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春霞 编辑/吴冠宇 李颜岐
春 雨
文/叶春霞 编辑/吴冠宇 李颜岐
雨后,草叶上还悬挂着水珠。 摄影/胡珏
深圳下了一场雨。
是春天的一场雨,我却没有办法把它叫做春雨,它太激烈、狂暴、气势凌人,我听了一晚上的雷声,早上看新闻说,昨晚6点到12点,共有9719次闪电。这与记忆中家乡那种温柔细密、沾衣欲湿的春雨太不一样了。
记忆中重庆是很多雨的,尤其是春天,一场雨缠绵经月是常事。雨意味着好多不方便的事情,比如上学。春天当然不再像冬天那么冷,赤脚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问题在于地太滑。雨太小了,不是落下来,而是飘着弥漫下来,像是浓厚湿润的雾,只是没有颜色。雨浸在被人踩得结结实实的泥地上,只能晕开薄薄的一层,下面还是坚实的。上学路上有一段最难走的路叫做长湾,窄窄的田坎就是路,两边都是水田,像我这种平衡不好的,一个春天总要往路边的水田里扑几回。我只能赤脚,十个脚趾紧紧抓住地面,像小心翼翼的耗子,一步一步往前挪,还要及时侧身让过那些身手敏捷的大孩子们,他们飞奔在这条路上,每一步都惊险万分,东倒西歪的身子总能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轻盈地踏出下一步,化险为夷。
等到雨下透,路上全是烂泥的时候,路就好走了。我喜欢走在这时的泥地里,叽咕叽咕,烂泥从趾缝中冒出,是一段又一段光滑漂亮的弧形,仿佛带着生命。草的生长没有声音,就像雨水把冬天的深绿稀释了一遍一样,新草的嫩绿渐渐取代了冬天的枯干。每一根草尖上都带着一颗雨滴,那些叶缘有绒毛或者锯齿的草叶上,每根绒毛每个锯齿上带着更小的水珠。这时候我们反倒不喜欢走这条路了,改从旁边的土里走。油菜花正盛开,我们毫不怜惜地从中穿过,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叶子,脸上沾着金黄的花瓣和花粉,在油菜花的甜香和农人的叫骂声中,呼啸着冲上公路。
水田里的野慈姑挺出水面,油绿的叶子鲜亮,那叶子像箭头一样,总觉得它就要射向天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一丛绿中偶尔会开出几朵小白花,这些都是性急的小家伙,要知道夏天才是它们该盛放的时刻。三片纯白的小花瓣在雨中浸润,慢慢变得半透明,晶莹剔透如水晶,只是用手轻轻一碰花瓣就贴在了手指上,萎顿如破败的纸屑,让人不免叹息。大多数时间,我们顾不上欣赏它的美,一心只想着它根茎下的美味。市场上卖的一种不知道是水果还是蔬菜的东西也叫“慈姑”,圆圆扁扁像个棋子,削掉深褐色的外皮,内里是雪白清甜的果肉。当然现在我知道其实那是荸荠,和慈姑是完全不同科属的两种植物,没有一样美味的球茎,实际上慈姑是有点苦苦的,而且也不能生吃。当年可没有这样的常识,听到一样的名字,见到慈姑的花就误以为底下的根茎已经成熟,冒着初春还有些刺骨的寒冷踏进水田,企图拔出一些可以进嘴的东西——小时候是多么的馋啊。结果当然只有失望,从来也没有摸出一个哪怕只有手指头大小的果实。
春雨浸润过的林间小路。 摄影/邰明姝
雨巷。 摄影/邰明姝
农人们要到三月才会开始在水田里大量劳作,在此之前,水田有半年的休息期,而农人仍有别的活儿要干,几乎终年不得休息。三月,到了整田插秧的季节,先把田里去年剩下还未倒伏的谷桩扯起来丢掉——这么久还没有倒伏,也就不能作为今年水稻的肥料,留在田里只会造成阻碍,比如在接下来的劳作中扎破某人的脚底板,要知道有时候谷桩是非常坚硬和锋利的。接下来的工作需要水牛登场,犁田和耙田都很耗费力气,一定要依靠水牛。一般来说,几户人家会合养一头水牛以备此时使用,那些没有牛的家庭就需要在别人家干完农活后去借用。在我的印象中,牛只忙碌这一个月,之后的一整年,它们几乎不需要参与任何劳动,实在是这一个月太辛劳,需要很长时间的休养。
犁田的时候总是在下雨,早春的雨带着深重的寒气,淋了容易生病,所以小雨的时候需要戴草帽,雨势再大一点就需要斗笠蓑衣。这时候走在路上,会看到依山而造的水田里,老牛脖子上扛着枷,身后拉着犁,农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手扶着犁,一手持着鞭,灰黑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随着雨水滴落荡漾成模糊的一片。稍远一点的地方,是已经透出翠绿的竹林和竹影掩映下的白墙黑瓦,缕缕炊烟缓缓上升,再被雨雾轻轻打散——好一幅田园山水画。只是现实并没有这么浪漫和诗意:斗笠是用竹篾夹着竹叶编成的,浸透雨水后戴在头上冰冷沉重,脖子几乎不能承受,就算后来竹叶换成更轻便的塑料布,情况也没有好多少。蓑衣则是用棕片缝制,要达到防雨的效果,需要很多层,本身就有好几斤的重量,吸水后多么厚重可以想象,完全是负重劳作。经验不够的农人很容易被牛欺负,它只顾拖着犁在前面跑,完全不顾后面的犁只是轻轻地在水面上划过,仅翻起了浅浅的一层泥。贪心的农人则将犁头扎得太深,任前面的老牛将脖子磨出了血也拉不动。只有那些经验丰富又懂得疼惜牲口的老农才能熟练掌握其中的技巧:犁扶得稳稳当当,犁头插入的深度不深不浅,牛的速度不紧不慢,在他们身后,犁头划过的地方,肥沃的黑土规律地翻出水面。在休息的时候,他们会挖一把田埂上的折耳根,或者只是抽着烟,看一看田头正盛开的那树樱桃花,想着又到了插秧的时节了。
插秧是我能参与也乐于参与的农活,如果田里没有蚂蝗的话。秧苗是早春在塑料棚里育好的,这时差不多有半尺高了。把秧苗从育秧田里拔出来,重新插到整理好的大片水田里,这是个技术活,插浅了秧苗过一会儿就浮起来,插深了秧苗全浸在了水下,也长不起来。这都是很基础的,更进阶的是插得整整齐齐,横竖成线,要是都像我一样插得歪歪扭扭就太难看了。所以更多的时候我负责在上午给大家送饭,用四川话说叫“打幺台”,是两顿正餐中的一顿点心,在我们家通常就是酒酿圆子。煮好后背到田头分发给大家是我的工作。我很喜欢在分发的间歇看他们干活,尤其喜欢看挑秧。干这活儿的一般都是女人,一根扁担在肩膀上颤悠悠地挑着,两筐绿油油的秧苗随着她们行走的节奏轻轻颤动,将秧苗送到田边,再一把一把均匀地抛到水田中。她们踩在细雨中泥泞的田埂上,却好像踩在最坚实的马路上一样稳当。
桃花开起来的时候,樱桃已经开始结果;待到桃花在雨中凋残,樱桃就熟了。樱桃是最可爱的水果,比最娇柔的婴儿还要娇嫩红润,绝不像现在的大樱桃或者车厘子,掉在地上恨不得能弹起来。我家没种樱桃,要吃只能去偷,下雨天正是偷樱桃的好时机。樱桃总是种在院子边上,下手很难。要瞅准离主人家稍远一点的果树,最好还隔着竹林,家里也不能有恶狗。雨不能太大,太大会淋湿衣服,回家容易败露。樱桃树很娇弱,不能上树,否则压断了树枝,主人家就会不顾下雨来捉人了。好在樱桃树大多不高,还是能努力够上几颗,如果和我哥联手的话,胜算又大一点。樱桃太嫩无法带走,只能边摘边吃。要是能摘到红透的樱桃简直就像是中了奖,大多数都是黄中带着一点红的。丢一颗在嘴里,无需用牙咬,轻轻一挤,鲜甜的味道瞬间填满整个口腔,无比满足。在主人家或者主人家的狗发现之前,要赶紧撤,否则就算不被抓个现形,被参了一本回家挨顿骂也是必然的。从来没有畅快地吃过一次樱桃,最美好的味蕾留给了记忆,毛茸茸的细雨,樱桃冰凉而鲜美。
也有下大雨的时候,山上的水田垮了田坎,田里的鱼或随波逐流,或想逃出生天,顺着水流往下走,总是来不及游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就被路边的杂草羁绊。我们沿着一夜形成的溪水,一路寻找来不及逃跑的鱼。路上尽是临时积水的小水坑,坑底是春天才长出来的野草,柔软鲜嫩,还不足以戳痛脚底,比我后来踩过的任何地毯都来得舒服。鱼就在水坑中,露出它们青黑的脊背,还有的没寻到水坑,挂着路边的草梗上,可怜兮兮地露出白肚皮。泥鳅不好好地藏在泥巴里,跟着出来凑热闹,大雨把它们身上的粘液冲了个干净,轻轻松松被我们抓进水桶。有一年雨特别大,我们甚至在院坝里发现了螃蟹,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大多数时候,运气不错的我们能抓到小半桶鲫鱼,回家养在大水盆里够我们吃上好几天。运气更好的时候,可以拣到很大的鲤鱼和草鱼,这时候我们也就知道,是山上谁家鱼塘的堤坝垮了。当然我们也不会客气,毕竟把鱼留在这浅水里它也只有死路一条,谁知道它的主人能不能找到它。通常过不了半天,主人就会找上门来,挨家挨户客客气气地要求讨回他们家的鱼,我们也会客客气气地把自己捡到的鱼都拿出来,让他们挑走属于他们的。这时候他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往往留下几条给我们作为报偿。
然后太阳就出来了。过了几天,再路过抓鱼的水坑,看到有漏网之鱼,身上爬满苍蝇和蚂蚁,发出破败腥臭的气味。怀着不能追悔的遗憾,夏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