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彪
(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241)
著名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早在1980年便指出,“这是一个碎片化时代,信息碎片化,受众碎片化,媒体碎片化”。这一论断而今已是现实,“目前以及将来很长一段时期内,中国古代典籍在海内外的传播都将以‘碎片化阅读’为主”(林元彪,2015)。所谓的“碎片化阅读”是描述当前信息传播与获取情况的一个形象说法,大致有两层意思:一是相对于原典的内容的碎片化,一是相对于连续阅读的时间的碎片化。对于以先秦典籍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厚重文本”(thick readings)而言,“碎片化阅读”主要指相对于典籍原著全部内容的“片段碎片化”,即读者按照特定的目的有选择地阅读/传播经典的某一部分。①在这种情况下,文本的表达效率就显得格外重要。而这恰恰是以“长篇的引言、详实的注释和特色鲜明的文内隐注”为特征的“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策略(宋晓春,2014)的软肋。
以国外出版的《论语》英译为例,几十个英译全本几乎都有大量的注释,其中有些译本注释的篇幅甚至超过正文的翻译,如西蒙·莱斯(Simon Leys)的译本正文翻译共98页,注释则多达105页。再如黄继忠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译本,全书216页,正文却只有160页;而就这160页正文里还包括了991条注释!国内的《论语》英译本也有越译越厚的趋势,如2011年出版的吴国珍译本竟然有560页之多。“深度翻译”策略在中国经典的“解说”方面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但这是否适合普通读者的阅读需求、是否有助于读者“吸收”并进而启发读者运用中国典籍的文本思想,则值得进一步思考。因为较之学者们系统、深入的考古式阅读,普通读者的阅读需求明显不同。典籍英译既然要有“读者意识”,就不能无视这种碎片化的阅读需求和趋势。这正是研究赖发洛的译本的现实意义。本文从赖发洛“贴近原文”的翻译指导思想入手,品评赖发洛“紧贴原文,为普通英文读者翻译”所取得的成绩,以期对当前典籍外译事业的继续发展提供一二借鉴。
赖发洛(Leonard Arthur Lyall,1867—1940)的《论语》英译本TheSayingsofConfucius,堪称“三最”:第一,用力最著——历时26年、两次大规模修订;第二,形成影响最早——1909年初版即入选“哈佛经典”(Harvard Classics, Vol. 44)、先后15次出版;②第三,传播媒介最多——唯一同时拥有纸质、Kindle电子版、iBooks电子版、AudioBooks电子版的《论语》英译本,而三种电子版更为其带来了任何译本无可比拟的读者规模。③可以这么说,赖发洛的译本是海外拥有最多大众读者的《论语》英译本。
中国学者对赖发洛不应该觉得陌生。晚清民国期间的许多重要历史文献上均载有他的活动事迹。④他于1886年11月15日经香港到北京,⑤为中国政府工作41年之久,足迹遍及中国当时最重要的港口海关;曾任职海关稽查总署秘书(北京)和海关税务司(上海),民国期间三次担任中国关税修订委员会副委员长。当时国内文化界、政界不少名人关注过他的活动和言论,并与他有过密切往来,如著名学者辜鸿铭就称他为“我的朋友”(辜鸿铭、黄兴涛1996:204)。
事实上,他也是中国人民、中国文化的“朋友”。赖发洛认为《四书》对中国人的影响甚于《圣经》之于英人,是认识中国人的重要途径。⑥他的翻译主要目的是帮助西方普通读者认识中国人之文化特性。1909—1935年间,他先后译了《论语》《中庸》《孟子》三部儒家典籍,其中《论语》译了三遍,这在《论语》译者当中是少见的。在这三次修订的过程中,赖发洛逐渐发展并完善了他独特的“近译”翻译思想和策略。
赖发洛的第一版《论语》英译本于1909年出版,当年即被查尔斯·W·艾略特(Charles W. Eliot)收入“哈佛经典系列”(Harvard Classics)。第二年美国历史最悠久的文学杂志《北美评论》发表了一篇书评,给予译本很高的评价,译本对《论语》名言警句的精练表达特别受到称赞。评论者认为译本成功地传递了“gentleman”的形象:It is the finest conceivable embodiment of the purely pagan spirit, the secular ideal of life. (TheNorthAmericanReview, Vol. 191, p. 699)
表1 赖发洛1909年译本的海外馆藏情况
注:1.本表据Worldcat检索结果,人工分类统计所得;2.“教育图书馆”含高校图书馆、中学图书馆、学区图书馆;3.“公共图书馆”含公共图书馆(Public Libray)、社区图书馆(Community Library)以及教会图书馆。
据表1,考虑到这些译本是1909年出版,在今天仍有这样的馆藏规模,实在是相当难得,特别是公共图书馆的馆藏规模非常能说明其在大众读者中的影响。又因为这部译著已经不受版权限制,至今仍然有出版社翻印,各类电子阅读平台竞相制作了电子版。国际图书销售巨头亚马逊推出的Kindle电子版本,不仅阅读界面友善,读者更可以把自己喜欢的部分便捷地发布到平台,交流分享心得。从实际阅读量来看,赖发洛1909年版的TheSayingsofConfucius可能是在海外被阅读次数最多的《论语》英译本。
1925年赖发洛对译本进行了大手笔的修改。他在第二版序言里明确说明了尽可能贴近原文的“近译”原则,希望译文在第一版的基础上“更贴合原文字句”;同时表达并解释了“力求精简”的意图:译文读者对象是一般的英文读者,因此义理发明之类的注释一律不做。⑦除去序言、导语和索引,译本正文仅97页,成为迄今为止最简短的《论语》英译本。
1932年,在总结翻译《孟子》的成功经验之后,赖发洛再次修订《论语》英译本,发扬了《孟子》译本的不少优秀特色:第一,明确提出“尽可能遵照汉语文句对译”⑧的翻译原则。第三版译序竟然只有一句话:“我再次修改了译文,希望文句更贴近中文”。⑨第二,沿用《孟子》英译本的核心术语翻译策略,通过“义项分析”有区别地对待核心概念的英译。第三,“求简”进一步发展到纯粹的形式上,比如标点。《孟子》译本大胆地取消了对话体的冒号和双引号,版面顿觉清爽;第三版《论语》采用相同的标点方法,又有所完善;《孟子》里间接引语使用了双引号,《论语》里则改成了单引号。这些策略为译本带来了众多亮眼的特点,值得专门发掘。
哲学或理论最核心的要素是其术语体系,而术语必然要求有一定的确定性。可以说,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外译的第一头疼难题。传统的“厚度翻译”策略绝大多数采用“当页脚注”或“篇末尾注”的方式解说,优点是译者在“副文本”里有更大的空间自由地阐发,缺点是容易干扰阅读。在碎片化阅读方式当中,读者“翻看”或“选读”部分章句,则还有错过译者注的可能。赖发洛的译本在“术语策略”方面最大的特点是不采用连行接页的注释,而是力求贴近原文的“义项”。经过三版的发展,译本形成了三种高效的术语翻译策略,并在事实上产生了四种效果:一是“立名”,二是“拆分”,三是“行文合并”,四是“糅合”。这些术语翻译策略的共同特点是不干扰阅读,符合碎片化阅读对阅读效率的诉求。
首先,坚持核心概念的译法“一以贯之”,这算得上是一种直接“立名”的办法。以最成熟的第三版为例,赖发洛对《论语》原文中15个表达儒家特有内涵的概念采用了“一以贯之”的译法(表2)。
表2 译法固定的词语(1935年版)
很显然,赖发洛完全放弃了“音译”的办法。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这是个比较友善的翻译策略,事实上并不会造成“误解”,因为通篇一译的策略会让读者感受到这些词已经有了明显的“异质性”,从而达到为这些英文对应词“正名”的效果。我们以《论语》特别重要的一个概念“仁”为例: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Meng Wu asked whether Tzu-lu had love.
I do not know, said the Master.
He asked again.
A land of a thousand chariots might give Yu charge of its levies; but whether love be his I do not know.
And how about Ch'iu?
A town of a thousand households, a clan of an hundred chariots might make Ch'iu governor; but whether love be his I do not know.
And how about Ch'ih?
Standing in the court, girt with his sash, Ch'ih might entertain the guests; but whether love be his I do not know.
原文三处“仁”均译作“love”,但读者完全可以感受到“love”在译文里绝对不等同于一般意义,有着非常明显的“异质性”。这种“别扭”的阅读体验非常关键,从普通读者非系统的碎片化阅读特点来看,这种译法不仅能满足读者记忆的便利,还能给读者留下思考余地,这是非常必要的。
第二种方法则依托全书确定词汇的几种义项,行文时根据语境确定义项再使用固定的表达,等于是把一个术语“拆分”成多个。以1935年版本为例,经过笔者的整理和对比,赖发洛一共对5个术语采用了义项分析的办法(表3)。
表3 固定使用两种以上译法的词汇(1935年版)
从提高阅读效率的角度来看,这种拆分的处理方法可能比“通篇一译”要好,能比较友好地确立术语概念,不突兀、不刺眼。最典型的代表是“礼”。表示“恭谦有礼”时用courtesy(40次,另有8次使用了形容词形式courteous),表示“合乎礼节的行动”时用good form(14次),这两种情况基本上是作为术语处理了;表示“言行仪容”时用manner(7次),而表示纯粹的“典礼”时用rite(4次)。通篇读下来,既有一定的异质感,又不过度妨碍阅读效率,非常贴合碎片化阅读的特点。
第三种方法是同一个英文词“合并”中文意思极其相近的多个词语。比较典型的一个英文词是“modesty/modest”,对应着“恭”、“讷”甚至“悌”。这类词汇基本上被“去概念化”了,完全视表达需要交替出现,大致类似于今天说的“求雅替换”(elegant variation)(表4)。
表4 译法变通的词汇(1935年版)
以上三种方法对照起来,又可以发现一个现象:译本尽管有着比较清晰的术语概念规划,但事实上译名仍然难以“各行其是”,如“礼”译作“manner”时又和“色”纠缠不清。这种“交缠杂糅”现象似乎暗示了“区别对待”的合理性,因为多义毕竟是汉字无法改变的特性,同一个字的多种义项有时区别非常明显。总体看来,赖译的概念体系比较清晰,⑩以“礼”和“祭”为代表的“义项分析法”尤其值得借鉴。事实上,在全球化的今天,即便是碎片化的阅读,读者也会对带有特点内涵的普通词汇有所预见,没有必要一定要采用音译或大篇幅地阐释术语的文化内涵。换个角度想:如果读者只是随意浏览——典型的碎片化阅读方式之一,很难保证碰巧就能翻到译者详尽的注释。所以说,就“碎片化”阅读方式而言,译本使用有些“别扭”的普通词汇“近译”核心术语,反而可能比注解详尽的“深度翻译”策略更保险。
“文化名物”与上述“仁”“道”等儒家思想核心术语不同。这些名称、实物和现象:(1)在当时多是普通词汇(甚至未必是“词”),承载着当时的文明,包括制度文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乃至民俗民风;(2)有些并不与儒家思想直接相关,但其代表的时代文化时常是解读孔子言行之要义必不可少的互文基础。赖发洛处理这些文化名物的方法则尽可能“贴近”读者的理解需求,即紧紧把握住文化名物对文本可理解程度进行互文阐释。这对于提高普通读者的阅读效率无疑是非常友善的做法。
对于普通的“文化词汇”,赖发洛基本上一律淡化处理;然而对照原文,却又可以发现他的淡化是读懂之后有意为之的。试举一例,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臧文仲”和“柳下惠”字面看起来只不过是两个人名,其命名方式却均有浓郁的文化风俗,细细分析起来可以讲出很多名堂;如果按照今人的姓名来译,肯定会被行家认作笑话。
赖发洛译:The Master said, Did not Tsang Wen filch his post? He knew the worth of Liu-hsia Hui, and did not stand by him. (Lyall:77)
理雅各译:The Master said, “Was not Tsang Wan like one who had stolen his situation? He knew the virtue and the talents of Hui of Liu-hsia, and yet did not procure that he should stand with him in court.” (Legge:70)
刘殿爵译:The Master said, “Is Zang Wen-Zhong not one who does not deserve his position? He knew the excellence of Liu Xia Hui and yet would not give him an appropriate position.” (Lau: 285)
应该说三家都注意到了这里的难处,但处理方法却均不能说已经尽善尽美。赖发洛参考过理雅各的译文,“臧文仲”译作“Tsang Wan”;将“仲”字作为排行不译看似正解,然而却又有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之嫌。《国语·鲁语》称“臧文仲”多用“文仲”,刘殿爵译作“Zang Wen-Zhong”,无疑更准确。不过赖发洛译的“柳下惠”却又比刘殿爵译的“Liu Xia Hui”好,因为“柳下”两字无论如何都应该靠得更近些。刘氏既然知道“柳下”是食邑,却不去效仿“Wen-Zhong”颇令人费解。理雅各译作“Hui of Liu-shia”自然最准确,不过我们又不禁起疑:普通读者们会注意这些吗?需要让他们知道这些吗?
《论语》里的文化名物有时又是理解孔子的言行乃至思想的重要线索。对于这类名物,赖发洛的翻译策略有所调整,在淡化的同时有节制地“显化”核心语义,有时候甚至会使用译注,以期“贴近”读者的理解需求。
第一,显化反问句。赖发洛最常用的方法是把反问句译得直白易懂,与现在一般认为比较优秀的译本相比,这一技术策略颇值一提。如前面提到的“臧文仲”,《论语》里孔子还说了他一句话,恰是这种情况的典型代表。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这里如果不清楚“居蔡”、“山节藻棁”在当时文化里的所指,“何如其知也”的结论则不大好理解。这句话赖发洛译作:The Master said, Tsang Wen lodged his tortoise with hills on the pillars and reeds on the uprights: was this his wisdom? 他基本上把这些文化名物淡化到了极点,但收尾一句却有力地提醒读者文仲的做法不妥,当然具体毛病译文此处没有明说。刘殿爵译:The Master said, “When housing his giant tortoise, Zang Wen-zhong had the capitals of the pillars carved in the shape of hills and the rafterposts painted in a duckweed design. What is one to think of his intelligence?” 并给tortoise加了一条脚注:“whose shell is used for divination”。刘氏把“山节藻棁”的字面意思译得淋漓尽致,从词语的选用(intelligence)和注释的方向上看,他可能参考过高大卫(David Collie)的译文。但他的注释毕竟只有一句话,远没有高大卫那么详细,读者能否体会到他在暗示文仲“谄龟邀福”是个很大的疑问,毕竟译文还是绕了不小的文化弯子。两者相较,赖发洛对文化名物处理得简单,但意思却似乎更明显些。
第二,把核心问题略微挑明,或使用脚注,或在句内显现。使用脚注的如“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Of the Chi having eight rows of dancers in his court yard, Confucius said, If this is to be borne, what is not to be borne?”赖发洛为“八佾”加了一句简短的注释“an imperial prerogative”,这样孔子的愤怒就容易理解了。不过赖发洛这样的“热心”并不多见,译文大多数时候倾向于贴近原文照实翻译,只是把核心语义译得更明显一些。如:“君命召,不俟驾行矣。”赖译:“When he was called by the king’s bidding,hewalked, without waiting for his carriage.”刘殿爵译:“When summoned by his lord, he wouldsetoffwithout waiting for horses to be yoked to his carriage.”其实这句话的重点并不在于“立即出发”(set off),而是“不俟驾”,即“徒行”(walked)——“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刘译的后半句尽管深得“驾”之事实,但于意义发挥几无益处,反而有点让人找不到重点。
《论语》较多使用了看似客观的“记言记行”笔法,所以有时候文化名称和事物/现象又是辅助读者理解文字背后价值批评的重要线索。从文本的意义构建上看,其重要性远超过一般的文化词汇。《论语》里此类文字不少,究竟怎么译更好,值得另文专门研究。
“圣贤书辞,非采而何。”《论语》不仅是一部记录圣贤言行的思想典籍,还有其独特的文采神味。《论语》中大量的文句和表达后来都进入了民俗“熟语”,就很能说明这一点。然而这却是现有中国典籍翻译理论架构、特别是“深度翻译”中最容易忽略的一个文本特质。碎片化阅读的本质要求是“效率化表达”(林元彪,2015),对文本的语言的核心诉求是内容警醒、表述简练、语力充沛、语篇可复述性强。一般认为赖发洛的译文主要风格有二:一是凝练简洁,一是警策干脆。细致分析起来,赖译的根本风格特色主要还是源于其“紧贴原文”的指导思想和技术策略。这可能是赖发洛译本最为人称道的特点:语言平实简洁而富有“语力”,读之难忘,非常符合碎片化阅读对文本语言精悍有力的期待。
赖发洛处理句法的基本指导思想是“顺句操作”,他连续两次修改译文都旨在“让译文更靠近汉语”。《论语》行文简练,赖氏以顺句操作为主,译文必然简约。“顺句法”省事省力,论者多有提及(何刚强,2009:26),事实上也比较容易带来“简约”的风格特点。我们发现,赖发洛的顺句法基本上以原文的“小句”为单位,遵照“小句的顺序”操作,有些译文甚至能跟得上原文的“字序”。
(1) The Master spake of Ling Duke of Wei ’s contempt of the Way.
子言 卫灵公 之 无道 也
(2) I have spent whole days without food and whole nights without sleep, thinking, and
吾尝 终日不食, 终夜不寝, 以思,
gained nothing by it.
无益……
(3) At the sight of worth, think to grow like it; at the sight of baseness, search thyself within.
见贤 思齐焉, 见不贤 而内自省也。
(4) As he stood by a stream, the Master said, (b) Hasting away like this, (c)day and night, without stop!
(a)子在川上曰: “(b)逝者如斯夫, (c)不舍昼夜!”
(5) The Master said, (a)Never listless when spoken to, (b)such was Hui.
子曰: “(a)语之而不惰者, (b)其回也与!”
第(1)(2)(3)句基本上可以算得上“字字对应”,能译得这么“省事”是下了真功夫的。比如第一句的“之”,赖发洛译成所有格既巧且便,整个句子顿觉轻快,译文12个词,其中虚词5个。试比较刘殿爵的译文:“When the Master spoke of the total lack of moral principle on the part of Duke Ling of Wei.”译文19个词,其中虚词9个,比赖译长了将近一倍。其实两种译法的差异就在于所有格,不妨把刘殿爵的译文也改成所有格:“When the Master spoke of Duke Ling of Wei’s total lack of moral principle.”一下子就省略了4个虚词。第二种顺句操作不能做到字字对应,但严格遵从汉语原文的小句顺序,而小句内部或调整字序、或“化译”取便。赖发洛译本中“顺句操作”最多的就是这类。
这里举第(4)(5)句为例,主要是想同时说明赖译的另外一种情况:不强调“语法完整”,译文因之简洁。赖译例(4)共18词,虚词10个;例(5)共11词,虚词6个。再看刘殿爵的译文:(4)While standing by a river, the Master said, “what passes away is , perhaps, like this. Day and night, it never lets up.”共22词,虚词14个;(5)The Master said, “If anyone can listen to me with unflagging attention, it is Hui, I suppose.”共17词,虚词10个。其中第(4)句对比结果尤为典型,两家译文处理方法基本一致,但刘译多4个词,恰恰多在完成句法的虚词上。一般认为“语法完整”是翻译的一种“共相”,不过“文似看山不喜平”,好的译文还是应当适当避免“共相”的。
顺句法很多时候依靠译者的“句法”功力,这个过程中“断句”是关键。归纳赖发洛的译文可以发现两个主要技术特点:一是顺着句子的现有成分切断,必要的时候稍作微调;一是把小句略略划分意群,然后融化重组,给人的印象仍然是紧贴原文句法。
第一种情况典型代表是《论语》里比较多的“子曰/谓某某人/(某某人的)某某事”一类的开头,赖发洛的断句方式似有一定规律,尽量把“某某人”提到句首:
(1)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Of the Chi having eight rows of dancers in his courtyard, Confucius said, If this is to be borne, what is not to be borne?
(2)子谓公冶长……Of Kung-yeh Ch’ang the Master said,……
(3)子谓南容……Of Nan Jung the Master said,……
可以看到,赖发洛比较多地使用“Of”把对象提到句首,例句(1)尤其出彩。赖发洛的断法显然是“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其实正是古本《论语》的断句方法。试比较刘殿爵译文:Confucius said of the Ji family, “They use eight rows of eight dancers each to perform in their courtyard. If this can be tolerated, what cannot be tolerated?”刘译采用的显然是现在普遍接受的刘宝楠《论语正义》的断法。两者相较,显然赖译“Of the Chi…”用作状语更轻快。
第二种主要针对句中的复杂推理或逻辑关系,这时候译文往往会揣摩情势,把原文中紧紧相邻的小句稍微整合,进而构成关系比较简单的意群。试举一例。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The Master said, If shouldering a whip were a sure road to riches I should turn carter; but since there is no sure road, I tread the path I love.原文“吾亦为之”前有两个状语,一个条件,一个让步。赖发洛事实上把“执鞭之士”译了两次,一虚一实,节奏轻快且颇有幽默效果。译文中“可求”和“不可求”各有一对逻辑关系,相互间句法也工整相对,称得上不可多得的妙译。
赖发洛“添加”的“carter”事实上又指明顺句法有时需要适当增添的情况。赖译本当中这种情况并不特别多,但是技术策略和效果却颇值一提。
(4)子曰:“(a)三年学,(b)不至于谷,(c)不易得也。”The Master said, A man to whom (a) three years of learning (b) have borne no fruit (c) would be hard to find.
(5)子曰:“(a)笃信好学,(b)守死善道。(c)危邦不入,(d)乱邦不居。(e)天下有道则见,(f)无道则隐。(g)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h)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The Master said, A man of (a) simple faith, who loves learning, who (b) guards and betters his way unto death,(c) will not enter a tottering kingdom,(d) nor stay in a lawless land. (e)When all below heaven follows the Way, he is seen; (f) when it loses the Way, he is unseen. (g)While his land keeps the Way, he is ashamed to be poor and lowly; (h) but when his land has lost the Way, wealth and honours shame him.
两个例句均添加了“a man”作主语,效果显而易见。“a man”紧跟原文毫不吃力。尤其是例句(2),文脉畅通、意脉灌注,比之不少译本直接译作“祈使句”,如“have firm faith and be fond of learning”云云,读起来要舒服得多。当然,原文的“警句”效果赖译里不大能看到。但这并不是说赖发洛译不了警句,事实上,早期的书评已经指出,警句丰富正是他的译本的一大特色(TheNorthAmericanReview, Vol. 191, p. 699)。
对比“笃信好学”一段的原文和译文可知,“警策”多半是不能拖泥带水的。行文必须决断,这样才能体现“语力”。所以说,赖发洛的译文警句较多,归根结底仍然是 “简约”的风格的一部分,事实上也是“警策”的技术策略。
(1)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The Master, Smooth words and fawning looks are seldom found with love.
(2)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The Master said, Love makes a spot beautiful: who chooses not to dwell in love, has he got wisdom?
(3)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The Master said, A man and his faults are of a piece. By watching his faults we learn whether love be his.
(4)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The Master said, The chase of gain is rich in hate.
(5)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The Master said, Can he love thee that never tasks thee? Can he be faithful that never chides?
(6)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The Master said, Without thought for far off things, there shall be trouble near at hand.
这些译文基本上都能称得上“警醒”,从写作的角度看,共同的特点是语气决断,行文简练。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决断”不同于“强调”,后者往往不能实现“警醒”的效果。如例句(1),刘殿爵译:The Master said, “It is rare, indeed, for a man with cunning words and an ingratiating countenance to be benevolent.” 刘译插入“indeed”显然希望强调,意图是对的,但努力的方向却错了。但这里无论添加什么词汇手段,也只能越来越强调,绝对不会使句子更“警醒”。“警醒”依靠的是“语力”,即适当的表达手段所营造的“语气”,这应当是一个结论。
2014年在华东师范大学召开的“镜中之镜:中国当代文学及其译介研讨会”上,葛浩文提出,“英文小说中常见不少名句,譬如狄更斯在《双城记》里写的。相比之下,中文小说就很难找到这么脍炙人口的金句。这也是中国小说难以扩大影响的原因之一”。从文学文化传统的角度看,葛浩文的看法或可有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余地,但仅就中国典籍的翻译而言,这一批评我们应当虚心接受。现有的译本确实容易忽视中国古代典籍在语言艺术性上的成绩,译文因而常有“规范而枯燥”之弊,不利于中国典籍精神在西方读者方面的快速消化和传播。
细读赖发洛的译本,或许最大的体会是:《论语》可以贴近原文地译,翻译完全能够简练地向普通英文读者系统传递儒家思想。笔者在此并非指责考证或“深度翻译”无可取之处。古代典籍本身的文化内涵既然不为大多数西方读者所了解,译者在正文翻译之外,尽量多提供一些文化和历史背景方面的信息,对典籍中一些关键术语及所牵涉的义理做出面向当下的诠释,自有其意义与价值。但不厌其烦、长篇累牍的注释和阐释,不仅不利于阅读效率,更容易把译者和批评者的眼光吸引到具体问题上,以致对更宏观的价值问题思考不够。要知道,碎片化阅读并不等同于“浅阅读”,能否促使读者思考至关重要,而典籍翻译和传播的最终目的更在于促进异域读者对中国思想的“吸收”而非全面的“了解”。与此同时,无论我们接受与否,后现代改写一切的文化形象重塑已是如火如荼,典籍翻译应当力求在提高表达效率和准确度的同时,为影视、戏剧、小说等“改写”留下兼容空间。只有如此,中国的古代典籍才能以鲜活的精、神、气与当下西方现代、后现代复杂交错的话语权力系统对话,获得更广阔的生命空间乃至话语空间。
“碎片化阅读”事实上对典籍翻译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译者不仅要有钻入文本内涵的品德和功夫,更要有“走出来”的才力和眼光,在吃透文本思想精神的基础上创造性设计表达策略,并应体现碎片化阅读对“效率化表达”的关键要求:内容警醒、表述简练,语力充沛、语篇可复述性强。反观赖发洛的译本,“一以贯之法”、“义项分析法”和“行文合并法”等成功译出了《论语》的核心术语体系,“存迹法”和“显旨法”则尽可能淡化了文化名物对理解造成的障碍。我们一定不能忘记,这些正是令普通读者望而却步的重要因素。其实现代中国读者学习《论语》又何尝没有这一层困难!而赖发洛一再主张“贴近汉语”,以“顺句操作”为主要句法策略,又给译文带来了鲜明的风格特色,文字简约,警句频出。这些优点非常适应碎片化阅读的特点,译本100多年来的发行流通历史,特别是在公共图书馆中的馆藏量和在现代设备上的阅读量说明:赖发洛的翻译植信于达,极素而雅,此诚行远之道也。
注释:
①其实“碎片化”的影响不止于读者的主动“阅读”。互联网上的检索、提问帖,以及社交媒体上的转发等,同样会带来内容的碎片化传播。此外,近年来海外以中国传统文化为题材的影视作品越来越多,其中不少台词直接使用了中国典籍的原文(翻译),也可以看作内容碎片化的一种,而且影响不容小觑。
②以上数据为Worldcat检索所得结果:http://www.worldcat.org/wcidentities/lccn-n2010-8125。
③最近的两次印刷版是2008年和2011年。三种电子版本的受众均以欧美人群为主,对了解赖发洛译本在海外的传播和评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④笔者查到的文献约有20种,以下是几部比较重要的近现代史资料:(1)《上海海关志》,张耀华、王生山编,1997年,第141页;(2)《中国海关密档:赫德、金登干函电汇编1874—1907》,Sir Robert Hart、James Duncan Campbell,陈霞飞编,中华书局,1990年,卷四,第422页;(3)《中华民国史事日志》,郭庭以,第447页;(4)《中国近代海关高级职员年表》,第27页;(5)《中国近代海关史大事记》,第213页。
⑤“小伙子赖发洛今天到了北京。”《中国海关密档:赫德、金登干函电汇编1874—1907》,卷四,第422页。
⑥[the teachings of Confucius and Mencius]…they have sunk so deep into the minds of Chinese people that they have become a part of them. They have a greater influence in China than the Bible has had in England.…even if the present educational policy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 is continued, it will be many years before the views of Chinese people cease to be product of Confucian philosophy. (Lyall, 1934:41)
⑦The book being meant to English readers, long notes explaining points that of little interest to anyone except a Chinese Scholar would be out of place.(Lyall,1925:v)
⑧I have tried to make my translation as nearly as possible a word-for-word rendering of the Chinese. I have not always succeeded. Where I have failed, I have usually given the literal translation in the notes.(Lyall,1932:v)
⑨I have again revised the text, and tried to bring it nearer to the Chinese.
⑩国内已有的文献有不少讨论了“核心术语”的问题,但笔者觉得还很不够深入。首先就是分类没有做好,哪些词汇属于“核心术语”、各有哪些义项,不仅搞翻译的人没做,搞古汉语的也没有认真做,应当补上。不分类则看不出规律、看不到大局,论者各执一端,往往结论相左。有学者认为赖发洛的译名缺少“连贯”,并举“礼”为例,但经过笔者的整理,至少赖译的“礼”是非常连贯的,可称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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