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续写三题

2015-03-12 23:40孙青瑜
满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镇政府儿媳妇老伴

孙青瑜

老  万

老万原名万钧,镇政府的退休干部,退休后因闲来无事翻看二十五史,半道狂热上了易经和天文历法。史书上凡是李淳风撰写的部分,他皆背的滚瓜烂熟,可由于国学底子极为薄弱,背而不知其义,让钻研《易经》和历法的过程显得相当艰难。万般无奈,老万先去东街找雷神经学识卦符,略知了太极两仪四象和八卦后,又怕雷神经误了前程,又到县八卦协会里找一专家,准备作进一步的深入学习。不想那专家见老万三天两头朝自己家窜,空着手来,“喷”到中午还要赚顿饭,自然就不乐意了,用老婆的话说就是“饭不值钱,可工夫值钱”。有一次老万在他家吃过午饭,专家忍不住了,安排他说:“老万呀,你这么大年龄了,三天两头地骑着车子来,也不是事,我看你不如买些书自己在家学,碰到不懂的,再来问我。”

老万一听,像是很明白地站起来,说:“这倒是一个好法儿!”

那一天,老万从专家家里出来,心情灰溜溜的,专家显然是在下逐客令,既然这样,老万就觉得以后就没有再去找人家的道理了!人活着不能没脸没皮,可要脸要皮,学习一事就更显艰难了。他先拐到县新华书店转一圈儿,发现县书店除了学生用书和农业用书,角处还有几本算卦的书,可与他想搞的那一套不是一路的。

万般无奈,只得第二天搭车跑到省城,走进省图书中心一看,老万大吃一惊,光听人说图书中心大,没想到会这么大,整整四层楼全是书,老万心想有朝一日自己的著作若能打进这百家齐放之地,该是何等的幸福?想到这儿他像是又给自己打了一针强心剂,从一楼到四楼,只要见到书皮上写有易经、天文和历法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买来。

当老万背着一大包典藉回到颍河镇时,像是突然有了底气。暗想有了这么多“名家”“大师”教我,我还怕鸟?!待有朝一日老子钻研出了名堂,也好让那专家看一看,他当初放弃的学生并不是笨蛋!

买回书后,为了防止老伴捣乱,老万请来工匠,将原来的套间从窗户处扒开一个门,与老伴分开住。老伴开始并不支持他搞什么研究,只觉得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了,享清福不好吗?可老万的学习劲头儿却大得很,九头牛拉不动,终日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埋头苦读,天长日久,老伴儿像是看懂了他,便不再唠叨。

不想,深入学习一段时间,老万才知道研磨的过程远没有想象的容易,因为没有国学底子,冒然走进深奥的天文星相里,一头雾水接着一头雾水。按说一个个文字和数字都识得,可连到一块,怎么就变得这么深奥难懂呢?老万百思不得其解,直读到头皮发麻,才发现古代天文学家观星象定历法,原来都有观天象的家伙。这一发现,让他眼睛霍然一亮,不由暗想,自己看不懂那些深奥的数理,是不是因为没有仰观过天象之故?

悟到这一层,老万决定也给自己置买一套家伙。

可一打听,光一个高精度的天文望远镜就得十多万,老万一个月的退休金只有三千来块钱,面对十多万,他自然舍不得。自己舍不得,又想让研究更进一步,苦思冥想几天,老万决定到镇政府走一趟,找领导谈谈。

镇政府离老万家仅一箭之地,出了门顺着大堤朝东走,可以走到镇政府的后门。可老万没走近道,老万觉得自己要学术经费光明正大,绝不走后门,他要从中码头拐到了大街上,然后再从正门直入进去。定好了路线,老万边走边想,一定要把自己的研究工作说重要一些,说到让镇长不得不掏钱!到了镇长办公室,老万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镇长一看老同事来了,一边倒水,一边问老万咋有空回来?老万没退休时,镇长还是他的兵。他觉得没有必要兜圈子,径直地说自己回来没有别的啥事,就是想让单位资助他两钱,搞天文研究。镇长一听吓了一跳,愕然半天,扭过头来:“要当天文学家呀!”老万忙点了点头,说自己研究的事业是利国利民大事,待研究成果一出来,不但为全镇人民争光,再不谦虚一点说,还能为国家为民族争光嘞!

镇长一听老万竟吹大的,直想笑,他将倒好的茶水放在茶几上,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老同志发挥余热,我们极力赞同,可你也是知道的,眼下镇财政不比从来了,早就萎缩到计划生育这一块了,一年进项不够半年用,我就是想帮你,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呀!”

回去的路上,老万越想越气,只觉得你们自己吃喝贪污都有钱了,我工作了一辈子,要十万块钱都不给!你不舍得给,我就来缠你,我就不信凭着我这一张老脸缠不来十万块钱?!

老万三天两头来镇政府缠要学术经费,镇长早已失去了耐性,一听人提起老万,便头疼不已:“这个老万一退休怎么退神经了?!”这一天他正准备开会,不想刚从办公桌上站起来,就见门口又堵一老万,不由火起,还没等老万吭声,便开了口:“你搞学术是你自己的事,私事来要公费,岂不是变相的贪腐?!再说了,大学的教授们不比你能,都没有弄出来名堂,就你这水平,能搞出个啥名堂?!”

这通火发得让老万毫无防备,表情几经抽搐,才努力平静下来。镇长看着几次欲哭的老万,也意识到自己出语太重,缓和了一下,正欲说什么,不想,老万已经扭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老万几次悲泪横流,为防人看到,他从后门转到河堤上,没有回家,而是一路沿着河堤朝东走。

过了东码头,老万站在河坡上。想用衣服一盖头,朝河里一扎,来个一死了之。可死法易现,付于行动并不是那么容易,如果自己因为被人低瞧投河自尽了,岂不死了死了也要给人留一“没出息”的话柄?想到这儿,他缓了缓情绪,从兜里掏出给镇长准备的“芙蓉王”,点了一根。老万平日不抽烟,每买一盒烟都被镇长一根一根地抽完。一盒芙蓉王二十多块,镇长光抽烟不办事,吸到最后还给自己一顿羞辱!老万越想越觉得必要给自己争口气。可争气如何争?儿子没有出息,想来个“后三十年看子敬父”,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指望便是手头正在进行的事业。老万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对着汹涌的河流吐出来,暗想一定要把事业搞成,搞好,待有朝一日,研究出个大名堂,气气这狗眼看人低的镇长,还有当初那个逐客的专家!

可决心有了,十多万的巨资并不是好弄的。

那一天,老万从镇东码头回到家,一连在屋里躺了好几天,决定省吃俭用,从工资里抠出来这一笔钱,给自己挣口气,让镇长看看,俺老万离了你也不是穷到搞不起研究!

先前老万的工资,大半都用于补贴家用,可自从老万做了决定,该给儿媳妇的钱不给了。开始儿媳不知何因,心想是不是自己不够孝顺,公公要攒钱防老?

一连狐疑了好几年。

有一天见公公专程去北京买回来一个望远镜,开始也没有在意,但一听说是一台集光力和精度都相当高的天文望远镜,价值十二万,心疼得像被谁挖走了一块。十二万,能盖一幢大楼了,公公却用一大堆钱换来一个塑料筒子!

当初儿媳嫁到万家,冲的就是老万在镇政府当干部,有工资,可如今不但得不到老万的帮衬,还要一天三顿的养活和侍候他和婆婆……在绵稠的日子里,儿媳妇每次看到老万的望远镜,气就堵在胸口,怨气越积越多,便开始逆着茬子找事儿,先是看到甚骂甚为神经蛋,后又与公婆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吵。开始,老万并不知道儿媳生气,只顾沉浸在观象的幸福里,越观越觉得离成功又近了一步。老万的观星就设在门前的河堤上,观到着迷处,连饭都忘记吃,皆要老伴儿将饭给他送上来。现在儿媳连连闹了几场,还吆喝他老败坏、神经蛋,老万这才明白,儿媳妇鸡猫狗不是了这么久,原来都是冲自己来的,最后与老伴一商量,决定分家单过。

当时万钧已经七十五岁了,老来靠儿,不想老了老了,才知道儿子儿媳靠不住,尤其伤心。因为生儿媳的气,他觉得一定要努力把万年历搞成,有朝一日得了国际大奖,也好气一气她。

万钧家紧靠颍河大堤,与儿子分家时,将宅子一劈两开,老万对着河又开了一个门。分开后,老万以为这一次终于可以安心搞研究了,再不用生儿媳妇的闲气了。可儿媳妇却不这样以为,每次看到老万拿着望远镜朝天上看,就气不打一处来,见鸡骂鸡神经蛋,见狗骂狗神经蛋。儿媳妇神经蛋长神经蛋短的骂空,老万就很气,几次要越墙接腔,都被老伴拦了。老伴说,她也没有指着名字骂你,你接啥腔?老万一想,觉得老伴说的不无道理,便忍了。可他忍了,儿媳妇指桑骂槐的声音仍旧一天几遍地传来。老万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要一天几遍挨儿媳的骂,不由潸然泪下,偷偷哭了一场又一场,便琢磨如何才能堵住儿媳妇的嘴?老万思来想去,事已至此,眼下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埋头搞出成绩,搞出大成绩,到时候他一句话不说,光用辉煌就能把儿媳妇的嘴巴扇肿!如此一想,老万气顺不少,再逢到儿媳指桑骂槐,他皆是装着没听着。

可是去了一苦,还有一苦,因为老万将积蓄都置买家伙了,现在和儿子一分家,就觉得必须得赶快攒些钱养老。老万和老伴算了算,就算二人得了病立即蹬腿完蛋,光火葬费埋葬费也得七八万块,算出这个数,老两口都吓了一跳。为了尽快攒出这批钱,平时连菜都不舍得吃,不是馍馍就蒜泥,就是蒜泥就馍馍。每次看到老伴跟着自己吃蒜泥馍,老万心里就酸酸的不是滋味。可儿媳妇发现了这个秘密,却很是得意。眼下四邻们一栋栋高楼都盖起来了,自己家的一栋大楼却被公公换成了一根塑料管子。儿媳妇就觉得你气我,我也气你,你不舍得吃,我就故意天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为了报复老万,儿媳妇像疯了一样,天天不是大米饭扣肉,就是饺子和卤面条,做好了也不在家吃,皆是跑到婆婆家门口吃。老万见儿媳妇故意端着饭来门口气他,又是一个气,暗地里几番对老伴说:“我一定要搞出个名堂,让她后悔!”老伴自然也生儿媳妇的气,心想,分家分了,你吃你的,我们吃我们的,做了好的,可以捂起来不让我们见,万没必要这样撵着气人!一肚子暗气憋在心里,听老万如此一说,也忍不住爆发了:“若是你得了国际大奖什么的,奖金就是捐给国家,也不给他们留一分!”老万不相信一向温和的老伴儿,会对自己的骨肉狠起心来,但是既然这样说,肯定也是气得不行,他看了一眼老伴儿,觉得一家人的决裂都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搞什么研究,老伴的日子也不会如此难过,可事已至此,开弓没了回头箭,只有挤着眼朝前冲了。

这样一来,老万的干劲儿越来越大,通过日夜观测,像是渐悟了大道,历经十几年的苦苦钻研,终于在2010年的夏天,写成了《宇宙万年历》。

老万一刻也不想让稿子放在手里,老万觉得手稿窝在手里,离成功万里之遥,若手稿一寄出,下一个节目就是坐等成功,用一个个国际大奖来扇那些人的脸了......老万越想越激动,跑到镇邮局,本想挂个号,可一问挂号比平信贵好几块,犹豫了半天,觉得有这好几块钱,不如回去的路上拐到老横家,割二斤五花肉。老伴这些年跟着自己吃了几年的蒜泥就馍,也好解解馋。

可正是这一犹犹豫,犹豫出了一堆问题。

书稿用平信寄出,五花肉也买了,他和老伴馋也解了,就在单等名扬天下之际,出版社却久久不给回音。老万坐不住了,当时他已年过八旬,若亲自去京城问稿,跑不动了。想了想,便朝出版社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一口京腔,她问老万书名叫甚?老万说叫《宇宙万年历》。那女的一听,不由感叹说,好家伙,起这么大的名字!老万一听忙可怜巴巴的解释说,他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几十年呕心沥血,仅得一果,麻烦帮他查一查咋回事?编辑一听,忙热心地应了一声好,又问了老万的手机号。

挂了电话,老万度秒如年地坐在门口,大概等了一个小时,就听手机嘟噜一声,飞来一条四字短信说:“查无此稿。”

老万看着那四个字,如傻了一般,连连大“啊”两声,老伴儿正在灶屋里做饭,听到啊声异常,急忙跑出来问:“怎么了?”

老万见老伴出来,不知道从何说起,流出两串子泪,对老伴说,他要去北京一趟。老伴说,去北京就去北京呗,你哭个啥?老万又流了两串子泪,正要说话,不想双唇未启,就见儿媳妇又端着饭碗拱了来,正朝河堤上走,老万只得欲言又止,给老伴示了个眼神,说:“你去做饭吧!”随后神使鬼差地喊了一声儿媳。

两家人几年不说话了,儿媳听到公公的喊声,吃了一惊,端着碗站在大堤上,怔怔地看着公公。

老万看着呆呆的儿媳,说:“人家请我去北京开会,明天我和你妈一块去,你在家看着点这边。”

一听公公要去北京开会,儿媳妇端着碗又怔了一下,心想,还真混大了,连北京的人都请他去开会了……媳妇冲着老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像是有什么争事一般,转身朝家走去。

老万看着儿媳急匆匆的背影,心里更加难过,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就好了!

他仰天哀叹一声,痛苦地闭上双目。

不想观了十多年的天象,被两扇眼帘子一挡,竟化成一片空无......正是这一微之念,老万像是突然通悟了天道,就见他一拍大胯,正要喊什么,可话还未出口,就觉得脑子一片眩晕,天地便浑然起来,身子一歪,进入了他刚悟出的那片空无里……

李  全

李全老宅院是一片靠街的宅子,分家时,李全分得两间门面房,也就是说李全家分得的宅子,只有两间门面房大,后跨一寸,就是堂弟李德家的宅院了。

李全没有出租,自己开了一个鞋铺,所卖的有皮鞋、布鞋、塑料凉鞋和儿童鞋……很杂。鞋铺的东边是堂弟李德家的布店,西边是一条不是集市的土路。李全鞋店的屋山就在那条土路上。

因为李全家不在街上住,每到饭点,李全的老婆便会拈着一个塑料饭盒,慢悠悠地送到街上。李全打开饭盒一看面条“化”成了糊坨坨,便会破口大骂老婆:“妈那个蛋,喂猪呀!”

李全的老婆曾云是曾老廉的孙女,在父亲的小镇人物里,她给爷爷曾老廉端的米沫和焦油条还未凉,一晃,人已年近半百了。曾云是我父亲的同学,脾气像是很好,逢老公发火,均是装着没有听到,默然来到鞋摊前,扎一副临时照顾鞋摊儿的样子。直到老公坐在鞋堆上吃了饭,她才进屋收拾一番,慢吞吞地掂着饭盒转回家。

李全脾气不好,却找了一个“蔫”老婆,随他如何发火,从来不接茬儿。可老婆曾云吃他这脾气,顾客就不一定会吃了,所以在上下学的路上,我常见李全和顾客争吵。

这一天,鞋店里来了一个胖夫人,不是镇上人,也不像乡下人,因为那夫人不但长得富态,穿着也不俗,李全就觉得有可能是城里来走亲戚的阔太太,便想诈他一笔。待那夫人挑好了鞋子,李全就比平日多要了十元钱。那夫人也没有还价,掏出钱,结了帐,拿着鞋子走了。

李全收了钱,正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一抬头看到那夫人不知何时又踅了回来,嘻嘻一笑说:“大嫂,还想要点啥?”

那夫人站在门口,冷冷一笑说:“不敢要了,把这鞋给我退了!”

李全一听要退货,自然不依,先开始耐心着性子解释说:“大嫂,没有退货一说,你换可以,但是做生意讲究一个吉利,你一退货,搅得我一天不发市,你心里肯定也不忍心不是?”

不想那夫人不吃李全这一套:“少罗嗦,退货!”

李全暗想你他娘的连本地人都不是,敢对老子逞凶,也变了脸:“你凭啥要退货?是鞋子质量有问题,我可以给你调换,如果不是质量问题,别说退,换也不换!”

那夫人一听,李全耍起横来,声音抬高了八度,吆喝道:“你多要我的钱!就必须得给我退!”

李全一听明白了,肯定是这夫人顺路去了别家,并问了同款的鞋价,专门拐回来找茬儿来了。想到这儿,李全冷冷地盯趾高气扬的胖夫人,心想你一个外地人,敢回来故意找茬儿,我还怕了你不成?存想间目光一硬,说:“我就是不退,你想怎么着吧?!”

那夫人一看遇到一赖皮,也不示弱:“你不退不中!”

二人越吵越凶,有人侧目过来,瞄一眼,皆不逗留。因为李全与顾客吵架早已是家常便饭,众人都习以为常了。若是一般的乡下人和李全吵架,吵一阵,见吵不过李全,又无人劝阻,皆报着吃亏人常在的心态将小事化了,来个扭身走人。可那夫人心高气傲,不但与李全越吵越凶,吵到气极处,一扬手,将手中的鞋盒子朝李全砸去。

不想夫人这一砸,竟将李全脾气击爆了,就见李全横臂一挡,将鞋盒挡落在地上,随后就听到一声大骂:“你娘的,反天了!”骂声未落,李全已经红着眼珠窜出来,将那夫人按在大街上暴打一顿。

打了之后,李全被抓进了派出所,大家才知道所打之人,竟是新任书记的夫人。

曾云一听说老公惹了“人物”,并抓进了派出所,吓得手足无措。因为七姑八姨的亲戚不是普通职工,便是农民,不碰到事,日子还风平浪静,眼下一碰到事情,只觉得八面无靠,只有哭的份了。

当时父亲已经小有名气,又在县委大院里工作,镇里每每新来了父母官,都是先来到我家走一趟,与父亲熟悉熟悉。这样一来,镇人才知道父亲一不小心竟成了“人物”,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便开始来找我父亲出面帮忙。

那一天经高人指点,不知所措的曾云来到我家找父亲帮帮忙。因为镇子不大,父亲对李全暴打书记夫人一事,已有耳闻。一看老同学来了,还没等她开口,父亲先说了一句:“老同学,这事不好办呀!”,曾云一听这话,竟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呜呜哭开了,一边哭一边对父亲说:“你不帮我们,谁帮我们呀!”

父亲见老同学哭得可怜,心一软,说道:“那我去试试吧!”

新到任的书记姓成,前几天刚到我家与父亲熟悉过。今日一见父亲主动登门,很是热情。那一天父亲与成书记寒喧几句,便直奔主题,说出了来意。成书记一听,哈哈直笑:“大作家亲自来说情,不饶他,像是过不去了!”

父亲一听成书记如此给面子,很是感激,忙说:“做生意要童叟无欺,这次关他几天,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成书记点点头,伸腰扒来办公桌上的座机,朝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

不一会儿,李全就跟着派出所的人来到了书记办公室。

父亲一见李全出来了,忙让他给成书记道谦,成书记见状,拦了说:“既然是孙大作家的邻居,就不是外人,咱就不来虚套了,回去之后好好做生意,记住诚信二字,让颍河镇的好市风从你们家的鞋店开始!”

那一天父亲领着李全走出镇政府的大门后,李全连连给父亲说:“谁会想到她是书记的老婆?没想到呀!若是想到了,我再浑,也不会干那事呀!”

一晃,那件事情过去了一年多了。

那是1993年的春天,父亲因工作调动,我们举家搬到了省城。到了夏天,爷爷奶奶来省城小住,说颍河镇正重整街面,扩宽不说,还要新增几条街。

爷爷说这次小镇规划是成书记亲手画的,除了增加宽度,还将李全鞋店屋山头的那条土路也变成了街面。

也就是说这次重整街道,等于说把李全家的两间门面房,横竖一劈,全都劈了进去。李全家的门面房没了,鞋店也被迫关了门。

父亲一听,愕然了半天,说道:“那一天曾云不该找我去说情!”

我们听不懂父亲言出何意,只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见李全与顾客吵架了……

马义山

马义山的父亲是飞行员,在一次与日军空袭的战斗中,不幸被炮弹击落,壮烈殉国。那时候马义山还没有出生,直到埋了父亲,他才呱呱落地,属典型的墓生。

马义山的一堂伯,当时已官至师长,听说堂弟殉国,悲痛万分,忙令手下偷偷潜入上海,一连寻了几天,才找到马父烧焦的尸体。因为马父是稀有的空军,堂兄又是军队的要员,当尸体从部队运回到颍河镇,噩耗轰动了整个陈州府,前来围观者将那一天的颍河镇塞得水泄不通。县长带着一帮党幕委员也亲自赶来为英雄送行,见到腆着大肚子的英雄遗孀,极为动容:“英雄之后,定会以忠义为先,成为国中家中之栋梁,如是男孩,取名义山为佳,若是女儿,叫秀河为妙!”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春天,到了二0一四年的春天,整整六十年,六十年一个甲子,属于大庆之年,过了年,马义山便开始琢磨着如何给父亲办一场纪念会。

因为自幼无父,马义山处世向来很“收”,话也少,用镇人的话说就是老实。马义山家在西十四路口住,因为开路,院子被“扩”了进去,只剩下一溜孤零零的门面房,二楼是住室,一楼出租,钱不多,五间房,一月1000块。如果光靠这些收入,马义山绝对不会想着要给父亲大办60周年的事,马义山之所以要给父亲操办,是因为最近生意不错,皮革销量蒸蒸日上,钱款滚滚而来,很快就有夺取小镇首富的苗头。生意做大了,马义山觉得再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不行了,得想法靠近镇里的领导,也来个背靠政府好乘凉。

而靠近政府,父亲牺牲六十周年的纪念大庆,便是一个接近组织的机会。遥想当年县长来为父亲送殡时的场景,六十年之后,将再次重现,虽说这一次宴请的人不是县长,但对于马义山来说,已经有光宗耀祖的意思了……只是家中没有院落,如果在家里操办,一是没处摆桌,二是会显寒酸,思来想去,马义山觉得反正眼下也不差钱了,要办就办摆场一些,气派一些,到县城的五星级宾馆里包一层楼,连庆祝会和吃饭一屋办了!

主意一定,马义山便开始遥想着那个热闹的场景:镇长在台上讲话,他作为抗日英雄的儿子上台致辞,台下人听着父亲当年为国捐躯的壮举,个个热泪盈眶……想到激动处,马义山一抹眼睛,竟有泪水流出,悲伤之间,像是也跟着父亲伟大起来。只是这美中不足的是,老县长在土改时,就被枪籽“震压”了......盘算好以后,马义山买来请谏,一一填好,让儿子送到镇政府的各个门庭,随后又朝大队部送了一批,万事俱备后,马义山又让儿子朝羲皇宾馆打了电话,定了十五桌。最后一想,觉得光请官员不请群众,不合适,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请谁不请谁,那是眼睛看得起看不起人家的大事。于是,马义山决定在大马路上再待一批,专门招待众邻和亲戚。

一切谋划好之后,只待父亲周年时轰轰烈烈一场,再让镇人共缅一次英雄父亲。不想正逢马父牺牲忌日这一天,省电视台组织的“送戏下乡”要“下”到颍河镇。

因为是省电视台牵头组织的活动,镇党委极为重视,为了迎接下乡的艺术家们,大院里半个月前就开始忙活起来,为此,镇党委班子连连开会。

消息传来,马义山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时间赶的真是不巧,你说这帮艺术家早不下来,晚不下来,为什么偏偏要赶着点和一个死人唱对台戏呢?

马义山想到这儿,觉得有必要去镇政府里走一趟。

马义山来到镇政府大院时,大院里已经忙得热火朝天,因为后天戏就送下来了,清一色的兰色塑料小凳已经摆了一广场,戏台搭在镇政府办公楼门前的广场上。据说观众皆是镇政府的各个分支机关的工作人员、各个学校的老师和大队的头头们。马义山对着戏台发了一会儿愣儿,又看看戏台前那几个腆腰大肚的男人,不知道哪个是镇长,便找到通迅员小雷,小雷是马义山的邻居。小雷一听马义山要找镇长,急忙去喊。镇长刚调到镇上不久,听说镇里的企业家来了,多少还是给了些面子,立即将马义山请到屋里沏茶倒水。马义山掏出软包的大中华,敬上一根,说:“我就不坐了,只想说一下,老父亲后天的事上,还望镇长和各位领导一定要多多赏脸!”

镇长接过烟,连连说道:“一定一定!”

马义山见镇长满口答应,便很知趣站起身,说:“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后天一定要光临!”

“一定一定!”镇长说着将马义山送至门口。

回去的路上,马义山还是举棋不定,不知道这镇长是在和自己打官腔,还是真捧场.....想到这儿,马义山突然犹豫起来,不知道纪念活动还搞不搞?若不搞,不孝不说,消息早已公布,突然又不办了,镇人会咋说咋想?若硬搞,又怕倒时候关键人物不到场,办来尴尬一场。

存想之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马义山抬头看到见儿子,长出一口气说;“咋赶的?!”

儿子一听,像是从父亲的感叹中听到一片否定,不由气起:“全是劳财伤民的那一套!送戏下到乡间,咋没请一个老百姓!”

马义山见儿子发牢骚,忙说:“眼下不是发牢骚的时候,重要的是想法咋样把你爷爷周年办得更漂亮,把人都拉到咱这边来!”马义山说完,便让儿子开车直奔羲皇宾馆而去,决意也要学习“送戏下乡”们,来个提前准备和筹划,包括会场布置、菜普、开会时间、用餐时间......皆一丝不苟。一切准备好后,马义山看着辽阔豪华的会场,只觉得不知道要比公社大院里的露天会场奢侈多少倍,就光冲着这排场,他们也得来捧场!想到这儿,他拨通了通讯员小雷的电话,讨来几个镇长书记的手机,挨个打去,几个领导接到电话,都满口答应,一定出席老英雄的纪念大会。

转眼到了父亲忌日这一天,马义山和儿子一早就站在羲皇宾馆的大门口,等候贵馆入会。

不想等到十点多,眼看就要过了开会时间,仍不见一个人来,马义山的面色越来越灰,就在他失望之际,突然开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羲皇宾馆的门口。马义山灰暗的眼睛一亮,以为是姗姗来迟的镇领导,不想开了车门一看,竟是通迅员小雷,不由失望地问了一声:“咋就你自己?”

小雷火急火燎地下了车,跑到马义山面前说:“大爷,几个镇长来不了了,那边节目开始了,来可多名家,脱不开身。”说着,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个信封,“这是几个领导让我送来的礼钱,里面还有镇长写的一段讲话稿,你找个人帮忙代镇长念一下就中了!”

马义山一听,火气直冲天顶:“念个屁呀!”说着将那个厚厚的信封甩到地上,扭身带儿子回到了空空的会场。

会场里只有一个等着服务的小姐,见马义山父子进来,疑惑地问了一声:“啥时候开始!”

“现在就开始!”马义山说着,仰首走向主席台……

〔责任编辑  廉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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