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兆一[三亚学院外国语学院, 海南 三亚 572022]
西方现代小说中生存感悟的符号化表述
——以《阿根廷蚂蚁》和《垂死的肉身》为例
⊙潘兆一[三亚学院外国语学院, 海南 三亚 572022]
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以及高科技的迅猛发展给人类生存带来巨大的负面效应。许多西方现代小说家开始关注人类生存问题并以符号化方式表述人类生存感悟。本文以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和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垂死的肉身》为例,比较分析这两部小说中符号化表述方式的各自特点以及这种符号化表述中所蕴含的生存感悟。
西方现代小说 生存感悟 符号化表述
20世纪两次惨烈的世界大战以及高科技的迅猛发展给人类生存带来巨大的负面效应,这使西方许多小说家开始关注人类生存问题,并程度不同地采用符号化方式表述生存感悟。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纳、马尔克斯、卡尔维诺、莱辛、罗斯等一大批作家的众多作品都表现出这种趋向。
意大利小说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和美国小说家菲利普·罗斯是两位杰出的代表。前者以精彩的短篇小说闻名于世,后者则以多部中长篇小说获得美国普利策小说奖、布克国际文学奖等多项大奖。两位小说家虽然一个是欧洲作家,一个是美洲作家,成长背景和人生命运亦各不相同,但他们许多作品都程度不同地运用了符号化方式表述人类的生存感悟。限于篇幅,本文选择两位小说家各自的一部经典作品,即卡尔维诺的《阿根廷的蚂蚁》(以下简称《蚂蚁》)和罗斯的《垂死的肉身》(以下简称《肉身》),进行一个对比性分析,探讨他们以符号化方式所表述的生存感悟中蕴含的深邃哲理和艺术妙趣。
一
要阐释清楚这一问题,首先要弄清楚就小说而言,什么是符号?在笔者看来,皮尔士的一段话切中肯綮:“符号是我们通过对它的认识能知道更多东西的某种东西。”①小说最基本的要素是文学意象,其中有些意象不仅仅是意象,而且还暗示、隐喻了某些更加抽象的形而上的其他意义(即“更多东西”),这就构成了小说中的符号。《蚂蚁》中的蚂蚁、小镇、海边,《肉身》中的肉身、乳房,等等,都是充满隐喻意味和抽象意味,使作品意蕴得到形而上升华的具有符号意义的文学意象。
我们先来分析卡尔维诺的《蚂蚁》。这个短篇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写“我们”一家人来到一个小镇开始了新生活。这里“天宇碧净,草木翠绿,景色宜人”,人们可以在通往乡村的街道上“心旷神怡”地散步,也可以在酒店里“海阔天空”地聊天,给人以一种“轻松惬意”的感觉,但这里却有蚂蚁骚扰着“我们”的生活。小说先写房主毛罗太太告诉我们如何用手指在墙上掐死蚂蚁,“我们”如何在水龙头以及墙上发现了蚂蚁,邻居雷吉瑙多如何用喷雾器杀灭蚂蚁。小说开始给人以一种紧张、烦恼的感觉。接着又写数不清的蚂蚁爬上“我们”的“胳膊或袖管”,掐死后像“小细沙似的往下掉”;蚂蚁如何爬到了孩子的身上,如何爬进了牛奶锅里……人们用杀虫剂甚至发明了各种特殊装置来剿杀蚂蚁,可是蚂蚁却越来越多,“像虚无缥缈的云雾和无孔不入的细沙,根本无法对付”。政府甚至派来蚂蚁人灭蚁,并设立了“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这样的机构来对付蚂蚁。小说在看似诙谐的情节中向我们展示了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烦”的生存状态。直至结尾,才写“我们”一家离开到处都是人蚁大战的小镇(社会),来到海边(大自然),海边有“林荫大道和傍山小路”,山坳间“空气清新”,港口有“浩瀚的海洋”和“棕榈树”……小说这时才又给人以“轻松惬意”的感觉。显然,“蚂蚁”在作品中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昆虫,它形而上的隐喻意义直指人类生活中无时不在、无处不存的种种烦恼。是的,人从生到死,总是在一个接一个的烦恼中度过。以“蚂蚁”的骚扰来隐喻人生活中的烦恼,实在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艺术处理;自然,“蚂蚁”也就成了一种妙不可言的艺术“符号”。
从表面看,蚂蚁似乎是一种自然物,作品似乎仅仅暗示、隐喻了“自然”给人类生活带来的烦恼,但我们仔细分析后不难看出,作品实际上也写了人类“社会”的种种矛盾给人们带来的烦恼。例如小说写房主毛罗太太在和“我们”说话时,刻意掩饰墙上有蚂蚁;还写了邻居雷吉瑙多和上尉勃劳尼等人对别人家里也有蚂蚁持幸灾乐祸的态度,甚至还借雷吉瑙多太太之口谴责政府派来的蚂蚁人有意放纵蚂蚁,喂肥蚂蚁,因为“如果有一天蚂蚁灭绝了,他们那些职员不就失业了吗?”显然,这些都是人类社会、人与人关系中存在的矛盾。小说结尾写“我们”离开了“小镇”这个“社会”,来到“海边”这个“大自然”时才“轻松惬意”,不也是一种有意识的暗示和隐喻吗?
二
如果说《蚂蚁》是以“蚂蚁”这种自然物为“符号”构成了小说的隐喻意味,那么罗斯的《肉身》则以人的“身体”为“符号”来生成小说的隐喻意味,而且给人以更加沉重压抑的感觉。小说以年过六旬的老教授大卫(“我”)和年仅二十四岁的女学生康秀拉(“她”)的充满激情的师生恋为主线,写“我”(大卫)喜欢“她”(康秀拉)“标志的身材”“雪白的皮肤”,尤其喜欢“她”那“浑圆、丰满、完美”的乳房。康秀拉也知道如何利用自己完美的身体来征服大卫。大卫活了六十多年,见过不少女性,但他仍然被康秀拉美丽动人的身体(尤其是乳房)所吸引并沉溺其中。表面上看,康秀拉的身体似乎为步入老年的教授增添了极大的惊喜和愉悦,大卫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岁的年轻时代。但是,这些表面的愉悦背后却隐藏着老教授的深层忧郁和烦恼。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卫终于意识到自己老了,身体状况已不再像年轻人了。他对已逝的光阴产生深深的怀念,对行将结束的人生感到恐惧。最终,他突然接到了康秀拉的电话,得知康秀拉得了乳腺癌,不得不动手术切除乳房。小说就这样以突然反转的戏剧性的方式结束。在整部小说中,我们看到,康秀拉的身体,特别是乳房成为小说中不容忽视的充满隐喻意味的符号化意象。法国学者保罗·利科曾经指出:“隐喻是一种借用。”②小说正是借“身体”“乳房”这样一些符号化意象来隐喻、暗示人本质上是一种自然现象,小说以人的“肉身”终将衰老、病变乃至于死亡来引导我们反思人的生存的有限性及其终极归宿,使我们的灵魂受到深深的震撼。正如有些学者在追究“人是什么?”这一问题时所指出的那样,人归根结底“只是自然的一小部分”③。“这是人类思想家们在经历了幻灭之痛后无可奈何的警策之语。它提醒我们,忘掉了人是一种自然的存在而去粉饰人的超越性,无异于置身冰川而企盼培育出热带植物一样,我们将成为一无所获的守望者。”④这种对人的本质的反思,与20世纪的人本主义思潮有着呼应和同步关系。这种反思今天看来不仅不多余,而且是完全必要的和发人深省的。
三
文艺符号学大师苏珊·朗格将艺术的符号分为“艺术符号”和“艺术中的符号”。⑤她把艺术作品中的单个意象或要素看成是“艺术中的符号”,而把整件艺术品看成是“艺术符号”。苏珊·朗格还侧重从形式的角度将“艺术符号”认定为“情感的符号”。如果说上文中的蚂蚁、小镇、海边、肉身、乳房等意象是“艺术中的符号”,那么,在整体语篇形式上,我们也可以把《蚂蚁》和《肉身》的整篇作品看成是“艺术符号”。作为“艺术符号”,它们在语篇形式上也具有丰富的情感内容。
语篇形式所包蕴的情感内容,与语篇内各部分的组合关系、组合方式密切相关。如上所述,《蚂蚁》写“我们”一家人来到了小城镇居住,这里“天宇碧净”“景色宜人”,给人以“轻松惬意”的“松”的感觉。接下来却写蚂蚁不断地骚扰“我们”的生活,逐步给人以“紧”的感觉。再接下来写蚂蚁越来越多,对“我们”的骚扰越来越严重,“根本无法对付”。这时语篇上给人以“紧—再紧—更紧”的层层递进的感觉。直至结尾,“我们”一家人来到海边时,小说才又给人以“松”的感觉。这样,整篇小说就呈现出“松—紧—再紧—更紧—再松”的语篇结构和情感感受。而罗斯的《肉身》则又是另一种语篇结构。小说前半部分极力渲染康秀拉身体各个部位(秀发、皮肤、乳房,等等)如何健康、光洁、美好,而后半部分却突然出现了“反转”,写康秀拉身体最重要的部位(乳房)出现了癌变并必须割除,这就使得语篇前后呈现出由惊艳、欣喜而向哀伤甚至绝望的“断裂”式的情感转换,给人以强烈的情感冲击。
无论是《蚂蚁》“松—紧—再紧—更紧—再松”的层层递进而又反转的语篇结构,还是《肉身》“断裂”式反转的语篇结构,均可看作是苏珊·朗格所说的“艺术符号”或“情感的符号”。由于这种形式上的“情感的符号”与整篇作品的话语内容具有同步性和相应性,因此也就表现出一种“锦上添花”的别致而动人的艺术韵味。
① [美]皮尔士:《符号和各种范畴》,此处转引自(意)翁贝尔托·埃科:《符号学与语言哲学》,王天清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
② [法]保罗·利科:《活的隐喻》,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
③ [德]魏柴克:《自然的历史》,江日新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5年版,第8页。
④ 潘新宁:《颠覆“超越”的文化寓言》,《名作欣赏》2004年第3期,第50页。
⑤ 参见[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饶、朱疆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九讲。
作 者:潘兆一,海南三亚学院外国语学院教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语言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