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松,原名叶辉,满族,辽宁北镇人。出版作品集5部,多篇作品转载并被收入多种选集。
秋天刚一过,这雪就接二连三地飘了下来。辽西的天,最应时令。人们还陶醉在秋天的风景里,冷空气就猝不及防地袭了过来。
天一冷,王洗尘就比以往忙了。他这个小酒馆规模不大,可越到冬天就越忙。小酒馆有一个招牌菜——杀猪菜。杀猪菜就冬天火,说是一个菜,其实包含一个系列:有柴骨肉、酸菜炖白肉血肠、毛血旺、蒜泥护心肉、灯笼挂(猪下水),凡是猪身上有的,都会被做成美味佳肴。生意好时,王洗尘每天都会卖上一口猪。每天早上,王洗尘抹完了三把脸,天不亮就去屠宰场取一头猪,回来后又忙着将猪的各部分分解,忙得脚不沾地。
王洗尘是接了父亲大老王的班,饭店至今仍然延用父亲的名号。尽管父亲去世多年,沟帮子西大桥附近酒馆众多,但数大老王酒馆的生意最为火爆。南来北往的客人们,经过沈山线中转站的沟帮子时,除了品尝水馅包子、熏鸡、猪蹄外,都会慕名去大老王酒馆尝尝那儿的杀猪菜。大老王酒馆成了沟帮子的“老字号”。
大老王酒馆在西大桥附近老菜市场巷子深处,地理位置并不显眼,可酒馆里杀猪菜的香味,飘了几十年,一点都没淡。来人大都是回头客。在沟帮子,杀猪菜的酒馆遍地都是,可独有大老王酒馆的杀猪菜味道和别处不同,食客们只要吃上一回,用不了多久,就会想着再来。人们风传王洗尘在配料里放了大烟杆儿熬的水做汤,市里的卫生监理部门闻听,还专程到这儿来检验,结果发现,传说中的大烟杆儿只是几味有食疗价值的中草药,有关大烟杆熬水做汤传闻纯属子虚乌有。因为这儿的菜有食疗功效,酒馆的生意反倒越来越火了。
这天是腊八。
俗话说,腊八腊八,冻掉下巴。这话一点不假,在东北,数这一天最冷。一大早,天上就飘起了清雪,王洗尘从屠宰场取回来的那头刚刚杀完的猪,从车上卸下来时上面就有了硬梆梆的冻茬儿。王洗尘进屋暖和了一会,一边吃着媳妇做的热汤面,一边吩咐厨师分解这口猪。
王洗尘正吃得脸上冒汗,门开了,一个中年人搀扶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中年人五十左右,穿着时髦,白净面皮,长得挺精神。老人身材瘦弱,精神很好,穿一件草绿旧式军大衣,头戴狗皮帽子,左眼深陷,细看,是个瞎眼老人。独眼老人王洗尘认识。每年腊八,老人总会到他这儿来,而且,一大早,酒馆刚营业,老人就冒着严寒来了。十多年了,从未间断过。王洗尘不解的是,这个老人,却从未点过一个杀猪菜。
今年,可能身子骨儿不行了,所以,让人陪他来了。王洗尘不明白,老人为什么在每年的腊八到这儿来呢?来时,只要一盘姜丝炒肉,一壶六十二度的老白干,上三副碗筷,三只酒盅,然后,默默地坐在那儿,直到这盘姜丝炒肉被服务员拿去热七八次,老人最后才离开。走的时候,这盘菜也没动过一筷子,酒也没喝一盅。老人就那么坐着,双眼望着门外,似乎在等什么人。可每次,都快到了晚上,老人才离去。
见老人的身形有些蹒跚,王洗尘放下碗筷,远远迎上去,亲亲热热和老人打着招呼:“老爷子,还是老皇历,姜丝炒肉,老白干?”
老人满意地看了看王洗尘,又加上一句:“三副碗筷,三只酒盅。”
王洗尘又高声复述了一遍:“三副碗筷,三只酒盅。”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坐在以前坐的那个座位上。这个座位,对老人来说,似乎很重要。以前,好几次客人多了,王洗尘让老人腾出地儿来,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小伙子,你这座位,我今个儿包了。”
这次,老人仍像以前一样,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看着王洗尘:“上菜吧!”
莫非,老人,在等什么人?从要的三副碗筷和酒盅来看,还有两个客人,可那两个客人每次都没来。这是两个什么样的客人呢?老人的左眼又是怎么瞎的呢?老人到他的杀猪菜馆,为什么每次不点一个杀猪菜而只要一份价钱便宜的姜丝炒肉呢?看老人的样子,并不是条件不好呀!既便条件再不好,一个杀猪菜还是点得起的。王洗尘百思不得其解。
中年人一边小心地扶着老人坐下,一边热情地和王洗尘打着招呼。中年人话语不多,站在老人身后。王洗尘知道,中年人是老人的儿子。王洗尘热情地同这爷俩打招呼。以前,老人腰板溜直地坐在那儿,今天,却不得不坐在王洗尘特意为他搬来的圈椅里。还是老规矩,老人要了一壶六十二度的老白干和一盘姜丝炒肉,放了三副碗筷,三个酒盅。儿子站在身后,老人双眼直直地望着门外。目光切切,似在殷切地等着什么人。
王洗尘将酒烫好,放在老人面前,对独眼老人的儿子说:“大爷的身体不太好?”
老人的儿子点点头:“前阵子,我父亲做了一次大手术,身体现在还有些发虚。”
怪不得老人的身子有些佝偻,原来,是大病初愈。可老人刚刚大病初愈,为什么非要拖着病体赶在这天出来?王洗尘趁独眼老人的儿子去卫生间,迎上前问:“老爷子为什么每年的今天都要到这儿来要盘姜丝炒肉呢?”老人的儿子说:“兄弟,不是我不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要这样。”
王洗尘心说,这老人可真怪。不过,他吩咐服务员,给老人上了两道杀猪菜,免费。
老人说:“谢谢你,可我不吃杀猪菜,这两样菜,你还是拿回去卖给别的客人吧!”
王洗尘以为老人怕花钱,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大爷,这两道菜是小店奉送的,不要钱。”
老人淡淡一笑:“不是钱的事。”
王洗尘只好吩咐把菜撤下,老人的儿子冲着王洗尘抱歉一笑。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客人们走了一拨又一拨,那盘姜丝炒肉热了好几次,老人要等的客人仍然没有出现。老人的儿子说:“爸,时间都这么晚了,您身子又不好,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人没言语,只是回头用右眼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儿子就不说话了。午饭过去了,老人仍没离开的意思。王洗尘想,这次,老人是等不到人不罢休呀!这是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让老人拖着病体等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出现?从他接手父亲的酒馆开始,老人就在这儿等着那个人出现。可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人始终也没出现过,这次,会不会同样让老人失望地离开呢?难道,老人的等待只为了享受这个过程?现在通信技术这么发达,打个电话不就成了?王洗尘又一想,可能是双方失去了联络,没有对方的电话号码。他们联系的唯一方式很可能就是在腊月初八这天来他们家的酒馆相聚。
真是件怪事,比地下党接头还有戏剧性。王洗尘在心里说。
又过了一个小时,奇迹终于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吐着雪白的哈气走了进来。老人的眉毛上,罩上了一层薄霜。老者瘸着右腿,也佝偻着腰。独眼老人看见瘸腿老者兴奋地站起来。
“瘸子,我等了你十年,你总算来了!”独眼老人嘿嘿笑道,快步走到瘸腿老人身边,两人相拥,独眼老人又狠狠地捶了瘸腿老人一拳,“你小子,这么多年,咋消失了呢?”接着,没等瘸腿老人回话,冲着王洗尘喊道:“大侄子,把这盘姜丝炒肉热一热,把这瓶老白干再烫一烫。”
“好勒!”王洗尘答应一声,烫酒热菜去了。
瘸腿老人脱下大衣,摘掉围脖,坐在老人对面儿:“瞎子,这些年,我一直在美国我儿子家住,大前年才回来。”
独眼老人的儿子忙给他们倒茶点烟,透过袅袅飘飞的烟雾,王洗尘远远看见,独眼老人给儿子和瘸腿老人分别做了介绍,独眼老人的儿子和瘸腿老人的眼中都放出光彩。看得出,他们为这次相见,显得很兴奋。
王洗尘心说,独眼老人等候的酒友总算等到了。这二人一定有过什么约定,不然,独眼老人不可能等他这么多年。
酒菜摆上,独眼老人给瘸腿老者和自己还有那个空酒盅分别满上酒说:“瘸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这么多年了,我总算等到了今天。”
瘸腿老者夹起一根姜丝,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反问:“瞎子,咱们又没约定,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王洗尘惊讶不己,原来,这二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约定呀!这两个老人,真是一对儿怪人。
独眼老人指了指菜和酒:“有了这两样东西,你还能不来?老二哥也来了,来,咱们哥俩先敬他一盅!”
二人将酒洒在地上。
独眼老人说:“老二哥,你吃菜喝酒。”
瘸腿老人说:“老二哥,你喝酒吃菜。”
王洗尘心想,怪不得独眼老人每次来都要三副碗筷和酒盅,还有一个故去的老朋友呀!这个叫老二哥的人,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独眼老人和瘸腿老人不约而至,一起赶到今天在此相约,原是祭奠这个叫老二哥的挚友。
老二哥让他们感动,而他们的举动更让王洗尘动容。
“爸,再来几盘菜吧,这儿的杀猪菜可是一绝。”独眼老人的儿子说着看着柜台上的王洗尘,“老板,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菜端上几样来。”
王洗尘正要吩咐服务员去端菜,却见腐腿老人说:“大侄子,你不知道,对我和你爸来说,一盘姜丝炒肉就着六十二度的老白干,是天下最美的佳肴呀!别的菜,我们不爱吃。”
独眼老人的儿子还要坚持,独眼老人说:“没听见你叔说吗?一盘姜丝炒肉就着六十二度的老白干,对我们哥俩来说,就是天下最美的佳肴呀!”
“爸,我知道了。”独眼老人的儿子这才做罢,只得拿起酒瓶来给他们倒酒,却又被瘸腿老人制止了:“大侄子,不用你倒酒,我和你爸轮番倒就行了。”
两个老人多年不见,只一盘姜丝做下酒菜,还不让旁人倒酒,真不可思议。王洗尘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样喝酒。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几杯酒落肚后,红晕开始悄悄爬上了两位老人苍老的面颊。
独眼老人的儿子说:“爸,您刚做完手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呢,要少喝呀!”瘸腿老者见状说:“瞎子,大侄子说得对,瞎子,你少喝。”独眼老人瞪了儿子一眼:“我和你叔高兴,没事!”独眼老人的儿子就蔫蔫退到一旁去了。
就着这盘姜丝炒肉下酒,两位老人喝得津津有味,最后竟然喝得满脸淌汗,腾腾地冒着热气,远远望去,就像两团雾气罩在两位老人头上。两人夹根姜丝,喝下一口酒,那旁若无人的样子,看了让人眼馋。一边喝酒,一边说话,还不时发出大笑声,那旁若无人的样子,引得一旁的食客们将目光驻停在这里。盘子里的姜丝在一根根减少,这顿酒,喝了有两三个小时,最后,只剩下一小堆,两人攒过来攒过去,似乎舍不得吃了。
王洗尘心想,一盘姜丝炒肉才十五块钱,两个老人也不像是抠门儿的人,难道,这就是当年爷爷对爸爸说过爸爸又对他说过的喝酒的最高境界?爷爷是个酒仙,活着时对爸爸说:“喝酒是讲境界的。喝酒就是心与心的交流。”这么多年,王洗尘一直没见过高境界喝酒的人,今天,让他大开了眼界。
“小伙子,来,算账!”独眼老人将酒钱放在桌上。王洗尘过来,瘸腿老人说:“小伙子,把桌子擦拭干净。”
王洗尘心说,这两个老人可真怪,喝完了酒还让他把桌子擦拭干净。王洗尘将钱揣在口袋里,然后亲自把桌子收拾干净。出于对两位老人的尊重,他又上了壶热茶,可独眼老人却将茶壶放到了另外一张桌子上,从随身带的一个包里掏出一张水墨画,瘸腿老者也从随身背来的包里掏出一个物件来。王洗尘一看,竟是一根笔管磨得锃亮的毛笔。那毛笔被手指摩挲得光滑油润,被积年的汗水蚀得在正午的冬日暖阳下反着绸缎一样的柔光,仿佛酽茶浓透了的颜色。两个老人一个带画,一个持笔,他们想做什么?
独眼老人满意地笑了,然后将画铺在桌子上面,对瘸腿老者说:“瘸子,这幅画在十年前就完成了,余下的该你了。”
王洗尘走到旁边打量这幅画,但见,独眼老人的画作是一盘菜,一壶酒,三只杯盏,没有题跋。虽是水墨,却惟妙惟肖,透着灵气,一看就是大手笔。瘸腿老者展腕挥毫,笔走龙蛇,题名赋诗,题款盖章。王洗尘看傻了眼。他虽然对诗画不甚了解,可看着两位老人自若的神态,就知道,这二位是深藏不露的艺术家。十年前的画就画好了,就为了今天在此题跋盖章?
画配上了诗款,点晴之笔,更显得富有神韵。独眼老人对王洗尘说:“小伙子,看出这画上画的是什么吗?”王洗尘说:“老爷子,如果我没看走眼,画的是,一盘菜,一壶酒,三只杯盏。”独眼老人笑了:“小伙子,你眼力不错。这画上的菜就是我们刚才吃的那盘姜丝炒肉,酒就是那壶六十二度的老白干呀!我和瘸子见你们小店的风味不错,尤其那盘姜丝炒肉,就给你们留幅字画,做个纪念吧!”瘸子老者也冲着王洗尘笑了:“小伙子,我们哥俩是兴之所致,信笔涂鸦,如果你喜欢,就裱上挂在厅堂,不喜欢,就随便处理。”
独眼老人的画在十年前就画成了,似乎专为今天而准备,王洗尘不解,两位老人为什么要把书画留给他?可这画上画的也不是他们的招牌菜呀!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故事?
两个老人走后,王洗尘仔细看着这幅画作,题诗和落款他认不太好,不过,他不明白,酒杯怎么也画了三只?似乎,这幅画的深意,远不止是独眼老人说的这些。这两个老人,真是怪人。王洗尘虽然不懂得诗画,但他觉得装裱后挂在店里一定气派,添人气,于是,就把这幅画裱好挂在了店堂。
画裱好挂上不久,顾客们来了都围着这幅画评说,可都没说到点子上。这天,小酒馆里来了个客人,指着这幅画问王洗尘:“老板,这幅画是从哪儿弄来的?怎么挂在这儿了?”
王洗尘就说是两位老人赠送的。中年人说:“兄弟,你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吗?”王洗尘听得迷迷糊糊,就问中年人看出了什么门道儿。
中年人说:“兄弟呀,这幅画是当代著名的国画大师刘师曾和书法大家陆野芒的联手之作呀!这幅画的价值现在少说也值这个数。”
中年人说着举起了一只手,王洗尘试探着问:“多少钱,五百?”
中年人说:“兄弟,我是搞字画研究的,不瞒你说,这幅《醉仙图》的价值在拍卖行上保守价至少值五十万左右!”
乖乖,五十万,就是他干上五年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呀!难道,前来他小酒馆喝酒的这两位奇怪的老人是刘师曾和陆野芒?
晚上,王洗尘上网在百度上搜起了刘师曾和陆野芒。这一搜,王洗尘就傻了眼。刘师曾和陆野芒确是中国当代泰斗级的国画和书法大师!二人在十年前就封笔隐归了。这二人的作品不多,但每件都是精品,且从不送人,目前,国际市场上的价值每平尺万元左右。
怪不得中年人说这幅作品能值五十万,果然是有根有据的。王洗尘不解,自己又不认识人家,他们为何要送他这样一幅作品呢?百度一搜,上面有两位老人的相片,独眼老人是刘师曾,瘸腿老者是陆野芒。关于他们怎样残疾的,网上并没有介绍。
为了解开这个谜底,王洗尘找到了独眼老人的儿子。那天,两位老人临走的时候,王洗尘特意要了一张独眼老人儿子的名片。独眼老人的儿子在沈阳,王洗尘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到了沈阳。按照名片上的地址,王洗尘找到了独眼老人的儿子。独眼老人的儿子是一家大型公司的老总,见王洗尘来找他,虽然感到很意外,但很热情。
独眼老人儿子说:“老爷子重病入院了,老爷子从你那儿回来后,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不得不入院接受治疗。大夫说,老爷子的身体其实早就接近极限,我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到了现在。”
这才几天呀,老爷子竟然住了院。王洗尘对独眼老人的儿子说:“大哥,我去看看老爷子,行吗?”
“当然可以。我代我父亲谢谢你。也许,你的到来,对他的病有意想不到的治疗效果。”
王洗尘买了个花篮,在独眼老人的儿子陪同下去医院探视。看着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独眼老人,王洗尘激动得眼泪直打转。看到王洗尘来了,独眼老人疲惫的眼睛里射出了一抹兴奋。
寒喧过后,王洗尘开门见山,握住独眼老人的手说:“两位伯伯是书画界的泰山北斗,为什么为小店送上联手之作呢?”
独眼老人说:“我们都已年过九十,早就土埋脖梗了,可我们一直有个心愿未了呀!想知道我为什么瞎了左眼,他为什么瘸了右腿的故事吗?”
王洗尘点了点头,独眼老人说:“年轻时,我和陆野芒师从当时的国画大师郭子綦。郭子綦有个叫老二哥的管家。老二哥为人憨厚,经常和我们俩在一块喝酒。老二哥最拿手的下酒菜就是姜丝炒肉。每次,我们三人就着盘姜丝炒肉喝酒,谈笑风生,相处非常融洽。老二哥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喝酒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交情!”
王洗尘恍然大悟,怪不得独眼老人和瘸腿老人只点一道姜丝炒肉和一瓶老白干,喝酒的最高境界是交情。可是,他们为什么联手将画作送给他这个小酒馆呢?独眼老人似乎看出了王洗尘的心思,说:“这天,郭子纂从一个没落子弟那儿收到一幅明末秦淮八艳李香君和侯方域联手画的《兰竹图》。郭子纂奉若至宝。不久,《兰竹图》不翼而飞!郭子纂怀疑我和陆野芒偷的,而我们二人一致认为是老二哥偷的。后来,日本人得知郭子纂手里有幅古画,便千方百计想搞到手。日本人把我们抓起来,逼着我和陆野芒交出画,可我们手里没有画呀!日本人恼羞成怒,打瞎了我的左眼,打残了陆野芒的右腿。我和陆野芒实在受不了酷刑,只好交待画让老二哥拿走了。日本人放了我们俩,可将老二哥却被关进了监狱。日本人用尽了所有的酷刑,但我那老二哥都没有交出这幅《兰竹图》来,后来恼凶成怒的日本人就在那一年的腊八,把老二哥给枪杀了。”
怪不得他们相约在腊八这天相聚,原来,是为纪念老二哥呀!王洗尘不解,独眼老人和瘸腿老人为什么相约在他的小酒馆呢?
独眼老人说:“数十年后,我和陆野芒成为著名的国画和书法大家,意外从一个姓颜的年轻人看到了这幅《兰竹图》。姓颜的说,这是他死去的父亲颜子成传下来的。颜子成是师父挚交,这幅画怎么到了他那儿?为了探访这个秘密,我们来到颜家,意外发现,年轻人的母亲居然是郭子纂的丫头环儿。当年,为了得到这幅画,颜子成特意让环儿来到郭子纂身边,盗走了这幅画。环儿说,这些年她一直觉得对不住我们几个,所以才将这个尘封多年的往事说了出来。”
没想到,两位老人身上,竟发生过这般传奇的故事。王洗尘想,两位老人联手作画,并将画送给了他的小酒馆,又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呀!因为,他与两位老人素昧平生。
独眼老人说:“孩子,这就是我们一瞎一瘸的原因。可你知道酒桌上为什么放了三只酒盅吗?那就是给老二哥准备的。”独眼老人说到这儿,眼角滚出了浑浊的泪水。
怪不得他们只要一盘姜丝炒肉和一壶六十二度的老白干,原来,这是当年他们和老二哥在一起喝酒时最爱吃的酒菜呀!他们是在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来纪念他们的老二哥。老二哥又是谁呢?
老人继续说:“孩子,知道老二哥是谁吗?他就是你爷爷,是我们害了他呀!”
王洗尘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老人所说的老二哥竟是他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王洗尘从未听爸爸说起过爷爷的真正死因,只说爷爷在自然灾害那年去世的,可能,爸爸觉得爷爷死在日本人枪下是横死,不光彩。
独眼老人说:“于是,每到腊八这天,我们就相约在一起喝酒祭奠你爷爷。后来,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我们天各一方,从此失去了联系,可我坚信,只要陆野芒还活着,总会来和我一起来祭奠你爷爷的。我打听到,老二哥的后人在沟帮子西大桥开了家酒馆。于是,每到腊八这天,我就到这儿来等候陆野芒和我一起祭奠老二哥。我一直等了整整十年,陆野芒才找到这里。陆野芒对我说,为了寻找我和老二哥后人的下落,他也费尽了周折,直到半年前,他才打听到我的下落,可那时,他远在美国还没回来。”
这时,外边有人说话,瘸腿老人笑逐颜开走进来说:“老伙计,你怎么知道在酒馆准能等到我呢?”
独眼老人说:“凭咱们的交情你的秉性,我知道,你肯定能来。”
瘸腿老人嘿嘿笑道:“老伙计,老二哥的魂儿在那儿呢,我能不去吗?瞎子,咱们很快又能在一起喝酒了。”
“是呀,我看到老二哥在向我招手呢!老二哥还是老样子,穿着那件对襟棉袄,戴瓜皮帽,手囤在袖口里。”独眼老人说。
“怀里还抱着一壶老白干,嘴上吐着哈气。”瘸腿老人说。
怪不得酒桌上摆了三只酒盅,原来,多余的那只是给爷爷摆放的。王洗尘这才知道,两位老人留诗作画,是为了报答爷爷的大恩呀!
“瘸子,还是你记性好。”
“瞎子,你记性也不差呀!”
两位老人开怀大笑,因为王洗尘的到来,空气活跃了起来,独眼老人的精神也好多了,话语也多了起来。两位老人不时妙语联珠,让王洗尘着实大开了眼界。独眼老人的儿子说:“老爷子很长时间没这样高兴了,似乎,所有的精神都攒在这一刻。”王洗尘说:“老大哥,病人现在需要静养,过几天,我再来看望老爷子。”王洗尘关门往外走,两位老人的笑声还在走廊里飘荡出老远。想着两位老人在一起的亲热劲,王洗尘想,这才是朋友,要是爷爷还活着,肯定比这还快乐。可又一想,爷爷活着,一百多岁了,怎么能活到现在呢?爷爷虽然不在了,却一直活在老哥们的心里。虽没见过爷爷,可爷爷的形象在王洗尘心中瞬间高大了起来。
几天后,王洗尘去看望独眼老人,独眼老人的儿子的胳膊上戴着黑纱,他告诉王洗尘,在他走后的当天晚上,独眼老人就去世了,死时,脸上带着微笑。
泪水,顺着王洗尘的脸上流了下来。独眼老人靠着一个信念才支撑到他人生里的最后一次腊八呀!王洗尘终于明白,什么才是喝酒的最高境界了。
外面的爆竹声响起来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又一场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他的眼前浮现了那幅《醉仙图》,在那幅画里,爷爷他们谈笑风生,酒兴正浓。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