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清[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重庆 400044]
性别世界
男性欲望视角下的女性
——再解读丁玲的《夜》
⊙秦国清[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重庆 400044]
在延安时期,丁玲再次以女性的姿态思索女性与革命的关系、女性平等与性别的关系等问题,是其性别意识的短暂复苏。《夜》是丁玲在特殊历史语境中,以女性的生存体验言说自己的女性话语的代表作。论文试图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结合丁玲的性别意识,来审视《夜》是如何突显男性欲望视角下女性的生存困境以及丁玲的女性立场的。
《夜》 女性 情欲 性别意识
《夜》是丁玲所有作品中非常特殊,且艺术造诣很高,但却很少被人提及的一篇。它是丁玲在延安时期,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叙述女性受歧视、受压制的力作,传达了丁玲在特殊历史语境中,以女性的生存体验言说自己的女性话语。《夜》以男性视角展开叙述,描述了男性欲望下三个不同身份的女性——清子、何华明的老婆、侯桂英的真实生存境遇,延续了丁玲在20世纪20年代以女性立场对中国女性的权利、地位、价值等问题的思考。
《夜》以一幅闲适的日常生活画面进入读者的视线。羊群、赵家大姑娘清子、窑口、小羊、炊烟等代表日常生活,作者将羊群和清子捺鞋帮联系在一起,突显了赵家大姑娘闲居在家的生活状态。与日常生活相对的是委员们持续召开会议,委员参与或组织会议等代表党内政治生活。作者一开始就将清子在家的日常生活与委员参与会议的政治生活并置在一起,给读者一种日常生活与政治生活相对立的冲击感。日常生活充满了闲适、自在之感,从清子的笑容中显露出她生活过得滋润、轻松。相反,持续开了几天会议的委员们的政治生活带给他们的是疲乏、紧张。如此看来,作者将一松一驰的两幅场景并置,并将日常生活与女性相连,把政治生活与男性相连,暗示了特定历史时期农村女性仍处于政治生活的边缘,男性仍居于政治生活的中心。
但政治生活并没有完全占据男性承担家庭责任的时间,区委会的副书记曾为了指导员何华明跟大家讲过一阵子畜牧很重要。因此,三四天都没回家的何华明因他唯一的牛要生产了,而被准许回家。作者这样叙述,隐含了区党委副书记作为革命领导者,尝试在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之间获取一种平衡。这种平衡的背后却孕育着因参加革命而引发的“家庭风暴”,家庭的矛盾冲突最终打破了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二者间的平衡关系。但作者并没有直接写何华明面临的家庭矛盾,而是通过将牛要生产与老婆只能烧三顿饭并置,让读者感受到在何华明的心中,老婆的地位还不如一头牲畜。作者将牛与老婆放在一起,一方面强调了生育在男性意识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表征了女性社会地位的卑微。
清子的美在何华明的凝视中得到了升华,众多委员当中只有何华明一个人在欣赏清子的美:“站在大门口看对山盛开的桃花的又是那发育的很好的清子。长的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绒绳。从黑坎肩的两边伸出着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的举起,撑在门柱上边。十六岁的姑娘,长的这样高大,什么不够法定年龄,是应该嫁人的了啊!”①副词“又”表明何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窥视清子,“发育的很好”“高高的”等短语,暗示了在何华明的眼里,清子是一个有着姣好体型的年轻女性。这使得何华明再次凝视清子:“他还看见那倚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何华明对清子的两次凝视,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赶走了他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的许多问题。清子的美唤醒了何华明的情欲,并改变了他此刻的心情和行为方式:首先他感到高兴,其次跨着轻快的步子,最后吹起了口哨。这一系列行为的改变,源于清子的女性美,唤醒并补偿了何华明长期压抑的性欲,并使其获得了某种情欲“释放”的满足。
但这种体验在叙述者的笔下非常短暂,叙述者借助副词“然而”“忽然”又将何华明从幻想中引入了现实生活,容不得他持久地停留在对清子的幻想中。此时的何华明认为清子是落后的,连一个多月的冬学都不去。作者借何华明之口强调了女性参与政治生活的必要性,否则就会被批评为“落后”。这里的叙述与小说首段清子闲居在家捺鞋帮的场景相呼应,但在之前的叙述里作者并没有对清子不参与政治生活予以批评。现在却通过何华明对情欲的克制,将清子闲在家的生活状态断定为她个人思想意识的“落后”。这既突出了何华明以革命者的身份来克制、压抑短暂的情欲,更突出了丁玲以客观的态度揭示女性美遭到男性扭曲的事实。
与清子思想“落后”不同的是,年轻少妇侯桂英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妇联委员,现已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就思想而言,侯桂英无疑是进步的;就情感而言,侯桂英更表现出了比男性还要强烈的主动。“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当他晚上起来喂牲口时,她也跟着来喂,而且总跟过来说几句话,即使白天见了,她也总是眯着她那单眼皮的长眼笑。”侯桂英在男女关系上的主动,勾起了何华明短暂的幻想,“他讨厌她,恨她,有时恨不得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但他即将爆发的情欲,却因“咱们都是干部”受到了抑制。
何华明在陷入与侯桂英的欲望困惑的过程中,读者听到的仅仅是何华明拒绝的声音,看到的仅仅是他推开侯桂英,头也不回地抛下她的背影。完全听不到,也看不到侯桂英在遭到何华明拒绝之后的声音与行为。侯桂英对何华明的主动追求,在遭到拒绝之后,瞬间转换为被动。此处可以感受到隐含作者的存在,侯桂英在情欲表达上的主动地位与被动地位的转换,揭示了隐含作者所传达的在两性关系中最终决定权仍取决于男性,男性才是性欲的绝对掌控者,女性的性爱欲求难以得到合理的释放。“正是这个隐含作者的存在,真正颠覆了悬浮在《夜》的表层叙事者的声音,那个虚拟化的男性视角在隐含作者女性视角的强烈反视中,泄露出男性中心的性霸权意识,丁玲顽强地将之解构。”②
同为女性,何华明的老婆有着比清子和侯桂英更不幸的生存处境。在小说中,她是一个无名无姓,无法再生育,甚至遭到自己丈夫嫌弃的,年老色衰的农村妇女。在何华明的心中,她是个“老怪物,简直不是个‘物质基础’”,“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落后,拖尾巴”。不管是身体还是容貌,她丝毫不能引起何华明的兴趣,反而增加了何华明对她的厌恶情绪。孤独、无助的她,唯有通过流泪和咒骂来释放内心的压抑,试图唤起丈夫的怜惜。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她没有多余的奢求,只是担心丈夫会抛弃她。“她要的是安适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么呢,她不懂,简直是荒唐。更令她伤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轻,她不能满足他,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对于她所付出的一切,何华明无动于衷。他心里只关心牛、猫、豆芽等有着生命力的事物。
在何华明的潜意识中,老婆是一个失去生命力的,连牛和猫都赶不上的累赘。何华明身份的变化,使老婆陷于一种更加卑微与弱势的地位。等何华明无奈中说出一句“睡吧,牛还没有生仔呢,怕要到明天”之后,老婆便停止了哭泣,熄灯睡觉。从何华明的身上,再次突显了男性对女性的控制权与绝对权威。可以说这是作者有意给何华明设置的情节对话,借何华明既作为丈夫,又作为革命工作者的双重身份,来调和革命与家庭的冲突。但这种调解冲突的方式,仍是以牺牲妇女的情感和身体为代价的。从何华明的老婆熟睡中“有一滴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预示着一个农村妇女今后的悲剧命运。可见,丁玲并没有找到合适的解决女性性别问题的方式,最终选择有着革命者身份的人物来约束女性,从而搁置了性别问题。
丁玲在延安时期再次以女性的姿态,探索女性的社会地位、平等、价值等问题,是其性别意识的短暂复苏。无论是早期作品对处于爱情纠葛中的青年女性性爱心理的描写,还是延安时期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叙述女性受歧视、受压制的生存困境,都传达了丁玲在不同历史语境中,以女性的生存体验言说自己的女性话语。正如丁玲所说:“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更懂得女人的痛苦。”③《夜》是丁玲将女性命运的思考,融入了对社会、对民族,乃至对国家思考的力作之一,突显了她对女性问题的参与意识与批判意识,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
① 李定周:《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选集(第2卷)·短篇小说》,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45页。
② 常彬:《延安时期丁玲女性立场的坚持与放弃》,《文学评论》2005年第5期,第90—91页。
③ 丁玲:《“三八节”有感》,《丁玲作品选》,湘潭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55页。
作 者:秦国清,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