族群关系的变革。尽管如此,涩谷保等还是强调社会距离下降的最直接来源是变革所传播的新观点的影响——尤其是当新观点刺激到之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价值与文化信念时,这一机制会显得特别明显。比如,抗议与反抗,尤其是社会运动,就是重要的动力机制。
在很大程度上,涩谷保等也是对经典融合理论的拓展,而非提供一幅新的精确蓝图。经典融合理论是静态的,且主要关注的是个体层次的融合,而对整体性的种族和族群边界关注不够。涩谷保等则阐释了微观层次上的社会距离变化是如何导致族群间关系与结构性融合的变化的,并指出了宏观社会学在移民融合理论的未来发展方向。他们提醒学者不仅要关注个体层次的融合,也必须注意到植根于人口生态学中的社会过程及其影响。
经典移民融合理论及其后续发展的主要贡献在于对移民融合过程的理想类型的构建与文化诠释,但它们普遍缺乏对移民融合内部差异性的系统研究。不过,随着定量社会科学的发展——尤其是布劳与邓肯关于“地位获得研究”及其后的“社会分层研究”的开展[24]——20世纪70年代之后的移民研究明显地将焦点转向了“族群分层研究”。其成果主要集中在社会经济融合、空间/居住融合、婚姻融合等领域。其他研究议题还包括:移民的语言模式、家庭结构、宗教信仰、友谊模式、世俗生活、政治融合等。在这些研究看来,移民融合过程本质上正是族群边界的淡化与消逝的社会过程[25]。这些研究沿着经典融合理论朝向纵深发展(当然也提出了许多新的概念),进一步丰富了移民融合的理论观点。
1.社会经济融合
针对移民“社会经济融合”的专门研究,主要得益于布劳与邓肯的“地位获得研究”以及其后的社会流动研究的启示。关于社会流动的研究显示,社会经济地位的获得是移民融合的重要基础和表现。在很大程度上,移民的社会经济融合过程正是他们获得中等或中等以上社会经济地位的过程。而衡量社会经济地位获得的指标通常包括:教育成就、劳动力市场参与、职业等级、经济收入、消费模式等。与早期不同,20世纪下半叶的欧美国家的经济发展创造了更多的劳动力就业机会[26],尤其是,得益于技术革新与经济转型,高技术劳动力的需求激增,使得更多移民投身于正式劳动力市场求职,导致教育与培训等人力资本要素成为影响移民社会经济融合的关键机制(而不再只是种族因素)。另外,由于政府、NGO等外界消除歧视的共同努力,使得这一时期移民的社会经济融合进程明显加快[27]。
不过,移民社会经济融合的实际模式仍然是呈多元形态的[28]。在美国,来自印度、中国、西欧、加拿大等国的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移民群体,大多进入到主要劳动力市场从事技术或管理工作,其职业成就与经济收入可观,其生活方式事实上已“同化”进入迁入地中产阶级的主流社会。但另一方面,来自于古巴或墨西哥等加勒比海地区的移民群体,由于受教育水平偏低,则只能委身于次级劳动力市场谋职。他们的社会经济融合模式则大多体现为“区隔性融合”或“隔离”形态。还有一些非法移民,更是无法在劳动力市场上谋得正式职业,即使拥有人力资本也基本不能产生经济回报,所以长期处于被“隔离”的状态。这说明,纵然西方社会为移民融合创造了更多有利条件,但是,移民之间的社会经济不平等现象仍然是广泛存在的。
2.空间/居住融合
关于“空间/居住融合”的探讨,最早源自于芝加哥学派的生态学传统,而现代信息技术(如GIS系统)的发展是这一研究领域的重要推动力。早期的移民研究就发现,移民群体往往倾向与来自同一国家或文化区的人聚居在一起,因为聚居区内的语言、习俗、饮食、交流等障碍更小。而且,这样的聚居区通常是城市里的低租金区域,生活成本相对较低,谋职也更为容易[29]。这类聚集区被称为“飞地”。这种“飞地”是一种典型的居住隔离模式。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移民群体会开始建构自己独立的社会网络,并通过劳动力市场的成功奠定经济基础。另外,新移民的职业起点往往比第一代移民更好,所以有更多的人最终能够将获取的资源转换成更高质量的居住条件、搬入具有良好医疗条件和公共服务的主流社区,从而实现了与主流群体的居住/空间融合[30]。这种居住模式的变动,被视为是移民最终实现融合的重要中间步骤。
一些持乐观态度的学者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移民及其后代终将走向“居住融合”。但实际上,在大量移民不断汇聚到大城市人口密集区的同时,越来越多本土居民迁往了更加宜居的城市郊区[31]。换言之,移民的自我选择过程并没有真正带来空间/居住融合目标的实现。因此,在新近的研究中,许多学者强调:移民的空间/居住融合过程不仅是建立在其自身积累经济财富的基础上的,而且也受到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社会福利制度、住房制度、住房市场、族群歧视态度、移民文化传统等环境因素的影响[32]。比如,欧美许多国家的“贫民窟”改造项目,实际上使得公共住房集中的城区变成了更大的贫民区,加剧了居住隔离问题。而且,对于少数族群的移民群体而言,往往更难获得住房贷款,而且在申请公共住房方面也存在机会不平等。很多研究表明,即使时至今日,住房市场的族群歧视依然是造成移民居住隔离的关键原因[33]。而且,这种隔离还导致了他们在获取子女教育机会、劳动力求职、生活质量、社会服务与医疗设施等方面的机会不平等[34]。
3.婚姻融合
关于移民婚姻融合的研究,则源自戈登的理论启示。在戈登的理论模式中,婚姻融合往往建立在较高的社会基础之上,比如,要求不同族群之间的充分接触、相互了解、彼此尊重和文化接纳,即移民与其他族群的关系亲密到可以成为伴侣和家人的程度[35]。所以,“婚姻融合”被戈登视为移民融合过程的最终环节之一。在婚姻融合研究中,主要关注的是移民群体在迁入地社会的族际通婚问题。虽然早期移民更倾向于与族内移民通婚,但数据显示移民的族际婚姻一直呈上升之势。而且,在族际婚姻中,移民更倾向于和本土居民通婚(而非其他少数族群)[36]。在美国,早期移民的族际婚姻很少,但在1967年“反异族通婚法”被废除后开始明显增加。此后直到20世纪90年代,与美国本土白人之间实现通婚的移民群体涵盖了很多少数族群,包括非洲裔移民、拉美裔移民、亚裔移民以及印度裔移民等[37]。不过,不同族群移民与美国本土白人通婚的机会仍然存在差异。在与美国本土白人通婚的移民中,西班牙裔和印第安裔移民是最多的,紧随其后的是亚裔移民,而非洲裔移民和白人通婚的可能性是最低的[38]。
族际通婚与移民融合存在着密切的内在联系。与迁入地居民(尤其是白人)的族际通婚现象,不仅意味着群体之间社会距离与边界的模糊化[39],而且,它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移民原先的身份认同,从而加速了移民的全面融合进程[40]。数据表明,那些与白人之间的跨族群通婚者,在美国居住时间明显更长,且其后代也更多长期扎根于美国社会。而且,这种通婚模式对移民后代的融合进程也有着深刻的影响。研究发现,族际婚姻的移民子女,往往会同时形成多种族群身份认同;而随着代际更替,移民后代身上的少数族群印记会趋于淡化,这会加速移民后代在迁入地的融合进程。另外,还有很多在本土出生的第二代移民也选择了族际通婚,但经验表明,他们会比同属移民的配偶更成功地融入美国社会[41]。随着代次的更替,被社会建构起来的在种族/族群之间的边界会逐渐被跨越或者变得模糊不清,随之而来的则会是移民真正的婚姻融合。
经典移民融合理论的另一个缺陷是缺乏对移民融合结果差异性的因果机制探讨。虽然此后的研究阐释了教育培训、语言能力、族群特征、社会资本、代际因素等方面的影响,但仍未形成系统的因果机制研究。这在阿尔巴等的研究中得到弥补。他们构建了囊括微观、中观与宏观层次因素的因果模型,推动了移民融合研究的深化发展[42]。阿尔巴等认为,移民的融合过程与结果并无统一的模式。影响移民融合过程的因果机制往往是多重的,而不是单一的。对于不同种族/族群群体而言,移民在迁入地的融合进程并不一致,其融合结果也是具有异质性特征的。
阿尔巴等认为,影响移民融合异质性结果的因果机制大致包括4种:理性行动机制、社会网络机制、资本占有机制和社会制度机制。首先,理性行动机制指的是移民为实现特定目标(尤其是教育、工作、置业、社交等)而采取的策略性行动,而其行动逻辑则深深地植根于移民族群的传统文化与制度背景中(比如华裔移民对后代的人力资本投资的高度重视)。所以,同一族群的移民经历总会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华人移民、墨西哥移民等。其次,社会网络机制是一个强化群体内规范和谋求内部成员福利最大化的社会过程(比如在劳动力市场上的求职)。由于移民族群内的利益诉求与身份认同相似,所以能够通过成员合作致力于共同目标的实现[43]。再次,资本占有机制强调的是对人力资本、金融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等资本的拥有及其使用情况的意义。这些资本形式的占有,不仅直接影响到移民在劳动力市场的竞争能力,而且其本身也具有移民融合的象征意义。最后,社会制度机制强调移民融合过程嵌入于特定的制度与环境背景。而且,这种制度背景对于不同移民群体所提供的发展机会存在差异。
这样,阿尔巴与倪志伟就建构了一个连接微观与宏观层次的“行动者-结构”模型来解释移民融合的异质性问题。这一模型既充分考虑了教育培训、族群特征等个体层次的因素,也融入了制度与环境的宏观因素。而且,这些因素对不同移民群体的意义各不相同。比如,对于犹太、日本、古巴和韩国裔的移民而言,会更依赖于结构性的因果机制;而对于德国、意大利裔移民而言,则更依赖于个体性的因果机制。这一模型尊重了移民融合的异质性,推动了移民融合机制研究的系统化发展。
上述理论从不同角度分析了移民融合到迁入地的社会过程。它们在不同的社会历史情境中诞生,并对彼时的移民融合现象给予了相应的理论解释。其中,帕克提出了种族关系周期理论,戈登开创了移民融合研究的新篇章,对此后的理论发展和实证研究起到指导作用。但是,经典融合理论所存在的“必然性”、“完全融入”、“族群中心主义”、“族群群体积极角色的缺失”等倾向,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批评。线性融合理论、曲线融合理论、多元文化理论、涩谷保等的生态分析理论、族群分层理论以及移民融合的因果机制模型,都是针对变化的现实情况所做出的理论修正,是对经典融合理论的补充和拓展。其中,直线融合理论纳入代次因素,格拉泽尔与甘斯等学者修正了经典融合理论关于融合轨迹的绝对性问题,区隔融合理论关照到移民融合过程的区隔性与差异性,涩谷保等的生态分析则解决了移民融合理论如何耦合宏观与微观分析的问题,族群分层理论系统研究了移民融合结果的异质性特征,而阿尔巴与倪志伟的“行动者-结构模型”则对这种异质性结果给予了因果阐释。
纵观这一发展轨迹,西方移民融合理论明显经历了从融合结果的“必然性”向“相对性”、从融合轨迹的“直线性”向“曲线性”、从融合模式的“完全性”向“选择性”、从融合方向的“唯一性”向“多元性”和“异质性”的转变,移民的主体性日渐受到重视。在新兴交叉学科和新兴研究方法的影响下,关于移民融合过程与模式的经验和理论研究仍在持续进行中,并不断涌现出新的理论成果。但是,由于移民群体本身的多样性,使得他们在迁入地社会的融入过程难以用单一理论来有效解释。过去的移民融合研究明显更侧重于文化解释,不过,随着近几十年以来定量研究方法的发展,有关移民融合结果的差异性及其因果机制问题得到了广泛重视。但是,这些研究尚未达到理论整合的程度。作为一种发展趋势,未来移民融合理论将会是建立在关于移民融合异质性的研究基础上的理论重新整合、阐释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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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32.4
A
1671 4970(2015)02 0033 07
10.3876/j.issn.1671 4970.2015.02.007
2014 09 2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3CSH038)
刘程(1983—),男,湖北宜昌人,助理研究员,博士研究生,从事移民社会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