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美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评断与磋商
——以秦少游的三首淮南词为例
陈祖美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本文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通过对秦少游两首淮南词的解读,对其“学柳七作词”得失之公案予以评议判断,我们认为是得大于失;二是就也是在淮南所作的《临江仙》(髻子偎人)一词的编年、题旨等,与有关专家磋商、求教。
秦观;柳永;淮南词;评断;磋商
本文标题中的“淮南”,系宋至道十五路之一的淮南路,治所在扬州。淮南路所辖甚广,这里指淮南东路的“淮左名区”高邮和“淮左名都”扬州。秦少游涉及乡井高邮和名都扬州的长短句约近二十首,这里所选三首,不仅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且我们与时贤有着不尽相同,以至夐然不同的解读,因而就更加迫切地希望得到与会专家的指教。
第一首是:
迎春乐
菖蒲叶叶知多少,惟有个、蜂儿妙。雨晴红粉齐开了,露一点、娇黄小。早是被、晓风力暴,更春共、斜阳俱老。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
这是《淮海词》中,“学柳七作词”的代表作之一,想必作者并不会否认,更无必要自称“无识”,为之“惭服”。所谓苏轼对柳词有所鄙薄从而对秦观“学柳七作词”加以讥讽云云,这只是黄昇《花庵词选》卷二的一段记载。这一记载实则类于小说家言,多处与事实相悖*详见陈祖美《试析秦淮海作词的独步“一法”》,《词学》第三十一辑,2014年01期。。我们认为,《淮海词》对于《乐章集》的步武无可讳言,这首《迎春乐》就是明证。因为这一词调就是始见于《乐章集》,《词谱》以柳永“近来憔悴人惊怪”一首为正体。此首在柳词中纯属“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之作,而秦少游的这首同调词,就其内容的狎昵而言,比之上述柳词洵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诚然,我们注意到了对于这首词古人既有赞其“巧妙微透,不厌百回读”(《草堂诗余》别集卷一)之说,更有谓其“谀媚之极,变为秽亵”(《古今词话·词品》卷下)者;今之论者对此也有着与古人类似的两种评价。我们认同的是批评态度!因为问题不难看破,在这里秦少游是以黄蜂与红花的“抱团儿”暗示男女之交媾。我们既不应为其讳言,也应加以具体分析,辩证对待。词本身确实有“秽亵”的一面,而对它的另一面,比如对于春景的状写,乍看颇具清新自然之趣;又如下片起拍的“晓风力暴”,则是一处颇有来历的典事,它化用的是《诗经·邶风·终风》篇的“终风且暴”一句,文字虽然略有区别,其意均可训为:晨风狂暴。最初是《终风》的主人公埋怨丈夫性情暴戾和她被疏无嗣的命运,后来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将其通俗化为“晓来风急”,以之暗示她与《终风》作者类似的命运。至于在《终风》之后,《声声慢》之前,作为中间环节的“晓风力暴”,我们理解这很可能是心地善良的秦少游,通过化用古典来表达对这类女子的同情和对其未来命运的担心,这是否是“早是被、晓风力暴,更春共、斜阳俱老”数句的深层寓意呢?如是,这首《迎春乐》岂不颇有其可取之处!
说到对倡伎的同情,在宋代词人中几乎没有比柳永和秦观更值得称道的。这在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的中国社会尤为难能可贵。因为,词,在一定阶段和一定意义上说是一种女子文学——以女子,尤以底层女子为描写对象,又主要通过女子加以传播。假如没有对女子相对可取的态度,不论是《乐章集》,抑或《小山词》《淮海词》恐怕都要为之减色。在这方面,柳永、晏几道、秦观均堪称“木秀于林”!
其一,小晏的门第极高,可以不必为“稻粱谋”,而柳、秦不然,他俩即使忍辱负重,也不能不走科举之路,又都偏偏一而再地科场失利。是否可以说,时运命途之埒同,加之性情禀赋的相似相近,使秦观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柳氏家法”,而不便迈入晏相府邸?还有,虽然《小山词》的篇目计有二百五十多首,比《乐章集》多出数十首,但前者内容、形式均嫌单调,而《乐章集》“典雅文华,无所不有”(黄裳《书乐章集后》)。柳词早在宋元丰年间之前已风行于世,适逢淮海学词、作词之发轫期。
其二,尽管文籍中有诸如柳永因为写过“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和“彩线慵拈伴伊坐”等词句,而被宋仁宗“特落之”,被晏相所不屑,不仅丢了脸面,还影响了功名前程之类的对于柳词的负面记载,但是记载更多、更确凿的是“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学诗当学杜,学词当学柳”,甚至金主亮因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柳永笔下的美景,“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等等对于柳词的极尽揄扬,这一切对于初学词的秦观的吸引力,不言而喻。
其三,不难理解的是,就算有些记载是出自秦观身后,他未必从正式文献中得知,但是口碑相传者,每每要早于文献许多年,况且比秦观年长三十余岁的韩维“每酒后好吟柳三变一曲”的雅好、大名鼎鼎的王舍人(安石)曾“窃取”柳词的传言等等有关“三变”词备受青睐的种种美谈,哪能不引起秦淮海对于柳词的好感?
其四,亟待澄清的是苏轼对于柳词的所谓鄙薄态度。我们认为这可能与黄昇的上述“编派”有关!我们从比黄昇《花庵词选》成书早出约一个世纪的若干载籍中,看到的是对于酷似“柳词句法”的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极为东坡所称道”*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3所引《艺苑雌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我们更从与苏轼大致同时,并“相与唱和”的宗室人物赵令畤《侯鲭录》卷七所记苏轼对于柳词的评价是:“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其它几处涉及苏轼对柳词的态度,也都或是肯定,或是平和客观的,充其量是强调自己与柳七风调不同而已,并非非柳是己!从以上四点看来,少游“学柳七作词”系板上钉钉,无可更改!至于对其得失的评断,则需具体篇目具体分析,就这首《迎春乐》而言,其“不检点”的程度,有甚于“佳人妆楼”“被花萦绊”“平康巷陌”等柳词腻语。所幸,在《淮海词》中似这类腻词秽篇,只占百之一二,为数极少。应该说,秦观沿着“屯田蹊径”,最终走上了雅不避俗、俗不伤雅的正门正道,比如下面这一首:
望海潮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
这是少游“学柳七作词”的另一类型的代表作。对于这首词的编年、题旨等,凡与论者所见略同之处,兹不赘言。这里仅就尚未见他人提及的,此词的言外之意,画外之音,加以别解:
别解一:不妨先从调名本意说起:柳永之所以始创《望海潮》这一词调,旨在咏吟钱塘秋潮这一天下奇观,原系本意词。虽然汉时的广陵也是观潮胜地,而北宋秦少游笔下的扬州胜景已不在新秋观涛,秦词作于元丰三年(1080)之初春,创作契机是:词人于上年除夕由会稽返高邮后,“人事差少”,“时复扁舟循邗沟而南,以适广陵。”*秦观:《与李乐天简》,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008页。自谓对于广陵“颇能道废兴迁徙之详”*秦观:《扬州集序》。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259页。。与柳永不同,秦观要写的是他稔悉的扬州古迹,而《望海潮》是为“看潮头”而创,秦词缀以《广陵怀古》之题,无疑是为了与词旨更相契合,此与前不久写于会稽的同调词题作《越州怀古》,系出于同一机杼。秦少游的这一招几乎动摇了柳永关于《望海潮》的创调专利,竟被误认为怀古词宜用《望海潮》一调。其实,音节沉雄高亢的《水调歌头》《满江红》《沁园春》等更宜于感事怀古。岂料,秦少游将专用于咏钱塘潮的词调改为怀古之作,反而被认为对于柳永有所超越。
别解二:《望海潮》(东南形胜),古今多认为系柳永作赠孙何的,直到吴熊和《柳永与孙沔的交游及柳永卒年新证》*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页。一文问世,人们才确知这一柳词的创作动机。吴文不仅解决了与柳永生平有关的一系列重要问题,也引领我们从一种新的视角解析这一秦词——柳词是投赠杭州知州*秦时称郡守为一郡行政的最高长官。汉时更名太守。宋以后改郡为府或州,遂以太守称知府、知州。孙沔的,那么“学柳七作词”的秦七的这首词是否也与一位知州有关呢?柳词中,从“千骑拥高牙”等字眼儿可以坐实为投赠之作,而秦词中不但不见此类字眼儿,反而以《广陵怀古》来变更观潮的词调本意呢?原来这里的奥妙在于词人有意掩饰其借古喻今的本意。换言之,词人将其对于时任扬州知府鲜于侁的情意,以其惯用的独步一法打并于对于扬州的兴衰的感慨*常州浱词学理论家周济《宋四家词选眉批·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笔者曾在一篇拙文中概括为:秦观作词的独步“一法”。后即沿用之。。这里有词人的难言苦衷:秦观作此词前不久,“乌台诗案”刚刚结案,苏轼被贬往黄州。不仅苏轼与鲜于侁的关系非同一般,秦观更是对鲜于侁崇敬有加,曾为其命人所编《扬州集》作序。在当时严酷的政治背景下,这一切都只能作为《广陵怀古》的潜台词。
别解三:在秦七“学柳七作词”的问题上,我们不认同黄昇《花庵词选》的有关记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条件地赞同秦之学柳。相反,我们同苏轼一样,不苟同那种“柳七郎风味*苏轼:《与鲜于子骏书》,《东坡续集》卷五,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我们理解这种“风味”是指柳永作举子时所作的以莺娇燕昵为风调的一类词,其中不包括《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更不包括柳永作士子期间的那种“洞悉民瘼”之作。事实上,秦七所作具有“柳七郎风味”的《迎春乐》一类词,总体上是不可取的。而在“乌台诗案”之后所作的这首《广陵怀古》,堪称《淮海词》中的上乘之作。对于柳永的这种有变通的学习,无形中收到了“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的良好效果。这种效果从两首词结拍的对比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柳词中的“千骑拥高牙……归去凤池夸”云云,不无讨好现任知州之嫌,而秦词的“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以已经作古的欧阳修的风流韵事出之,不仅境界比前者有所提高,提起欧阳修,人们便不难联想到一些有关的趣事——据说正是在秦观当年“入大明寺,饮蜀井,上平山堂,折欧阳文忠所种柳,而诵其所赋诗”*秦观:《与李乐天简》,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008页。的地方,清光绪年间的一位高官在此题写了“风流宛在”四字。他把“流”字右上方的“一点”,埋在了“在”字右下方的土中,意思是期望风流太守欧阳修少点风流多点实在。具体到秦少游,其在当时悲苦心境下,创作这首《广陵怀古》时,正因为少了点风流,多了点实在,从而博得了“辞情兼称”*孙兢:《竹坡词序》,《全宋文》卷四九九五,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之誉,也在一定意义上冲洗了秦七“学柳七作词”的负面名声。
别解四:有论者称柳永《望海潮》系用词体写的杭州赋,那么秦观此词则可允称为扬州赋。当下,新辞赋勃然兴起,前些年我们已经相继读到了《清华赋》《郑州号赋》《北航赋》等,及至《中国辞赋》隆重创刊,辞赋之文备受关注。行文至此,我们不由得联想到《文心雕龙·物色》篇有云:“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陆游有诗句曰:“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诚然,无论是杭州,抑或扬州,无一不是助推产生名篇佳作的名城胜地。如果说当年的柳永是为杭州的“形胜”所感发,那么在历史上装点了古运河风采的高邮、扬州这两颗明珠,必将随着京杭运河更名为中国大运河的契机,而被催生出新时代的秦少游,新时代的高邮赋和扬州赋,这是否可以视为《广陵怀古》这一千年名作的现实意义呢?
下面有待磋商和求教的这首词是:
临江仙
髻子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寻思模样早心忪。断肠携手,何事太匆匆。
不忍残红犹在臂,翻疑梦里相逢。遥怜南埭上孤篷。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
此系《淮海词》研究中,分歧最大、最多的篇目之一。在词旨、写作时空等诸多方面均存有迥然不同的见解,兹以下述四种为例:
见解一:“此写情人乍然离别情景。”*杨世明:《淮海词笺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见解二:“此首写青年情侣之离情,或即寓有自己远行之别情。熙宁四年(1071)或五年(1072),作者离家赴湖州,任孙觉之幕僚,词或写于是时。”*周羲敢,程自信等:《秦观集编年校注(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见解三:“此词似绍圣元年(1094)作者出为杭州通判,途经高邮召伯埭时,忆及与家人离别而作。”*姚荣:《秦观词选》,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
见解四:“这是一首游子忆内之作……宋绍圣元年甲戌(1094),少游出为杭州通判,途经邗沟,是时盖与家人告别,事后忆及彼时情景,感而赋此。”*徐培均、罗立刚编:《秦观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
我们对上述四种见解不置可否,而采取直申拙见以与诸家磋商,并祈与会师友加以评断是正。
拙见一:元丰二年(1079)夏,秦观跟随赴湖州知州任的苏轼及其他师友一路兴高采烈地南下。他是前往越州看望祖父和时任会稽尉的叔父。正值秦观在官方东道殷勤款待下,快意于越州的“兰亭古墨”“清风皓月”之际,得知苏轼摊上了大事,被当众押解到了“乌台”牢狱。这如同晴天霹雳,令秦观焦急万分,便从会稽返回湖州打探消息。证实后更加忧心忡忡地回到会稽,逗留至岁暮,带着这种天大的心事,经湖州回到高邮家中已届除夕。名满古今的《满庭芳》(山抹微云),此时已完稿,抑或还在构思润色之中,虽然不宜遽下断语,但此词作于元丰二、三年之交,则是有理有据的*详见陈祖美《试析秦淮海作词的独步“一法”》,《词学》第三十一辑,2014年01期。。转瞬到了元丰三年的寒食前夕,心情极其沉重的秦观,迎来了处境十分难堪的苏辙。小苏此行是以其现任官职为其兄赎罪而前往筠州(今江西高安)贬所途经高邮。秦观不顾被罪臣兄弟所连累,形影不离地与苏辙相处了两天。从事后的一些记载中看来,要不是因为寒食临近,他要到秦家祖坟所在地扬州扫墓,他会陪伴正处在逆境中的苏辙更多一些时日。从他俩相处的唱和诗中,我们得知,当二人在邵伯埭,即此词中的“南埭”挥别时,其感伤的心情,与这首《临江仙》所描绘的情景十分吻合。所以我们认为“山抹微云”《满庭芳》与“髻子偎人”《临江仙》,是相继写成的姊妹篇,分别寄托着秦观对于二苏兄弟命运和政治前景的无比忧虑的心境。词中的“髻子”无非是词人借以掩饰个中隐情罢了。
拙见二:元丰八年(1085)五月,秦观登焦蹈榜进士,翌年九月回乡迎亲赴蔡州教授任。秦观的父亲早在他十五岁时去世,祖父亦于元丰五年病故,叔父在会稽尉任满后,赴京转官晋升,先后任江南东路转运判官、福建转运使等。此时秦观的长辈只有患末疾的母亲戚氏,其他平辈、晚辈几近二十口。他把这一大家人从高邮接到蔡州,虽然日子过得很艰难,一家人总算得到了团聚。有记载表明,秦观于绍圣元年(1094)出为杭州通判,半道被贬监处州酒税,一直与家人同行。即使邗沟、南埭、高邮系南去杭州、处州的所经之地,也不存在在此与所谓髻子、家人诀别之事。相反,这期间除了将前不久所纳爱妾朝华遣归父家,仍然阖家一同往处州贬所艰难行进。在秦观被削秩,从处州徙郴州,这一家人又一同从浙东往浙西更加艰难行进。直到绍圣三年(1096),经浙西继续前往湖南,此时“尽室幼累,几二十口,不获俱行”*参见元丰三年之《秦观年谱》,徐培均:《淮海集笺注》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629页。,方与家人诀别。又适逢七夕前夕,遂写了《鹊桥仙》,其中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所寄托的是爱情、亲情、友情,乃至主仆之情等各种人间真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秦观身边的那位老仆,最终只有他一人与秦观相伴。没有这许多感人肺腑的人和事,哪能写出魅力无穷的《鹊桥仙》?道理相仿佛,《临江仙》的“匆匆”“断肠”等用语,岂不正与元丰三年,秦观与苏辙“相从”只有“两日”的邵伯埭之别的场景和人物心情相吻合吗?
拙见三:我们一方面拟通过有关拙见与持有上述四种见解的学者磋商、求教,一方面是借此机会,对于近三十年前由陈祖美选注的那本《两宋名家词选注丛书·淮海词》中的缺失之一加以纠正。这一缺失是指对于秦观这首《临江仙》的遗珠之憾。而这一缺憾的严重性不在于一时疏忽,主要是对于秦观此类词的偏见和误解造成的。选注者当时认为这是一首司空见惯的艳情词,几乎是未加思索就将其摒除在外,不与选取,压根儿没有看出这是一首寄托遥深的“士大夫之词”,而不是那种专写艳情的“伶工之词”*王国维《人间词话》对于后主词的评说。,更没有把秦观作词的独步“一法”运用到对于此词的具体解读上。当然归根结蒂还是选注者那时对于秦观其人了解之局限,没有认识到苏门四学士之间,尤其是秦观与二苏之间的那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害关系,以及秦观对于师友的那颗无比悃诚的赤子之心和他本人性格中真诚清纯的一面。乙未伊始,秦少游的同乡、李清照的异代知音刘勇刚教授在其新著《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一书中,提出李清照曾遭遇“不虞之誉”和“求全之毁”,是为谛见,秦少游又何尝不是这样!上述那本《淮海词选注》就曾将黄庭坚有可能是移花接木的“国士无双秦少游”的话全盘接受,这其实是萧何评价韩信的,用于对秦观的揄扬,恐不无“不虞之誉”;同样是这本书,其对于这首《临江仙》的排斥,至少是求全之失。
拙见四:有专家之所以将这首《临江仙》视为“游子忆内”之作,是否与把首句“偎人”的“髻子”视为秦观的内人徐文美有关呢?其实“髻”字的指代很难一目了然,为此我们翻阅了多种常用工具书,其中或把“髻”解释为“挽发而结于顶”,或谓“在头顶或脑后盘成各种形状的头发”等等,但都未讲有性别之分。由此看来,“髻”是否是女子的专利,可否用于指代像徐文美这种已婚多年,甚至是半老“徐娘”者,就成了问题。为了解开这一疑窦,我们打开了《佩文韵府》,出乎意料的是其中竟涉及数十个页码、上百种的各种“髻”,称谓也是五花八门,诸如“高髻”“椎髻”“义髻”“螺髻”“凤髻”“云髻”“堕马髻”“抛家髻”“新兴髻”“朝天髻”“盘龙髻”“佳人髻”等等数不胜数。经过大致浏览,可否这样说:时代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性别不同,所挽之“髻”的花色、样式、位置也随之不同呢?进而我们又从具体作品中得出了这样的初步论断:《陌上桑》中,“头上”梳着“倭堕髻”的秦罗敷,尽管她在居心不良的“使君”面前,亟言“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但此系佯称,她不是一个贵妇人,而是一个“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的未婚采桑女,依此类推,秦词中的“髻子”,也应属于上述年龄段的一位少女,其与徐氏不搭界!与此相关的另一问题是:我们之所以认为此词不像是“忆内之作”的另一理由是,在“诗庄词媚”观念的制约下,文学史上,“赠内诗”“忆内诗”多不胜数,而于词,即使“悼亡”之作也不多见。以词忆内者,不能轻易说没有,至少是不多见的。鉴于秦观的词学观念,远远缺乏苏轼的革新勇气,况且徐家的门楣高于秦家,以徐文美的家庭地位,善解人意的秦少游恐怕不会轻易把爱妻写到小词里吧?虽然在被诋为“风流”“淫媟”的欧阳修的词中,也不乏涉“内”之作,但那都是托之于“牛女”的七夕词,或一无“偎人”、拥“臂”之类艳腻语意的“士大夫之词”。可否这样说:真正的“忆内词”与那种艳情之作是有一定的楚河汉界的。
(责任编辑 林东明)
Evaluation and Negotiation——An Illustration of Qin Shaoyou’s Three Huainan Ci Poems
Chen Zumei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The present paper covers two aspects. One is to appraise the pros and cons of Qin’s following in the footsteps of Liu Yong in the creation of ci poems by interpreting Qin Shaoyou’s two ci poems written in Huainan, and co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he gains overbalance the losses. The other is to negotiate with the related experts about the creation year and the theme of Qin’s “RiversideDaffodils” written in Huainan.
Qin Guan; Liu Yong; Huainan ci poem; evaluation; negotiation
I207.22
A
1008-293X(2015)06-0066-05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6.012
2015-10-12
陈祖美(1938-),女,山东青岛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